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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打搅的灵魂

2018-08-30张辛欣

上海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斯蒂夫瑞丽诺亚

张辛欣

12月16日,2017年

诺亚再一次上门,带着犹太面包来的,还带着一个女律师罗瑞。她跟你们租办公室,做追债大案的分支。他们都是犹太人,要过犹太节了。

诺亚问你的银行信息,说他认识银行经理,可以打开你的账户,他可以为你办理一切。他应该当“接受者”的。

我很感激诺亚,很多年都感激,诺亚帮了你,诺亚自己也许不知道我有多么感激。

那时候你刚刚独立开业,接破案子,敲破门(潦倒的人想像自己有案子),用我们二楼卧室当办公室,我们睡在车库(前一个主人把车库改成主卧房)。卧室/办公室没有家具,一个铁皮文件柜空空的,里面没有案子,就在这时,诺亚和你分享一个企图杀人案。

结婚前夕,白人男生企图掐死有私情的秘书。诺亚做完顾客谈话后撤出了,根据律师和顾客的“特权”,斯蒂夫你猜想,诺亚从男生口中得知真相,他无法继续代理这个坏家伙,不能为他辩护。诺亚太纯真。斯蒂夫你把一个做死刑案的律师引入,后来他把案子做到底,那个男生被判刑。不久前你查了,男生保释出狱了。那个案子斯蒂夫你挣到一万块,支持我们度过三个月,为此我深深感激诺亚。虽然他后来爱赌博,常去赌场,那是他的爱好。大哭的诺亚,赌博的诺亚,有四个孩子的诺亚,心脏搭桥,腰部手术——推荐我手术医生,我和你认为,他随时会死亡,然而,走的却是你。

诺亚要求看看我的遗嘱,我就去楼上拿来,给他看。

“艾琳有问题,”诺亚看着说,“她帮斯蒂夫,有利益冲突。”

我没心思细读自己的遗嘱,诺亚说了,我想起来了,我的遗嘱里给你的前秘书麦克留了一点钱。因为他在写作同时生产孩子,你那么喜欢麦克,我就帮他一把。我和你都认为,我会比你先走,我的遗嘱执行人是你,如果你有任何不测,我的遗嘱上写着,诺亚和蛋是执行人。

我再次想到帕翠丝说,诺亚在你办公室查看你的电脑。我跟帕翠丝说,诺亚关心斯蒂夫的遗嘱,人人都关心吧。帕翠丝说,诺亚在看你的邮件,想知道你各种案子的进展,诺亚突然发现大案和大支票,还想发现更多的钱,诺亚不是好人。帕翠丝说。

帕翠丝才为你工作六个月,是新手,错误不断,你在最后时刻还纠正她的大错。突然之间,我就靠这个愣头青秘书的报告,判断人的好坏,而帕翠丝看他们都不是好人。她拿来一份你和律师们在做的案子,有四十四个案子,牵涉九个律师,有的律师不等任命的“接受者”就私自拿回案子,你应该分得的律师费,就这么消失了。皮特说,就当它们都消失了,盯住大支票。对方律师说,没有接受者,不发大支票过来。帕翠丝说,她跟对方律师说,我的部分直接写给我,据说对方在这样分写支票。小秘书帕翠丝,成了暗中左右一切的人物?!

斯蒂夫,你妈妈问我,“你妈妈知道了吗?”

我说,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跟我妈妈说。

我的妈妈八十五岁了,五年前我爸爸走了,斯蒂夫你就每个周末和我妈妈说话,先是电话,然后是微信视频。斯蒂夫中文开头:妈妈好。然后说中文句子,讓我妈妈猜说什么。开始的时候,斯蒂夫你念唐诗宋词,后来容易说容易听的诗词说尽了,你就说天气,说国际大事,说花说草。不论斯蒂夫你说什么,我妈妈都立刻听懂,说斯蒂夫你说得很好,用英文。斯蒂夫你回答,不好,不好,用中文。

我就夸我妈妈,我妈妈说,熟悉斯蒂夫的洋腔洋调了。

这时候,斯蒂夫妈妈教我,先跟我妈妈说斯蒂夫你病重,过一天再说斯蒂夫你走了。

斯蒂夫你走前,住医院小手术的前几天你和我妈妈视频,你穿着我给你买的一件新绒衣,躺在床上,跟妈妈说话。

你从来不躺着跟我妈妈说话,你很有礼貌,但那个时候,你疲倦,咳嗽,需要休息。

我的妈妈看到斯蒂夫你,面带担忧。

你跟我妈妈说,我很好,

你照样跟我妈妈告别,你用中文说,妈妈安康。

我告诉了我弟弟,并且告诉他先跟妈妈说,斯蒂夫情况不大好,第二天再报告实情。弟弟忍不住,立刻告诉了妈妈,妈妈立刻传来语音,大哭说:斯蒂夫我爱你。

我的妈妈是老派的,一辈子不把“爱”说出口的,她深深地爱你,手工给你编织狗,因为按中国历你属狗。眼看就要狗年了,你连本命年也没有过上。

我不敢见我妈妈——不敢视频我妈妈,我怕我大哭,让妈妈更伤心。

我不敢哭,剩下一个人,我也不敢哭,我怕你在走着的灵魂被打搅。

灵魂何在?

我立刻读《西藏生死书》,中阴界,灵魂转世,书里的灵魂走前得到祈祷,有着自我认知,陷入昏迷的状态是“良好的”。而我的斯蒂夫你,走前十几个小时被现代医疗残酷折磨,最后十个小时在呼吸机下(说为洗肾,拉来洗肾机,没有做!一个大规模摆设,一大笔账单,医疗保险会支付的,给你“手术”查肠子漏洞,说引起感染,但根本没有洞),在不断的麻醉不断的切割下,我的斯蒂夫,那时候你有知觉有意识?你疼吧?你的灵魂什么时候能够从被不断残害的身体逃逸?

我在杏黄色小贴纸上,用手抄“唵嘛呢叭哞吽”,贴在你的床头、你的洗漱台、你的书房、我的书桌,贴在我在读的书籍的背面,贴在《变形记》的背面——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读《变形记》。

我没有钱了。斯蒂夫你生病你休息,我把我的中国存款掏空了,存款是《上海文学》和出版社的稿费,都是我妈妈去银行办理的。已经要达到一年两万五的限度了。

你妈妈出的殡葬费,走前嘱咐我确认,她给你和我过圣诞的礼物五千块美金支票,剩下的我还可以存入。我存成了。但是支付信用卡立刻掏空了。

我的妈妈取她的基金,我恳求《收获》——这辈子没有做过,预付稿费,给我妈妈打电话。

你弟弟皮特是大银行家,说,会好的,会好的。你弟弟大卫是房地产经纪人,在你走的这天卖出一座一千万的房子,把挣钱消息发布在Facebook。他们看到你的人寿保险,看到我们的股票,他们知道这座房子付清贷款了。我告诉皮特,你跟银行的商业贷款和房子链接,因为这个大案做调查你又借了一万,你说了,大支票一来就全部付清。然而,大支票没有影,因为没有接受人,开给律师斯蒂夫和顾客的支票,不知道在哪里。

12月17日

马瑞丽不回电话。于是艾琳开车带我去她的办公室,斯蒂夫你有了马瑞丽——接受者,我就能看到那张大支票,我可以得到斯蒂夫你的分成,我可以渡过难关。

高速公路,然后是破房子。艾琳开错方向,掉头,我看倒转的四周,我和你曾经在这里转悠,离这里四十分钟车程,麦迪森小镇,《随风而逝》的地方。庄园式老房子,巨大的玉兰树,生长缓慢的树暗示房子的岁数,英式灌木园林,淡粉、深红的玫瑰,盘绕栅栏。大房子后面有独立小木房,你告诉我,那是厨房,黑奴在那儿做好饭送到大房子来。大的小的房子屹立阳光下,是旧日奴隶制度的证据。美国内战时期亚特兰大是保守南军的心脏,到处被北军烧得其惨无比,麦迪森的房子却保留了下来。你跟我讲传说,因为北军将领Sherman和麦迪森镇长是大学同学;另一种传说是,将军是共济会秘密成员,麦迪森的人也是共济会的,居民把共济会标志挂在门上,将军带军队扫荡经过这里,举着火把,却没有点火。

你指点我看,镇法院顶上的钟,这是小镇中心标志,围绕法院的四方小街代表文明业绩。关闭的印刷铺,是印老报纸的;开张的商店都是古董店;好几个律师事务所的牌子,从事同一种业务:写遗嘱。你带我看了关闭的老法院,爬上二楼,旧日黑人不能和白人同坐,黑人在楼上看审理案子。

我们在假古董装饰的小吃店坐下来,吃三明治,喝冰茶,对着讲故事,你写出《少年犯》,我画出《少年犯》。讨论故事的时候我给你拍了一张照片,你接过相机给我拍一张,两张照片一直并排在我的写字台。照片的下面,现在放着我的你的戒指——我的小钻戒指,你的金属环戒指。我害怕我在丧失自理的能力,我会下意识脱戒指?这是你给我的一切了,我把戒指放在咱家顶层的深处。

被打搅的灵魂马瑞丽不需要看到戒指,她参加了我们婚礼,她帮我化的妆,用她的化妆品把我的眼皮涂蓝,因为我不用化妆品……

现在我手指光秃,黄昏里幻觉在回来,我和你讲故事的小饭馆,就在不远的地方。

你的钱包,三折一打开,贴着马瑞丽的电话号码,她是你生命最后时刻最信任的律师,你喜欢马瑞丽在湖边的小房子,你和她分享乡下生活方式,钓鱼、打猎、养鸡。你喜欢听她说儿子,不念大学,上汽车修理技校,已经被许诺六万年薪。老法院、老建筑,都是斯蒂夫你心仪的东西,古旧的,温馨的,很多年你过生日的时候我们只约马瑞丽和她丈夫麦克一起吃饭。

半个月前,马瑞丽到医院看你,在你病床边说,她想退休,写她的祖先。

我说,好啊。我心说,人人都爱说退休写家族。

我的祖先是阿诺德,美国独立战争的叛徒——马瑞丽觉得要和我说明一下。

我说,假如有一个中国人知道美国独立战争的叛徒,也就是我?我写诗人庞德叛国案的时候,特别注意到,美国开国到如今,国家叛徒不多,我几乎可以背诵马瑞丽祖先的叛国过程。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阿诺德在陆军服役,但之后他投靠了英国军队。还在美军中当将军时,他成为纽约西点堡垒的指挥官,将它拱手让给英国。策反成功后,1780年9月阿诺德加入了英军,成为陆军准将,拿到超过六千英镑的奖金。许多人相信,他是因为没有得到提升,自己的功劳被别人抢了而倍感挫折,并且对受到挪用公款的指责(毫无根据)感到心灰意冷。事实上,国会的调查后来显示,阿诺德为美国战争贡献了不少自己的钱!他带领英国军队突袭弗吉尼亚、康涅狄格州的新伦敦以及格罗顿。阿诺德死于伦敦,他的墓碑刻得不清不楚。

马瑞丽说她从小深感羞耻,现在想,那又如何?

是啊,我说,叛徒可以作英雄书写的。

奇妙的是,马瑞丽说,一个叛徒就够了,后来发现,丈夫麦克家族也是美国叛徒:艾伦·伯尔。

斯蒂夫你那时惊奇地微笑呢。

你和马瑞丽继续聊天,我用手机查艾伦·伯尔。他是美国的副总统,和亚历山大·汉密尔顿激战,艾伦·伯尔注意到自己的政治生涯其实和汉密尔顿一样都濒临结束,他看着路易斯安那州的版图,那里的边界一直有爭议,居民中不乏分裂主义言论。伯尔认为一小队武装军队就可以将路易斯安那州搞定,他联络英国的大使,提出帮他们获得这片领地;作为回报,英国提供伯尔需要的钱和船只。伯尔送了“密信”给美国军队总指挥官詹姆士·威尔金森将军。信中给出密谋的细节,要求将军服从。威尔金森并不看好这次行动,于是将副总统的密谋供给了托马斯·杰斐逊总统。1806年12月9日美国军队控制了艾伦·伯尔大部分的船只和装备。艾伦·伯尔是在新奥尔良报纸印出的那封一字不差的密信之后才发现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伯尔在第一次出庭时没有被指控,在第二次出庭前秘密潜逃了。被捕之后因不符合《宪法》中叛国罪条款,被最高法院宣布无罪。之后逃往欧洲,四年后又回到了美国,成了一名律师。

我看马瑞丽夫妇祖先“功绩”的时候,斯蒂夫你在病床和马瑞丽对着吹牛。

马瑞丽说她刚代理持枪进学校的学生,斯蒂夫你说玩具店盗贼,在玩具店当清洁工,把贵重商品放入便宜产品大盒子,下班时付便宜产品的钱,商店把门口监视头倒过来放,认出清洁工盗贼,你代理盗贼,是你早年时候。你幻想减轻压力,回头去做这种“指定案件”。我问你,能回吗?你说,需要上些课。

你和马瑞丽说低级犯罪,津津乐道。你俩都热爱法院。你最喜欢的马瑞丽可能包括,肥胖的她总是穿着低开领的衣裙,大胸脯半露,跟法官调情,这对案子是有效的。

马瑞丽的法律事务所斜对面是老法院,事务所到眼前了,我们没有看到,它躲在一些老破房子后面,半新半旧,好像做保险的廉价办公室,跟斯蒂夫你的办公室无法比。斯蒂夫你怎么解释马瑞丽主动要当你的“接受者”,却不接电话,不回电话,说马上回却始终不回?这是她天性快乐,于是懒惰?

斯蒂夫你走之后一星期了,我终于见到你的最老友了。

肥胖马瑞丽,衣裙飘飘,长短项链,说才从法院回来,这地方归她,有七个律师跟她租办公室。我在哀哭,却仍然注意询问律师生存细节。

马瑞丽的办公室在最深处,我和艾琳坐在顾客椅子里,她在办公桌后挥舞一张纸,说时刻会成为斯蒂夫的接受者,她在填写申请表,就要过圣诞节了,州律师公会没人上班。

她送我出来时候问,你跟我家一起过圣诞?爸爸、妈妈、妹妹、丈夫和孩子一大堆人。

真意思我懂得。

我说,不,谢谢了。

天色昏暗,艾琳开车载着我,挤入下班车流。我隐约感到,斯蒂夫,你最后做成的大案的一张百万美元支票,把贪婪、企图、妄想、占便宜,都调动起来,一百万不知何在,而邪恶,从人形的深渊纷纷爬出来。

斯蒂夫,也许你不该挣这笔大钱……

我没有跟开车的艾琳说。

我想问,灵魂何在?

你的老校友,摄影师凯瑟琳来了,你知道她是环保狂。她说,一片片细胞,自有生存。但那不是灵,我想喊,但是,跟一个用最后残剩的大树做绿色政治活动人士,你喊什么,争辩什么,疑问什么?

斯蒂夫,你感知我吗?

我们对灵魂如此入迷,远古红色粉末,木乃伊,魂,魄,古埃及,冰冻身体飞天苏醒……我只关注你,我的斯蒂夫,是不是感知我,如果没有器官的灵魂在感知,我是不是在感知你?

灵,无形,不是我不是你在科幻片无数次看到另一空间的形,只是我在这个空间看不到你吧,我宁愿相信,你的一片片灵,仍然环绕我,虽然我穿着的你的绒衣、你的电影夹克,都被我洗过了,你的灵,藏在口袋的深处。

你的灵,在咱家墙壁里面,所有你凝视过的我为你一个人临摹的名画后面,都有你的灵。你的床头,放着我从病房带回的2017国家地理杂志,最后一期封面文章是基督复活地考古,封面是人类想像的基督,你走时候的景象折磨我,我的心看到,我大哀痛,突然,我想,你的耶稣基督被人残害的时候……这个人是历史存在的,被残酷地杀害了,斯蒂夫,我的斯蒂夫,你不是第一个被人杀害的,也不是最后一个,这样想给我一种解释,一点类比,虽然不会让我更好过,但是,我不敢哭,不敢抱怨,不敢愤怒,不敢声张你被杀害。

我祈祷你的灵魂,我的斯蒂夫,你一路走好,你走去哪里,你的天堂?我的轮回?

我不知道,但是我不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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