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西之鹰（“甘嫫阿妞”征文）

李春莲（土族）

一

我是一只鹰。

一只轮回的鹰。

一只翱翔在海西上空的鹰。

海西的天好蓝，蓝得像倒扣着的那一望无际的青海湖。海西的云好白，白得就像青海湖上卷起的朵朵浪花。我喜欢掠过这些洁白的浪花，在这片蔚蓝的水云间展翅翱翔。

我从天峻山的云雾中飞来，我的身影出现在扎西郡乃神山的日晕里。我看到了在瑶池旁演绎兵法的西王母和美丽的九天玄女。我掠过乌兰魅力奇特的金子海和天峻碧绿的草场，掠过格尔木长江源头落日的余晖里和银装素裹、云遮雾绕的冰塔林，那沱沱河的源流，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河流。

我的身影，也出现在德令哈可鲁克湖浩渺的碧波上，都兰县的贝壳梁上，还有南八仙和牛鼻梁一带那历经千百年风蚀而形成的魔鬼城、茫崖油田那高高的井架上。在德令哈的外星人遗址，我听到了神秘的回响。

在格尔木的胡杨林，我也听到了那桀骜不驯，深扎于干涸沙丘大漠中，给予一个死寂的瀚海吐露出绿色生机，吟唱出植物世界最高亢、雄浑、劲猛的强音。

这就是柴达木精神。

我俯瞰海西大地上的每个细节。我看到过昆仑山和阿尔金山上的朝霞，也看到过祁连山下的落日，听到过丝绸之路上商队的驼铃声，也看到过，隋大业五年，隋军击败吐谷浑，在其地设置四郡时，那开疆拓土时力战群魔烟尘四起的马队和猎猎的旌旗。情人湖、查尔汗盐湖、锡铁山、万丈盐桥，都留下了我的惬意的吟唱。

当然，我的眼睛看到，更多的则是广袤的草原和遍地的牛羊，以及那些我的前世和今生的同胞们。雪豹、蒙古野驴、西藏野驴、野骆驼、白唇鹿、野牦牛……

我是一只鹰。

海西上空的精灵。

二

大片大片的雪花，带着沁人心脾的微凉，从云隙间飘落，掠过德令哈阿力腾寺辉煌的金顶，裹挟着我的灵魂，踏上轮回之路。

那是佛国的清莲呀！晶莹，剔透，散发着芬芳。我的灵魂，乘莲而来。我的灵魂，要在这儿做一次参拜和洗礼。只有从这里，我的灵魂才得以往生到最美的去处。

历经无数次生命的轮回和洗礼，看似虚无的灵魂，其实也是一个存在的个体。踏着无声的脚步，沿着塔内的木制楼梯一层一层拾级而上，在每一层都顺时针转一圈，参拜的同时也是为自己积累善业。在塔顶，阿力腾寺的全景尽收眼底，大殿和僧房鳞次栉比。

太阳从云隙中投下光影，我阴暗的灵魂，转瞬变得豁朗起来，再次随着翻飞漫卷的雪花，蝶舞飘落到了草原上一个破旧的蒙古包顶上。蒙古包四处直直挺立的衰草高低起伏，五色经幡发出呼啦啦的声响，像是在迎接我的到来。

我看到了无垠的旷野，突然，我听到了母亲的呼唤。当我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母亲亲切的笑脸和毡房外雪落过后湛蓝如洗的天空。

父亲请来了活佛，祈福我，健康长寿，一生一世，吉祥平安。

看着活佛慈祥的双眼，听着活佛朗朗的诵经声，感受着母亲怀抱那温润的体温和诱人的乳香，我知道，我来到了人世间，成为这个贫寒牧民家中的一分子和未来的顶梁柱。

我娶妻生子，历经苦难，从不谙世事的垂髫孺子，到白发苍苍的耄耋老翁。

像风吹，我很快成为海西草原上彪悍的骑手。我在草原上呼吸，在马背上成长。

我是那么如痴如醉地爱着这儿呀！每一寸土地，每一朵白云，每一条河流，每一朵格桑花，所有的一切，都融入了我的生命，注入了我的血液。这里呀，是固始汗祭奠神灵的地方。我曾无数次梦见固始汗，他气贯长虹，斩妖除魔。

我是固始汗肩上的那只鹰！

无数次神秘的招引，无数次涅槃，无数次踏上轮回的路。

澜沧江水从唐古拉山缓缓流淌，蜿蜒如蛇，江两岸，水草丰茂，一望无垠；牛羊如天幕上飘荡着数不清的洁白的云朵，油菜花金黄满地，灿若云霞的金莲花……

美丽的海西，我的家。

三

我的灵魂往生过男人、女人、牧人、喇嘛、飞禽、野兽……

甚至往生过一朵格桑花、狼毒花，乃至一棵微不足道的小草。

也曾做过蒙古族、藏族、回族、土族、汉族的子孙。

男人，我叫过布斯泰、次仁；女人，我叫过布斯贵、卓玛；喇嘛，我叫过丹增。

我做过父亲，也做过母亲。我呼吸着海西的纯净的空气，感受着海西的天籁之音，我知道，我的身体和灵魂，和海西的土地、河流，甚至牛羊，所有的一切融在一起。

无数次的生命轮回，我的灵魂却从未离开过这里。

我来自佛国。

我是一只翱翔在海西上空的鹰，我是一只离天最近的鹰，我是一只谛听了天籁梵音的鹰呀！

我去过扎西郡乃山、夏日哈石经院和香日德寺，海西所有的佛教寺院，差不多都留下了我朝拜和修行的足迹。

我那向上的不安分的灵魂，也随同那些虔诚的朝拜者的手一起，转动着那被磨得锃亮的转经筒，和那些朝拜者一样，我的身上也满是酥油的味道。

寺庙的金顶上，天空中，不时有飞鸟或掠过或驻足，寺庙的院子里，不时有猫狗小憩。我知道，和我一样，它们都有佛缘，抑或是在向佛忏悔，抑或是在祈祷。它们的形象，和我一样，只不过是无数次轮回中的一次灵魂的依附点。

在转经筒上，我看到過一只鹰的影子。我熟悉这只鹰，就像熟稔自己的身体。我知道，那是我灵魂的一部分。

它经常会飞翔在昆仑山的云隙里。它总是会同阳光一道，穿透厚厚的云层和雪花，看着佛祖把金色的光芒撒向大地，唐卡佛在阳光的沐浴中更加金光闪闪，神圣慈祥。

每当这时，人们都会惊呼，看，那只鹰！那只神鹰！

那是我的前生！

四

今生，我仍是一只鹰。

一只轮回的鹰。

一只翱翔在海西上空的鹰。

我看到过满目苍凉长达千百年的海西。现在，我的双眼看到的是，新中国的海西，改革开放后的海西，“十九大”后的海西，愈发包容开放、海纳百川、蒸蒸日上、欣欣向荣的海西。

我在这儿的每个角落，听过改革开放的号角。我在这儿的每个地方，看到过柴达木精神的诠释和延续。我看到了海西日新月异的变化。格尔木、德令哈，两大机场，返成都、西宁、拉萨、北京。青藏铁路，茶德、柳格、德小高速公路在州境内四通八达。柴达木循环经济试验区、全国大型钾肥盐化工和高原油气化工业基地迅速崛起……

厉害了，我的海西！

厉害了，我的家！

我心潮起伏，感慨万千，原来，一只鹰的心里，竟然藏有沧海桑田。

哦，我又看到了原野上的格桑花。

一望无垠的格桑花呀，你是我的前世情人。

开满格桑花的海西草原，是花的原野。

我知道，无论是谁，只要找到了八瓣的格桑花，就找到了幸福。别看你，秆细瓣小，看上去弱不禁风，可风愈狂，你的身体愈挺；雨愈打，你的叶愈翠；太阳愈曝晒，你开得愈加灿烂。你是爱与吉祥的圣洁之花，你喜爱高原的阳光，也耐得住雪域的风寒。你美丽而不娇艳，柔弱但不失挺拔。

一望无垠的格桑花呀，你是我的前世情人。

你是婀娜多姿的少女，我是牧马的翩翩少年。我爱你颊上的高原红，我爱你送的洁白的哈达，我爱听你银铃般的笑声。那甘洌的青稞酒，营养丰富的糌粑，喷香可口的酥油茶，都出自你那双灵巧的手。

在香日德寺外，也留下我们驻足的身影。还记得寺前的那片草原吗？那里，回荡过我们爱的呼唤。我们深情相拥，听山风浅吟低唱，看雄鹰搏击长空。

我们就这样爱着，恋着。我死之后，灵魂依附成一只鹰，而你，则化作了漫山遍野的格桑花。我们仍旧恋着，仍然是那么深情。我每日仍旧恋着你，看着你婀娜的身姿，嗅着你散发出来的芬芳。而你，每天，都会扬起美丽的笑脸，用含情的双眼，用心灵和我对歌。

一望無垠的格桑花呀，你是我的前世情人。

你是佛的女儿，脚踏青莲；你是崖壁上的飞天，拈花一笑。

你长在高原之巅，冰霜雪雨铸就了你的美丽和品格。

我死之后，会化作你脚下的泥土，融入你的血脉，和你相依相伴，甚至，会和你一样，化作一朵八瓣的格桑花，陪你一起，开遍海角天涯。

祝福你，热爱你！

格桑花呀，你这高原上最美的花！

为什么我的眼睛满含泪水，为什么我爱你爱得如此的深沉？

因为，我是离天最近的鹰！

我是谛听了天籁梵音的鹰！

我是翱翔在海西上空的鹰！

责任编辑 陈 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