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让友情更醇厚
2018-08-23吴昕孺
吴昕孺
人过中年,便会时时回首,检点自己人生旅途中那些值得品味和收藏的人与事。往事依稀,有如旧时乡村窗户纸上那斑斑陈渍,外人瞧着不起眼,甚至懒得瞧上一眼,然而自个儿心里清楚,那“陈渍”里曾有过怎样的清流,那清流曾如何激荡自己的心灵,以致无论多少年过去,只要这具躯体还活着,便能感受到当年哪怕是轻微的震颤。故人疏阔,宛若苍穹之上那轮萧萧明月,它每天经过一回,我们或忙于俗务,或惑于世相,难得像痴情的李白那样,“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然而,夜阑人静,也偶尔窗前望月,怀想那些像棋子样遍布天涯的朋友。双初,是我常常想念的朋友之一。
1991年9月,我从湖南师大校报编辑部调到湖南教育报刊社,创办《湖南教育报》。当时,报刊社从全省各地、各高校调来上十位年轻人,分兵把守教育报各个版面,我因为文学创作上的成绩而被分配到副刊部。负责副刊的章洪波先生并不侍弄文學,但人极宽厚随和,个头也高大挺拔,整天笑不落脸,烟不离手。他要我放开手脚,想把副刊办成什么样子都成。有了这么大的自主权,我不能松懈,更不能辜负。一方面,我不断向名家写信约稿,吸引他们对教育领域的关注;另一方面,我把眼睛睁得灯笼大,不放过任何自然来稿,以期从中发现优秀作者,尤其是在校师生。在上世纪90年代初那样一个环境里,让普通老师和学生中的文学爱好者与著名作家在同一块小小版面上相遇,大大提振了他们的写作信心与阅读视野。我收到的自然来稿越来越多,师生们的写作水平也越来越高。他们之中不少人后来成为颇有影响的诗人、作家,或其他行业的领军人物。我也与其中意气相投者缔结了终生的友情,比如当时还是学生的刘建海、魏斌、胡建文、曾冬、肖旭驰、湘客、冰洁等,比如当时战斗在教学第一线的廖双初、刘怀彧、喻剑平、徐志高、李春龙等。
那是1995年初春,我从大量自然来稿中读到一封安化县第十二中学青年教师廖双初写来的信。他谈到,自己大学毕业不久,在那所偏僻的乡村中学里,寂寞比雾还浓,幸好喜欢文学,靠阅读和写作的“阳光”驱散那寂寞的“浓雾”。我看到信封上,安化县第十二中学在一个叫“冷市”的地方,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我读大学时有个很要好的安化同学,他曾告诉我,安化山高水险,只有一条公路出入……带着这些印象,加上来信语言生动,吐属恳切,我不禁被深深地打动了,仿佛看见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青年,在磅礴大山的合围之中,显得那般矮瘦、渺小,但他敏锐的感官和丰沛的内心一直面对着万物,面对着内心的困境和自己钟爱的文学。
随信附了一首诗《春雨》,写得玲珑清雅,我马上将它送审、刊发,那一期是1995年3月25日号。我和双初成了好朋友,时相书信往来,品文论世。不料,1997年《湖南教育报》奉命停办,我先后辗转于《初中生》和《大学时代》两本杂志,与双初的文字缘被迫暂时中断。转眼到了2014年。这年7月4日,我们《初中生》编辑部一行前往安化县教育局洽淡导读事宜,我和双初终于得以见面。两年后,双初来长沙看我,送给我由湖南人民出版社付梓的新著《行走有痕》,并题签“岁月让友情更醇厚”。
很快,双初来电,说即将推出他的第三本散文集《看到的风景》,并将书稿的电子文档发给我分享,嘱我写点纪念文字,我欣然应诺。《看到的风景》分为五辑:“家园守望”“心灵絮语”“灯下漫笔”“书苑芬芳”“屐痕处处”。我觉得,这五个层面几乎囊括了一位现代书生的全部生活。
“家园守望”表达作者对家乡和亲人的一片赤诚之心。如此浓情的题材,双初用的却是淡墨。我们看他《早霞中的小城》的第一句:“一早起来,天气甚好,太阳从小城的东边斜射过来,投映在资水河面,溅起一片片金光。”写得十分放松,节奏缓慢如小城的日常生活,但句句精准,字字妥帖,无一可移易和删除。
“心灵絮语”说白了就是生活感悟。我读过很多作家写的“心灵絮语”,大多空对空,近乎梦呓。这类文字其实很难写,因为既要落脚于生活,还要发乎心灵,没有生活底子的人写不出,缺乏感受力和领悟力的人也写不出。双初阅历丰富,又独立思考,故能写得头头是道。他说:“如何掌控生活的弹性,把持一种好心态,让我们的日子少一些负累,多一些从容,值得覃思,更需要践行。幸福的学问,就在于看清生活的本质是什么。”(《幸福的学问》)他的文章中有反讽,有思索,有沉吟……无论就事论事,还是延宕开去,双初总能恰到好处地把握那个度,他不人云亦云,也从不偏激。他的文字完全过滤掉了那些情绪化的东西,这缘于他内心的积极与温暖。
相比“心灵絮语”,“灯下漫笔”这辑文章现实底蕴更足,生活味道更浓,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事,均被作者一一暴露于笔端。面对社会上诸多丑恶现象,双初毫不手软,或针砭,或痛斥,或揭示,无不深中肯綮,让人警醒:
“这个社会,多数人是善良的,也正因为此,社会才没有乱。但如果有人要扮演弱者,欺骗良善,自绝其后的事小,损害社会正能量的事大,结果也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真正困难的人难以得到大众的同情与帮助。道理很简单,人们雾里看花,已分不清谁真谁假,与其遭受欺骗,不如当个旁观者,甚至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行善的伤》)
“书苑芬芳”很明显,是双初的阅读笔记。我早就知道他喜欢阅读,即便后来离开教学一线,转身于行政,再到后来走上领导岗位,他始终保持着书生本色,把绝大部分业余时间都花在了读书上,正如他所说的:“阅读等不起。”
最可贵的是,双初的阅读总是伴随着思考,继而形成文字。他在《缕缕春风暖人心》一文中说:“仔细观看《中国诗词大会》,我发现它基本还停留在背诵互动的阶段,即主要比谁的古诗词记忆量最多,点评专家们不过作了些背景或内涵解读,并未行进到现场创作领域。这表明我们的诗词大会还是浅层次的;但它开了一个好头,只要我们不懈坚持下去,便不愁创作不出富有现代气息的古体诗词。”
双初是一个真正的读书种子:“作为一个读书出身的人,我是通过书找到了自己的生存依托,无论是读书,还是教书,生活中与我打交道最多的是书。现在虽然不教书了,但灵魂的滋养依然靠书来传输补品。”(《灯光亮了》)
“屐痕处处”则与上一本散文集《行走有痕》一脉相承,以游记为主。这一辑更有散文味,文学性更强,可以看出双初当年写诗歌的底子:“晓起村的流水潺潺,不深也不浅,却异常清澈,它们被青山环绕,亦被绿树掩映,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宁静。在溪畔行走,我看到孩子们都光着身子,在水中嬉戏,浪花伴随笑声起落,一如当初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婺源画卷》)
边走边看,边看边想,边想边写,双初把别人用来休闲玩乐的时间全部换成了珠玑文字,他的生活和生命因而拥有与别人完全不一样的维度。他为人热心,帮助过无数人,却从不图回报;他热爱文学,写过很多文章,却不求闻达。他始终在那座至今都算得上偏僻的小山城,不急不躁、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地活着,写着,笑着。这样一个人,怎能不让我时时想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