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芬奇的《救世主》传奇
2018-08-24奈杰尔·克利夫
[英]奈杰尔·克利夫
“大家”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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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奥纳多·达·芬奇的《救世主》是全世界最昂贵的画作,它即将在阿布扎比令人惊艳的新卢浮宫展出。即将展出意大利大师摄人心魄的基督像的美术馆酷似紧凑的阿拉伯人古城区。美术馆巨型穹顶的形状受到交织的棕榈叶的启发,附近就有清凉的绿洲。在伊斯兰国家展出,场地虽美丽却违和。“穆斯林看基督像干什么?”《新闻周刊》杂志的大标题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但从深层次讲,这个场地其实很合适——不仅因为耶稣(身穿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服饰)返回了他的中东老家。这幅画经过了大幅度的修复,并且还有人怀疑它是赝品,但它依然于2017年11月在克里斯蒂拍卖行卖出了破纪录的4.5亿美金的高价,这比将近60年前的售价提高了750万倍。令人震惊的重新估价反映了这幅杰作的神奇历程。而且从多个角度讲,《救世主》的旅程完成了循环,回到了原点。
故事从1500年开始。
很多基督徒相信,这个预言之年是世界末日的前奏。人们期待末世、心情阴郁的原因之一是当时欧洲深陷于一系列争夺权力与土地的战争,称为“意大利战争”。这些战争将持续65年。新世纪降临了,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占了上风。他刚刚登基两年,已经夺取了米兰公国,春风得意,准备向那不勒斯王国进军。
路易十二原本是一个强大的封建领主,曾在所谓“疯狂战争”期间反对法国王室。前一任国王查理八世命令他娶了自己那残疾又不育的堂侄女让娜,因为国王希望他们断子绝孙,让这个与王室竞争的家系灭亡。路易十二出人意料地登上王座之后,就让教皇取消了他的婚姻,随后娶了布列塔尼的安妮,即查理八世的遗孀。现在路易十二是米兰的统治者,还即将成为那不勒斯国王。他需要一种戏剧性的手段来宣扬自己的新王朝得到了上帝的佑助。
列奥纳多·达·芬奇虽然才华横溢并且此时名望见长,但他不是最显而易见的人选。他享受被路易十二打败的米兰公爵卢多维科·斯福尔扎的宠信长达17年。路易十二的军队入侵米兰后,他的弓箭手站在达·芬奇为一座骑马雕像準备的黏土模型前,拿它当靶子练习射箭。艺术家逃到了威尼斯,在那里当军事建筑师和工程师,后来退隐到佛罗伦萨一家修道院。这时法国国王聘请他创作一幅基督像,这样的委托可不是当时最著名的艺术家能够轻易拒绝的。
如果路易十二看过达·芬奇为了创作而准备的素描,也许会感觉神秘的基督抬起了手指,在祝福新的法国秩序。基督手里还拿着一个象征上天与凡间力量联合的水晶球。这种联合就体现在国王身上。达·芬奇肯定清楚,路易十二的诉求是宣示他的强大力量,也表达他的虔诚与恩泽。具体地讲,是彰显法国统治意大利乃至全欧洲的威势。但和所有的伟大艺术作品一样,这幅肖像将会拥有自己的生命力,既嘲讽也抬举了赏画的君王。
达·芬奇是文艺复兴时代最伟大的博学通才,除了绘画还有很多兴趣。1502年,他开始为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儿子切萨雷·博吉亚服务,担任军事建筑师和工程师,并陪博吉亚周游意大利。又花了好几年,达·芬奇才完成了《救世主》。此时路易十二已经可耻地丧失了那不勒斯。他拿到画之后,基督充满奥秘的凝视也许会提醒他,凡人再伟大也不可能与永恒的力量相提并论。
1515年,路易十二驾崩,没有男性子嗣,他的亲戚弗朗索瓦一世继承王位,并于同一年夺回了米兰。次年,达·芬奇迁往法国。《救世主》已经在法国奠定了他的名望,但他还带来了更多作品,包括一幅神秘肖像,就是后来的《蒙娜丽莎》。弗朗索瓦一世把他安顿在一座有塔楼的庄园,有地道将庄园与王宫相连。法国人甚至企图将《最后的晚餐》连同它所在的墙壁一起从米兰运到法国。达·芬奇于3年后去世,临终时弗朗索瓦一世亲自抱着他的脑袋,“世上不曾有过像达·芬奇一样博学的人。”他哀叹道。法国凭借与达·芬奇的紧密联系,宣称自己可以取代意大利,成为文艺复兴的新中心。
《救世主》保存于卢浮宫,直到一个多世纪之后的1625年,法国公主亨丽埃塔·玛丽亚嫁给了英国国王查理一世。她把《救世主》带到了英国。它被悬挂在她位于格林尼治的宫殿的显要位置。
查理一世是当时最伟大的油画收藏家,他从全欧洲买来了提香、鲁本斯、拉斐尔、卡拉瓦乔和伦勃朗的杰作,甚至将曼托瓦公爵的全部藏品尽数买下,将其与《救世主》挂在一处。
查理一世的爱好可谓非常昂贵,并且他的生活方式极尽奢华。他需要钱,于是在没有得到议会批准的情况下征收不得民心的赋税。他与英国议会争吵。他相信君权神授,自己理应享有不受限制的权力。另外,他的妻子是天主教徒,他自己又没有去支持新教徒,这招致了新教徒的敌意,最终导致英国内战。保王党军队与奥利弗·克伦威尔的议会军队厮杀,而亨丽埃塔·玛丽亚逃往法国,丢下了《救世主》。
查理一世遭到审判,被判犯有叛国罪,于1649年1月被处决。为了偿付国王的债务并为 “共和国的公共福祉”筹资,新政权举办了大型“共和国拍卖会”。国王收藏的大部分画作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售出,《救世主》被卖给了石匠约翰·斯通。即使斯通懂得自家墙上挂的是什么画,他也没能享受多久。1660年君主复辟,查理二世登基,用一道议会法令追回已经失散到四面八方的王室财产,包括《救世主》。斯通不得不将它归还。
这幅画的命运在随后很长时间里一直走下坡路。查理二世的弟弟登基,成为詹姆斯二世,他将这幅杰作送给了自己的情妇凯瑟琳·赛德利。新国王笃信天主教,遭到英国的新教徒精英的反对。他们发动了光荣革命,将詹姆斯二世流放到法国。他以王位觊觎者的身份,领着路易十四的赞助金,在法国了却残生。没了国王的保护,詹姆斯二世的情妇失去了社会地位。《救世主》在她家流传下去,越来越破,好几次被人用粗陋的涂抹覆盖,最终变得漆黑,以至于几乎无人看它第二眼。1900年,无人还记得它的出处,于是达·芬奇的一位爱好者以很低的价格买下了它。1958年,它再次出现在拍卖会上,售价45英镑。此后近50年里销声匿迹。
达·芬奇失落的杰作的当代史从2005年开始,在美国的一次拍卖会上浮现。买家是一个财团,包括纽约艺术品商人亚历山大·帕里什,他们买这幅画其实是赌博。他们付了1万美金,但做好了心理准备要花比这多得多的钱来鉴定真伪。大家普遍相信这是赝品,但喜欢戴领结的英国艺术史学家戴维·埃克塞吉昂是最早几个侦测到大师笔法的人之一。法医学专家研究了这幅画,纽约大学的博物馆管理员戴安娜·德怀尔·莫代斯蒂尼受委托做修复工作。最严重的一处损坏是因为胡桃木镶板上有一处打结,老早就导致开裂。清洁之后,人物的双手、鬈发、水晶球和衣服褶皱大体完好,而面部的部分区域保存了所有层面。
X射线发现了一些“悔改”,即艺术家画下的初步细节,但后来被修改掉了。这些“悔改”包括右手拇指的位置差异,说明这幅画不大可能是后人临摹产生的。红外线探测也发现了它具有达·芬奇晚期作品(如《蒙娜丽莎》)的一些特点:借助草图来画头部;用手腕根部抹一抹颜料,创造一种光影的柔和效果,这种技法叫做晕涂法。
研究者还在温莎城堡发现了两幅草图,它们显然是为了画基督的长袍而做的准备工作。还发现了一幅1650年的蚀刻版画,与画作的构图相符。线索越来越多,逐渐拼凑起完整的图景。画作的新主人将它展示给一群国际达·芬奇专家,然后请大都会博物馆与伦敦国家美术馆的专家来看。伦敦国家美术馆正在筹备2011年的达·芬奇展,临时决定将《救世主》作为这次最重要的核心展品,这就给它的真实性盖了最后一个权威图章。于是,现存于世的达·芬奇画作就达到15或16幅了——至少相信《救世主》是达·芬奇真迹的人是这么认为的。仍有少量达·芬奇专家还没有确信,说这幅画顶多有一部分出自达·芬奇之手。
展览结束后,瑞士艺术商人伊夫·布维耶在索思比拍卖行以8000萬美金的价格买下这幅画。布维耶已经想好了转手的下家——俄罗斯寡头德米特里·雷波洛夫列夫。雷波洛夫列夫在苏联时代是心脏病科医生,在俄罗斯的新经济时代做钾肥生意发了大财。他的崛起带来了一系列生态灾难,他还曾被指控谋杀(后来被无罪开释)。他是个典型的俄罗斯寡头,后来搬到摩纳哥,2011年成为摩纳哥体育协会足球俱乐部总裁。雷波洛夫列夫还以9500万美金买下了唐纳德·特朗普位于佛罗里达的海滨豪宅,并且和特朗普在同一个圈子里交游。
和中世纪的君主与文艺复兴时期的银行家一样,现代财阀与寡头也会一掷千金地收购艺术品,附庸风雅。布维耶出手《救世主》的两天之后,将它送到化肥大王雷波洛夫列夫位于曼哈顿的高档公寓。此时它的价签上写着1.25亿美金。雷波洛夫列夫是全世界唯一拥有达·芬奇画作的个人,于是一夜之间成为世界艺术品收藏界精英的巅峰人物。但没过多久,他和布维耶公开打起了官司,闹得不可开交,诉讼至今没有解决。雷波洛夫列夫指控布维耶把画的价格多标了4500万美金,故意讹诈他。布维耶企图进入雷波洛夫列夫的豪华地产之一时被逮捕。
《救世主》的故事又一次告诫我们,高端艺术品的世界是多么荒诞:这幅价值可疑的画,纯粹因为营销的力量,价格居然一再飙升。若不是雷波洛夫列夫在区区4年后将它交给克里斯蒂拍卖行出售,价格可能还会保持原来的高位。这一次的估价是1亿美金。但如果它的价格不会升起来,从而证明布维耶骗了自己,那么雷波洛夫列夫就要大失所望了。参加竞拍的人包括全世界的顶级富人,如意大利商人贾恩卡洛·贾梅蒂和他的搭档、时尚设计师华伦天奴;美国商人、政治家、慈善家迈克尔·布隆伯格;中国亿万富翁和艺术收藏家刘益谦……拍卖价格升至3.7亿美金时,一位通过电话竞拍的买家给出了4亿美金的高价。
几周的众说纷纭之后,证明买家是沙特阿拉伯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他正试图通过财政紧缩政策等手段,将他的国家拖进19世纪,也许还要拖进20世纪。尽管他所生活的地区普遍反对人物画像,他还是买下了这幅基督像,似乎刻意要激怒一些原本就怒气冲冲的神职人员。沙特王室很快宣布,这幅画将在阿布扎比的新卢浮宫展出,这样就胜过了目前拥有最贵展品的机构——卡塔尔的国家美术馆。碰巧卡塔尔正和沙特阿拉伯交恶。路易十二也许会赞赏沙特王室的做法。
《救世主》目前是一个大型文化项目的核心,该项目总价值20亿美金,其中仅卢浮宫的30年冠名权就需要5.25亿美金。阳光射入美术馆的巨型穹顶,如同沙漠夜空中的星辰,将下方的白垩色微型城市照射得斑斑点点。这家博物馆建在海上,既属于这座城市,也在它之外,正如伟大的艺术既属于一时一地,也是永恒而普遍的。
达·芬奇笔下的救世主会凝视着前来欣赏他的国际化人群,他超凡脱俗的表情和以往一样神秘莫测,也许在祝福人们,也许在训诫人们。无论如何,他如今的居所非常适合这样一幅画作。《救世主》始终不仅观照宗教和艺术,也与政治、权力和威望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