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纳是我精神的落脚点:资佰访谈
2018-08-28孟尧MengYao资佰ZiBai
孟尧(Meng Yao) 资佰(Zi Bai)
孟尧:作为版纳土生土长的艺术家,你如何理解“艺术还乡”的主题?
资佰:在今天,真正意义上的故乡已经不存在了,“还乡”,我的理解就是精神还乡。这跟管老师提出的“还乡”不但是身体的“还乡”,也是我们的想象力、良知和精神的“还乡”概念不谋而合。我的“还乡”,是带着我“看过世界”的精神和漂泊多年的身躯,回到生我养我的故乡。
孟尧:最早什么时候离开版纳去别处发展的?当时版纳的艺术生态是什么样的?
资佰:我是2007年底正式离开版纳去上海的。当时有不少的云南艺术家朋友都已经在北京和上海有自己的工作室了,信息上有沟通,有的展览我会去参与,好的展览我也会专程去看,每次去都很激动,很羡慕他们自由的创作生活状态,那是我想要的生活方式,也知道在北京、上海要靠艺术立足的困难。跟许多“北漂”或者“沪漂”的艺术家一样,为了激情和理想!我当时在版纳还有份收入颇丰的工作,但为了艺术理想,最终还是选择辞职离开版纳。当时版纳的艺术生态和今天的状态没太大的变化,坚持画画的人就那么几个,都是在不同体制内工作的,大家过着各自悠闲的生活,上班下班,打打麻将画画画,画的内容大多是民族风情或工笔花鸟,这些内容我在上世纪90年代就已经画了不少。这些早已经不再是我想要去追求的艺术,我想要的艺术表达方式应该是跟这个时代有关联的,有一种使命感、良知、反思甚至是提出批判的作品。我认为艺术作品的表达不仅仅是唯美的单一表象。基于这样的理解,我才想离开版纳,离开这种安逸,到更加包容和自由的前线去,去展现自己内心所渴望的自由表达。这近乎是一种逃离。
孟尧:你又是什么时候回到版纳的?
资佰:我是2016年底回到版纳的。为什么选择返乡?这是基于人性的一种本能吧。所谓的故乡,大概就是那种年轻的时候想挣脱、逃离,但到了一定的年龄,又会不顾一切想回来的地方。返乡或许是因为在外漂泊的时间太久或是需要找寻一种着陆感,过一种更本真的生活。后来发现,真正的自由和包容,在这里。而我追求的艺术理想、元素在这里;说到底,根在这里。
《我的MoKeng》系列 资佰 摄 影
孟尧:现在在版纳具体做什么呢?资佰:一个机缘,认识了我们现在一起合作做龙巴庄园民宿的大哥。在创建民宿之初,我就想,如果仅仅是个可以住宿的客栈,建到离市区30多公里外的大山里,肯定是没有意义的,它除了依托古茶山良好的自然和人文条件外,还应该有不一样的文化体现。合伙人非常赞同我的想法,我们成立了云K艺术中心,专门设计出一个多功能的展示空间,不定期地展示当代艺术作品。我把自己的作品和我收藏的作品布置到每一个房间,让这些曾在“北上广”及国外美术馆、画廊展出过的作品在这个哈尼山寨落地,让这些当代的作品和传统的民族文化在云K艺术中心碰撞。更重要的是要让更多的艺术家同行来到这边远的山寨有种回家的感觉,能够驻留创作。目前我们已经接待由策展人罗菲发起、我本人也参与的中瑞艺术家的“艺术家在社会中的角色和身份”项目(中瑞艺术家各四位),第一季第二季的展览分别在瑞典和昆明举行,2017年澜沧江-湄公河国家文化艺术节的国内外艺术家也来到云K艺术中心研讨、写生、采风。正如这次“艺术还乡”的策划人管郁达老师所言:“艺术应该跟我们每个人的心灵和生活方式发生关联,更要跟每个地方的文脉与传统发生关联。”这也是我还乡的目的和意义。我在这里找到了精神的落脚点,而对我追求的艺术,在这里变得平和而且宽广。
孟尧:和云南其他地方相比,版纳有什么不一样的区域特征?
资佰: 西双版纳古代傣语为“勐巴拉娜西”,意思是“理想而神奇的乐土”,这里以神奇的热带雨林自然景观和少数民族风情而闻名于世。西双版纳特殊的地理位置,周边与老挝、缅甸相连,澜沧江穿城出境后称湄公河,水路与泰国、柬埔寨、越南相连。特殊的气候植被和多元民族文化汇聚,进入版纳就会有异域感,与云南其他地方其实是不一样,这正是西双版纳的魅力所在。
孟尧:今天的西双版纳的艺术是什么样的状况?
资佰: 由于西双版纳的特殊性,历来都是画家们写
生采风的圣地,特别是中国画类的画家。早年就有
《纹在身体上的精神图腾》系列 资佰 摄影
袁运生、丁绍光、石虎等艺术家来到版纳写生,当代的张小刚、叶永青等也都在版纳写生并创作了不少的作品。舞蹈家杨丽萍也是在西双版纳成长的。今天的版纳,官方以一条大河作为母题,成功地举办了几届影像双年展和艺术节,也邀请来世界各国的策展人和艺术家汇聚版纳,带来了不少优秀的作品,但最终跟当地的文化和生活没有发生太多的碰撞交流。当代艺术发展和创作仍然处于相对单一和过于民族风情化的状态。
孟尧:你觉得今天的版纳和以往相比,有哪些突出的变化?你怎样看待这些变化?
资佰: 经济发展和地产开发,是近10年来变化最大的,再加上国家“一带一路”的发展导向,高铁高速的贯通,西双版纳已经成为通往东南亚和南亚的桥头堡。作为艺术家个体,我觉得用什么样的方式去介入当下,创作出耐人寻思的作品,才是有意义的。
孟尧:你的很多作品,要么直接表达对工业文明和消费社会的批判,比如《多?少?》《城市》《天天向上》,要么隐晦地去刻画暴力、死亡的命题,比如《逝山水》《速写》。在这些作品中,或多或少都现出克制、理性、坚硬和观念化的倾向。似乎城市在你的作品中,是异化和荒诞的混合体。有趣都是,一旦回到和故乡有关的主题上,你的语言就明显变得诗意和柔软了,比如《即将消失的傣族传统文身》《文在身体上的精神图腾》《我的Mekong》,你的表达方式不再是调侃的和富有攻击性的,而是充满尊重和温情脉脉的。尤其是《我的Mekong》,整个系列都弥漫着一种淡淡的乡愁。
资佰: 艺术家作为生命个体来说是非常渺小的,都是芸芸众生,但好的艺术作品是能给人以启示、反思和激励的,当代艺术作品更像是一面镜子。我早期的作品《多?少?》系列、《城市》系列、《天天向上》就是对当下城市化高速发展、过度消费和环境问题所提出的思考。当年我无论去到哪个城市,都要到垃圾回收站去做调查,去拍摄哪些最后被分捡的日常消耗品作为我的作品素材,几百张照片最后又通过后期的合成处理,制造出一个超真实的世界来,让每一个人看到的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当你在走近画面时,那些陌生的部分被放大,它们又变成了你再熟悉不过的日常消耗品或抛弃物。这些画面虽然只是虚构,但已经提出了严峻的问题,那就是,如果我们的现实景观的基础是建基于这样的对于物质的大量浪费与无尽的消耗之上,那么这些透支了未来的壮丽景观对于我们的现实、对于我们的未来具有什么意义?
《我的Mekong—问江》系列 资佰 摄影
《速写》系列 资佰 摄影(国道214线k2009km)
即便是在外漂泊,但几乎每年的冬天都会回到版纳避寒。离开版纳的这些年正是版纳发生翻天覆地变化最快的时期,一个小小的地级市,由于人文地理气候的特殊性,当地政府的大力对外宣传招商,引来无数的国内知名地产开发商,西双版纳已成为海南后的另一个旅游地产开发热土。天际线的变化,地貌森林的变化,河流、河道的变化,原住民的生活、信仰和价值观正被内地强势的主流文化所同化。我的每次返乡变成是对大都市生活的一种逃离,可回乡之后不久又会想着要离开,除了气候和阳光让我享受之外,其他的一切似乎又和内地越来越相像,常常会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其实内心也是希望家乡能够变得繁荣和富足,可每次返乡又发现这种发展和变化太快,快得让我无法去接受,传统的民族文化,都变成现代快餐,供给每年好几百万的游客来消费, 一切变化使我对故乡产生了疏离感。
《我的Mekong》影像其实比较私人化的,是以我在场的和回乡的情节来找寻自己内心中的故乡,生活在别处,重返才会有这种感觉。沿着湄公河去找寻我心目中的故乡,童年的味道,人与人之间的友善,融入生活点滴的南传上座部佛教,山地民族万物有灵崇拜对自然的敬畏。拍摄中我尽量去回避那些普通游客常见的标志性建筑和符号化的元素,只想从日常中去记录。所有给人以猎奇感的镜头都被我去除,在我眼中,他们是没有国界的,他们是和我一样生活在湄公河旁普普通通的有尊严、有信仰、有敬畏心的人。只有乘坐在小木船上,听着轰鸣的发动机声音,漂流在湄公河上,骑着摩托车奔驰在老挝的洛布芬高原,戴着头盔融入到西贡的摩托车流之中,徒步在洞里萨湖边,赤脚打坐在清迈的寺院里,大早跪在琅勃拉邦街边给化缘的僧侣布施,才有一种回归感。这才是我的故乡,缓慢、自由、安全、有信仰。
2012年开始,我的作品关注开始回到故乡,回到我更加熟悉和与我的生命有关的地方来。《文在身体上的精神图腾》是我继《即将消失的傣族传统文身》后持续关注时间长达20年的项目。继《我的Mekong》完成后,今年又完成了《我的Mekong——问江》澜沧江中游段的拍摄,这也是我对故乡、对社会、对人文、对内心精神世界的一种深切关怀。
《我的MoKeng》系列 资佰 摄影
《我的MoKeng》系列 资佰 摄影
孟尧:如果要你围绕“艺术还乡”的主题创作作品,你会怎么做?
资佰: 肯定会延续我关注的主题项目来进行,毕竟我是真正的返乡。我目前持续关注的项目都跟我的故乡生活有关,都是我熟悉的一切,有纪实也有观念。
孟尧:你对年底的艺术周活动有什么期待?
资佰: 希望艺术周活动只是个开始,让“艺术还乡”成为真正的还乡,让艺术在版纳落地生根,让艺术家与当地的文化、民间的艺术、人、生活,包括商业发生关系,让商业行为与艺术家们的艺术理想达到一种平衡的关系,能持续发展的友好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