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斯特罗姆诗歌之意象运动
2018-08-28杨春芳
杨春芳
摘要:意象运动是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诗歌中最为重要的张力生成机制之一。它作为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创作的基本思维方式及诗写技术,也是其诗美风格最为亮丽的一个重要特征。
关键词:特朗斯特罗姆;意象运动;张力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Tomas Transtr?mer)作为北欧瑞典诗歌的领军人物,受到过西方意象派、象征主义、现代主义诗歌的影响,同时他也喜欢中国的古诗和日本的俳句,可以说,他融汇了东西方的诗学传统,有继承也有创新。
特朗斯特罗姆的专业是心理学,职业是瑞典少年犯监狱的心理医疗师,诗歌创作是他的业余爱好,也是他终身执着的美学追求。他承认心理学工作对他的诗歌“有巨大的潜在影响”,尽管一般读者“不容易直接发现”[1](6)。
“不容易直接发现”,成为深入探究此问题的引擎。我们能从心理学走进他的诗学旨趣吗?心理学与诗歌意象的营造、与意象间的连接或组合有其内在的关联吗?一个人平时的心理能量,如同阳光均匀地洒落在大地上一样,是普遍分散的。特氏把焦点集中在诗歌意象聚合的魅力上,从他一开始踏上诗艺之道,聚焦作用就擦亮了希望之火。北岛认为,特氏没有一般诗人必经的训练期,一开始“就已达到了顶峰”[2](224)。
笔者认为,特氏出道不凡和一鸣惊人的原因中确实有心理学素养的裨益,尤其是创造心理学的助力。特氏最独特的才能是对意象的处理(1)。这一点我们会从他的诗歌意象的营构思路与“擦燃”技术去证实。特氏于2004年在北京坦陈:“我的诗……让貌似矛盾冲突的东西揭示内在的联系”[3]。由于他长期坚持诗歌张力实践并取得了享誉世界的成就,看得出,晚年在东方的表达比三十年前面对欧洲诗人的表述更明晰、更坚定、更自信。思维学里所说的认知和想象跨度极大就是在风马牛不相及的领域之间寻求到某种内在的联系。
特氏的诗艺追求非常明确,就是要打破日常生活中的思维定势、功能固着,通过诗歌艺术的创新把那些毫不搭界、“貌似矛盾冲突的东西”甚或“对抗的事物”在不同的领域之间“建立一种突然的联系”,使之产生陌生化的惊愕效应。创造思维学告诉人们,谁能发现相距越远的两个事物之间的联系或能建立某种合理的联系,那么他发现的价值或创造性加工的价值就越大。组合创造法特别看好异物组合、异类组合、逆向组合、系统组合等对艺术独创性、陌生化的重要作用[4](373-379)。不难发现,特氏诗歌中的意象组合有异物组合、异类组合、顺向组合、逆向组合、横向组合和纵向组合。一句话,最出彩的是非同质性组合。
诗歌写作一旦进入创作功能状态,进入诗行的人事物象即以意象互渗的画面出现,意象的张力不但依赖诗歌意境、氛围的搭桥,还需要顿悟、灵感、“意”与“情”的流动升华与扭结。特氏身处西方现代和后现代多种诗派的“森林”之中,能成为个性鲜明的参天大树实属不易。看得出,他对诗美张力的追求与营造,极其重视铺垫和对意象间内在联系的精准把握,力戒突兀、断裂和谬然。
特氏诗歌中的意象运动包括意象的位移、变化、流动、行进、追赶、膨胀、燃烧、穿越、飞翔、坠落、奔腾、阻抗、断裂、叠加、冲突、转换、组合、渗透、楔入、交错纠结等。运动是力的运作。运动的意象,从动力源说,不是内驱力的发动就是外力使动,皆源自于“象”之力和“意”之力生成的倾向性合力及意象之间力的相互作用。运动是最易“引起视觉强烈注意的现象”[5](508),也更易引起读者的联想和想象。
诗歌属于时间艺术,诗意的获得和诗美张力的生成更依赖于意象的运动。一般说,诗歌中的动态意象比静态意象的动感更为强烈,其张力更为凸显。从意象的存在状态看,特氏诗歌中的意象有静态性意象和动态性意象。就特氏诗歌意象系统的整体来看,无论是瞬间的还是永恒的、外在的还是内在的、静态的还是动态的,一旦作为诗歌之构件,就全处于变换演进或纠结关联的运动之中。
从心理学的层面看,当外界的视觉之象在经历诗人的心中之象最后成为诗中语象后,不但具有画面性、视觉性,而且具有豐富的想象性。诗歌中的画面性自然为读者带来视觉冲击力和现象的爆发力。意象之“象”的跳跃变化和流动转换与诗人的情、志、意、趣的流转是伴随对应的。由于物界的声光色电、形势姿态变换不息,加上诗人情感的投射迁移和蕴含寄予,因此其意象不管是属于象征、隐喻还是拟人化、自然化,全都活力四射。
运动的意象可视为特氏诗歌张力生成的法门。诗歌意象的运动既指诗歌生成意象的艺术思维方式,又指诗歌意象系统中意象的转换变化和以动态意象为主导的群体意象间组合的复杂关系。意象的转换本身,就是在力的角逐或获得某些新力之后,实现突破既有的界面或平衡的一种状态外化,往往会生成一个新的张力瞬间。
特氏诗歌的意象运动主要表现为如下类型:就单体意象的运动方式看,有单向的递进膨化、深化升腾;有转换逆反、摇曳多姿,也有徘徊停滞、循环滞重。就群体意象的运动方向看,有顺向运动、步移景异、行进膨胀,也有逆向运动、对比对立、冲突碰撞;有协调运动、并置叠加、繁复绚丽,也有上述几种的交集综合。就意与象的偏指来看,有向外发散和向内集中等。
诗歌张力的生成离不开意象的运动,但并不是所有运动的意象都能生成诗歌的张力。《1966年—写于冰雪消融中》一诗,最能让我们发现特氏诗歌之意象运动的特点。全诗五行三层,意象运动的轨迹清晰透明。冰雪从正常地消融,演变到意外地消融、疯样地消融、灾难性地消融,泛滥成灾使人猝不及防。诗中的河水在不断地流动增长,是物象也是意象,因为在不断膨化疯涨的汛象里融注了作者的情感理智和心灵感受。从淙淙如泉的审美愉悦,到湍流奔腾的雄阔豪放,再到不断上涨,汩汩荡荡、河浪拍岸的饱和酣眠,继而再到淹没河岸上所堆积的废车,漫流脱缰、凶悍恣肆;最后直至危及河滨居民的安全,从物之为主的意象转到人之为主的意象,以抓牢河桥栏杆的突兀,最大值地释放了令人惊讶的忧患焦虑和期待拯救的急切与失望。在自然界小河的意外洪象与堆积如山的废车物象之间有何内在的关联?生态和谐之境又怎么陷入生态危机之境?在自然景象与工业文明的激烈冲突中人们又如何化解危机之境?“抓住桥杆”[6]142,那沉重的铁鸟能载得起那灾难性的后果吗?能飞越死亡到达栖居安全之处吗?结尾一句,似无奈概叹,似戏谑嘲讽,似豁然开朗,词约意丰,极具张力。意象由物及人、由外及内,通过乐象(观之愉悦)到灾象(紧张恐惧)的运动聚焦诗旨。卒章显志,最后用一句开放性的惊讶顿悟般的诗语呼唤生态文明,给读者留下无穷的想象空间。对这首诗的解读有助我们获得打开特氏诗歌张力之门的钥匙,这把钥匙就是紧紧抓住特氏诗歌中最具冲击力和张力的运动意象。
特氏诗歌的意象运动大多是在自然和工业文明、诗人自我与外部自然、物质具象与精神抽象、历史与现实、天地与人、梦与醒、生与死等两点(两极)之间来回运动。单体意象的位移、变形、变色、生长、发展、收缩、消失、向外扩散,向内收敛等已可从上述举例中窥见一斑。群体意象如何运动才能生成张力呢?谁动谁不动、谁主动谁被动,关系着张力的语言表征。
特氏的通常技法受到绘画中物体运动知觉现象的启发。他的诗与绘画接近,按着视觉逻辑随文字展开,我们试以特氏诗歌名句的分析略加说明。在他的笔下,为何是“蓝色的海追赶着天空”[6]197,而非天空拥抱蓝色的海?为何是夜莺的歌声“磨着夜空明亮的镰刀”[6]239,而非镰刀收获夜莺的歌声?为何是“黑暗”烙着“银河”[6]11,而非“银河”烙着“黑暗”?在特氏意象组合的经典诗语中,其意象存在着明显的向度上的施动与受动的区分。“大小因素”的知觉现象告诉我们,当两个物体挨得较近时,给人的感觉是,“小一些的物体总是呈运动状态”。“明暗度因素”的知觉现象是,两物体接触时,“呈运动状态的总是昏暗一些的物体,而明亮一些的物体总是倾向于静止”[5](519-520)。天空比海洋更广阔,“海追赶着天空”不但符合客观视象而且合乎楔形张力的意之追求。皎洁的弦月犹如明亮的镰刀,那么醒目、高远。月光下,夜莺栖息于树林或不时来回飞舞,其歌声在夜空穿越徘徊。弯月伴着莺歌,视听融合,存在着高低远近、虚实明暗的区别,理所当然应由莺歌去磨砺明月。黑夜里,宇宙中的黑暗大于星辉闪烁的银河,在特定的空间孰大孰小、孰强孰弱不言而喻。“黑暗”呈强势,施动;而“银河”相对处于弱势,受动。
上述例子是特氏运用绘画组图的运动知觉知识来创造诗歌中富有张力的运动意象,除此之外,还有对绘画中主体定位聚焦、物体变化、框架之内静物的知觉现象、格式塔心理学中“似动现象”的运用等等;这些连同他实际生活中的客观实在和感知到的视像或物象,加上创造性想象,一起为特氏在诗艺中对意象运动知觉的精准把握與营造提供了心理经验层面的坚实支撑。
注释:
见特朗斯特罗姆,著.李笠,译.《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译者序,第3页.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1.
参考文献:
[1]Tomas Transtr?mer.Remarks following Poetry Reading[J].Harvard Book Review,No:11/12(Winter--Spring,1989),p.6.
[2]北岛.时间的玫瑰[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
[3]特朗斯特罗姆.《诗是一种积极的禅坐》//李岱松主编,《光芒涌入:首届“新诗界国际诗歌奖”获奖诗人特辑》,新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转引自苏文健.《论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创作及其诗学旨趣》.《南方论丛》,2013(4):95.
[4]田运(主编).思维辞典[Z].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
[5][美]鲁道夫·阿恩海姆.艺术与视知觉[M].滕守尧、朱疆源,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
[6][瑞典]特朗斯特罗姆.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M].李笠,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