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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姑姑纳兰花

2018-08-31马金莲

民族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姑父姑姑

马金莲(回族)

1

父亲声音沉缓,好像他此刻蹲伏在深水里,声音在水底经历了极为艰难的跋涉,才穿透而上,带着湿淋淋的阴冷。

听得出来,他在很费力地克制自己。

你姑姑完了。他说。

我从办公椅上站起,左手捏着手机,右手端起速溶咖啡。慢慢地吸,噙了一大口,等绵柔丝滑的液体把整个口腔完全充满了,撑出一丝胀乎乎的痛意,才缓缓下咽。味觉细胞大面积苏醒,一股苦涩开始满口腔弥漫。

我噙着苦涩走到窗前站定。久坐之后起身活动几步,同时极目远眺,让长时间盯着电脑的双目在远视中得到短暂调节,这是市政大楼上流行的护眼技巧。

向远处看,对面的商业大厦在做外墙清洁,保洁员像蜘蛛侠一样把自己挂在半空中,在晃晃悠悠中保持着一种平衡,并在那艰难的瞬间平衡中捕捉着适合自己的劳作方式。

没有任何缘由,我忽然想到了小时候的寒冬。

清晨起来,玻璃上有一层美丽泛白的霜花,我喜欢光着脚丫子趴在窗前玩霜花,指甲在玻璃上刮,刮出一串又一串艰涩清冷的声响。

自杀的,割手腕子的刀片就泡在枕头跟前的血里。

可能,父亲在等我说话,表达忽然接到噩耗的惊讶,愤慨,或者悲痛。

但是我没有吭声。

他忍不住了。他就主动说起来。

父亲在电话里的嗓音很像那种刮玻璃的声音。

我哪个姑姑?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

我很冷静。

同时再次抬头看窗外。

西部少雨多风,春季连续几场沙尘暴,所有的建筑物都变得灰头土脸,这家大厦的外墙是淡蓝色玻璃,尘土落上去就很难自己脱落,整整一个晚春和之后的长夏,到眼前的晚秋,我每天只要站在窗前就会面对那些蒙尘的淡蓝色玻璃。尘土灰苍苍的,春天的时候有些淡淡的土黄,夏天的盛阳暴晒下,总是反射出大片大片的苍白,几场暴雨疾驰而过,尘土被冲刷得一道道,一溜溜,像遭受一次次蹂躏的女子面上滑落的泪水,泪水干了,泪痕还残留着,就这样,玻璃幕墙的精神面貌一天不如一天,给人感觉整座大厦都陈旧了,连大厦里进进出出的那些人群也都有了沧桑的味道。

不知是大厦要搞多少周年的庆典活动,还是换了老总,他们终于记起来给大楼做外墙清洁了。随着蜘蛛侠们不停地擦拭,灰乎乎的玻璃幕墙一片片泛出大片的清亮来。自从注意到他们在做保洁,我就忍不住过一会儿看一下,似乎不远远地看一眼,我这心里就不踏实。

此刻看着那些系着绳子的蜘蛛侠像跳荡在五线谱上的小音符一样上下左右活动,我的心在忐忑中一点点获得了平静,我静静地望着他们,那些远看像一个个黑点的人,我不知道该怜悯他们,还是敬佩?可以想象每一个人的身后都有一个家庭,都有自己的亲人,都有需要他挣钱去养活的嘴巴。

今天进度不错,十六楼靠右的那片玻璃全部清洁出来了,站在我这方位看,就像一個脏脸的淘气孩子被人用湿毛巾在右边脸蛋上狠狠擦了一把,露出了雪白娇嫩的肌肤。而那忽然露出来的清新,让人觉得有点难以适应。

我有五个姑姑。我不知道父亲指的是哪一个。

兰花子。

父亲说。

我深情地看着对面。

目光被一根绳子牵引,随着绳子的下降一点点拉紧,绷直,停在半空中。我有些费力地想这栋楼最初的模样。准确点说,不是它刚盖起来出现在固城人眼里的模样,那个时候我还在一座南方城市念书,我需要想起的,是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站在这座固城人眼里的地标性建筑脚下时仰望它的第一印象。

脑子里有种混沌粘稠的东西在涌动,想不起来。

自从这个春天开始,我的记性明显不如从前。难道是更年期提前了?提前了五六年?我咨询过学医的同学,她的答复是,她被我逗笑了,在电话里笑得哗啦啦响,要是这一刻在眼前,我肯定能看到她一副花枝乱颤的情景。离得远,我在老家固城,她在南京,自然看不到。正是这遥远的距离,让我愿意毫无隐瞒地第一时间向她发出询问,把自己的身体现状和担忧都端出来捧给她。而她,也愿意在据说是昏天黑地的忙碌中抽出时间听我的一大堆絮叨,还耐着性子解释好半天。

距离真是奇妙的东西,它能让一些可能性不大的事和物变成可能。比如我和南京同学的友谊,正是因为太远,我们可以抛开好多顾虑,进行坦诚交流,我甚至用半撒娇半忧虑的语气告诉她,我三个月没来好事了,自己买验孕试纸测过,没怀孕,那是不是妇科上出毛病了。接下来我们详细地探讨了女人四十岁以后的生理变化和需要注意的事项。她的态度是乐观的,鼓励我不要胡思乱想,保持乐观向上的心态,该享受享受,该做的美容美体等,都赶紧做起来,不要省钱,要懂得享受,更要懂得疼爱自己。

女人,一定要自己疼惜自己,不要指望男人能疼你。她说。

我知道了,我的姑姑纳兰花,她用一个刀片割破了自己手腕上的血管,自杀了,她的血流出来,浸透了那个割破脉管的刀片。那是什么样的刀片,姑父张大为刮胡须的,还是姑姑自己专为自杀而买的。死后还枕着枕头,说明姑姑最后走得比较从容。这符合她的性格,就算是死后,她也不愿让人看到一丝一毫的凌乱和潦草。临走她肯定清洗了家里所有的被褥,清洗了一大一小两根拖把,把地板擦得干干净净,能照出人影来,她还把家里所有的卫生死角都做了清理,包括洗衣机转筒里纳藏的污垢,洗面盆下面的管子,马桶里里外外,洗澡的莲蓬头,各屋开灯的开关贴,吸油烟机的油槽,煤气灶头的网状罩子,冰箱和电视上的蕾丝花边苫巾,沙发护垫……

我一样一样想象着姑姑家里那些日常用品,似乎我就站在它们眼前,能看到它们一件一件地轮流在我眼前闪现,它们有的是很早就进入那个家庭,有的是后来置办的,有些是我熟悉的,有些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姑姑逛街的时候喜欢买小东西,家常日子里用得上的小家具小物件,不值大钱,但买回来却能为生活增添不同的氛围和情趣。

有一年小卖部里到处都是叠风铃的各色彩纸,姑姑便买回来叠风铃,很快她家各屋子分别挂上了颜色形状不一的风铃,还给不少亲戚家送了。

后来兴起十字绣,她放学回家做完家务就埋头绣十字绣,她家客厅里那帧巨幅作品《国色天香》就是她的手笔,整整地绣了一年零四个月才完成。主卧室里的《八骏图》也很不错。

后来十字绣没那么火热了,县城又开始盛行用珠串编制手工艺品,她家茶几和餐桌上很快出现了手编的纸巾盒,博古架最下端那个格子里摆出一个纯白花瓶,瓶口插了七枝玫瑰,造型雅致,优美,很有艺术品位,猛一看谁都以为是瓷器,走近细看,才会发现从瓶体到玫瑰的枝干到每一片花瓣,甚至连衬托花朵的绿色叶片也都是圆圆的彩珠编缀串联而成的。

几乎所有的小摆件、小物品,只要被姑姑看到,能买得起的她会买回来,买不起的,或者说自己能做出来的,她就变着法儿地做出来。

这样的热爱,从她女儿时代住过的乡村学校的小宿舍,到嫁进县城居住的单元楼,一直持续着。随着搬家,有些最初的禁不起时间浸染的小物件被淘汰了,有些跟随她进入新家,她同时又不断地新添着精致的摆件,给人感觉只要是她居住的地方,不管大小,不管在哪,都是一个温馨而很有别样味道的精致环境,让人觉得身在其中真是一种不错的享受。

姑姑总是让全家环境,包括那些不同材质和造型的小物件,保持着足够的洁净和亮度。这个我最清楚了。就算她现在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是我知道,她的家里肯定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整齐和洁净。

这符合姑姑的性格。

父亲说她用刀片割腕,刀片在枕头边的血里,我已经能想象她死后的第一场景了。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穿戴得整整齐齐,平躺在床上,然后用左手捏刀,缓缓割开了右手的脉管,最后枕着自己的枕头一点点聆听血液滑出脉管滴答在枕边的声音。就在这忧伤的声音里,她安静地看着自己的生命之丝一点一点抽尽。

对面的蜘蛛侠在不停地活动,腰间的保险绳随着动作时而绷紧时而松弛。他们像跳舞一样左右前后动荡着。挂在后背上长长的绳子像他们身体里吐出的丝绳,牵绊捆绑着他们。

其实姑姑这辈子多么像一个拖缀着蛛网的蜘蛛,她苦苦地挣扎,无时不在努力,想摆脱绳子的捆绑,她没成功,她就这样走了,不不,她其实成功了,如果这样的死,能算得上一种摆脱,一种解放,一种自由,那么,我相信我的姑姑纳兰花她终于成功了,她获得了珍贵的自由。

其实这样的结果,父亲一开口我就猜到了。五个姑姑中,最有自杀可能的,只有她。只能是她。

泪水终于滑落,这种受泪腺控制的液体,它在我的身体里蓄积得太久了,一旦决堤,就再也不愿受到控制,它们肆意地奔涌。

纳副局长——有人在身后喊,轻轻敲门。

是办公室人员。

放桌子上吧。

她是例行送文件,有我分管的工作需要批阅签字。

2

第二天是星期六。休息的日子。父亲说姑姑的葬礼定在后天。我有點犹豫,明天就赶过去呢,还是后天再去?犹豫中,一种模糊的情绪左右着我,我知道自己在找借口,不想明天去。我不想过早见到姑姑。只想拖到最后一刻,和娘家人一起去做最后的送别。

整个下午我的心里都在撕扯一件事,究竟什么时候去姑姑家。就在这反复掂量的过程里,我渐渐地认清了一个事实,我其实不想早去,但是又觉得有点对不住姑姑,所以我一边犹豫,一边在心里寻找足够的理由来为自己开脱。不是我不想提前去陪陪你,你在这世上停留的最后时刻,我实在应该去陪陪的,可是我为什么不想去呢,我说不清楚,我看不懂自己的心,我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我甚至幻想,临下班忽然接到通知,有什么会议在周末召开,单位需要我去参加。于是我就理直气壮地,不能推脱地去参加了,工作要紧,这理由端出去我娘家人都能接受,我自己也能原谅自己。

我盯着电话看,始终没有响。

办公室外响起各单位下班的脚步声。我听着一串一串的脚步,在白瓷地板上擦过,我感觉这声音就是逼着我而来的,有一个人,忽然就推开门,探进来一张怒气冲冲的脸,盯着我说,你为啥不去送我?这是你这辈子最后一回见我了,从今往后在这世上,你再不可能见到我了。

我听着同事们的脚步完全消失在楼梯口,整座市政大楼空下来了。

我看着窗口,在那里,光亮像一片薄纱,一寸一寸地往下褪,同时,就像有一双手,托浮着黑暗,让黑暗一点点往上来弥漫。

此刻的我肯定像一尾不小心搁浅的鱼,身边的水分一点一点枯竭,我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寸一寸陷入绝望,空气也变得狰狞,在丝丝地反吸着我的水分。我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挣扎。收缩,挤压,疼痛,窒息。再喝不到水,我就会呼吸衰竭,全身枯萎,成为一尾死鱼。

要是有个人能说说话就好了,面对面说更好,在电话里也好,哪怕是不用声波交流,而是QQ、微信或者微博、邮箱等,隔着千里万里,只用文字和表情,也聊胜于无。

我拨打南京同学的电话,通了,但她没接,挂断了。说明她此刻实在忙。

还有谁能让我现在可以去打扰?

手指划着手机屏幕,把通讯录篦一遍,好像每个人都适合,又好像每个人都不适合。这个点,那些身处天南海北的,我的朋友们,肯定都踩着时间的关节,下班,回家,做饭,赴约,挣钱,幽会,杀人,抢劫,接孩子,做好事,拯救别人,破坏环境,看望老人……他们匆匆忙忙挤在各种交通工具之上,为不同的生计奔忙。此刻,他们谁适合被我揪出来,不咸不淡地说家常?

我放下手机,没有适合的人可以去打扰。

亲人呢。不是还有亲人吗。我在脑子里把那些和我有着不同血缘关系的面孔一张张放映,过滤,筛选。哥哥们,不行,他们继承了我父亲乃至我祖父的脾气,连表情、说话的口气、神态都是一样的,就像用一个模子一代一代地刻板套印出来的。他们的观点也和祖父、父亲惊人地一致。所以我和他们肯定说不到一起去。我都可以预料,现在他们一个个又惊又气,他们甚至可能会很愤怒地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为啥自杀哩,不是瞎折腾吗?

之外的亲人呢,好像更没有合适的。要是奶奶和母亲活着,说不定可以说一说,或者我趴在她们怀里哭上一场。但她们不在了,早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那么我和谁说说话呢?

其实我什么都不多说,只说一句话,我告诉他(她),我姑姑纳兰花去世了,自杀的,刀片泡在血里。

找不到这样的人。

我拎着包回家。

夜里我睡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喜欢不开灯,就坐在黑暗里,一边望着电视发呆,一边想心事。有时候就这样睡了过去。

儿子吃了一碗泡面就早早把自己反锁在自己房间里,说要看书做作业,其实玩电脑游戏呢,我心知肚明,但我觉得此刻实在没有力气去干涉。

我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就这样好好地睡着。电视里在演一部家庭伦理片,很熟悉的套路,一对清纯漂亮的青年男女在热恋,卿卿我我恩恩怨怨哭哭笑笑,琐碎而冗长,尤其两个人抱在一起啃嘴的时候,背景音乐夸张而煽情,灌满了耳道。

我不看画面,只是聆听,我希望能从这样的热闹里感受到一点温暖。哪怕是一点点。这就是我迷恋肥皂剧的主要原因,一大家子人围在一起过日子,柴米油盐,汤汤水水,虽然琐碎,但有一种日常的温暖。

音乐在耳道里奔跑,越来越大,像一股风在吹,仿佛要穿透鼓膜,蹿进鼓室,直到抵达大脑,冲毁听觉神经系统。

头很疼,太阳穴两侧鼓胀,似乎里面有大量气流在回旋,冲撞,想要突破,轰然而出。

这是多年以来形成的毛病,跟情绪有关,大夫建议好好调养,不能劳累,尽量别有大的情绪波动,保持心情愉快顺畅。

在市医院看头疼的时候,我遇上了姑姑纳兰花。我们都看神经外科。我们姑侄俩把一天时间花在了市医院。在排队等待拍片的时间里,我们说了很多话。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们姑侄俩这辈子说话最多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后来的这两年半当中,我们竟然再没有见过面。所以,我们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尽,说透彻,说深刻,现在想起来,只有那一次了。

我的病根子我清楚,是月子里遭下的罪,再加上后来闹离婚,病情加重了。她的病,其实她不说,我也是清楚的。

但是她说了,她说是憋出来的。

十天半个月,要么三五个月,忍忍都成,给你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你试试!

她当时盯着我的眼睛说。

那一刻,我忽然有种冷不防一脚踩进一个大泥坑的感觉,心惊,恐惧,但是还有一点忽然就突破了某种障碍的豁然,和喜悦。

我知道她说的是性,她自己的性生活。

长到这么大,我已经从最初的小姑娘长成一个成熟女性,我也早就有了自己的婚姻和性生活,甚至连怀孕生育都经历了,但是在姑姑面前,我忽然无比羞赧,有种身为处子,骤然撞见一幅性事画面的尴尬和无措。

我傻傻地听着,呆呆地坐着,这才感觉到医院的铁椅子这样冷,一种凌厉的冰凉在往骨髓深处渗。

我也是个女人呐。

她叹息一样地吐出这几个字。

然后我们就陷入了沉默。

我忽然有点遗憾,要是在家里,在夜晚,我们像小时候一样,睡在一面炕上,盖着被子,有黑暗盖脸,有一种神秘的诱惑在空气里弥漫,说不定我们的交谈就会更顺畅,更能放得开。在这人来人往语声嘈杂的环境里,不是敞开心扉说心底私密的场合。

但是姑姑似乎中了某种邪,她身不由己地想说,她自己都控制不住一样,她不管这场合适不适合,她把头靠在我肩头,她径直说起了这些年的婚姻和性史。

我不敢动,姑姑比我矮小单薄,她是小巧玲瓏型女人,记得当年我和高中闺蜜偷看过她私藏的一本性杂志以后,我曾经望着姑姑的身影产生过一个幻想,她这样小巧精致的女人,如果由一个又高又大的男人抱起来双手举着,一步一步走向宽大松软的席梦思床,然后在柔和迷离的灯光下,一件件剥下身上的衣衫,包括乳罩和蕾丝花边内裤,然后露出一段雪白柔润的胴体。那是怎样的惊艳……我被自己的幻想蛊惑,一遍遍想,事后又陷入深深的自责,好奇和羞愧,像双刃剑一样扎着我的心。

姑姑是那种容易让人产生幻想的女人。当年我不明白,婚后我才恍然醒悟,当年的幻想不是我心理有问题,而是姑姑的体型,确实具备诱惑人产生想象的魔力。连我一个女人都这样,那些男人看姑姑的目光往往含着火,那就不难理解了。而姑父一遍遍吃醋,一遍遍打姑姑,想尽办法管束姑姑,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姑姑这辈子究竟有过几个男人,说明白点,就是跟几个男人有过性关系。

话题在嗓子眼上打转转,泛上来又咽下去,咽下去又冒上来。我像吞咽口水一样吞咽着好奇。我心里很清楚,眼前的机会很珍贵,转瞬即逝,如果不趁着姑姑自己被一种奇怪的情绪支配,从而有些失控的此刻追问,错过去之后,很可能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

可是我问不出口啊。她是我的姑姑。长辈。我们之间差着辈分呢。除过这一层,还有另一层,就是年龄差距。我们不是同龄人,如果是同龄,很可能要好办一点。可我们之间差着一轮的岁数呢。我是她拉着手从学步开始人生之路的,都说长姐如母,我没有姐姐,母亲去世后,在我的内心里,姑姑所在的那个位置就是母亲。我难道能对着自己的母亲问出两辈人之间忌讳的话题?

传言中她是个随便的女人,和好多男人关系不清不楚。当然,这话都是从姑父嘴里说出来的。姑父一边质问,一边殴打,逼她说出在外头勾搭的野男人究竟是谁。或者,有时候他明确指出这个人是谁,连姓名都说得出来,那么这种状态下,他需要姑姑做的事情就是点头承认,她确实和这个张三、那个李四或者另外一个王麻子,有暧昧关系。

那时我还小,每当这一幕上演的时候,我躲在一边远远地看着,我不敢吭声,更不敢上前去解劝,我连大声呼吸的勇气都没有,只能装作自己是哑巴,又聋又哑,对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我埋头学习,做完家庭作业,又开始一遍遍抄课文。事情隔三差五地重复,我的学习成绩一路直线往上攀升。

你说不说?是哪个驴日的嫖客?

姑父质问。

或者是另外一种审问套词。

你们的教导主任张有光,你们啥时节勾搭上?啥时节开始幽会?在哪里干那猪狗不如的事了?一共干了几回?是你先看上他的,还是他主动勾引你?说不说?

伴随着质问,还有皮带抽在身体上的啪啪声。

我一直都难以明白,为什么人的身体在牛皮裤带的抽打下,会发出那么响亮的声音,响亮得接近夸张,有种让人惊心动魄的惊恐。

有一次,他甚至问了一个让我一头雾水的问题,他问,李三郎和我,谁厉害?我们,谁大?

只有他一个人在问,在打,在悲叹,在愤怒,在喘息,在悲痛欲绝,在义愤填膺,在歇斯底里,在要死要活。

他像一个酷爱本职工作的警察,在审讯他的犯人,在动刑,在逼问口供。

他自导自演,像个孤胆英雄,在捍卫男子汉权威的大任面前孤独而勇往直前。

姑姑不吭声。刚开始那两年有时候还试图辩解,后来就慢慢不开口了,反正她知道咋解释都是错,解释得越多麻烦越多,她干脆懒得解释了。

我和姑姑姑父分开睡。我的房间里是一张干板床,为了隔潮,也为了绵软一点,姑姑给我买了一片海绵铺。夜里我在被窝里偷偷拿拳头捣海绵,海绵像姑姑的身体,绵软,无声,所有的拳打脚踢落上去,都像落在了棉花上,没有反弹,没有哭声,没有辩解,没有反抗。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的力量,像水一样漫开,吸纳了所有的屈辱和毒打。

姑姑就是一块海绵。

姑姑的沉默让姑父更加疯狂,似乎这沉默是一种无声但是莫大的羞辱,像武林高手的无影拳,无声无息,但是一拳又一拳反击在姑父脸上。

姑父更加显得孤独,也更加愤怒,不回答,没反应,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追问的都是事实,她无言以对,在铁证面前没法反驳,她确实是个到处勾搭男人的坏女人。

你就是个贱货。

姑父喘息着,丢下皮带,最后下了结论。

这结论我早听了无数遍。

我也知道,随着这句话出口,姑父的审问结束,他发泄够了,他累了,他也觉得没意思了。

日子回归到正常渠道。

“贱货”纳兰花走进卫生间去了。

她会待上几个钟头。

除非姑父内急到没法忍受,拿拳头擂门,她才会出来,不然我真怀疑她会一直待到第二天。

姑姑在卫生间做什么?

我不知道。

哭?听不到哭声,连压抑的抽泣都没有;洗,听不到水声。

那就是坐着发呆了。

我也试着发过呆,连五分钟都坚持不住,我宁可面对着书本一遍遍重复抄写枯燥的课文,也要比什么都不干枯坐发呆好。

姑父每次打姑姑的时候,我都恨不能把自己化作一只小小的虫子,钻进书本里,夹在书页间,哪怕是被夹死变成一只标本,我也愿意。

还有一种情况,姑父不打姑姑,但是姑姑在哭。

这样的情景我看到的不多,前后一共两回。但是留在大脑里的记忆,像刀子刻上去一样难以忘掉。少年的我以为,那肯定是比皮带抽打身体更严重的悲痛,不然挨打时不掉一滴眼泪的姑姑,为何会哭成那样?

我们坐在医院功能科楼道里等待做检查的那天,时光似乎专门给我们姑侄俩安排了一个空当,让我们有机会坐在一起,敞开心扉,说了这辈子最多的话。

我前后在姑姑身边生活很多年,小时候黏在她身后把她当妈,小学五年级开始和她住一个宿舍,到初中跟著她住进她家里,一直住到高中毕业。刨除小时候那几年,从住进姑父家开始算起,从初中到高中,前后六年时间,我们是在一起的。但是这六年里她跟我说过的话,从来没有像这一天一样多。

但是我们始终绕过了一个话题,那就是千禧年之夜寄出的那封信,和后面忽然中断的供给和联系。

3

其实最初的时候,一切都好好的。至少从表面看,我姑姑纳兰花和姑父张大为的结合算得上一桩美满的姻缘,说郎才女貌这个词好像有点滥俗,但用在这里最恰当不过,我记得姑姑的婚礼上,当场就有无数人禁不住出口赞叹。

身材玲珑面容洁白的姑姑,画着新娘妆,笑吟吟站在高大阳光的新郎身畔。依姑姑的矮个头,如果换了任何一个姿色稍微逊色点的女子,这一对男女就会有不搭配的遗憾,但姑姑弥补了这样的不足。站在新郎张大为身边的新娘子,显得落落大方,又小鸟依人,小巧的五官上闪着发自内心的甜笑,看得出她很幸福,幸福洋溢出来,像气泡一样弥散在整个婚礼礼堂,把在场的人都感染了。

这哪是一个乡下深山里长大的女孩呀,简直和大城市的姑娘没什么区别。

当时我小学五年级刚毕业,再过一个月就要去县城念初中。我坐在送亲的娘家人当中,我们一面嗑着瓜子,吃着宴席,一面用惊喜赞叹的目光打量这个以前从来没有见识过的豪华婚礼。等我们这支送亲队伍返回老家后,这场在县城邮电宾馆举办的时髦婚礼,就迅速传遍我们那个小山村。

我觉得自己都变得不一样了。在妇女们眼里,我好像也跟着沾了这场婚礼的光,我身上散发着某种耀眼的光泽。尤其大姑娘和小媳妇,最喜欢围着我,一遍遍询问婚礼的细节。我亲眼目睹了那个过程,所以我一点都不怕,倒是乐意为她们描述眼睛看到的那些场景。娶亲的小卧车,闪着黑明黑明的光,车前用稠子扎成大朵花形做装饰,车镜上挂着一串吹起来的彩色气球。

哎哎,小卧车坐上啥感觉?晕不晕?我听说那种车我们没坐惯的人坐上会晕的。

一个女子问。

我白她一眼。

我觉得这问题有点不上档次,太初级阶段了。

但我还是耐着心回答她。

不晕,咋能晕呢?小卧车又不是拖拉机!平稳得就是手里端一缸子水,不要盖盖儿,水都不洒!

其实我脸在偷偷发烧,我说谎了。

当时张家的娶亲队伍雇了一排溜儿车,数一数,哇,四辆,清一色黑卧车。一字长蛇阵从乡集市穿过,从拐进通往我们村的村道开始,就不停打摆子,筛糠。一路颠簸进村,然后一路筛糠出村。

九十年代初期的村道,完全是黄泥土路,一下雨就起泥,起泥后凸凹不平,一段一段像搓板,还时不时冒出来一个大坑。为了让娶亲顺利进行,我家提前派几个年轻人去维修了一下,太大的坑挖土垫一垫,太高的嘴嘴适当铲一铲,太窄的地方稍微往里头挖一下。修完路回来好几个人手上起了泡。没听到他们抱怨,爷爷笑呵呵的,说这是我们庄头一桩用小卧车娶亲的事,是给大家长面子的好事,所以大家辛苦点应该的……修路人里有我大姑父,堂巴巴,本家哥哥。爷爷将他们都安排进送亲队伍里,让大家平生头一回坐上了小卧车。

我当时就和姑姑坐一辆车。新娘子坐副驾座,我被大舅母抱在怀里。我们一起在搓板路上颠簸。司机留着我们村里绝对没有的长头发,模样像个流氓,说话也流里流气的,他扭麻花一样扭着方向盘,一会儿说这鬼地方,兔子不拉屎!一会儿说我的车呀,心疼死人了。一会儿望着姑姑笑,说晚上得好好给兄弟点个烟,今儿为你,兄弟这车回去得一次大保养。一会儿又扭头看我们,说你们这些妇女咋这么重,我的车都要压垮了。

我的大舅母、二奶奶、三姑姑、四嫂子,我们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乡村妇女,头一回坐上小卧车,我们心里又喜悦,又忐忑,又愧疚,觉得真可能是自己太重,压得人家的车走不动路。

从我们村够到乡街道的沙子路,费了整整一个半钟头,等车轮忽然变得顺畅平稳下来,长发司机吐一口气,掏出一根烟吸上,吐出一串烟圈,说我的个乖乖,我大为哥从这深山沟里娶出你,真是花了血本呀——

我们也都揉着自己的肠子,长长地舒一口气,这一路真是把人的肠子都差点颠断了。

二奶奶捂着嘴差点吐了,四嫂子扶着头直喊晕。

我跟大家说了谎,我说坐小卧车一点都不晕,一点都不颠。我其实一开始没想过要说谎,谎话是嘴一张就自己冒出来的。既然已经冒出来了,我觉得再反过去纠正的话,就有点那个了,我干脆将错就错,反正大家的注意点也不在这里。

我给她们描述婚礼上的见闻。姑姑出门的时候其实没化妆,按习俗由送亲的三姑姑给她简单把头发挽起来苫上了红盖头,外面穿一身红色衣裤,这就是乡村当时最流行的新娘装了。但是车到县城,就分了路,拉我们的车直奔一个叫采薇新娘的地方,后面的车全部去了邮电宾馆。

采薇新娘的两个女人马上为姑姑上头,一头黑发梳顺,然后一股一股盘起来,最后像一盘成型的牛屎一样高高坐在头上,别了一圈的假花。脸上擦了白粉,画了黑眉,抹了淡红的脸颊,和深红的嘴皮。最后脱掉了我们家准备的新娘行装,换上一件又长又白的大裙子。

为这个白裙子我们娘家人和两个女人起了争执。

二奶奶提出大喜的日子穿不得白色。

其中一个体型富态圆润的女人说这是顾客早就看好定下的,就是这一款。

相持不下,时间一点点流逝。

最后姑父赶来了,迎门就问说好的一个半钟头,现在两个钟头咋还没拾掇完?

胖女人一脸不高兴,横一眼我们,说老封建,不同意穿白裙子。

呵呵呵。姑父笑了,给她赔笑,又给我大舅母二奶奶三姑姑四嫂子赔笑,说老一套,那些讲究都是老一套,在你们乡里还说得开,到我们城里不行啊,叫人笑话哩!大娘嫂子姐姐你们不知道,那么多亲戚朋友等着看新娘子呢,这要领出去一个乡里棒,我们一家人脸没地方戳啊——

兰花姑姑自己做了主,抢过裙子就换。

后来我知道了这裙子叫婚纱裙。

换上婚纱裙的兰花姑姑让在场的我们都看呆了。我们多年来一直见惯的是一个姑姑,出现在眼前的是另外一个姑姑。高跟鞋一下子让她高了一截子,把人撑起来了,纯白的纱裙衬托出一张白中透粉的脸,眉毛鼻子眼睛嘴唇等五官,立体而精妙,好像最优秀的雕刻师花费心血一刀一刀刻出来的。

连那个胖女人也绷不住发出了赞叹,真漂亮,小张你真有眼光。

我姑父张大为嘿嘿一笑,说那是,我媳妇嘛。

既然是这样的美,我二奶奶三姑姑等人也就不坚持了,我们一行人出门上车,开往婚礼现场。

车上三姑姑悄悄跟二奶奶嘀咕,说大喜的日子,穿一身白,叫人心里不踏实。

是人家县城人的讲究么——二奶奶轻拍三姑姑的胳膊。

我总觉得不好。

三姑姑不甘心。

好不好人家主家说了算,既然人家说这么穿,还有我们娘家人啥说的哩!

四嫂子忽然冒出来说。

本来悄悄说的话,被她这一嘀咕,就捅破了一层纸。

大家都不言语了。

我们乡村有个讲究,婚嫁上不穿白,白事才穿白戴孝,红事自然穿得越鲜艳越喜庆。这大婚的日子穿一袭惨白的长裙,还真是没见过。我知道这几位送亲的亲人中,真正疼兰花姑姑的,是三姑姑,她们是亲姊妹。她们姊妹离娘早,兰花姑姑念书那会儿,都是三姑姑一直给她烙馍馍做干粮缝衣裳做鞋子。

三姑姑担心穿白对妹妹以后的婚姻不好。

看着穿婚纱的姑姑像一朵盛开的白色花儿,我忽然觉得三姑姑的担忧真是村妇的无知心理在作祟,啥讲究嘛,都啥时代了,还计较这些。

当我给村里的妇女们转述婚礼的盛况时,我做了色彩的调换,把白裙子换成了一袭红裙。

其实细想,一个穿一身猩红长裙的小个头女人,头发上再别一圈儿大红的假花,胸口别着红色的胸花,脸蛋和嘴唇也是红的,这样的装扮真的好看吗?

不会好看,而且会叫县城人笑掉大牙,只有山里出来的土包子才会这么打扮吧。

但是我篡改后的讲述,没有人质疑,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有人还啧啧地赞叹,流露出朴素而真诚的艳羡。

念过书的女人就是命好啊,看看人家蘭花子,那才是把叶子扬了么——最后半句完全是我们的方言,意思就是将人生炫耀到了极致——我查过字典,好歹查不出这“叶子”二字咋写,“扬”这个汉字的采用可能也不准确,因为用方言发出来是二声。

把我们孽障着活了个啥啊——她们继续,由赞叹转为感慨,我们就是一群睁眼瞎子,双手连个八字都不会写,出了门连个厕所都认不得——我静静听着,心里既喜悦得意,又怜悯同情。前者是为姑姑达到了一个全村的姑娘都难以达到的人生高度,后者是同情眼前这些姐妹们。她们确实看着让人心里怜惜,几乎没进过学校,好多人不会写自己的官名,年纪大点的媳妇,甚至没有正式的官名。户口本上那个象征身份的名字,也可能只是小名前面加了个父亲的姓氏而已。

姑姑盛大的婚礼和伴随着婚礼而产生的幸福,有多盛大,有多璀璨,有多值得回味咀嚼,其实我当时都还没有意识到。我只是觉得高兴,高兴得走路都哼着歌儿。我觉得姑姑的幸福辐射了我,照亮了我,在我们家所有人当中,我是受到恩惠最多的人,我也是最幸福的人。

姐妹们丝毫也不掩饰对我的羡慕。姑姑已经嫁出去了,姑姑的幸福她们只能听说,没有福气亲眼看到。她们啧啧一番以后,就把思绪拉回到眼前。有人看着我,说赛赛你也是有福气的女子,你学习好,还有一个端国家饭碗的姑姑,你肯定也能把书念成,也端上铁饭碗。那时节你肯定也能像你姑姑一样,嫁到县城里过好日子,都说鸡窝里飞出个金凤凰,我们庄里已经飞出去一个,后头就看你的了。

这话听得我面红心跳,心里热热的,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拥有了一个可以期待的美好前程,金光闪闪的就在不远处等着我呢。可是,我又觉得担忧,小学的时候姑姑供养过我,也带我和她一起吃住过,我沾了她的光。那都是姑姑还没嫁人之前。现在她已经是别人家一口人了,还能像过去一样爱护我吗?说实话我拿不准。就算姑姑疼我,姑父张大为呢,姑父家别的人呢,他们又不是我的亲人,凭什么会支持姑姑继续拉扯我?

不管怎么说,我姑姑兰花子一度成为我们村庄,甚至附近好多个村庄,姐妹们羡慕的对象,也成为年轻的母亲们教育自己女儿的活典范。

你看看人家兰花子,把书念成了,考上学,有了工作,找的男人是县城的,现在月月拿着工资,不愁吃不愁穿,风吹不着日晒不着,人家命大得很。

乡亲们谁都没有亲眼看到过我兰花姑姑具体过的日子,怎么个不愁吃不愁穿,又怎么个风吹不着日晒不着,他们其实是无从想象的,在他们有限的想象里,一个人一旦月月能领上固定的工资,那就是月月都有个麦子黄,注定能吃得饱穿得暖,不用一年四季在野外顶着风吹日晒下苦,那就是女人活着的最好境遇了。

在村里时,我跟大伙儿一样,我也认为姑姑这一去,从此像童话里的公主,过上了好得没法再好的日子。

而看到真实的情况,是在我住进姑姑家开始读初中以后。

4

王润玉是忽然闯入我们生活的,确切点说,是闯入了姑姑和姑父的婚姻生活。

一天放学后我跟平时一样,匆匆回家,掏钥匙开锁进门,一只脚踏进门我站住了。没有听到菜刀切菜、擀面杖擀面的声音,也没有闻到扑鼻的炒菜香,我听到有人在吵架。

一个男声和一个女声,像两股绳子一样紧紧搅在一起,拧得很紧,你不让我,我不饶你,你松我紧,我进你退,纠缠在一起。

我赶紧后退,退出门,身后响起邻居归来的脚步,我赶紧又进门,有意把门磕出一声重响。

惊动了屋里人。

吵声立时没了。

但是像潮水一样马上又反弹回来,姑姑从屋里冲出来,直奔厨房,嘴里说我要做饭,娃等着吃饭哩。

姑父在身后紧追不舍,也进了厨房,我听到他嘴里在喊三个字,王润玉。

厨房里响起锅碗瓢盆的磕碰声,姑姑高声冲我喊:赛赛你先回屋看书去,饭熟了姑叫你。

我哎一声赶紧溜进自己的屋子。把门关上,坐下看书。

争吵没有停止,伴随着炒菜做饭声,隔着一道门钻进耳朵里来,不太清晰,但王润玉三个字在不断重复。还有一句话出现的频率也很高。

姑父说你说清楚,你今儿不说清楚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你说清楚!

你必须说清楚!

……

我隐隐地担忧,是不是在因为我而争吵?

自从住进姑父家里,说实话我处处小心,总觉得心里别扭,没有在自己家里自在,也没有当初跟姑姑住小学宿舍时那么放松。我完全是紧绷的,总觉得在别人家里,跟一个陌生的大男人在一起生活,是一件让人紧张的事,尽管这个人是我姑父,中间还有我姑姑在周旋转圜,我还是觉得挺别扭。

让我来这里住宿,父亲也有点犹豫,他的意见是住学校去,住学校省心,住姑姑家给人添麻烦。

说完他吩咐我妈给我准备住校的被褥。

把那个新缝的绸被儿,还有那个新棉花褥子给卷包起来。

我妈瞪了我一眼,没吭声出去了。

我在那一眼里低下头,不敢看父亲,也不敢看又返回来站在门口的她,我知道她舍不得新被褥,她心里也不赞同我们家送一个女子娃去县城念书,花钱不说,娃娃在学校里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地里的庄稼活儿一样都帮不上,锅灶上的茶饭活儿也帮不上,要这样的女儿还不如没有。

这是我从庄里的妇女们嘴里听来的话,我妈在外头就是这样说的,她盼着我不要考上县城的中学,偏偏我考上了,她盼着我父亲能做主把我拉回来,偏偏我父亲决定供我继续念书。

其实我父亲的决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妹子纳兰花,他知道妹子会坚持要我念书的。

要开学了,姑姑从县城回来了,一方面是出嫁后回门,一方面是接我去报到念书。

女子娃么,些许认几个字,不是睁眼瞎子,就成了,还念啥哩,费钱得很,念到最后,能不能念出个结果还不好说哩。她没你那吃苦的精神,又没你聪明。

父亲说。

我坐在门口悄悄听着,我知道自己的命运要走向何方,正在決断当中。

就是么,赛赛都十四了,庄里和她同岁的女子早都上锅做饭了,针线活儿也做得样样行,赛赛万一书念不成,再把一辈子的事儿给耽搁了,这骂名我可担不起。

我妈插嘴,她显得十二分委屈。给人感觉她很为我的前途担忧。

我在心里偷偷冷笑,说得比唱得好听,后妈的心肠比蛇蝎都毒,我算是信了,要是我亲妈活着,她会这样吗?

赛赛跟着我你们有啥不放心的?

姑姑笑吟吟盯住我妈,把我妈给盯得心虚了,她也赶紧笑,说放心,放心着哩,娃跟的是亲姑姑,我们有啥不放心的。

等姑姑把亲门党家挨个儿走了一圈儿,下午返程时,身后多出来一个我,我们啥都没带,不要说铺盖、干粮,我连书包都没带,我赤手空拳离开了家。

父亲曾悄悄给我安顿过,叫我去了少说闲话,少惹是非,好好学习,不念书的日子也帮姑姑干点活儿,洗锅啊,洗衣裳啊,扫地啊,总之要灵活点儿,要学会看眼色。

姑姑是咱家人,亲的,你不懂事她能看过去,要是惹你姑父不高兴那就不好了,毕竟我们是在给人家添麻烦哩,你记下了吗?

最后,父亲强调。

我点头,我都记住了。

这道理我懂。

妈没的早,父亲就是妈,有些心就得他来操。

我牢牢记着父亲的话。

我总是担心有一天,姑父会嫌弃起我来,所以我时时处处把自己的存在降低到最低限度,比如我一般都在学校上厕所,从不在姑姑家里大便;走路说话我都很轻很轻,不吵别人;吃饭只要姑父在,我一般不夹肉菜,面前碟子里是啥我就吃啥,我吃一碗就不吃了,我说饱了,我的心思是要给姑父一种感觉,这娃饭量小,不会把他家吃穷。

抚着心口窝说句良心话,姑父对我还是不错的,自从我来了,他没有跟我说过一句重话,也没有骂过我,让我给他倒水泡茶的时候,最前面还要加个请字,我的书包和文具就是他给买的。

可是他们吵起来了,还这样凶,我回来后,姑姑似乎怕我听到,数次要息事宁人,但是姑父不饶,姑父没有收敛的迹象,这说明什么?是不是姑父不想要我了,嫌弃我这个拖油瓶了?

想想也是,我又不是姑姑生的,凭什么要一路拖着我,管吃管喝管住管穿衣,还有学费呢,也给我管了。

就算姑父家很富,但也没有道理拖着一个侄女儿到自己家里来啊。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是三年,初中三年后还有高中呢,又是三年。

我站在姑父的角度给姑父开脱,我觉得姑父就算是嫌弃我,我也不能怨他,错的是我,是我们家,不是他。

那我该咋办?

离开,去学校住?

还是直接回家?告诉父亲,这书不念了,回家务农,在后妈的指导下熬几年,稍微大点找个人嫁了了事!

我的心一点点乱了,乱乱地飞着,好像是一只吹起来的气球,扑腾着要飞。我拼命地按着,不叫它飞起来。

我趴在桌子上背诵课文,把老师要求背诵的背会,不要求背诵的也都背会。

一种感觉一点点明晰起来,这两口子的情况,不是今儿忽然冒出来的,而是有前兆,大概三四天前吧,好像家里的气氛就有那么一点不对劲,可惜我神经不够敏感,竟然丝毫都没有察觉,现在回想,确实早就露出迹象来了,只是我迟钝罢了。

姑姑似乎在躲着姑父,姑父在撵着不放,有一次他们躲进卫生间,门哗一声从里头阖上。我当时午休起来要去学校了,本来要小便,一看这情况,我轻轻一笑,决定把尿夹到学校去解决。我心里傻乎乎地以为姑姑姑父新婚燕尔,彼此看着亲,才那样黏糊着,一分一秒都舍不得分开。

别看我年纪不大,但是该懂的人事已经多少懂了一点。乡村里那些婶子大嫂们凑在一起就爱半遮半掩说这些掺杂着性事的笑话,有时候也不避讳我们这些小孩子。时间长了,我也半真半假受到了一些启蒙,至少我知道,新婚的夫妻之间无比蜜甜,如胶似漆。随时随地躲起来搞一点小动作,是正常的。

姑姑姑父这样,只能说明他们关系好,是真爱。

我希望他们和和美美的,姑父能像他婚前说过的那样,把姑姑捧在手心里,当宝一样疼,一辈子都不叫受委屈。这是那天在邮电宾馆的婚礼上,姑父当着所有人大声说出来的,他说是他爱姑姑的誓言。

我想自己之所以这么迟钝地后知后觉,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记住了姑父许下的誓言。

可是这个中午,我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他们不是恩爱到情不自禁地忽然黏糊,他们在吵架,不依不饶地互相较劲。

尽管姑姑极力地遮掩,但好歹我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这顿饭我们都没怎么吃,我吃了半碗就坚持说自己饱了。要是在平时,姑父会笑着劝我再吃,还说娃娃家正长身体,多吃饭才能长出高个头。今儿姑父什么都没说,他用筷子慢慢地搛菜,把青菜拨开,夹起一片肉塞进嘴巴,老牛回草一样很慢地嚼着。目光有些涣散,不看我们俩,而是盯着碟子看。好像眼前的普通瓷碟是名贵的青花瓷,让他癡迷。

平时姑姑会夺过我的碗,愣是再添一碗。眼前的姑姑好像没看到我只吃了一点点,她草草往嘴里扒拉着自己的饭,一面把碟子往姑父面前推,带着些殷勤,说你吃,这是你爱吃的菜。

姑父好像没听到,只管嚼着自己的,我真怀疑他把那块肉嚼成了一片破抹布。

你吃嘛——姑姑又把碟子往他面前推,脸上还带出笑意,笑盈盈看着他。

我感觉姑姑在有意巴结姑父。

这感觉让我觉得不舒服,姑姑为什么要巴结这个男人,好像她欠了他多少钱一样。

等晚上回来,我在门口徘徊,觉得没勇气推开这扇家门。我担心中午的那种不好的感觉还在。

开门一看,姑姑在,在忙着做饭,姑父不在。我心里暗舒一口气。

晚饭很丰盛,羊肉臊子面,姑姑亲手擀的面,羊肉配上洋芋丁炒的臊子,绵软而不油腻,姑姑还备了三个凉菜,凉拌牛肉片,蒜泥拌菠菜,白糖西红柿。

饭菜摆上桌,我们开始等姑父。

学校有晚自习,姑姑家离学校近,我一般吃过饭就去学校背书,然后上晚自习。

姑姑总是叫我先吃,说吃了好去学校学习。

今晚姑姑坐着没动,臊子盛在一个圆肚子的大瓷盆里,香气从盆盖的圆孔里往出挤,一缕缕往鼻子眼里钻,唤醒了我饥渴的肠肚,午饭没吃饱,这会儿肠子扭在一起打架,咕噜咕噜响。

我偷偷看姑姑。她不看我,盯着盘子里的面出神。

面是手擀的,盐水面,提前调好,醒上半个钟头,擀开,柔韧又光滑,宽汤锅里下出来,捞在大白瓷碟里,细致又匀称,闪烁着麦子面特有的淡黄色光泽。

这样的面,把臊子拌进去,再就着精致凉菜,一口气吃一大碗,那个美,没法说。

面要趁热吃,尤其长面,趁着热乎劲儿,面条是醒的,精精神神滑滑爽爽,挑起来颤悠悠,咬一口一窝丝,爽利,劲道,让人吃一口想两口。

我悄悄咽口水。

热气在眼前丝丝缕缕地盘旋,像一个等待爱情的姑娘,一点一点把自己的青春耗尽,终于没有了任何气息,冷却下去。

我们没有等到姑父回来,姑姑站起来去打电话,没人接。都下班回家了。姑姑给我说。我点头,确实是这样,这个点了,谁还守在办公室里,姑父的单位又不是非得在这会儿加班的单位。

姑姑一遍遍看表,她手腕上新婚时买的梅花表据说是快七点半了,再有半小时我们学校就会打自习铃。

你吃吧。姑姑终于发话。肯定是去他妈家了。不用等了。

姑姑不吃,进屋去了。

我一个人吃饭,饭早坨了,粘在一起,一挑就断了,臊子也凉了,一股腥味。

我没动凉菜,匆匆吃了几口面条就背上书包离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倒是风平浪静,姑姑按时做饭,姑父按时回家,饭桌上我们三个人像过去一样一起吃饭,姑姑对姑父很热情,一个劲儿往他碗里添饭,姑父不吭声,大口大口吃。

后来回想起来,我发现,这段时间,为了维护婚姻的幸福,姑姑还是做过努力的,比如她赔给张大为的笑脸和伺候他吃喝时表现出的殷勤。但张大为似乎不领情,他一步步紧逼,变本加厉地把事态推向恶劣的方向。

有一天夜里,我本来已经睡了,睡梦里被隔壁的响动惊醒。

我坐起来注意听,隔壁在打架。一个在骂,一个在哭,一个在打,一个在躲。啪啪啪,劈头盖脸打下去的声响,在深夜分外惊心。

我像幽灵一样推开姑姑的房门出现在门口。

挨打的是姑姑,打人的是姑父,他们都整整齐齐穿着睡衣,看样子压根就没有睡。

一看我来了,姑姑不哭了,喊,你吓着她了,你丢人不丢人?

姑父手里捋着皮裤带,不打了,但是看那意思还不准备罢休,说,有啥丢人的,绿帽子都扣在头上了,我还丢人?你都不嫌丢人,我还丢啥人?

姑姑坐在地上,身子靠着床根,她想站起来,又不站起来,就那么蜷缩成一团,抖个不停。我不知道这颤抖是因为疼痛,恐惧,还是羞耻和气愤?我感觉随着她的身子,整个床,整座屋子都在颤抖。

我吓傻了,一个劲儿哭。

没人理我,姑父甩了甩裤带,吐一口唾沫,喘着浑浊的粗气。

姑父问,说,你究竟和王润玉那狗日的啥关系?

你是不是心里还想着那个嫖客?

你是不是还和那不要脸的保持着联系?

你是不是还想着要和他有啥勾当?

姑姑吐一口唾沫,扬起脸,说,我再说一遍,我和王润玉的关系,是过去,早都结束了,我现在和他没关系。我能嫁给你,说明我心里已经不想他了。我没有给他写信。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啥见不得人的勾当。

姑姑又吐一口唾沫,灯光昏暗,我怀疑她嘴里出血了,不然不会这么连连吐唾沫。

她目光坚定,看着张大为,说,张大为我告诉你,这样的问题我已经解释无数遍了,我不想再解释了,我们能过就过,不能过离婚,你不能这样欺负人。

我就欺负你咋了?!

随着一声喊,姑父飞人一样呼啸着跃过床,一把扯住姑姑头发,又打了起来。这回用的是巴掌,拳头,脚。

巴掌飞,拳头捶,脚踢。

姑父身材高大魁梧,又爱好运动,他像个专业格斗手一样,在我们面前施展着自己非凡的实力。

姑父打几下,不打了,从窗台上拿起一张纸,冷笑,念,亲爱的兰花,得知你结婚了,我很伤心,真是太伤心了,我整整一周时间爬不起来,茶饭不思,在死亡边缘挣扎。我想就这样死了算了,反正我最爱的女人已经嫁给了别人,我这样一死倒是干净。

丢开纸页,又开始打。

打几下,接着念。

可是你知道吗,我不想死,我得活着,有一天我要当面来问你,你真的舍得丢开我们的誓言,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你怎么忍心?你要我怎么活……

姑父是个壮汉,现在捏着嗓子,拧出一副公鸭嗓子,夸张地念着,好像一个称职的演员在投入地扮演一個太监的戏份。

那是一封信。

确切说,是一封情人间的情书。

情书分数次念完了。

姑父把它折叠,折成一个小方块,装进上衣兜里。

又开始打人。

我忽然很恨自己,恨自己不是一个男人,没有像张大为一样高大结实,没有本事冲上去和这个叫张大为的男人格斗。我只木桩一样站着。男人打女人,其实对于我来说不稀罕,在老家见过。我们村的男人就有打女人的毛病,尤其有个男人,每次打女人都先一把打掉女人的帽子,把长辫子扯住绕在手腕上,然后绊住了慢慢打。

也有我们村嫁出去的女儿,动不动被婆家欺负,哭着跑回来的,有时候我们能看到她们身上的伤痕。

在乡村,妇女挨自家男人的打,好像是分内的事。

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姑姑身上,是我怎么都想不到的。

姑姑和村里那些妇女们不一样啊,她是念过书的女子,她是我们村头一个考上学,有了一份正式工作的女子,她是头一个嫁到县城的女子。她是大家眼里羡慕的对象,是我们村的传奇。女人们最喜欢在劳动之余,慨叹自己命苦的同时,提起走出山外的农村姑娘兰花子。

每当听到这样的话,我都很自豪。

可是眼前的姑姑切切实实在挨打,跟乡村的文盲妇女们没一点区别,她没有力气跟五大三粗的男人对打,她只能嘴上哭,骂,躲,她哭着辩解和躲避的样子,和我们村里那些村妇们惊人地相似。

张大为打够了,回头看我,他居然能用温和的面孔面对我,说你去睡吧,大人的事,和你没关系。

我在这目光注视下默默离开。

在被窝里我耳边响彻着嗡嗡的风声,脑子要炸开一样,睡不着,我就一遍遍回想,王润玉,他们的对话中反复蹦出这个名字,是个人名,是个男人,他是谁?姑父喊他狗日的,嫖客,不要脸,说姑姑和这个王润玉有勾当……根据前面掌握的碎片,可以推测出,这个王润玉以前和姑姑好,现在在外头上学,他得知姑姑结婚了,他就写来了一封信,信里说姑姑的变心让他痛不欲生,他会回来找姑姑的,他不相信他们的爱情会这样轻易结束。

其实事情就是這样,来龙去脉很明白,但是姑父好像不愿意明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要姑姑说个明白。

偏偏姑姑说不明白。

现在我明白了,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不愉快,都和一个叫王润玉的男人有关,姑父不高兴,不是在嫌弃我,而是在跟王润玉较劲。

我不叫王润玉,那么这个导火索就不是我。

5

暴风雨过后,出现了难得的清朗,和宁静。

第二天我被闹铃叫醒。我不敢睁眼看眼前的世界,盼望昨夜的事情只是我做的一个噩梦,一觉睡醒,一切如旧,姑姑家里还是老样子。

可我知道这是自欺欺人,昨夜隔壁卧室里那一幕已经刻在我脑子里,就是拿刀子也刮不掉,又怎么会是假的呢。

我背上书包,把床铺整理整齐,我心里在暗暗下着决心,这一出去,就再也不回这里来了,这个家我没法待了,姑姑自己都活成了那样,我还赖着不走,我有脸在这儿吗?

门被推开了,姑姑探头进来,冲我摆手,快来吃早餐,要迟到了。

姑姑她按时起来,给我做好了早餐。

我小心翼翼地吃着,偷偷观察,没见姑父,姑姑自己也没吃,她的脸有点浮肿,好像胖了一圈儿。

她给我剥鸡蛋,夹菜,取热饼子,她和平时一样,好像昨夜什么都没发生。

姑父回他妈家去了,我和姑姑两个人过了三天清净日子。

我数次都想问姑姑,王润玉咋回事,姑父凭啥那么打你,要不你真的离婚吧,你念了这些年书,是村里唯一有工作的姑娘,我们拼命念书不就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吗,凭啥你还要和庄里那些小媳妇一样挨打?

我没勇气问。姑姑她压根就没给我发问的氛围,她匆匆伺候我吃完,就打发我出门走人,一个劲儿说迟了要迟了,去了好好学习。

下午我放学进门,看到了戏剧性的一幕。

姑姑坐在沙发上,姑父跪在地上。

姑父跪得很诚实,腰板直挺,双膝并拢,一副是打是骂都不还手的姿态。

姑姑本来低头坐着,一看我进来,她坐了起来,拉一把姑父,嚷,张大为你起来,叫娃看着啥意思?有你这么闹腾的吗?

姑父推开姑姑的手,不起来,坚持跪着,说媳妇儿,你不原谅,我就不起来,你不打消离婚的念头,我就跪死在你面前。

他一把抓住了姑姑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来,你打,你打我,把我打你的都打回来!你打,你打呀——

他扯得姑姑身子打转,姑姑的小手在姑父的大脸上按出啪啪的声响。

姑姑挣扎着要抽身,姑父力气大,控制着姑姑,姑姑只能打,好像那张大脸就是个饼子,需要不断地拍打才能变熟。

媳妇儿,手打疼了对吗,好好好,不用手打,咱找家伙打——他捞起茶几上的鸡毛掸子,往姑姑手里塞,来来来,用这个抽,抽这个王八混蛋,看他还敢不敢欺负我媳妇儿?

姑姑像个傀儡娃娃,被他操控着,随着他的动作忙活。

姑父对自己真下得了手,鸡毛掸子抽过,他脸上落下一道道红印。

姑姑终于拗不过他,噗嗤笑了。

看,笑了,笑了,笑了就说明好了,我媳妇儿原谅我了。

姑父像个孩子一样笑着,翻起来一把把姑姑抱进怀里。

我知道大戏落幕,就一低头进了自己房间。

这样的和好维持了一周时间,一周以后一次饭桌上,张大为从兜里摸出一张纸,展开了,念,亲爱的兰花,我断定你这样匆匆结婚,肯定不是因为爱上了那个男人,而是你没有办法才走的一条路对不对,是娘家人逼你了对吗,我知道,农村人观念落后,女孩子稍微大点就早婚,可你是念过书的呀,你可以例外……

听着听着,姑姑的脸色变了。

我低头吃饭,有种一连吃了好几个苍蝇的感觉。

姑父把信纸拍在桌子上,脸上那嬉皮笑脸的样子不见了,泛着黑,说,纳兰花,你到底能不能给我说句交心的话,你和王润玉到底到了啥程度?我这几天反复琢磨,咋总觉得不对劲,你们是不是早就那啥了?

张大为你恶心人!

姑姑吼。

一声吼激起了姑父的火气,或者说,姑父早就等待这样的引子来点燃隐忍的大火,他咣一拳捶飞了眼前的饭碗,吼,你不说清楚,我就是要恶心你,不然我睡不着觉。

他们大吵起来。

我丢下碗,拎起书包夺门而逃。

晚上回家我看到姑姑走路腿有点瘸,洗菜的时候撸起的胳膊上有青紫。

接下来清净了四天,周末的中午,姑父一进门就跪在姑姑面前。

把上回那负荆请罪的一幕又重演了一遍。

这一回他似乎演技更娴熟了,情感也更投入了,他呜呜地哭着,哭着发誓,说以后要再对媳妇不好,就去死,死了埋在北山上的乱人坟里。这时我才知道,县城原来有一座很早就流传下来的乱人坟。

接下来的日子,姑父迷恋上了王润玉。

君子温润如玉。不知道王润玉其人长得究竟像不像一块玉,但是这名字确实禁得起琢磨,姑父像嚼甘蔗一样一节一节嚼着王润玉。

这种闹腾前后持续了大半年之久。

纵观整个事态发展经历,我后来有一种感觉,某种程度上来说,姑父之所以变成这样一个人,姑姑姑父的关系一天天往更深更恶劣的方向滑行,很大程度上,和王润玉有关。

王润玉是酵母,是引子。

就算张大为本身不是什么好鸟儿,心理本来就埋藏着恶劣的一面,但如果这辈子姑姑没有和王润玉发生初恋,王润玉不要在姑姑婚后还写信来,信不要写得那么缠绵悱恻,那么,他们夫妻的关系很有可能要好得多,至少能像大多数平凡夫妻一样平平淡淡地过到头吧。

可事实上,有些事,很难像我们内心奢望的那样圆满。

一个既定的事实很多年都难以改变,我姑姑纳兰花和一个叫王润玉的男人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恋爱,最后有情人没能成为眷属,娶姑姑回家的是张大为,但是这个抱得美人归的男人,在得到一个女人的人身之后,又开始纠缠于她的心究竟在何方,其實这是人类情感史上的千古难题,姑父的较真让大家都没有好日子过,把他自己,还有姑姑,一步一步逼向恶劣的悬崖。

王润玉他自己知道吗,他的再次出现深刻地影响着一个家庭的和谐,甚至威胁到了这个家庭的未来。

王润玉他肯定不知道,他正在被一对男女反复地提起,反复地肯定,否定,否定,又肯定。就在这反反复复的过程里,姑父对姑姑一会儿使用暴力,打,骂,侮辱,质疑,逼迫……苦苦相逼,直到两个人都精疲力竭他才罢休,时隔两到三天,他又跪在姑姑面前认错,买回大堆的鲜花,首饰,新衣裳,还掏出现金,只为换姑姑露出一个笑脸,并且亲口说出她原谅他了。

他们像孩子一样玩着过家家。

就在我自己都麻木并且适应了这样的闹剧的时候,有个周末,姑姑说我们去北山上吧,看看乱人坟。

我心里嘀咕,乱人坟有啥好看的。

乱人坟其实就是一个土岗岗子,乱草杂生,中间凸起一个个土包,那里头都是死人尸骨。土包低矮塌陷的,是早年安葬的,高而新的,是新近才埋的。

我们坐在山头上远远地看。

我们默默地不说话,只有山风在脸上硬硬地拍打。

风掀起姑姑的凉帽,我看到她额畔的伤痕一会儿露出来,一会儿又盖住了。

姑,我终于鼓足了勇气,说,我不想念书了。

姑姑似乎被吓了一跳。

我赶紧解释。

我觉得我脑子笨,不是念书的料,再说我父母年岁也大了,在地里下苦看着可怜得很,我想回去帮他们种地。

姑姑正眼看我,问,你回去给他们下苦,伺候你大和你后妈,等过两年稍微大点找个男人嫁了,是不是?然后就接着给婆家下苦,伺候公公婆婆和男人,然后再养几个娃娃,擦屎擦尿地拉扯,把自己一辈子都熬进去,对不对?

我无言,我看到她眼底的红血丝布满了眼睛。

姑姑的眼神忽然凌厉起来,向着风吐一口唾沫,说,不行,不能你说拉倒就拉倒,有我在世上活一天,你就没有辍学回去的道理!你趁早死了这条心,给我好好学!

我低下头,眼泪瞬间弥漫上来,盈满了眼眶。

我使劲地点头,接着又摇头,我喊了一声姑。就再也说不出话来。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辍学回家的念头,好像既真实,又虚假,其实我不想回家,更不想辍学,回到家是什么境遇我比谁都清楚,假期短短四十多天我都觉得度日如年,在我妈的手底下日子不好过,真要不念书回家,我的命运肯定就跟姑姑说的那样,一点都不夸张。

姑姑拍了拍我的肩。

下山回家的路上姑姑搂着我的肩膀,我们一起走。土路上时不时扬起一股黄土尘烟,但是我们都没有理睬,就在尘烟里走着。我上了初中开始蹿个子,姑姑是小个子,我几乎和姑姑一般高了。我们挨得这样近,我都能闻到姑姑身上的味道了。

跟姑说实话,是不是不想在我们家住了?

她忽然问。

我点头,老老实实回答,就是。

接着,我又说,他要是再打你,我们就报警。这样下去我真的很担心你。

姑姑松开我,看着我的眼睛,说这正是我担心的,我们不和睦,会影响你。你放心,我今儿下决心了,回去就离。他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不灵了,每次都那样,把人作贱完了,转过来又赔礼道歉,回头又来作贱,我原谅一回两回三回四回是给我们两个人机会,但是他越来越过分了。

我灰暗的心情顿时就明朗起来,我说姑,离吧,像他那么打人,有一天会把你……

后面的话我没敢说。

嗯,离,姑真的想好了。

她又揽住我肩膀,用劲搂着,说好好用功啊,我知道你心里苦,可你想想姑那几年有多苦,你就知道你现在面对的,都不叫苦。

我默默点头,无言以对。

是啊,姑姑能从我们那深山沟里走出来,她的经历足以写满满一折子的苦情戏。

据说,当年的山村小学校里只有她一个女娃娃在念书,上学放学路上没少遭受男孩子的欺负。

据说,她是全乡第一个考上县回中的回族女孩,为了求爷爷供她念初中,她天天抱着爷爷的胳膊哭,后来乡学区的人来作动员,爷爷才下了决心。

据说,初中三年,她住在集体宿舍的门口铺位,冬天脚上手上都是冻疮,为了节省花费,初中三年时间从来没有吃过一顿早餐。

据说,她师范是以全县最高分被录取,学校给减免了三年学费。

这也是姑姑死活不让我去住校去吃集体大锅饭的根本原因。

姑姑发育不良,个子没长高,胸脯只有很小的两个包,月经从来都没有按时来过,她说都是那时节喝凉水挨饿落下的病根。所以,我第一次初潮,姑姑拉着我的手陪我买回卫生纸,然后关起门亲手教我怎么折叠和使用。

姑姑叹息着说,女娃娃,就应该得到最好的照顾。

我明白,姑姑怕我像她一样遭罪。在她的呵护下,我顺利地跨越着成长历程中的所有苦难。

姑姑的心情也好起来,她说我们今儿改善改善,想吃啥姑请你。

我看到街边一家小吃店的大锅里翻腾着油汪汪的烩粉条,我想吃那个。

烩粉条端上来,香味扑鼻,我先美美喝一口滚烫的油汤,太香了姑——

姑姑望着油碗忽然捂住了嘴,身子一扭,哇的一声吐了。

她怀孕了。

6

我高考分数出来的第二天,姑姑带我去山上看尼姑。

天气很热,坐在房子里都冒汗,我在做清理,把自己这六年念过的书,用过的文具,睡过的被褥,穿过的衣裳和鞋袜,能清洗的清洗,该扔掉的扔掉,能带回去的准备带回老家去。

我在姑姑家借宿六年,终于熬出头,到离开的时节了。

姑姑喊我放下手头的活儿,跟她出去一趟。

我看到她穿了一身运动服,娇小的身子裹在宽大的运动服里,头发窝成一个马尾,塞在遮阳帽里。

望着这副劲装,我有点蒙,姑姑咋忽然有兴致了?

我换上鞋,戴上帽子,我们步行横穿县城的文化街。

踩在一座城市的交通大动脉上,我有种做梦的感觉,不敢问姑姑这是要去哪里,姑姑越来越变得不爱说话了,由开始的不和姑父说话,到后来连我也不愿意多理睬了。我像温水里的青蛙,不知不觉中早就适应了姑姑的变化。

一次父亲来给我送户口本,略略坐了一会儿就要回,我送他到车站,临上车他忽然回头看我,说,你姑咋跟变了个人一样?一句话都没了!

我咂摸着这句话慢慢走回姑父家。姑姑在叠风铃,自从小城里流行起风铃她就迷上了,买回一盘一盘的彩纸一串一串的小铃铛,叠一个巨大的挂在客厅里,叠一个中型的挂在主卧室,叠一个小的挂给我,女儿在奶奶家住,就叠一个小小的送给女儿挂在奶奶家。只要有女同事求她,她都答应人家,回来就闷头坐下叠,做完了装进塑料袋送给人家,似乎叠风铃是一个很享受的过程。

我偷偷打量,我高中猛然发育,个子早就超过了姑姑,体型也早就超过了姑姑。坐在姑姑身边,总是有种恍惚感,时光好快,六年就这么过去了,我咬着牙赖在姑姑家住了六年,父亲数次流露出想叫我回家的意思,我妈更绝,有一回叫姑姑把我弟弟也带到城里念书,说城里的小学要比乡里好几倍。姑姑没吭声。我妈背过姑姑给我脸色看,说姑姑偏心,要带也该带男娃的,难道女娃能比男娃吃劲。又说我一个女子家,长得人高马大的,住在人家里方便吗?

我反过去问她,有啥不方便的,一个是我姑姑,一个是我姑父,都是和你一个辈分的长辈,还有一个小表妹也是女儿,你觉得这里头有啥不方便的?

我妈气得直翻白眼。说,哼,早知道是个白眼狼,当年就不要供养她念书。看看,这又要带出一个小白眼狼!

又说,人现在是有钱汉了么,看不起我这乡里的穷嫂子。

我在心里冷笑,当年供养我姑姑念书的时节,她还不是我后妈呢,那个真正供养姑姑念书的嫂子是我病故的亲妈。

再说,我妈她哪里知道别人的难处呢,姑姑带我一个已经很艰难了,哪有再拖一个的道理?

看着她那愤愤不平的神气,我好几次都想把姑姑的处境说出来,告诉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有些事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那样,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又忍住了。因为我知道,说出的后果远远大过了不说,误解就误解吧。

再说姑姑这些年的婚姻状况她是瞒着我们家人的,我从来都没有听到她在哪个娘家人跟前提过哪怕是半句。是因为奶奶不在人世,知道自己其实是没人真心疼的孩子,所以不愿意说,还是太要面子,为了在娘家面前维持一个幸福的表象?

她自己不说,我也不敢说。再说,我能跟谁说呢,父亲是大男人,不合适,我妈嘛,不是亲妈,隔着一层,每次我回去,瞧着她恨不能一眼皮把我夹死的嘴脸,我哪敢再多嘴说这些?

思来想去,其实只有四个姑姑是适合的。奇怪的是,姑姑每次见到她的姐妹,她都显得很幸福,给两个姐姐买一样的衣裳,给两个妹妹买一样的衣裳,给钱的话,每次大家都一样多,你一百她也一百,你一套抹脸油,她也一套同样的。有一回给姊妹四个每人一个叠好的风铃。

得到馈赠的四个农民姑姑都很高兴,穿上衣裳,或者把钱塞进衣兜深处,拿热热的目光看这个叫兰花子的姊妹,等衣裳穿出去,会赢来妇女们的艳羡,钱她们拿回去填补进了各自的穷日子里。后来我慢慢想过,似乎,这些年,兰花姑姑给她们的馈赠真是不算少,每次回娘家都要去看看大家,可她们好像从来都没有跟兰花姑姑说过一声谢谢,也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兰花姑姑过得咋样?

倒是有一回爷爷发出了一声感叹,爷爷看着桌子上摆出的一堆茶叶白糖和枸杞啊,还有一包衣裳鞋袜,爷爷撸着胡子,说人都说养女子白着哩,供养女子念书白糟蹋钱哩,都是胡说哩,看看我兰花子,哪个儿子有这一个女儿孝顺哩!

姑姑陪爷爷说话,陪姊妹们说话,说的都是学校里的事情,要么就是今年的庄稼收成,或者干脆是一些和我们大家没关系的家长里短。反正从来没有人提到姑姑的家庭,姑姑自己也不提。

我觉得那就是一片沉默的雷区,别人是不知道,姑姑是自己有意避开。

我心里一直盼著姑姑离婚,如果把情况跟家里人说了,大家得知姑姑这些年过得这样不顺,说不定有人会赞同姑姑离婚的,背后有人撑腰,说不定姑姑就会又一次动离婚的念头。

姑姑有多少次动过离婚的念头,我不知道,估计姑姑自己也是糊涂的。

当年姑姑孕检是我陪着去的,结果出来后,她抱着肚子滑在椅子上,看着妇产科诊室进出的大肚子女人,她说赛赛,你说,姑该咋办?

这把我也难住了,怀孕生孩子,那不就意味着姑姑要和姑父有娃娃了,有了娃还能离婚吗?根据我在我们庄里看到的经验,绝对是不会离了,因为人都说娃娃是拴女人心的绳子,女人一旦生了娃,就再不会跳腾了。所以我们村的王斜眼媳妇进门就闹离婚,结果王斜眼他妈就偷偷给儿子教,叫赶紧让媳妇怀上,后来怀上了,那媳妇还真的不跳腾了,从此踏踏实实做王斜眼的媳妇。

我说姑,要不我们问问旁人吧,问我大姑,二姑,四姑,五姑也行。

我四姑姑五姑姑年龄比兰花姑姑小,但因为没念书,结婚都比兰花姑姑早,她们都已经是几个娃的妈了。

姑姑摇头。

她坐在椅子上一直想,想到医院下班关门。

姑姑站起来,说走,我回去跟他商量。

商量的结果是姑父高兴得腮帮子都咧到耳朵背后去了。

姑父把姑姑抱住,像抓着布娃娃一样举了起来,姑姑急得大喊,姑父不管,笑哈哈说,好,好,好,我媳妇儿怀上了,好,千古大喜事,我张大为从今儿起要对媳妇更好,好过一千倍,不,一万倍,媳妇你坐着,晚饭我来做。

姑父的厨艺还可以,小揪面端出来,不让姑姑自己吃,他居然端个碗要给媳妇喂。

姑姑推开了。

姑姑郑重其事地按着姑父,说张大为,我把话说到前面,娃都有了,以后你要再犯你那糊涂毛病,我照样离婚,这娃可以随时打掉,就算生下来了,也还是能离婚的。

姑父说行,媳妇咋说我咋遵守,以后媳妇就是家里的老大。

他掏出那张磨损得掉渣的信纸,当着我们的面撕了,撕成碎片,然后丢进了垃圾桶。

看,往事都随风散了。

姑父摊开手,不忘幽默地追加一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姑姑这一妥协,就真的留了下来,这一留,就是六年,如今女儿都快五岁了。

到了南山根下我才知道是要爬山。我心里犯嘀咕,爬山应该一大早出发啊,这会儿艳阳高照了,这么热哪还有力气爬山?阳光一晒,漫山洼的草木也都蔫巴巴的,实在没什么可欣赏的。

在填志愿上面我跟姑姑有分歧,我想去北京,不管哪所学校,只要是首都就行。她要我填南方,南方水土养人,三四年保证养出个细皮嫩肉的大美人,南方男人也好,尤其世代书香门第出来的,学识高,涵养好,知道疼女人。

她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在那边把自己养成一个美人的同时,也顺便找个南方男友?

可她不说了,她就是这样,总是给你说着什么,忽然就不说了,好像意兴阑珊,瞬间就失去了所有的兴致,而且这种情况越来越明显。

最后我说姑我听你的。

我不想得罪她,因为我心里清楚,不管哪所大学录取,大学几年我都需要姑姑继续给我支持学费。凭我的农民家庭,父母除了时不时威胁我要将我拉回家之外,还能为我提供些什么呢,父亲就是砸了自己那把老骨头架子也卖不够我的大学学费。

现在我自己也转变想法,想去南方了,据说南方风景如画,那我趁着年轻正好去看看。

相比之下,眼前的小城实在是寒碜得可怜,植被覆盖稀薄,街道两边的槐树,长势和我们这里的女人一样,都是一副严重缺乏水分的干枯嘴脸。

县城的山我更是没兴趣当做风景来游览。

但是我没敢吱声。

别见山不起眼,却洋气,有名有姓,叫大峨眉。

听听这名字,你就知道我们县的人有多自大又有多可爱了,把家门口的一座黄土小山敢毫不惭愧地冠以这样一个吓死人的大名,似乎名山峨眉在我们的大峨眉面前也要大大地折眉弯腰,大输气概。

大峨眉其实就是个小山包包,据说有开发商曾打算把它圈起来,移走黄土,平为平地,变成一个坐在中心地段的楼盘,也有开发商想将它圈起来当做一个楼盘的配套景观。不过都是坊间传说,暂时还没有变成事实。

政府倒是投了些钱,把上山的路铺成了石板路,石板拾级而上,一路蜿蜒,穿过山杏山桃树,一直延伸到山顶去了。

我们沿着石级往上爬。

你来这些年,还没领你爬过一次大峨眉。

姑姑忽然回头,看我,说。她居然还一脸的笑。

我仰着头看她,心头恍惚,感觉很不真实。姑姑她居然会笑,笑得这么灿烂。

这些年我几乎都记不得她是不是会笑,什么时候笑过。我简直已经将她的笑模样给忘记了。

爬爬山,透透气,挺好。顺便看一个人。

她说。语声清脆,笑容温暖。

我确定她在笑,笑得真实,热烈。好像有一朵花儿在脸上开放,瞬间就驱走了这些年笼罩在脸上的愁苦。

那一瞬间我有种错觉,感觉姑姑还是那个姑娘时代的姑姑。

她见我一脸不解,又笑了,说,是个尼姑。

于是我就知道了,今天我们要去看尼姑。

为什么要去看尼姑?哪个尼姑?

我还是不敢问。六年的共同生活,姑父骂过的那些话,姑姑挨过的那些打,没有人知道,其实像毒素一样滞留在我心里,越积越多,我被毒素反噬,折磨,日夜不安。我变成像姑姑一样沉默寡言的人。老师和同学说我是少年老成,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在承载着一种别人看不见的痛苦。我只有一头扑在学习上,才能暂时忘却这种痛苦。也只有这样,我才能觉得稍微对得起姑姑对我的收留之恩。

从山脚到山顶,我们缓缓攀登着青石台板。

这一路姑姑在说话,好像在跟我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跟她自己说,我不知道该回应她还是怎么办,她那天有点反常,这反常吓着我了。我默默跟著,她回头看我的时候,我就笑一笑,她不看的时候,我默默数着脚下的台阶。数够一百就将左手指头压下一根。

山道两侧密密麻麻布满了坟头。有些坟头立有石碑,上头写着坟里埋的是“先严”还是“先慈”,“曾祖”或者“祖父”,下面是立碑人名姓和时间。石碑都灰沉沉的,上面的铭文也灰沉沉的。显示出日子在世上流逝的痕迹。

我想起那几个传言。那些开发商真是敢想,敢把这样一座埋满死人的山头给挪走,或者包起来当做后花园。真要这么做了,房子卖得出去吗,有人敢住吗?

姑姑为什么这么高兴?跟换了个人一样。好像一朵本来趋近枯萎的花儿,忽然被人美美洒了一捧清水,得到滋润后,禁不住就焕发出全新的光彩来。

难道是因为我考得不错?还是因为我终于要离开他们家了,从此她不用因我而多一份操劳了?

我心里千回百转,起落不定。

说实话,这六年我确实给姑姑没少添麻烦,加起来一共十二个学期,四十八个月,每天早晨的早餐,中午午饭,还有晚饭,检查作业,不定期参加家长会,动不动买学习资料。这些琐碎的事情,是需要一点一滴地做,需要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去做。

这六年,姑姑她过得不顺心,其中是不是也有因我而产生的那一部分拖累呢?

我悄悄叹息。

等石板台阶出头,我撑着腰喘气,抬头看,距离山顶还有一小段土路,姑姑却不上去,指着右边一条弯曲的小路。

我们沿小路走,眼前是桃树杏树,和本地常见的猫儿刺。除此之外,实在没什么奇异的植物,一方水土养一方物种,这里水土硬,旱,只有这些最常见的普通花草才活得下来。

小路渐渐荒凉起来,最后变成只能容纳一双脚浅浅行走的羊肠小道。

荒草匝地,野花在草丛里摇曳,绿草中间有一线白路,显示出这条路目前没有荒废,是有人偶尔行走的。

小路尽头,几棵树,树木丛里,露出一个小院子。

像一户平凡人家。

土墙矮矮的,墙头有几处塌陷,一个小木门斜斜靠进门里。

可能经历了太久远的年代,小木門完全泛白了,是被阳光漂过的那种白。

我有点犹豫,去这里?

姑姑带头进门,她显得很自如,好像是来走亲戚了。

进门后我发现这里是一处宗教场所,而非隐藏在山腰的普通民居。

院子里是一个大花园,青砖垒成的花墙,时间长了,墙体有所松动,松松垮垮的。园子里挤满了花儿,花儿种类倒是多,但看得出不是精心栽种的,是花儿在随意地长,这里几株,那里两棵,高的低的,随意错杂,花的间隙还冒出一簇一簇的青菜,白菜,菠菜,瓠子。花倒是开得正好,红的黄的白的,把一片陈旧的花园打扮出了一抹娇艳。

小院子很干净,院子白光光的,靠里的墙上是两孔窑洞。

窑门开着,里面供着塑像,塑像前是香火,一股香味随风迎了过来。

是个小庙?

我有点犹豫,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们是回民,一般很少来这种场所。

姑姑不给我解释,她直接往手左那孔窑洞走,掀起一面被风化成破布条的门帘,炕边上坐着一个女人,一身灰布衣衫,头是光的,我明白了,是尼姑,小院原来是尼姑庵。

窑洞里的简陋让我傻眼,除了一面土炕啥都没有,炕上只有一张席,被子卷成一团放在炕角。

窑里一个土台子上有很小的锅灶,锅、碗、勺都土苍苍的,好像这里很古老很古老,是一百年前的人生活过的遗址。

我好奇地打量,姑姑却似乎很熟悉这里,进门就坐下了。

两个女人对视,一个是正值妙龄的红尘少妇,一位是缁衣布衫面容枯槁的化外老尼。

我把脚搁在门外,保留着一个随时逃离的姿势,我总觉得这里不敢随便进去,具有某种神秘。

你随便去转转吧,我们说说话。

姑姑给我摆手。

我到隔壁去看佛像。

窑洞里摆满了高高低低花花绿绿的泥塑人儿,乍一看都一个姿势一种面孔,细细端详,姿势各异,面容不同。

说实话,这都代表着什么,我看不懂。

外面是炎夏,窑洞里倒是清凉森冷,我不敢久留,退出来在院子里看花。

花看累了,坐在一个小木墩上仰头看天。

尼姑庵小,黄泥墙围起来的小院子上空的天空,也就小小的一个椭圆。

这里的天空似乎比山下城里看到的高,也蓝,泛着一种悠远的眩晕感。

我掐一朵花儿,慢慢地碾出汁液来,然后把汁液涂抹在手背上。时光在这里大概是静止的,你看那黄土崖顶的草,衰草压着新草,新草长出来又盖过了枯草,窑洞顶上的泥巴都显出一种苍老来,似乎泥土都是有生命的,也在经历着人间的变迁。尼姑一个人住这里吗?白天后面是黑夜,漫长的日子里,她难道不害怕,难道不寂寞?山下就是滚滚红尘,为什么不到红尘中去呢,为什么又独自一个人住在这远离人烟的地方呢?

我竟然想出了一点伤感在心里。

一个女人,能做出出家的抉择,肯定是命运里出现了平常女子没有经历的变故,或者说波折。

姑姑和尼姑认识?

怎么认识的?

姑姑来这里什么意思?难道姑姑要出家?

我被自己的念头吓了,这咋行,我还从没有听说过有回民女人出家当尼姑的。那姑姑究竟要干什么?

阳光晒得我直犯迷糊,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觉得不大可能,姑姑从来没有流露出要出家的念头,难道只是想暂时搬来这里住,来和这老尼姑做伴儿?

这主意好。

姑姑住这里躲个清净,叫张大为一边晾着去,他不是不止一次骂过,自己有老婆,就跟没老婆一样,还他妈不如个和尚吗,那么姑姑现在躲在尼姑庵叫他试试,看他还那么欺负人不。

想是这么想,我断定姑姑不会走这一条路,我们毕竟是凡俗的人,哪怕只是搬来暂住几天,也还是需要勇气的。

我在担心,我走了,姑姑的日子会怎么样,比过去好过一点,还是更不如从前?

我离开后,张大为打她的时候,尤其拉着她要强行睡一个被窝的时候,会不会更无所顾忌?

姑姑她对自己的未来有打算吗?难道真要一直跟张大为耗下去?这么耗着,对谁都没有好处啊。

庵里的时光是一寸一寸沿着黄土墙消失的,等最后一缕夕阳残光被墙头的矮草吸净,我到窑门口徘徊,天要黑了,难道姑姑真准备夜宿姑子庵?

姑姑出来了,回头给尼姑点点头,我们起身下山。

我注意到身后尼姑没有跟出来相送,暮色里,她还坐在炕沿边。

我心里疑惑,要是姑姑跟她相熟,为什么都不出来送送呢,难道出家人真是和我们凡人不一样?

暮色浓重,山上没有灯,只有头顶的星星在眨眼。

我们沿着小路慢慢走,姑姑的手抓着我的手,我感觉姑姑的手很热,一股活跃的力量传递过来,等转过山腰,到青石板路上,路边的路灯齐刷刷亮着,有夜游山景的人出现了,男男女女,三个五个,我感觉我们这是一下子从一个世界回到了另一个世界。

再回头远望小庵,已经完全沉没在黑暗里看不见了。

她为啥要做尼姑呢,一年四季守在山上,就不心慌吗?

我问。

看着青灯古佛,也许就不慌了。

姑姑回答我。

答完她自己却又叹了一口气,大概觉得这理由连她自己都说不服。

又说,心死了,所以在哪儿都一样,哪儿都不如这山里清净。

姑姑的口气有点淡,我感觉她不想在这问题上多纠缠。

一个人的心真的会死吗,需要多大的打击才能让心死?死了又是什么感觉?我想问,又不敢问,默默在心里疑惑。

小城本来气候寒凉,夏炎的山里连蚊子都没有,我们在一个斜逸出来的石板上坐下,看山下的小城。

这就是我们一头扎进来,生活了整六年的县城。

夜晚的小城灯火辉煌,那些五彩的灯影下,是影影绰綽层层叠叠的人影车影,似乎还有喧闹的市声遥遥地传来。

我们像两座离得很近,但是又相隔很远的山,各怀心事默默地看那万家灯火。

如果现在姑离婚了,再找一个男人,你会不会觉得姑是一个坏女人?

姑姑忽然问我。

这有点意外,但也让我惊喜,我坐在尼姑庵发呆的整个下午,都在为姑姑以后的道路忧虑,我以为她已经妥协,再也不会提离婚这茬了。看到她这几年在生活里隐忍麻木的样子,我以为这个女人已经被生活给毁掉了。

我想了想,犹豫着说,那,孩子咋办,我姑父那性子,肯定不会让你领娃走。

那就不领。姑姑说。

有夜风,她斜过来搂住我的肩,我比她胖大,被她搂着,我觉得既温暖又别扭,但我没躲,默默靠着。

这几年你不正是为娃娃才忍下来了吗,好不容易她上幼儿园了,你真舍得她?

姑姑叹了一口气。

舍不得。她说,是我身上下来的一疙瘩肉。但是我想开了,娃跟着谁都是活,她现在不是在奶奶家里过得很好吗?

姑姑的手在眼前泛泛地画了一圈儿,指着山下,说,你看,那万家灯火,表面上看上去都是一样的明亮温暖,但是你想过没有,往深处走,有多少人家是完美完整的,有多少人活在暗影里?有多少人在忍受着命运的重压?

我默默注视那些灯火。

我们是从一个深山沟里走出来的两代女性,我们走出了与乡村姐妹完全不一样的命运,我们用村里人几乎听不懂的言语感慨着一种叫命运的东西,村里的人都以为姑姑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他们也已经知道我会考上大学,注定也是和姑姑一样幸福的女人。

我们像两颗星星,相继照亮了后来者的路,村里年轻的父母已经改变了旧有的观念,纷纷把女娃娃送进学校念书,他们总是跟孩子们说,好好学,看人家兰花子,看人家赛赛。

我说姑,你想好了就离吧,我支持你。

姑姑松开我,看着我,说你知道吗,他回来了,他说,他离婚,我也离婚,然后我们到一起。

王润玉?

我想问。

这三个字像三枚打磨光滑的玉石,我在嘴里含着,却就是没有勇气吐出口。

这几年我一直游离在事局之外,姑父嘴里不断变换的那些情敌,王润玉、李润玉还是张润玉,我都不知道,在姑姑眼里我是只知道埋头学习的好学生,从来都不会在他们的家务事情上分神。我把王润玉顺着嗓子滑进了肚子。

这六年,我目睹了姑姑和姑父的婚姻在泥泞中一步一步前行的艰难。

整个过程里,姑姑是亲历者,我是旁观者,奇怪的是,自从那次看乱人坟时她跟我流露过想离婚的心思,以后这几年,都再没有提起过。是被我、被孩子拖累,还是心累了,不想离了?还是她觉得我始终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跟一个孩子说这些没什么用,反倒会影响我学习?

其实这个家庭的摩擦从来都没有停歇过。

王润玉随着那封情书被姑父撕碎了,姑父说到做到,也就不再提这个人了。奇怪的是姑父不久就换了一个人。

那是姑姑挺着大肚子的时候,有一回她下班不是步行回来的,而是一个男人骑车将她送到楼下,正好被姑父碰上。回来他们就出现了冷战,冷战三天后,姑父又动手了。还是皮带,不打肚子,只打屁股和腿,姑父逼着姑姑说实话,那个嫖客是谁,啥时节勾搭上的。

一周后姑父哭着认错的时候,我才从他自己的嘴里知道了事情的起因经过和结果。

结果是姑姑没有说原谅姑父的话,她只摸着大肚子,说了一句话,她说,你把王润玉忘了,可你又给我找了个李润玉来,明儿是不是还弄个张润玉来恶心人?

不幸还真被言中了。姑姑生下女儿三个月,抱着孩子去打防疫针,和一个同样抱着孩子打针的男人聊了会儿育儿琐事,姑父当夜打了她一顿,姑父不相信姑姑和那个驴日的是刚认识的。姑父说你的话鬼才信呢,他看你那眼神,色得恨不能把你咽进肚子,你对他那笑脸,比对我还亲热,你敢说刚认识?你们肯定早就勾搭上了!说,啥时节的事?

这六年当中,姑父给姑姑生造了多少个情夫,臆想了多少次私通,我没记住,相信就算姑父他本人,也不一定记得清。事态发展到了什么程度呢,姑父像防贼一样防着姑姑,总是怀疑姑姑随时都有出轨的可能。所以他严防死守,处处设防,不惜动用语言暴力和肢体暴力。

在他一遍遍的追问和强调下,有时候我也会有一种感觉,觉得姑姑这个女人不是安分守己的好女人,她就是个随随便便谁都可以勾搭的贱货,她和无数的男人有着说不清楚的关系。她就应该被丈夫这样管束和教训。

可是看看姑姑的反应,和一贯对她的了解,我又觉得这不可能,就是姑父在胡闹,在造谣,在臆想,在欺负人。

两种奇怪的感觉,常在我心里交织,扭曲,撕扯,像冷水一样泡着我的心,像熔岩一样灼烧着五脏。

而这一切,姑姑都冷静地忍受了。就在我以为她真的打算这么一辈子都忍下去的时候,她跟我再次敞开了心扉。

姑姑忽然笑了,笑声轻亮,好像記起了十分愉快的事情。

当年,我们一起经常爬这山,那时山还不叫大峨眉,尼姑子还年轻,我们扒着门缝偷偷看她念经——我和她从那时认识了!

夜风在脸上凉森森扫过,我觉得像梦幻,又很真实,我喃喃地说了一个字,姑——

我想问的是,你真的想好了吗,那个王润玉真的会给你幸福吗?

我再一次没有问出来。

我默默回味姑姑的话。

当年一起爬山的是谁?当然是少女姑姑,作陪的人,应该是少年王润玉。两个互生情愫的青年,携手共游南山,看什么都新鲜,尤其少女,有恋人相伴,更像鸟儿一样快乐单纯,两个人站在佛门之外,偷偷窥探那道门槛之内焚香念佛的出家女尼,他们好奇,又惋惜,好好的为什么要出家呢。

姑姑今天忽然再来爬山,是蓦然明白了当年没有明白的地方?还是为了纪念心里的某一个情结?或者,什么都不为,只为和尼姑相伴枯坐一段时光。

我们默默下山,把大峨眉和隐在山深处的尼姑庵都抛在身后,我们汇入繁华人间。

爬过大峨眉以后是暑假,暑假结束我顺利南下去上大学了。

7

2000年是千禧年,据说是人类历史上可以载入史册的大事。

学校举办了一个盛大的欢庆晚会。

全校师生都沉浸在迎接这一时刻的巨大欢欣里。

我躲在灯火阑珊处给姑姑写信,可能是被节日的气氛感染了,我心潮澎湃,文思泉涌。一口气写了五大页。

我问姑姑离婚的事进展如何了,我敢断定姑父是不会轻易同意离婚的,我说不管如何困难,我都支持姑姑离,这些年姑姑对得起他了,姑姑还很年轻,才三十出头的人,正是大好年华,就算离了从头再来,一切还都来得及,所以哪怕女儿不能跟着姑姑,姑姑也可以再生,与对自己好的男人生。我说虽然我没有见过王润玉,但是从姑父截获的那封信里,我听得出来,他是真心爱着姑姑的,这样的男人,错过一次已经很遗憾,以后姑姑千万不要再错过……

我写啊写,笔下顺溜得刹都刹不住,我好像要把这些年在姑姑家积攒的心事都倾倒出来,包括姑姑对我的爱和付出,我无以为报只能拼命学习;姑父对姑姑的暴力在我少年心灵上留下的阴影,我至今会做噩梦,梦到姑父在打姑姑;我说,姑姑,我反复想过,这样的男人,就是一个心理有缺陷的人,他以对你的爱为借口,以软硬兼施的手段,一边对你监视和毒打,一边哭着求得你的原谅,实现对你的全面控制,他哪里是爱你,简直就是虐待狂,是重度变态。

信连夜投进了学校的信箱,寄出去了。

我坐在千禧之夜的灯光下心情难以平静,我找对象,下意识地规避着几条,不能像张大为一样高大魁梧,不能太爱我,要待人和善,情绪稳定,不容易吃醋。以这样的标准衡量下来,我决定放弃一个最近追我的男生。

下了这样的决心,其实我自己也有点不舍。他各方面都很优秀,迫使我做出放弃的原因,是他在情书里的那句话,他爱我,会一辈子都爱。

我固执地觉得,一个太爱我的男人,不能找,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演变成张大为的固执和疯狂,我宁可找个不爱我,或者只是我爱他的男人,这样才能避免或者绕过姑姑遭遇的不幸。

一学期结束,就在我准备放学后回老家的时候,我接到了县城打来的电话。

是姑姑?她收到我的信了,她为什么不也写一封信来呢,我觉得只有在信里,借助文字,我才能实现和姑姑之间没有辈分和年龄限制的畅通交流。

电话里的声音是张大为,张大为喊了一声我的大名。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这是咋了,自从认识他以来,他都喊我赛赛,忽然改了大名,给人感觉怪不对劲儿。

更不对劲的在后面,他没有嘘寒问暖,直奔主题,他说你在我家里住了六年,我对你咋样你比谁都清楚,你现在觉着自己翅膀硬了,能飞起来了,你就过河拆桥?我告诉你,你这桥拆得有点早了,以后再不要来向我们要学费了,我们也不会给了,我也没你这个狗屁妻侄女子。

他挂了电话。

我躲在宿舍哭了一场。

我知道,姑姑的婚又没有离,更糟糕的是,我写给姑姑的信,落进了姑父的手里。

现在我的经济来源断了,我成了断线的风筝,以后天空高远,我却没有飞翔的后力。

我不甘心,往姑姑家打电话,奇怪的是打过去,接电话的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女人,凶巴巴喊我打错了。我知道,是姑姑家电话换号了。

我又往姑姑的学校打,央求人家给我找一下纳兰花接电话,接电话的人告诉我,纳兰花请假了,请的是长假。都好几周没见来学校了。

很快就到放寒假的时节了,同学们拎着行李纷纷回家,箱子里不是给家人买的各色礼物,就是把穿脏的衣服带回去洗,人人都是一副衣食无忧又归心似箭的样子,我目送他们一个个离开,当宿管阿姨出面说我再不走她就要封锁楼道门时,我离开学校,搬进了一个女工宿舍,我找到了一份短期工,我要为自己挣生活费和学费。

暑假不回家,家里人肯定惦记,我给父亲写了封信,信中没提姑姑那儿的变故,我尽量委婉地告诉他,我长大了,拖累了姑姑这些年,现在该是我自己挣钱供养自己念书的时候了。我还委婉地流露出这样的意思,我的弟弟妹妹也都不要再打姑姑的主意了,她自己也活得不容易。

其实我内心里一直都在等,一个电话,或者一封信。姑姑给我的。姑姑和我的联系,不会就这样断了的,不是张大为说断就能断的。奇怪的是,这样的等待一直持续到我大学毕业,都没有等来结果。

大学四年,其中三年,我是靠自己挣钱熬出来的。假期到社会上打工,上学期间找一切机会勤工俭学,拼命学习,靠好成绩赢得学校的一等奖学金。

我不止一次在干活的时候想起姑姑来。尤其在宿舍楼上扫着从一楼到五楼的所有步行台阶时,我灰头土脸地扫着,而我的同学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去约会,她们从我身边经过,香水味儿在空气里弥散,这时候我就分外想一件事,姑姑她会不会忽然出现在身后,喊一声我的名字,冲上来把我揽进怀里,姑姑夺下我手里的笤帚,说,姑舍不得你干这个。

大三寒假我回了趟老家,路过县城,去找姑姑。我想好了,不管他们的生活变成了什么样子,离婚了,还是没有离,是好,还是坏,哪怕被姑父赶出门来,我都要见姑姑一面。

我一路走,一路给自己鼓劲打气,可从汽车上下来,走到车站门口,我胆怯了,腿软得迈不开步。我给自己开解,上学的花费我自己挣了一些,回去父亲再给点,学校还有奖学金,足够了。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是想见见姑姑,可如果真的见了,姑父肯定会揪住信的事不放,又是一顿口舌,说不定我一走还会打姑姑,那么我还不如不见,见了只是给姑姑添麻烦,与其这样,我还是默默地远离为好,让姑姑过她的日子去吧。

我甚至有一点怨恨,恨张大为,也恨姑姑。张大为截了姑姑的信,打电话来辱骂我,这事姑姑她知道吗?凭张大为的性格,肯定会当着姑姑的面把那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说不定那电话就是他当着姑姑的面打给我的。如果真是这样,姑姑为何不阻拦呢,是不敢,还是不想?

难道真是不想?或者说,是有意为之。

我怎么能有这样的念头?

我被这忽然冒上来的阴暗念头折磨得喘不过气来。但是这念头很清晰,在心里一点一点摊开,清清楚楚,让我看得明明白白。如果姑姑真不知道,她还会照旧给我汇钱的,为什么那个电话后,每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再没有汇来过。只能说明是那封信,那个电话,截断的不仅仅是我和那个家庭的关系,还有后面的所有的花费。

如果姑姑真的不知道这一切,她会写信给我,会打电话给我,总之她怎么会允许我们之间中断联系,而且是这么久?

除非她已经不在世上,或者去了山里做尼姑,把一切凡俗之事,包括我,都彻底抛开了。

这又怎么可能呢!

不管怎么说,这里头肯定有姑姑的态度,也许她跟张大为一样,被我那封不知轻重的长信激怒,那个电话是他们达成的共识,对我的补给和供养从此停止,从此各走各路,水火无关。

为什么?

姑姑究竟经历了什么?

我不甘心,找到公共电话给姑姑学校打,我問纳兰花老师现在好吗,上班吗?接电话的好像还是上次那人,说学校百十号老师,纳兰花的事我不知道,我只负责门卫工作。

电话挂断,我死了联系姑姑的心。

2003年我大学毕业,没在南方找工作,父亲不断地催我回去。在他的意识里,希望我和姑姑一样,在县城考个工作就已经很好了。

我回来考进了一家市级单位,在媒人的介绍下认识了丈夫,然后是结婚生子。

出嫁前我一直在犹豫,想去找姑姑,当面跟她说说我的事,再请她和姑父参加我们的婚宴。思想斗争很严重,不断地想起从小到大她对我的照顾,也不断地想起姑父对她动粗的那些场景,再想起姑父在电话里的那段话,还有这几年中断的一切联系,我觉得心里乱成一团麻,解不开,理不顺。这些年我以一种近似残忍的顽强精神逼着自己奋斗,吞下了多少苦,咽下了多少委屈,只有自己知道。我知道,我已经成功成为村里人眼中的楷模,他们激励孩子的榜样,尤其那些在黄土地里种田或者跑出去打工的妇女们,她们当着我的面也不掩饰对我的眼热,说从小就看着我像兰花子,是个能成才的料儿,果不其然,这就成了,把自己的命给改了。

她们反复地提到我的兰花姑姑。

一周后我下了决心,坐班车直奔县城。

等进了城,走在县城的街道上,我感觉自己在一点一点松懈,整个人也变得轻飘飘的。我知道他们搬家了,昨夜父亲说起过。搬到哪里了,我没问。父亲在灯下盘算明天的喜事,身为国家干部的女儿出嫁,嫁的也是国家干部,在村里是大喜事,多少眼睛羡慕着父亲呐。我的彩礼也远高出一般农村姑娘。父亲操办了一场大宴席。所有的亲戚都请了,大多数已经赶来了,剩下的明天到。他在安排谁送亲。头一个合适的人选就是县城里的姑姑姑父两口子。送亲是大事,把有身份的人推到前头自然是给大家长面子的事。可父亲吸溜着茶水,作难了,这两口子到现在都没有回音,到底来不来呢。

啥原因不来哩?是太忙了,还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工作走不开?那也该来个电话啊——

父亲沉吟着自言自语。

啥工作忙呀?不是早放寒假了吗?

我妈插嘴。

那倒是。早放寒假了。

我看不是忙,是不想来,这两口子,越来越眼里没人了,我们穷,来往不起也是情理当中的事!

说啥哩你?父亲瞪母亲,兰花哪是那种人!

我妈冷笑,照我看,这两口子就是不想来,不想和咱这穷亲戚多拉扯,你想想,这几年他们是不是越来越不和咱来往了?前几年你还年年上杆着去看人家,庄稼下来了送个荞面啊小米啊家养的土鸡啊,这几年你都不去了,热脸靠人家冷屁股,就是受罪哩。

父亲哑口无言,叹一口气,说,话不要说那么难听嘛,咱没少拖累人家,这个情啥时节都不能忘。

我妈更响地冷笑,谁欠的情谁还去,跟我们有啥关系!

我知道她这是在影射我,姑姑带我念书,一路带出了穷山沟,接下来还有我的几个弟弟,我妈也盼着能得到跟我一样的待遇,但都落空了,所以从根上讲,我妈就对这个小姑子有意见。

我说你们不要争了,我明儿去家里请他们。

现在身在县城,我发现自己找不到要去的地方。

其实打个电话问父亲就可以知道,可我在一个电话铺门口转了转,没打电话,信步往城北走去。来到回民中学门口,发现当年的铁大门和两个水泥门墩子早就不见了,替代的是宽敞透亮的铁艺大门,墙也低矮了,能看到里头的环境,最后面那栋教学楼还在,其余的建筑都不见了,已经被新楼替代。

学校对面,往一个巷道深处走,绕过水利局家属院,后面是姑姑家。

我们当年住过的地方。

水泥砖混三层小楼还在,只是外表划上了好多圆圈,圈里画着一个拆字。看样子里头住户不多了,大多数窗户的玻璃是烂的,破烂的地方吊着蜘蛛网,网上落满尘埃。

我沿着熟悉的路径走,进单元门,上楼,水泥楼道,黑暗,脏烂,墙面和门上层层叠叠都是广告贴纸。

在姑父家门口,我站住,伸手在衣兜里摸钥匙,同时屏住一口气,深呼吸,把耳朵贴在铁门上,聆听里头的声响,心在怦怦跳,我在祈祷,今天他们不要吵,不要打,不要哭,不要闹,哪怕这和平只延续几个小时,让我吃完饭,休息一会儿,等我去学校了,你们接着干仗也行。

门里静悄悄的。

我在水泥台阶上坐下,我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一切都成为过去,那些往事,早就只是往事了。那个鸟儿一样时刻处于惊恐状态的孩子,已经长大,再也不用担心日子过了今天,明天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儿。只是姑姑,她还好吗?日子还是那种过法吗,还是稍微有了起色?

她没有再生孩子,女儿已经上中学了,新换的房子临街,宽大得像宫殿,这是父亲说的,父亲用一个农民的视角衡量他看到的好景象。

一听这话,我就确定姑姑她没有离婚,没能嫁给王润玉。为什么没能实现呢,我想起那个一起看尼姑的下午,不是说已经下了决心吗?

这些自然是不能问父亲的,不能跟村里的任何一个人提,这是姑姑的秘密,大家看到的只是表象,表象下面的内幕,只有身在其中的主人公知道。

那他们的性生活还怎么样?

我长大了,终于明白了曾经看到的一幕。

那是初三时候,某夜被奇怪的声响惊醒,不是打,一般姑父打的时候姑姑不哭。最初还哭,后来干脆就不哭了,拿愤怒的目光看着,打死都不哭。姑父骂过,说姑姑就是典型的老牛肉。那晚姑姑在哭。哭声奇怪,穿透墙壁。

我潜行,绕过门,到阳台上,然后迂回到窗口,屋里灯亮着,薄纱窗帘的下方有细碎的洞孔,我趴在洞孔前往里望。

看到了赤裸的姑父。

和半赤裸的姑姑。

姑姑没有像挨打时候一样,软弱无力,蜷缩成一团恨不能钻进床底下。眼前的姑姑充满了攻击力,她像个母狮子一样面目狰狞,头发披下来散了一脸,右手紧紧拧着裤衩,想要护着下面,左手在和张大为搏斗。

張大为也没有像白天那样发挥武力优势,他有些狼狈地进攻着,试图扯下姑姑身上仅剩的一件内衣。

媳妇儿媳妇儿,好媳妇儿,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你看我都快憋出病了,再不解决解决真的就死人了——姑父说。

不,不,我不——姑姑嘴里反复说着,只有一个字。伴随着一串否定语气,她呜呜地哭。

你不疼我,难道也不疼疼你自己?你难道不也憋着?憋着多难受哇!

张大为继续哀求。

有风在脑后掠过,凉飕飕的,我吓软了,溜倒下去,倒下去的那一刻,目光扫见张大为终于撤掉了覆盖着姑姑的那片小裤头。

原来是阳台窗户的一道缝没关严实,夜风就乘机溜了进来。

两具白花花的身子,像风帆一样缠裹在一起。

姑姑的哭声断了,又续上,续上,又断了,似乎她坐在一艘大风浪上的小船里,小船颠簸,她身不由己地起伏。

他们像合奏一首曲子一样,起起落落地演绎着。

我用膝盖爬回自己的房间。

我第一次觉得姑姑和姑父一样恶心,浑身充满了让人恶心的气味,包括姑父歌唱一样的声音,姑姑哭丧一样的哭音。

我下了决心,初三一毕业就离开这个家。

最后却还是没有离开,原因似乎好几方面,最重要的一条是,学校高中部有个女生肚子大了,偷偷在小诊所堕胎弄成了大出血,这事传得风风雨雨满城皆知,教师们尤其憎恶这样的早恋风气,姑姑死活不放我去住校,她怕我由此耽误学习甚至走上堕落道路。

那个夜晚让我改变了对很多事情的看法。

或者说,极大地促进了我对两性关系,尤其是婚姻和夫妻的重新认识,以后当张大为再吃醋、找茬儿辱骂和殴打姑姑的时候,我选择了沉默,和避而远之。我没有那么恨张大为,没有那么同情姑姑了。我觉得他们就是一丘之貉,都不是好东西。他们一样肮脏,一样卑鄙。

我望着脏兮兮的楼道,想起这里关闭过我忧郁苦闷的青春时代,也消耗过姑姑娇艳如花灿烂盛开的最好年华,我深深舒一口气,都过去了,不是吗。

我下楼离开,直奔车站,回到家告诉父亲,姑姑姑父确实有事,我家的宴席他们无法参加。

8

寒凉侵身,我被冻醒了。

揉开眼看,电视还在演,冗长的肥皂剧一集完了下一集会自动接上,没有尽头。电视屏幕下有时间,凌晨三点。儿子房门下透出光亮,这孩子,只要你不催,他能将游戏打到通宵。

我敲门,好一会儿子的声音传出来,啥事妈?

只要能出声音就好,说明你小子还活着。

我离开,一个人睡在床上,迷迷糊糊中想到了姑姑。此刻,按照本地的丧葬习惯,她躺在地上,身上盖着薄薄的一张毯子或者布单,张家本族的几位男人守着,一夜不眠。

接着我否定了这一想法,她不是自然而然去世的,而是自杀,用自残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张家惊动警方了吗,如果报了案,姑姑会不会被解剖,此刻停放在哪里,是不是血肉模糊?如果没报案,又停放在哪里?张家能像对待一个常人一样给她顺顺当当地安排丧事吗?

我们娘家竟然到此刻都还没有去人。

其实最应该去的是我父亲,爷爷去世后父亲就是家里的主事者,后面的子侄辈都还小,话说回来,都已经是隔辈的关系了,谁又会真的为这事儿去奔波?而作为姐妹的四个姑姑,都是嫁出去的人了,姑父们是更远的关系,自然更不会为此痛惜到惊慌失措。

父亲是个乡村老农民,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县城里的姑姑家。

他能有什么见识?就算他想干点什么,估计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作为娘家人,我们能做的,就是临时组起一个送葬代表队,像二十多年前一样,从村里赶到县城,匆匆忙忙送姑姑上路,然后赶在天黑前匆匆忙忙回到各自的家。

姑姑为什么会自杀?这些年她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她离开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重要的话?

我觉得这是娘家人有必要赶在送葬前知晓的。

可是,具体谁去做这些呢?

没有人去做。

难道我能出面?

我心里哆嗦,我知道自己没有勇气,更没有底气,当年他们断了我学费,我独自挣钱苦苦支撑的事,至今瞒着家里人。在所有人看来,我是那个一路傍着贵人姑姑,顺顺当当走上幸运之路的女子。

难道今天我能以反目的方式去报答当初给过养育之恩的姑父一家?

还有更多的,只属于我和姑姑姑父三个人的内幕,不为人知的往事,难道真要在我和姑父的对撕中暴露出来,让重见天光?

是姑姑希望的吗?

是我自己希望的吗?

我感觉自己浮在一片水面上,水并不清澈,脏兮兮的,我忍着内心的憎厌,不敢低头看,但是我知道,我的根扎在身下的水里,水深处是更为肮脏浑浊的泥浆,我的根系就分散在泥浆深处,扎根,站立,汲取养分,然后往上输送,淤泥里的腐殖质化作滋养我的最好养分,我长得茁壮,洁净,美好。

大片的荷叶托在水面上,过滤着水质的浑浊和腥臭。

根系、枝干和叶片,共同努力的结果是,撑起盛开在高处的一朵洁白如玉的莲花。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我和姑姑坐在花瓣里。

我们像两束清风一样轻盈,飘逸,我们的身子紧紧靠在一起,姑姑说你不知道,日子过着过着,人就变得实际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都会一点一点化了,散了,没有了。

说完姑姑站了起来,我身后空了,等我回过头站起身,姑姑果然已经化成了一股风,轻飘飘地飞,飞着飞着散了,一缕淡烟,飞向高空。

姑——姑——你等等我啊——

我在哭喊中惊醒了。

我红肿着眼睛站在娘家人的送葬队伍里,我们是合格的送亲队伍,每个人都默默的,脸上带着适度的沉痛和不舍,我们看着张家人有条不紊地操持着葬礼,我妈代表我们大家象征性地哭了几声,最后我们探望了长睡不醒的姑姑。

姑姑身上果然盖着一片新布单。

布单揭开以后,大家排着队看脸,我觉得我没有勇气去面对姑姑的脸,我抓起她的手看,果然,姑割断的是右手腕。

姑姑和我一样,我俩都是左撇子。

9

关于我姑姑纳兰花和王润玉的爱情故事,后来我在一篇本地报纸的报道当中找到了蛛丝马迹,想来也算是勉强窥到了一点真相吧。

省城一名正厅级干部落马审判后,我们参加全市党员干部廉政教育学习,其中一个环节是放映一个内部的录像,其中拍摄的都是近几年我们省相继落马的领导干部,基本上都是副厅级以上干部,而最后这个副处级干部之所以被作为特例列入,是为了说明一个问题,我们的贪污腐败正在普遍化基层化,连小干部也开始无视党纪国法违法乱纪。

解说员洪亮的男低音在视频里沉稳有力地播放,忽然三个字钻进了我的耳朵。

王润玉。

一瞬间,我像被某种毒刺刺中了中枢神经,顿时石化,抬头看,果然是这三个字,王润玉。

随着正厅干部落马的,也有一名副处级干部,叫王润玉。

王润玉,1969年生,西县人。

王润玉在采访中哭着述说自己的犯罪经历,说自己出身农民家庭,从小受罪受怕了,到了中层领导岗位上有人送钱就没管住自己,从此开始积少成多,终于酿成了今天的苦果……

我对犯罪经历没兴趣,只是反复念着三个字,王润玉,王润玉,六九年人,西县人,正好是我们县的,和姑姑是同龄人。

晚饭时丈夫回来看孩子,我告诉他,想去见这个叫王润玉的人。

眼前这位已经成为我前夫的男人差点把一百八十斤的身体从沙发上出溜下来,说,啥,你是做人不成熟哩还是政治上幼稚?他进去了你想见他?你是媒体记者要挖料,还是律师要打官司?他现在的处境你不知道?给你说问题严重着哩,估计不是死缓就是无期。现在人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你倒是好,想上杆着去?

看他著急上火的样子,好像我要站出来告诉纪检部门我是王润玉的情妇,我和他是一丘之貉,我也想坐监狱。

这一刻我忽然有点感动,这个男人,虽然我们离了,但他关键时刻还能下意识地想要保护我。不枉夫妻一场啊。

我说其实我们没关系,我甚至都不认识他,只是受一个朋友委托,想去看看他。

那也不妥,要去你朋友自己去。我估计你这朋友也是个滑头角色。

不行就算了,这是我自己的打算好不好,人朋友没有开口。

这就对了嘛。

我前夫摸着过早谢顶的头顶,懒洋洋躺倒,你走到今天的位置不容易,副处级女领导干部,你算算咱市能有几个,所以要谨慎,一步一步走稳,走好,才能走得更远。

看着这位被二十年官场生活打磨得猴子一样机灵狐狸一样狡猾的同志,我说不出半句讥讽之言,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

其实早在说出那个想法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知道自己的想法太幼稚了。

多年浸淫在行政关系网中,这些利害关系我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命案纠纷,市政对面做保洁的商业楼出事了,一名保洁员的保险绳扣忽然松开,人从九层高空落地,自然是当场毙命。家属要求赔偿,保洁公司、商厦玩开了踢皮球的扯皮游戏。于是家属把尸体直接抬到市政门口闹起了上访。

信访、公安等多部门联合出动处理事故。

等风波彻底平息下去,季节已经悄然又换了一茬。

这天我像平时一样,端着一杯速溶咖啡站在窗前看对面的大楼,放松,远眺,让眼睛得到休息。

办公室送来几份报纸,喝完咖啡我随手翻阅,被报上一条黑体字题目逗得哑然失笑,“落马官员追悔莫及,深度忏悔痛哭流涕,称对不起党、国家和人民。”一眼就能看得出,报纸为了博取更多眼球,但又要坚持正确的思想方向,所以才有了这么一个滥俗而空大的题目。

报纸合上,丢开,目光却似乎被三个字粘住,穿透报纸,我慌乱翻开再看。报道里的主人公是王润玉。

说是惊醒世人的忏悔录,其实是一篇个人从政回忆录更适合,从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开始谈起,一路谈到了今天锒铛入狱。

文字冗长,沉闷,汤汤水水,按今天人们的普遍浮躁心理,相信大多数人是没有耐心看完的。

我看完了。

回过头再看,目光在其中一大段文字上滞留,定格。

文字是口述出来的,经由记者之手面世,所以王润玉原来的口吻是不是这样已经难以确定。

我从中提炼出一条信息,这名叫王润玉的某单位副职领导,出事后最后悔的事,除了对不起党和人民,感情上还对不起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发妻,含辛茹苦给他拉扯孩子的女人,他走以后家庭和孩子都要由她一个人承担。另一个,没有出现名字,连化名都没出现,按王润玉交代的口吻,是他的初恋。

王润玉说,“我们从初中开始,相爱三年,毕业后她上师范,我上大学,我们一直保持通信联系,我们约定毕业后结婚。可是我食言了,毕业后我没有娶她,我去外地上研究生,一上就是三年,她苦等无望,嫁给了别人。后来我得知她婚后过得很不幸福,其实我又何尝幸福了?我们再次约定,双双和现在的家庭离婚,然后不顾世俗的压力,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走到一起。”

我慢慢回想着旧事,一些淡忘的细节蓦然就苏醒一般在脑子里翻涌。我记起来了,姑姑上师范的时候,父亲就跟她说过,有合适的给自己瞅一个。姑姑只是笑。毕业后开始教书,乡政府、乡中小学追姑姑的干部和教师不少,姑姑总是不答应。为此父亲没少操心,可姑姑好像铁了心听不进去。

可是有一天,姑姑忽然开窍了,有人一牵线,她就点头了,其实点头之前她连张大为长啥样都没见过。从定亲到结婚,短短的两个月时间,用现在的话讲,典型的闪婚。姑姑好像为了躲避什么,更像是跟谁赌着一口气一样,她迅速地把自己嫁了出去。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姑姑是在跟王润玉赌气。这个不顾姑姑劝阻,跑出去上研的男人,他辜负了姑姑,那是头一次。

“我最后悔的是,我第一次辜负了她,我不应该第二次又辜负她。”王润玉说。“千禧年,我们重逢并且约定之后,我回到家,回到单位,我看着结发妻子和孩子,想到自己仕途上顺风顺水,我就犹豫了,我怕离婚闹得风风雨雨,对我的前程有不良影响,于是我删除了她的电话号码,换了手机号,我们从此又失去了联系。”

“现在我定下心回想,我想说,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对不起她。如果她能看到这篇文字,我希望能接受我迟到的歉意。”

报道配了一副照片。

囚衣镣铐的王润玉,面容清硕,目光清澈,虽然是黑白照,但看得出,是个美男子,现在是,那么,曾经更是。

我们固城毕竟是小地方,报道稿件把关相对宽松一点,所以,一名落马官员的忏悔文字里,这些颇具花边味道的情感纠葛,才没有被毙掉,顺利刊登了出来。

我拿起报纸撕,沿着王润玉的脸部开始,我把他一点一点撕成了碎片。

我看见千禧年的时光,像好多好多的碎片,正在我眼前哗啦啦倾泻而下。

我說姑姑,我知道真相了。当年的真相,就算你从来都不愿说出来,我也终于知道了。

姑姑她已经听不见了。

责编手记:

村里人都羡慕“我”和姑姑。姑姑兰花子通过读书走出了山村,成为一名教师,“我”也在姑姑的鼓励和资助下上了大学,当上了一名国家干部。“我”和姑姑让村里女娃看到了走上另一种人生轨迹的可能,然而“我”和姑姑生活的另一面,却是不为人知也无处倾诉的。姑姑多年来与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在羞辱和家暴中煎熬;“我”则因为目睹了姑姑的不幸,害怕去爱,甚至害怕被爱……她们,离真正幸福的生活到底还有多远?

马金莲以从容平缓的笔调,带我们去迫近生活中的那些苦楚,去迫近女性命运之河的走向,去描绘那些被粘在蛛网中奋力挣扎的人们。被名利捆住手脚的王润玉或许是造成姑姑悲剧命运的一个原因,但纳兰花们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左右自己的命运,在不断错位的人生中勇敢地去争取属于自己的幸福呢?小说无法给出答案,但纳兰花的命运让我们不能再回避这个问题。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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