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耳的世界
2018-08-28庞滟
庞滟
老邢有个怪毛病,每次去饭店聚会,总是推三阻四,迫不得已坐在餐桌旁,也是沉默寡言、食欲不振,早早离席出去抽烟。
好奇的我终于解开了这个谜团。
老邢沉重地吐着烟雾,给我讲述了那个让他悔恨一生的故事:
“那时的我是个年轻气盛的司机,和几个朋友在外地一家小饭店吃饭,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时,一个毛头小子端着一碗麻辣烫过来了。我正在划拳,猛一起身,这碗汤泼了我一裤子,又不偏不倚全扣在我新买的皮鞋上。我火了,让这小子赔我裤子和鞋。饭店老板过来向我道歉,并答应让那小子赔我钱。我报了实际价格一千元。偏偏那小子犯倔,说不是他的错,是我撞翻他的汤,他没理由赔钱。我被惹恼了,不光要求赔钱,还让他跪在地上,把我的鞋擦干净。”
说到这儿,老邢懊悔地掐灭烟头,声音嘶哑地继续讲:
“谁知那小子是犟种,说,男儿膝下有黄金,除父母谁也不跪。还说,我是在讹他。
“我被酒精麻痹了心智,抬手給了他一拳,又抡圆胳膊向他扇去。在啪的一声脆响后,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叫声。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长发姑娘,苍白的脸上印着我的红手印。
“她是个漂亮的姑娘,黑黑的大眼睛满含泪水,哀求我:‘大哥,求求您放过我弟弟吧,他小,不懂事,我来给您擦鞋。
“那姑娘跪在地上给我擦鞋时,那毛头小子拽起她,愤愤不平地说:姐,咱不能这么低贱,他的错,他还打人,咱们报警。
“这小子又激怒了我,正当我再次举起拳头时,那姑娘流着泪说:‘大哥,别打我弟弟,我赔您钱。
“饭店老板拿出一千元钱给我,平息了这件事。
“没想到,十天后,那个小饭店的辖区派出所打来电话,说那被打姑娘的弟弟报案,姑娘的耳膜被我打穿孔了。我不但要给她治病,还将被刑事拘留。
“我害怕了,拿出两千元的积蓄,在这边找到给公安局局长开车的朋友,惶恐不安地赶过去。
“那小地方的派出所所长,见到我带去的局长司机,客气地点头哈腰,像见了局长似的。最后,他对那姑娘大声说:你们有错在先,这事儿,就赔你检查费二百元,其他费用自理。
“那姑娘用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我,委屈地低下头,转身走了。
“这个结果太出乎我预料。我对所长说:‘赔得太少了,把那姑娘喊回来,我多给她一些钱,先把病治好。
“算了吧,你再多给钱,她会讹上你不放。”所长很江湖的模样,挥着手说。
“那天,我又拿出五百元请那所长和局长司机吃饭,可心里一直很不踏实。
“一年后,单位又派我去那个小县城出差。我特意去了那家小饭店,那姑娘和她弟弟都不在。老板娘叹息地说:‘那姑娘是出来给她弟弟挣学费的,她爸抢银行进去了,她妈病死了,姐弟俩刚挣来的半个月工钱全赔你了,耳朵被你打坏了,没钱治就回老家了。听她老乡说,她本来有一只耳朵就不太好使,这回,好耳朵又被打聋了。为供弟弟上学,她下嫁给一个岁数大的瘸子,经常挨打受骂,一个人跑城里去打工,被骗进夜总会做小姐。她弟弟为救她逃跑,被车撞死了。那姑娘又被瘸子抓回了家。
“老板娘的话像一枚枚钢针扎进我的耳朵,是我毁了那姑娘。从那天起,我的半个世界里满是罪恶感。我的左耳也开始嗡嗡叫,眼前总是出现那个女孩被人打的场面。”
老邢讲完故事,泪流满面。
我对老邢的劝解和开导起不到一点作用。他越来越孤僻,终于离家出走了,说去寻找被他打的长发姑娘。
一天,我在网上看到一段新闻视频:在北方的一个小村子里,一个流浪汉手里攥着几毛钱,见到长头发姑娘就跟着不放,说要给人家赎罪的钱。流浪汉遭到很多姑娘家人的驱逐,甚至殴打。
我急忙抓起电话,打给老邢的朋友。被证实,流浪汉就是老邢,他已经被送进精神病院。
摘自《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