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的自我拯救
——『涸辙之鲋』中的自我神话建构价值
2018-08-27刘江平
刘江平
刘征的 《庄周买水》曾被选入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课本,是一篇 “故事新编”的杂文,获得 《人民日报》杂文征文一等奖。文章活用了 《庄子》中的典故和人物形象,从 “濠梁观鱼”和“涸辙之鲋”里生发新意,赋予其时代的内容,批判了 “官倒”及买空卖空的投机行为。 《中国神话史》的作者袁珂提出 “广义神话”的概念,认为 “原始性固然是构成神话的要素,但是,神话是会随着时代的进展而发生变化的”。庄子的 “涸澈之鲋”看似是寓言,其神话思维不言而喻,袁珂认为有可能是早期神话的改装或遗留;这个故事久被传诵,可以说成了新神话。故事新编有别于重述,但却是建基于元素材精神的重述之上的新阐发,具有别样的意义。重读 《庄周买水》,体会 “涸澈之鲋”背后的深刻内涵,在新现实新时代下是有其哲学价值的。
生活是琐细而令人绝望的,那些我们所能目见的黑色使我们恶心,那些我们目所不能见的黑色会有人揭示给我们看,于是我们的眼珠渐被染黑。 《庄周买水》即揭示了生活中的某种黑色。它犹如一把长剑,挑开我们人性中的怯懦与卑琐,披露了我们内心的孤独与不甘绝望的抗争。
庄周是无奈的,不是吗?在美丽的梦境边缘,蝴蝶的华美翅膀收敛光华,出入于真实与虚空之中,承载着梦想的全部的光辉。 “梦蝶”的庄周是快乐的,在梦与醒之间以醉酒般的颠狂演绎信念的欢歌,虽然无人应和,但至少在这种孤独中他自己是相信的。然而现实冷冽如箭, 《南华经》出版的惨败终于使庄周 “一气之下”买水养鱼致富。人是容易走向自己的反面的,带着没落的奴隶主贵族的悲壮,庄周将自己投入他并不认可的世俗之中,混入 “不可阻挡”的“潮流”。可是,这样的自弃带着怎样彻骨的苍凉。
我们的阅读时常会被情节所牵制,事件的细节常常使我们忽略隐藏于事件背后的情绪与意义。当庄周来回奔走于东海与黄河与濠梁之滨,当庄周在 “办事员”与 “秘书小姐”与 “吴主任”之间辗转折返,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的艰辛被生动再现,我们的生活与庄周的艰难相互擦亮,一一印证,庄周的碰壁与我们的生活景况彼此融汇,成为我们对文章全部观照。终于,我们与庄周一起落入生活的尘埃,衣衫褴褛,形貌邋遢。对庄周的深切同情其实是我们对自己及周遭生活的深切同情。人是更容易同情自己的。这种同情感逐渐化为对现实的愤怒,于是我们不再需要其他的主题,对现实进行抨击就够了。这就是我在阅读现在一些人对 《庄周买水》一文的解读时的全部收获。然而浮尘飞扬的大地上,思想的花束依然绚丽,透过眼光的误障,我们还将听见灵魂的呼叫。庄周的故事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在现实中的人来说,永远不仅仅是一则寓言,它更应该像是一个来自原古的神话,种植在灵魂的花圃,与我们共同呼唤春天。
对于阅读者来说,事件有时并不是重要的,因为它只是写作者的一个花招。写作者借由事件使阅读者着迷,但事件更应该像房子的地基,只是一个依托,地基本身不是房子的目的,“居住”才是。庄周买水的故事即类似于此,故事的内部隐藏着一个更内质的故事——一个背叛理想的人被理想背叛,并最终在 “秋水时至”的季节里获得拯救,他的理想复活了。简单地说, 《庄周买水》是一个类似于 “耶稣复活”的故事。
在 《庄周买水》中,庄周的个人命运是被嵌入时代的转折之中的,他的堕落与反抗都是要打上时代的烙印。他的没落的奴隶主阶级的身份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他的命运的走向。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其实是一场遭遇——遭遇过去,现在,和未来。庄周要完全融入变型期的社会,他首先要与过去作彻底的告别,要对现实有清醒的认识,要能预见他的未来。然而对这一切,庄周并未作充分的预见,而只是借由 《南华经》出版失败激起的狂热, “一气之下”作出养鱼致富的决定,这属于 “盲目投资”。告别自己岂是容易的事,庄周能够对自己的信仰毫无牵挂地抛弃吗?只有没有了爱,人才能获得最大限度的自由。在学问与自己的精神信仰中浸淫得越久的人越不容易告别自己。对现实,庄周同样是 “不懂事”的。在买水过程中的庄先生对 “官倒”与买空卖空现象的 “吓了一跳” “疑惑”就证明了这一点,一个对现实没有清晰了解的人如何能在现实游刃有余呢?何况他又是一个学习能力不强的人,早在女秘书为他开介绍信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后面怎样才能买到水了。对于未来,庄周更是一无所知。以史为镜,才能了知未来,庄周对自己的过去的无知,必然导致对自己的未来的茫然。对于庄周来说,或许只有一句话可以概括——他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
那么,不合时宜的人在荒谬的人世就没有自我拯救之途吗?这是否是 《庄周买水》向我们提出的更为深刻的课题?个人的愿望与社会的现实时常会出现悖谬,怎样在这种人生本质上的荒谬之中寻找到自我生命的意义,这是每个人都必须思考的问题。在文章的结尾,作者刘征让庄周敲着空桶唱——“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涯之间,不辩牛马……”。说的意思好象是在商业大潮如秋水一般涌来的时候,人迷失于潮流之中,晕头转向,但是阅读一篇文章还应该注意到前后文。作者在写庄周敲桶而歌时用了一个词——“霍然跃起”,这说明庄周顿悟了。作者还用一个句子——“猛听得一声雷响,油然云起,长养万物的甘霖就要下来了。”对于 “涸泽之鲋”来说,一勺水只能是短暂的拯救,要使处于生活的困境中的那些 “鲋”获得抵抗现实的更长久的力量,当然需要在他们的内心培植一种信念。当庄周面对着生活中的弱者时,他突然明白了他即使致富了,也只是成为现实中得以存命的 “鲋”而已,而躯壳的存在并不证明他是活着的。他人生的全部意义在于使一种精神超越于物质的存在而长生。庄周从起点出发,最后又回到了起点,他也就找到了自己,从而获得救赎,并且通过自我的救赎使他之后的人们直至现在的我们获得了一种生活的哲学——怎样在生活的困境中固守自我的本质,再现人的价值。里尔克说:“没有守住,就没有一切。”庄周将自己投入现实,但是他比我们更可贵的是,他最终守住了自己的元阳。
据我浅薄的阅读视野,庄周最后的生活方式是这样的:他辞去蒙城的小官 (漆园吏)后,居处陋巷,向人借粮,自织草鞋,穿粗布衣和破鞋,甘愿闲居独处。据《史记》记载,还有一个故事很有意思,说的是楚威王听说庄周很厉害,派人送了很多钱,许他为相。这就相当于 “许了庄周一个金光闪闪的未来”。但庄周并未接受,他说自己宁愿象一只龟一样 “游戏于污渎之中自快”,也不愿像死后的乌龟一样尽享供敬。庄周下海的目的,只是图一个未来,但是在这个故事里,庄周显然明白精神的快乐更甚于精神不自由的花花世界。那么,这就涉及到了人生的选择的问题。一个人最终选择一种生活方式,他必须是明白之后才可以。沈从文在北京大学贴出一批声讨他的大标语和壁报之后 (参见沈虎雏《沈从文年表简编》),自杀未遂,他没有放弃自己对自己的理念的坚持,他写的一段文字至今令人感动——“我心中这时候极慈柔。我懂得这是明白了自己,也明白了自己和社会相互关系极深的一种心理状态。我希望能保持它到最后,因为这才是一个人。”同样的,庄周正是因为 “明白”,所以坚持。庄周过着水一般的生活,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过去是什么。回到过去,就是回到自己。
对刘征的 《庄周买水》的理解如果仅止于文章揭露了社会中的不良现状,这是很可惜的,也是对作者的误解,因为作者是如此明确地说——“更重要的是,这鱼以及甘霖欲降的风色和庄周敲着空盆唱歌,都别有深意。这些使文章的主题不止于讽刺不正之风这个大家习见的较浅的层次,而掘进到广大老百姓的艰难、忧虑和期望,以及他们对甘霖久望不来的强烈不安和知其必来的坚定信念。”如果仅止于作者所说的文章在于揭示对 “广大老百姓的艰难、忧虑和期望,以及他们对甘霖久望不来的强烈不安和知其必来的坚定信念”,这也只是拘泥于文本的阅读,读者应该参与阅读,与文本互动。读者应该在文本之中观照自身与处身其中的社会变化,从中获取生的智慧,并完成思想与人格的建树。因此,我想,面对着一个变化的时代,庄周买水的故事还给了我们一种智慧,即怎样在欲望与自我之间找到 “人”这个本质的东西。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神话故事揭示了人类精神的内在的运作方式, “涸辙之鲋”的故事既揭示严酷现实的荒谬,又在更深刻的层面上隐喻了一种精神的梦境:自我的解放和信仰归属。 《庄周买水》对“涸辙之鲋”的内在精神价值的重述,某种意义上是由现实寓言到自我神话价值建构的跃进,这种改造赋予了古老神话以时代气息及内涵,体现了重述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