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渡大西洋

贺蓓

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大的浪。黎晓冰一边划桨，一边想。

这与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也忒像了吧。

海是深蓝深蓝的，一眼望不到边。在深蓝之上，是三层楼高的海浪，如墙般移过来，裹挟着海面上的一切，抬起，抛下，抬起，抛下。

海面上的一切，就是那艘名叫“功夫茶茶”的船，和船上的四个姑娘。人和小船在风浪中飘摇，感觉就像在飞。

黎晓冰、梁敏甜、孟亚洁、陈钰丽。她们驾驶着“功夫茶茶”，从西班牙拉戈梅拉群岛的圣塞巴斯蒂安出发，穿越大西洋，抵达中美洲的安提瓜。这就是泰斯卡威士忌跨大西洋划艇挑战赛（The Talisker WhiskyAtlantic Challenge），世界上难度最大的海上挑战体能极限的赛事。

3000海里，来自汕头大学的这四朵“90后”金花划行了34天13小时13分钟，并一举创造了四项世界纪录。

小船

1月4日，划行第20天。钰丽跟敏甜划桨。

被换下的晓冰准备休息，一只脚刚要踏入舱门，两个大浪轮番打过来。这两个浪像往常一样稀松平常，没人在意。

但紧跟而来的第三个大浪，实在是太巨大了。猝不及防的“功夫茶茶”，旋转360度后翻覆在海面上。

晓冰、钰丽、敏甜尖叫着掉进了海里。

晓冰呛了两口水。钰丽有一剎那脑袋是空白的。意识到翻船后，各种想法冒出来。我要死了吗？买了保险没，买了又有什么用……

亚洁在船舱内听到三个人的尖叫，还没回过神，以为那是兴奋的尖叫。她的第一反应是关紧舱门，防止浪打进去。然后才感觉到天旋地转。

电光石火的五秒钟后，船又翻了回来。甲板上的划座、储水容器、水杯、鞋子、吃饭的勺子，都落水了。 等亚洁爬起来，看见船边挂了三个人。各种扭曲的姿势，像挂了三条咸鱼。

由于身上有安全绳牵着船体，人和船都无大碍。如果真的有危险，身上的定位系统会启动。尽管出发前有专门训练如何应对翻船，但真正遇到，跟训练完全不一样。钰丽回忆，“很惊险，整个人都是蒙的”。

这一天，是亚洁22岁生日。

船重新找回平衡后，四个女孩抱在一起，唱了一首生日歌。

“那一刻，真的觉得，活着真好。”

大洋

2017年12月14日，“Kung FuCha-Cha”（功夫茶茶）号从圣塞巴斯蒂安启程。

姑娘们骄傲地将船划出港口，像只是进行一次两三天的划行。这天，有两只海鸥在船边飞，而且一直跟到“功夫茶茶”抵达安提瓜的前一天才飞走。

“功夫茶茶”船艇长8. 64米，宽2米，船上有导航、航海仪器、救生救援安全装备，备有50天主食、零食袋、50升紧急用水。船上有两部卫星电话，定时与教练、主办方联系，可获知船行速度、位置、航向、天气情况等。两艘保障船，全程跟整个船队。

除此之外，全程无补给。只有四个姑娘——晓冰，通讯部部长；敏甜，文娱部部长，负责娱乐大家，逗大家开心；亚洁，卫生部部长；钰丽，队长，负责船上大小事务，确保各环节正常运行。

敏甜决定参加此次划渡时，几乎遭到全家一致反对。她花了一个下午说服妈妈。“聊到最后，我一边哭一边跟她说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敏甜说，这是20多年的人生里，第一次或许是唯一一次机会去横渡大洋，挑战自己身体与心理的极限。

船舱不大，刚够一个人躺下。按照分工，两人负责划船，两人休息。KTBMF是团队的理念，也是策略。“keep the boat moving forward”，意味着她们需要保持船艇24小时不间断行进，不分昼夜。基本采用2小时划行，1～2小时休息的轮息做法，每人每天至少保证8～9个小时睡眠时间。如果要加速，需3个人同时划行。半夜两三点被叫起来完全正常。

她们都习惯了在大西洋上上露天厕所。“很好玩的是晚上上厕所，外面冷冷的，天上有很多星星，特别浪漫，又很接地气的感觉。”虽然原本有三个号桶，分别对应小号、大号、洗衣桶，但2号桶很快掉海里了。

有水就能洗澡。看见乌云要飘过来，四姑娘就开始脱衣服，抹沐浴露、洗发水。下海洗船也可顺便洗澡。“用海水洗澡还蛮舒服的，洗完感觉头发还飘逸了不少。而且手脱皮泡过海水感觉会好一点，有点消毒作用。”

船上有海水净化系统，可把海水转化为淡水。她们每天储12升左右的水，用于喝和用。“非常节俭，基本用来喝，如果剩一点就用来擦身，洗衣服都用海水过一遍泡沫，再用淡水过一遍。”

风浪

1月1日，元旦，划行第17天，在海上跨年。

四人吃了第一包薯片作为庆祝。出发前，她们仅带了两包薯片，太珍贵了。第一包跨年吃，第二包亚洁生日时吃。 出发前准备的50天食物主要为脱水食物。用热水或冷水冲泡，等十几分钟便可食用，有鸡肉土豆泥、蔬菜意大利面、鸡肉意大利面、咖喱饭等几种口味，根据她们所需的卡路里配备，营养均衡。每天的主食又分早午餐、夜宵，三包主食外加一个甜品。每天每人还有一个零食袋，内有坚果、巧克力棒、糖果。

连续几十天，餐餐吃脱水食物，难免让人腻烦。出发前她们特意买了一整行李箱泡面。吃下太多脱水食物，想换胃口，泡面是最佳选择。“人间美味啊”，亚洁感叹。

亚洁说，在船上几乎每天都在讨论上岸了要吃什么。“几乎成了美食主播，列了单子，回国要一样一样吃回来”。

除了吃，姑娘们还需要面对来自大自然的馈赠与考验。

这是日晒雨淋的34天。

身子无时无刻不是湿的，之后是太阳暴晒。晒咸鱼也不过如此。划渡大西洋，一路向西。太阳永远在船行的右边，右半边身体因此也晒得比左半边黑。亚洁于是只涂右边防晒，左边就不涂了。

上岸后的照片里，四个姑娘都黑了几个度。黑黝黝的。牙最白。

这也是体力消耗的34天。

24小时连续不停划桨。这是她们第一次真的在海上进行极限挑战，经历从白天到黑夜的连续长时间划船的体能与意志挑战。

四个人的手都出现严重的磨皮、掉皮，加上长时间泡在水里，磨起的茧子都显出透明。

敏甜每天睡觉起来，第一件事是找手在哪。因为长时间维持握桨姿势，手会比较僵硬，骨头握得疼痛。坐上划座的前几分钟，她要先告诉队友：

“你稍等一会，我要先找找我的手。”

这还是风浪交加的34天。

赛事第八天起，划艇连续十天遇上25节（海里/时）的强风。黑夜中，海上雷电交加，海面翻起20尺巨浪，部分队伍因此翻艇，需退出赛事。赛事后期，还收到两次7.8级地震和海啸警报。

12月的大西洋上，暴雨雷电之外也有太阳炙烤，天气闷热。

划行到中途，四位姑娘开始有烦躁情绪。船速也开始降下来。

问题出现在哪？是划船动作不到位？船哪部分出现问题？有东西卡住了舵，还是船底有东西让船速变慢了？

每个问题逐一排除，她们发现，是时候清洗船底了。

风浪平静时，姑娘们试着跳海第一次清洗船底。花了三天时间，下去四次，终于成功洗完。“随后速度慢慢上来，明白了洗船底的重要性”。

除了保持船底清洁，“功夫茶茶”甲板、船舱的清洁也让主办方印象深刻。“上岸后还为我们的船拍了照，说将成为以后每个队伍到达终点的参考标准。”敏甜感慨。

航行

在海上，从黑夜到黎明，到日出，钰丽最喜欢、印象最深的美景是每天早晨太阳升起的那一瞬间，特别欣喜。“无论我们过去面对什么样的状况，觉得新的一天又充满了希望。”

在海上，几乎每天都会下雨，再出太阳，便总能看到彩虹。“非常难忘，非常美。”

以前只能在书上、纪录片、电影里见到大西洋。这一次，终于真切地置于其间。“跟《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场景真的很像。”晓冰啧啧感叹。

30多天的航行，要在茫茫大海上保持新鲜和热情，并不容易。

虽然不是一个人，孤独，依然成为她们要共同对抗的日常。“这么长时间，这么艰难无聊，我们要想尽办法苦中作乐。”

出发时她们准备了娱乐设备——音响，kindle。不过，由于船上的电来源于太阳能板，主要供导航、海水净化使用。电量有限，音响仅在第一周有电。接下来的几周，手机、娱乐设备都处于没电状态。直到快到岸前一周才重新充电，因为越近岸纬度越低，接受日照越多，电量越充足。

聊天是打发寂寥的第一选择。四个人几乎把各自二十几年人生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聊了个遍。

她们第一次接触划艇，是2015年汕大从近300名本科生中选拔20名学生参加2017年2月从汕头划艇至香港的极限挑战。

第一轮选拔时，四人中有3个是“旱鸭子”。

在海上，最开心的要数开演唱会了。不管白天黑夜，兴致来了，就一起高歌，挑个歌手或某个主题。

起初的一周，晚上没有星星月亮，又易犯困，为提高警惕醒神，一边放周杰伦的歌，一边跟着唱——开“周杰伦大西洋巡回演唱会”，大家对着没有人的海面高呼“山顶的朋友们，挥舞起你们的双手”……一路保持兴奋、兴致高涨，直到终点。

出海前，晓冰的家人朋友给她写了40封信，她每天读一封。为了参加这次比赛，她放弃了去加拿大麦吉尔大学的交流机会。“横跨大西洋的机会可能一生只会有一次”。

欣慰的是，学院己帮晓冰保留交流机会。

冲刺

1月4日，经历翻船。

晓冰打开了舍友写给她的一封信。“作为舍友，见证了你训练以来一路的泪与笑，我也发现你有时会偷偷躲在被子里哭，但是我一直都在，很多人都在。”

虽然什么都丢了，但人没事。晓冰说，她们并不孤独，船调到对的航向再前进，一切都在慢慢恢复正常。“无助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力量，一种希望。”

翻船成为重要转折点。

调整后，船速反而提升很快。“功夫茶茶”开始拉开与另一支女队的距离，吹起冲刺的号角。

实际上，大概划行到第周，“功夫茶茶”已知道这次可能会破纪录。每天查询划行距离，划行时间，离终点的距离，平均速度等，如此可计算到岸时间。

亚洁开玩笑说，“其实比赛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会赢。我们一直领先于她们，只要继续保持距离，我们就会成为女子组冠军，打破世界纪录”。

1月8日，“功夫茶茶”收到来自祖国的微信电话，嘱咐她们注意安全，欢迎她们回家。四位姑娘备受鼓舞。“跟打了鸡血似的，很有动力冲劲，一直在划”。

此时，距离终点690海里左右，十天时间将抵达，团队加足马力开始冲刺。

距离终点还有20海里时，己看得到安提瓜这片大陆。超级兴奋的四个人，冲出船舱欢呼尖叫。敏甜说，当时正值下午，太阳还没下山，真正接近终点时，天已经全部黑下来。

“我们开始倒数，还有2海里、1.5、1.3、0.8……我们越数越兴奋”。敏甜印象深刻，当船慢慢转入港湾时，就看到码头上灯火通明，听到很多帆船为之鸣笛，有餐厅在播放《We arethe champions》这首歌，岸边的欢呼声、鼓掌声热烈响起。

船慢慢靠岸，敏甜听到了熟悉的旋律——汕大毕业歌。

“我和钰丽一边划一边哭了起来。”

终于上岸了。

北京时间1月18日早上8时13分，“功夫茶茶”成功划渡大西洋，抵达安提瓜岛。

很多人，黑压压的都是人，当地华人、居民，中国驻安巴大使都来迎接“功夫茶茶”，欢迎仪式盛大。

四个人激动到落泪。拿出国旗，拥抱在一起哭了出来。“感觉全世界都在为我们欢呼。”

“功夫茶茶”顺利横渡大西洋，以总排名第七名的成绩冲线，成为该赛事女子组的第一名。

她们同时创造了四项世界纪录：首支划渡大西洋的中国队伍；首支划渡大西洋的亚洲队伍；划渡大西洋史上最年轻的参赛队伍，以34天13小时13分夺得女子组冠军，打破了两年前的世界纪录40天8小时26分。

站在安提瓜陆地上，钰丽感觉一切很不真实。出发时，有很多人的质疑，有朋友、父母的不理解，还有其他参赛队伍觉得四个中国女孩不可能到达彼岸。

“但是我们却真的做到了。”

回味

钰丽：新的一年，物理专业的钰丽即将毕业，她希望找到喜欢的工作并为之奋斗。“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做不一樣的事情，为世界带来不一样的改变。”

晓冰：英语专业的晓冰两年前甚至不会游泳，没有参加过任何户外活动。“因为这次，让我很坚定，当你想要做一件事，并很努力为此付出精力时间，所有人都会帮你，最后真的可以做到。”

晓冰打算，以后再跟队友们进行一次探险，同时在工作上用自己的行动影响身边的人。

敏甜：敏甜发现，这个世界真的很大很大，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很多。“不要局限自己，低估自己，一步一步走，一件一件事情去做，会发现你的潜力无穷，你真的能做到你想做的事情”。

亚洁：“以后无论从事什么行业的工作，只要以同样的态度去对待，什么事都可以做成。”亚洁说，身处大西洋中，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挺渺小的，但因为团队的力量，大家为同一个目标而努力，就挺有安全感有动力继续尝试下去。“团队的力量也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