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琵琶记》中蔡伯喈之“喜”看其形象的塑造
2018-08-28张斯迪
张斯迪
摘要:元代高明所作的《琵琶记》中,主人公蔡伯喈始终处于一种愁怨压抑的情绪之中,但这其中也存在着短暂而又零碎的喜悦之情。这种喜悦之情的表露在其离家之前较为密集,多来自于对双亲长寿安康的满足感。而离家之后蔡伯喈的喜悦心情频率骤降,几次短暂的喜悦可以概括为四个方面:金榜题名之喜、洞房花烛之喜、可见双亲之喜、“官有余闲”之喜。其中某些片刻的欢愉是始终被伦理道德法则所困扰着的蔡伯喈短暂而克制的情欲的“自曝”,显示出人物塑造的真实性。
关键词:《琵琶记》;蔡伯喈;喜;人物形象;真实性
《琵琶记》是高明根据长期流传在民间的南戏《赵贞女》改编而来的。高明重塑了原作中蔡伯喈的形象,使其从“弃亲背妇,为暴雷震死”的“负心汉”一跃成为“全忠全孝”的形象,可以说是一场颠覆性的“翻案”。但对于读者而言,高明的改编却使得蔡伯喈的人物形象更为复杂。有人认为他重情重义,有人认为他薄情负心……对于同一戏本的同一人物,人们的看法出现了较为悬殊的差异。这其中的原因值得我们探究。
可以注意到,蔡伯喈始终处于一种压抑愁怨的情绪之中,而这种情绪也将读者带入这种沉闷哀苦的情境氛围之中。但愁怨之外,蔡伯喈也不是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喜悦的情绪。戏本中所提及的那些零碎而又短暂的喜悦时刻,也为我们理解蔡伯喈的人物形象提供了一个隐秘的途径。笔者将从文本中蔡伯喈的喜悦之情来探讨其形象塑造的真实性。
一、蔡伯喈喜悦之情的表露
通过文本的细读,笔者梳理出了8处可以表露蔡伯喈喜悦之情的文本细节。这里的“喜悦之情”均选自于蔡伯喈的唱词。笔者在这里做一个罗列:
1 第一出「瑞鹤仙」[生上]十载亲灯火,论高才绝学,休夸班马。风云太平日,正骅骝欲骋,鱼龙将化……今喜双亲既寿而康,对此春光,就花下酌杯酒,与双亲称寿,多少是好……
2 第一出「宝鼎现」……[生跪科]告爹妈得知:人生百岁,光阴几何?幸喜爹妈年满八旬,孩儿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当此青春光景,闲居无事,聊具一杯疏酒,与爹妈称庆则个。
3 第一出「锦堂月」……[生]回首,叹瞬息乌飞兔走。喜爹妈双全,谢天相佑。[旦]不谬,更清淡安闲,乐事如今谁更有。[合]相庆处,但酌酒高歌,共祝眉寿。
4 第八出 文场选士「懒画眉」[生]君恩喜见上头时,今日方显男儿志。布袍脱下换罗衣,腰间横系黄金带,骏马雕鞍真是美。
5 第十出 杏园春宴「山花子」……[生]喜鳌头一战有功,荷君恩奏捷词锋。[合]太平时车书已同,干戈尽戢文教崇,人间此时鱼化龙。留取琼林,胜景无穷。
6 第十八出 再报佳期「画眉序」[生]攀桂步蟾宫,岂料丝萝在乔木。喜书中今日,有女如玉。堪观处丝幕牵红,恰正是荷衣穿绿。[合]这回好个风流婿,偏称洞房花烛。
7 第三十出 瞷询衷情「菊花新」[生上]封书远寄到亲闱,又见关河朔雁飞。梧叶满庭除,争似我闷怀堆积。[生查子]封书寄远人,寄上万里亲。书去神亦去,兀然空一身。自家喜得家书,报道平安,已曾修书附回家去,不知何如?这几日常怀想念,翻成悉闷。正是:虽无千丈线,万里系人心。[贴上]
8 第卅七出 书馆悲逢「鹃桥仙」[生上]披香侍宴,上林游赏,醉后人扶马上。金莲花炬照回廊,正院宇梅梢月上。日晏下彤闱,平明登紫阁。何如在书案,快哉天下乐。自家早临长乐,夜直严更。召问鬼神,或前宣室之席;光传太乙,时颁天禄之藜。惟有戴星冲黑出汉宫,安能滴露研朱点周易?俺这几日且喜朝无繁政,官有余闲。庶可留志于诗书,从事于翰墨。正是:事业要当穷万卷,人生须是惜分明。
我们可以发现蔡伯喈喜悦之情表露的频率自离家赴试那一日起,便陡然降低了。在第一出中,喜悦之情的鲜明表露密度较高地出现了三次,全都是因为双亲长寿健康,是一种家庭幸福美满而生出的满足之喜悦。而这一出之后,剩下的四十一回剧目中,我们却仅仅只能看到五次蔡伯喈喜悦心情的表露。从这种巨大的落差之中,可以看出蔡伯喈陡然跌落的人生。
二、压抑的欲望: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离家之后,蔡伯喈始终处于一种思念双亲却不可回乡的愁怨情绪中,他终日抑郁寡欢,但正是这种始终压抑的情绪中出现的短暂又稀少的喜悦之情,使我们得以窥见他内心的某些隐秘情绪。
这五次情感的表露,基本都代表着其内心不同的欲望。笔者将其分为四类:金榜题名之喜、洞房花烛之喜、可见双亲之喜、“官有余闲”之喜。
第四处和第五处均是金榜题名之喜。第八出“文场选士”中蔡伯喈感慨“君恩喜见上头时,今日方显男儿志”。第十出“杏园春宴”他也发出“喜鳌头一战有功”的喟叹。这种喜悦之情,从蔡伯喈得见帝王过渡到他看到了自己建功立业的巨大可能性,都表现出其心中建功立业的欲望。
蔡伯喈不止一次地表露出他对自己建功立业的自信,认为如今的“风云太平日”正适合“骅骝欲骋,鱼龙将化”,说明其心中也对建功立业有所期待,但这种期待让位于要侍奉双亲的孝道,从而被自我抑制。
他虽然常常将“富贵非我意”挂在口边,仿佛其应试之举皆是为了遵从父亲的意愿,但金榜题名之时,这难得一见的两次喜悦之情又暴露出他对于建功立业的渴望,蔡伯喈其人远非他所自述的那般淡泊明志。他赴京赶考也并非全然是满足父亲的意愿,其中也夹杂着半推半就之意。
第六处表现其洞房花烛之喜。成亲当日,他感叹“名缰利索,先是将人摧挫。况鸾拘凤束,甚日得到家?”即使他一直拒婚,牵挂着远方苦守双亲的妻子,但在见到佳人的那一刻,心中却短暂地忘却了远方的妻子,有所心动。
第七处表现得见双亲之喜,此处较为平常。归家侍奉双亲一直是他的心愿,收到家书,有了得偿所愿的希望,当然會喜不自胜。
第八处表现“官有余闲”之喜。此时蔡伯喈的生活状态已经和从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鹃桥仙」[生上]披香侍宴,上林游赏,醉后人扶马上。金莲花炬照回廊,正院宇梅梢月上。日晏下彤闱,平明登紫阁。何如在书案,快哉天下乐。自家早临长乐,夜直严更。召问鬼神,或前宣室之席;光传太乙,时颁天禄之藜。惟有戴星冲黑出汉宫,安能滴露研朱点周易?俺这几日且喜朝无繁政,官有余闲。庶可留志于诗书,从事于翰墨。正是:事业要当穷万卷,人生须是惜分明。
在蔡伯喈感叹“朝无繁政,官有余闲”之前,有大量的铺垫:数不清的宴会游赏,皇上的宠爱,富贵的生活,而且政事处理得手,当官还有余闲看书……此番种种,已然描绘出他当时富贵安逸的生活。此时他的心中虽然还是笼罩着不得侍奉双亲的愁怨,但那种对目前生活的满意之感却已经开始在他的心头占据了小小的一角。这种生活已经使蔡伯喈渐渐迷失。此番描写也表现出蔡伯喈心中深藏着的已然被目前生活所唤醒的对于荣华富贵的欲望。
蔡伯喈离家之后的这些喜悦时刻,数量虽然少,但可以说是极为精准地暴露出他内心深埋着的各种欲望。
三、人物塑造的真实性
高明试图塑造一个“全忠全孝”的蔡伯喈来教化观众。但一个真正完美、毫无瑕疵的“全忠全孝”之人,应该始终处于忠孝难全局面的煎熬之中,坚定地按照心中的伦理法则安排自己的行动。他若是真的坚守孝道,只愿侍奉双亲,在金榜题名之时,便不该有得成所愿的喜悦之感;他若是真的坚守夫妻情意,顾念糟糠之妻,便不应在洞房花烛夜心有萌动,对眼前的佳人产生恍惚的欲念;他若是真的不求功名利禄,一心只想归乡,便不应在富贵的生活中迷失自我,产生安逸悠闲之感。
但《琵琶记》中的蔡伯喈却并非如此,离家之后,他的喜悦之情一旦出现,几乎都是与“全忠全孝”的伦理道德观念所不相符的欲望的暴露(除了最后的得见双亲之喜)。
正是这种暴露使我们看到了一个真实的蔡伯喈。毕竟世界上少有甚至根本不会有完美的道德楷模,而有坚守也有动摇的蔡伯喈才是芸芸众生的代表——一个始终被伦理法则所压抑,但内心并未死去的夹缝中求生的软弱之人。
文本中虽稀有但大胆的暴露使我们感受到了蔡伯喈的真实性和复杂性,感受到其中情感的张力,也领悟到了这个人物形象的动人之所在。也正是这种暴露,使得读者们对于这个人物产生了极为悬殊的评价。
按照高明的主观意图,那些片刻的欢愉是不应出现的,但是他还是如实地纪录下了这些短暂的,细碎的,甚至只是刹那之间的人物的心灵颤动。
作者按照生活的本来面貌,如实地描摹着这个人物,使作品更加富有现实主义的真实色彩。而高明对于蔡伯喈离家之后喜悦心情的描摹只有精简而克制的五句话,这五句话之中就包含了四种不同类型的欲望,稍不注意便一带而过,也不得不让我们感叹作者把握人物心理细节的高超能力。
蔡伯喈人生中那些片刻的欢愉和始终笼罩着的压抑苦闷所形成的巨大反差,作者无意识之中所表现出来的悖论,无疑是这部文学作品的巨大成就之一。它所代表的是现实主义创作下的真实刻画,是一位作者赤诚的坦白与披露,和那个时代之下所能达到的精神深度。
参考文献:
[1][元]高明著.钱南扬校注《元本琵琶记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9,11.
[2]許建平.道德与情欲的双重奏—试论高明创作<琵琶记>的双层意象[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1996,1.
[3]冯文楼.《琵琶记》:悲剧的制造与消解[J].陕西师大学学报,19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