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者的游戏
2018-08-23陈龙
陈龙
直升机从海拔4000多米的喜马拉雅南坡营地起飞,发动机和螺旋桨的震动搅动了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29岁的于音瞬间从酷寒中兴奋起来,她回头望了望停机坪300米外的悬崖,又看了一眼雄伟的珠穆朗玛峰,祈祷了一句之后,一头钻进直升机。
早上8点45分,朝阳刚刚从山间升起。虽然黑色翼装里面穿的登山羽绒服和加厚卫衣,让于音看起来非常臃肿,但零下30℃的寒冷还是浸透肌骨。随着直升机的不断上升,寒冷也在加剧。但于音的注意力全在舷窗外巨大的灰色山体上。直升机就像一只微小的苍蝇,向着如来佛的指尖飞去。
爬升到8848米时,于音终于和珠峰女神平视,8500米的洛子峰也近在眼前。梦里亲近过无数次的珠峰女神就在前方,她有些激动。
15分钟后,于音跳出了机舱门,像一只大鸟,向地形复杂的高原飞去。10分钟后,她安全着陆,成为了第一个成功地在珠峰上翼装飞行的华人。
于音是一位出色的内地极限运动爱好者,在他们的世界里,每一项极限运动,都是人类对自身能力的挑战,而那些走到顶端的人,都是在一次次的训练中不断提高技巧,寻求超越,永不满足,用技术、经验甚至是伤痕,不断挑战人类能力的极限。
“不是找死,只是想活得不同寻常”
当高度升到7000米时,云层像一片薄海,隔开了天地,能清楚地看见珠峰和周围的白色山尖。“我突然感觉像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我想到的不仅是一会儿要去飞了,去挑战什么,而是我就要和这个世界融在一起。”
要从2.9万英尺的高空跳下,于音非常紧张。这一刻她期待了很久,但空气寒冽稀薄,风向不定,地面高谷悬崖纵横,稍有闪失,29岁的生命可能就此献祭给珠峰。透过窗户,于音反复观察下面的地形,推测可能的备降地点。此时,飞机上仅有的三个人——于音、飞行员和摄像师,只能大声喊着简短的话。
为了让极限运动员提前适应高空气温,不至于跳舱后瞬时冻僵,机舱门已提前打开,强劲的冷风呼啸着灌入。
和珠峰达到平行高度后,飞机飘移片刻,飞行员便通知于音准备跳。戴着头盔的于音深呼一口气,舒展一下翼装和氧气瓶,对着镜头说了两句话,便走到机舱门口。10秒后,她径直跳下。
跳机后的片刻,于音的身体轻微自旋,她迅速摆正身体,张开翼装的翅膀,很快正常飞起来,往珠峰方向飞去。
“对极限运动爱好者来说,人类有三极,南极、北极和珠峰,它们代表了地球上的最高难度。”从2008年第一次和室友一起接触跳伞,10年过去了,她来到了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地方。为了珠峰这一跳,于音做了超过2000次的跳伞和翼装飞行,“每一次都在接近极限,甚至接近死亡”。
2008年,于音到美国佐治亚理工大学上大学,因英语不好,不善社交,她一度过着孤独的生活。有一次,室友的男朋友要去考跳伞教练执照,顺便拉上了她,从那以后,她走上了一条跳伞的道路。10年间,于音从一个跳伞小白,逐渐跨越中等水平、高等水平,直到成为一名跳伞教练。
6年前,她第一次尝试了翼装飞行。
翼装飞行是跳伞运动的一个分支,运动员身着翼装的羽翼,脚部和手臂下方连接着冲压式膨胀气囊的高密度尼龙翅膜,类似一个无动力飞行器。美国跳伞协会明文规定,学习翼装飞行前,必须要有200次以上的跳伞经验。
“技术当然是最基本的,只要理解清楚了,就越来越知道该往哪儿使劲。把每一项训练都做完,打好勾,就会到达那一步。到后来,技术部分已经过去了,最难的可能是下决心做这件事并坚持下去。”在教练的帮助下,跳伞对于音来说,变得越来越容易。
在美国跳伞的前5年里,于音遇到了许多良师益友。“有人鼓舞你,你才有持续的动力。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中年大叔一直坚持打篮球,因为每周六晚上伙伴们都会在一起。”和于音一起跳伞的一个美国工程师,每周末都去跳伞,5年内便登上了美国国家跳伞冠军领奖台。正是有了这些人的帮助和激励,于音才将跳伞运动坚持下来。
2017年,于音爆发了。5月,在美国,她从三万英尺高空跳伞成功,创造了中国人最高高度跳伞纪录;9月,她又在加州完成两万八千英尺高空翼装飞行,同样是中国人翼装飞行的最高高度纪录。11月的喜马拉雅翼装飞行则是她2017年的最终目标。
10年里,于音遭受過尾骨断裂、膝盖严重撞伤积水等伤病,在2017年的教学和训练中,她先后发生了手骨断裂、食指骨裂、手腕劳损等伤痛事故。在高空飞行中,身体机能的迟缓和停滞,都会带来危险。海拔6000米以上的无氧跳伞和翼装飞行,还面临着高山反应、缺氧、寒冷等考验,对技术、心理素质要求极高。于音此次挑战珠峰就是在无氧条件下佩戴氧气装置的翼装飞行。
仔细看了珠峰的容貌后,于音调整方向和速度,向着预定落地点飞去。她在心里提醒自己,千万不要撞山。
离机自旋是此前于音最担心的情况。如果离机后发生自旋,运动员可能在短时间内脑死亡。为了应对种种不确定情况,2017年夏天,于音针对性地做了300次专项飞行训练,积累解决自旋情况的经验。在珠峰的飞行中,离机的片刻发生轻微自旋后,于音很快摆脱,就是得益于此前的训练。
5月的三万英尺跳伞中,直升机在高空爬升的两小时里,于音备受折磨,头和内脏膨胀,眼睛视线变窄,耳鸣,四肢冰冷发麻。受此影响,于音在跳舱后果然发生了自旋,在高空坠落了3000英尺,幸亏后来停止,于音成功摆正身体,打开降落伞。这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让她具备了极限高空的适应能力。
翼装飞行中,许多自然气候和装备性能因素会引发事故。2017年11月11日,俄罗斯极限运动员Valery Rozov同样在喜马拉雅山脉尼泊尔一侧做翼装飞行挑战,却因为选择的坡度太缓,飞行控制失误,撞向悬崖身亡。那正是于音飞过珠峰后的一周,当时她还没离开尼泊尔营地,听到消息后,着实有些后怕。
“跳伞带来的不光是刺激和心理上的冲击,还可以让人平静。离开飞行器的那一刻,确实惊心动魄,但当你经过自由落体,看到白云、山峰、河流、田野都在你的脚下运转,天际线发出荧光时,仿佛地球也在和你相向而飞,尤其是在半空中打开伞的那一刻,内心是很平静的。很多跳伞的朋友都说,那感觉像是到了天堂。”
2017年11月3日上午9点20分,于音降落在起跳点的停机坪,距离悬崖100多米。触地站稳后,她欢呼起来。至此,于音成为首个在喜马拉雅进行翼装飞行的中国人。
“如果心理不够强大,饥渴、疲劳、恐慌可能会让人崩溃”
8月的老铁山水道,暖流自东向西推进。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起伏着半米高的浪,漂流运动爱好者闪米特和同伴有节奏地左右划桨。行进到一半时,闪米特停桨看手机定位,发现洋流悄悄地将他们带到了离预定航线很远的地方。他们开始奋力往东划,一个小时后反而倒退了两公里。这样下去,他们将永远到不了岸边。同伴立刻慌张起来,拼命划桨。
从砣矶岛到北隍岛,之间礁岛密布,大雾持续多日,闪米特和同伴前三次出行都失敗了。今天是第四次,他们早上5点就出发了。按计划,黄昏时分他们就能抵达大连海岸。但现在,眼看十几公里外的大连越来越远,如果天黑仍被困在海上,危险将不可预测。
闪米特是漂流老将,他让同伴不要急。“我估算,两个小时以后洋流就会减弱。现在我们先别使大力气,保持匀速划,保存体力。就算洋流是一小时三公里,我们前进两公里,实际也只倒退了一公里。”闪米特让同伴跟在他的皮划艇后面,以减轻他的阻力。“其实当时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那样说只是安慰同伴。因为除了冷静,等候时机,别无选择。”幸运的是,两个小时后,洋流果真减弱了。他们停下来喝了一口水,开始向正确的航线划去。“潮汐总会退,但如果心理不够强大,饥渴、疲劳、恐慌可能会让人崩溃。”
洋流恢复正常后,他们按五六公里的时速向北,终于在下午5点到达了大连的陈家村港。眼看离岸边只有三四公里,此时风浪又起,海浪一个又一个顶上来,将他们往暮色降临的海洋方向拉去。同伴再次恐慌起来。这时,闪米特大喊“最后一搏,全力划船”。他们各自喝了一罐红牛,用八九公里的时速拼命往前划,半小时后终于进入陈家村港的静水区,顺利登陆。
这是闪米特环中国海岸线漂流中普通的一天。中国海岸线全长1.8万公里,闪米特一般在远离海岸线十几公里的地方漂流,为了节省时间和费用,他直线横跨多个海湾。最后,他用140天完成了中国大陆海岸线5732公里的独木舟漂流。而他的妻子羚羊,则在沿海的公路上每天开车几十公里,到当天设定的终点站,为他做后勤补给。
从2017年5月11日自中越边境的北仑河入海口出发,闪米特经过了8个省市自治区,最终于9月28日到达中朝边境的鸭绿江口,成为世界上首位采用纯人力皮划艇环行中国海岸线的探险家。
闪米特和妻子羚羊早年在日企和美企上班,有着优厚的收入。两人恋爱时,羚羊就发现闪米特浑身上下有一股好动和蓬勃的运动激情。每到周末他就去打篮球、游泳、登山,身上有着流不完的汗水。2002年起,因为网络交友的便利,闪米特开始成为一个登山发烧友,几乎登遍了华南的名山。2007年,33岁的闪米特突然对独木舟产生兴趣,许多个风吹日晒的日子,他都在珠江口的水域中练习划船。2010年,他私下组织了一支15人的独木舟漂流队横渡琼州海峡,不料途中遭遇暴风雨,多名队友落水。广东海洋救援队赶去救援,第一次独木舟探险就此失败。
这次失败,也成了闪米特独木舟漂流探险的真正开始。在此后的5年里,闪米特4次成功横渡琼州海峡,并成功横渡渤海海峡。他越战越勇,萌发了一个漂流西太平洋航线的雄伟计划,他要用独木舟给西太平洋海岸线“镶边”。这一计划最初设定10年期限,分段完成,从泰国到柬埔寨、越南,然后是中国海岸线、日本东海岸,最终沿俄罗斯东海岸西伯利亚群岛链北上,穿过白令海峡,到达阿拉斯加。
闪米特的“西太平洋漂流”计划,是受日本琉球探险家八幡晓启发的。八幡晓和闪米特一样出生于1974年,她从2001年到2013年,用12年时间,完成了从澳大利亚途经印尼、菲律宾、中国台湾、日本的一万公里海洋漂流,成为亚洲漂流第一人。2013年,闪米特夫妇曾通过网络向八幡晓请教。闪米特的目标是超越八幡晓,成为亚洲漂流探险第一人。
2012年,闪米特完成中国首次独木舟环渡海南岛漂流,21天航行846公里;2013年完成中国首次独木舟穿越南海的漂流,30天航行1000公里;2014年完成泰国、柬埔寨独木舟跨国海域漂流。
2014年4月,闪米特从云南的珠江源出发,用64天时间漂完2200公里的珠江。
2015年,闪米特用234天时间,完成了世界首次单人成功漂流黄河。2016年夏天,先后成功攀登三座海拔5300米到8200米之间的雪山,当年11月又在无后援重装的情况下,穿越巴丹吉林沙漠,但失败而返。每一次历险,都是闪米特体内无穷力量的释放和对世俗生活的反抗。
2014年的珠江漂流中,闪米特不仅了解了母亲河沿线的地貌风光,接触到各种风土人情,还因为在中上游拍摄的垃圾污染图片而走红网络,引发两广媒体和民众的广泛关注及担忧。“这是我们完全没想到的,漂流探险还能对社会产生直接的影响”,妻子羚羊每天都关注着丈夫的行踪,虽然在岸上,却始终像是独木舟或皮划艇上的“另一半闪米特”。那次的走红,让很多沿线的漂流爱好者和环保人士投入到清理珠江漂流垃圾的行动中,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漂流者们与沿线各段的政府部门合作起来,漂流者发现污染点上报环保部门,环保部门去清理。
黄河中上游山高峡深,滩险水急,1987年4月30日至9月25日,由河南、北京、安徽三地严格遴选的几十名探险队员,进行了轰动全国的首次黄河漂流探险,虽然最终成功,却有7名探险队员中途丧生。而这一次,闪米特独自一人漂完了落差4831米、全长5464公里的黄河。这是史无前例的壮举。
黄河漂流跨越了更多的地貌,从青藏高原到黄土高原,再到渭河平原、华北平原,湍急的河水让闪米特体验到了中华文明的雄壮气魄。实施黄河漂流计划前,闪米特夫妇双双辞职,家中多年积蓄因为海洋漂流花费,仅剩30多万元。这也是闪米特选择了黄河而不是长江的原因,长江漂流会耗费一年多,手头的经费不足以支撑漂流长江全程。
不同于一般的极限运动,漂流探险没有固定场所和特定安全保障,不是反复训练就能过关,考验的也不只是人的某种单项运动技能。户外漂流的每一次,甚至每一天航段的地理、水文和气候条件都充满不确定因素,而难度级别也是经历过后才知道的。只要生存下来,就是成功了。唯一的失败就是放弃,或者死亡。
漂流探险是一项综合运动,水上划船、航行只是最基本的考验,更大的要求是野外生存技能和心理素质。水上漂流,周围全是水,饮水却不容易。如果是在暴雨中前行,闪米特可以张嘴对着天空,晴天时就要想各种办法。遇到浑浊的河流,他舀上河水,简单过滤后就喝下。如果在大海上航行,水源用尽时,他就坐在皮划艇中,用广口饮料瓶接自己的尿液饮用。对漂流探险者来说,这些只是最基本的考验。
探险者要穿越海上的暴雨、雷电、风浪、大雾,要忍受日复一日的孤独,要具备野外求生能力,在多峡谷、瀑布和水电站的内陆河流,闪米特经常带着皮划艇攀岩,穿越无人的荒原、沼泽、沙漠、村庄。他遭遇过的凶险,都渗透在黝黑的皮肤和坚实发达的肌肉里。
在亚热带红树林里,闪米特曾遇到鳄鱼,生死对峙40分钟才安全逃离。在暴风雨来袭的海洋上,人是海面上的“引雷针”,为了避免被雷电击中,他必须跳入海中,只把头伸出水面,等待雷电过去。遇到酷暑,皮划艇内温度甚至高达60摄氏度,对人体耐力提出极限考验。在泰国海域漂流中,有一次他下海方便,鲨鱼闻到人的排泄物寻来,他幸好及时发现,迅速划离,才险中逃生。
从地上、墙上到空中、山巅
25岁的老帕前些天拿到了国家体育总局认证的《一级运动员证书》。对于一个从小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喜欢蹦蹦跳跳的新疆男孩来讲,这是一件让他喜不自胜的事情。
海拔7000米已經是生命的禁区了,白色的云层铺展在脚下,从蓝色的缝隙里可以看到山下的戈壁和湖泊。站在这个孤独的地方,人对地球有了一种亲切的感知。缺氧和寒冷让人的意识有点不清醒。风裹着雪粒急速刮过,高处岩石上飘出的雪粒被阳光照出七彩的光圈。
前一天晚上,四个北方大老爷们儿挤在一个小帐篷里聊到半夜,第二天凌晨三点就出发登山,老帕觉得自己像是还在梦里。他艰难地呼气、吸气,每走20步就站住,头抵住登山拐杖睡十几秒,再接着往上爬。那十几秒,已够他做一串梦。有一阵他趴在地上,用包围住脑袋,感觉像置身于天堂,他似乎几百年没睡过觉了。但此时不能停下,一旦睡着,身体就会失温,脑死亡,最终长眠雪山。
快到山顶时,老帕精神起来,看着身后的队友,对着摄像头唱起歌:“I wanna love you,everyday and every night...”中午时分,老帕和队友们先后登上了海拔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这几百米的高度,他们爬了10个小时。遗憾的是,山顶云雾笼罩,看不清太阳,老帕用摄像机拍了拍队友和自己,待了5分钟,就下山了。
2017年7月的这次登山,前后花了20天时间。前14天要阶段性地做前进和后退,让身体慢慢适应高海拔环境。最后的1000多米,用三天登顶,两天返回大本营。最后一天,大家都已经濒临崩溃。
老帕并不是专业登山队员。2016年暑假,老帕回老家阿克苏,一位大哥介绍他给金马奖导演周浩的纪录片《喀什》做拍摄。于是,老帕加入了这支20人的登山队伍,途中他不仅比其他人多背两个装摄影器材的包,还要完成拍摄任务。
慕士塔格峰位于喀什边境,同行的队友中,有人心脏出现不适,一位跑马拉松的女士中途腹泻不止,还有一位50岁的男子心肺功能跟不上,最终成功登顶的只有15人。
老帕原名帕尔哈提·尔肯,从小在新疆阿克苏长大,喜欢攀爬跳跃,12岁开始玩滑板,上初二时,跑酷传到新疆,好动的帕尔哈提一下子就迷上了这项运动,并凭着矫健的身手成为当地出名的跑酷爱好者。帕尔哈提的空翻技术并非最好,但他的综合技能很强,人又和蔼可亲,很快吸引了一大批爱好跑酷的野孩子,组成了一支跑酷团,取名SLP,意思是Surpass Limit Parkour。最火的时候,跑酷团有三四十名成员。没人教学,他们在网上找视频,边摔边学,没有护垫,就找草坪练。15岁那年,帕尔哈提从母亲那里得到一台小DV机,他把跑酷的场景拍成视频,发布在中文视频网站Youku上。
阿克苏的老城区有很多连在一起的房子,帕尔哈提和一伙朋友每天都在街道、学校、公园和居民区奔跑、空翻、跳跃,不知疲倦。人们没见过这样的运动,称他们为猴子、小偷、疯子。但在青少年中,帕尔哈提成了众人崇拜的偶像。无论在巷子、广场,还是在学校平地,都能看到他们飞跃、翻腾的影子。跑酷的帅气也吸引了学校里的女孩子们,这让他们变得更加自信。
“我站在23层楼顶的角上,当我把头抬起来的时候,感觉特别高,腿就特别软,心跳得厉害。连跳几步,一到平地……哦,深深地呼吸。”2016年帕尔哈提帮VICE中国拍摄的短纪录片《年轻人们:南疆跑酷》中,主人公帕合尔旦·帕尔合提这样描述他在楼顶跑酷的情形。帕合尔旦是最早在喀什地区建立跑酷团体的人。片中展现的两位少年——帕合尔旦和祖力皮卡尔,依稀就是帕尔哈提当年的模样。
跑酷是一项跨越和穿梭障碍物的运动,需要运用到很多综合技能和全身肌肉。帕尔哈提觉得,跑酷的精神,就是自由。“练跑酷的过程中,肌肉和协调性都会慢慢提高。你的心态、精神都能飞起来。”在每年学校运动会的开幕式上,阿克苏的中学的老师们都会给他们机会,让他们在大操场上表演三五分钟的跑酷。
不过跑酷也让很多孩子身上遍布伤痕,这让父母们担忧不已。帕尔哈提不主张鲁莽,不刻意逼迫自己,而是顺风顺水。但他的一个老朋友,在一次前空翻的时候脖子着地,造成脖子以下半身不遂,至今瘫痪。幸而他的父母心态不错,说感谢上天,至少孩子还活着。
2012年,帕尔哈提考到成都的中国航空飞行学院,学修飞机,但他并不擅长物理,学得一般。上大学后不久,在一次跑酷比赛中,帕尔哈提从三四米的高墙上往后空翻,也许是不适应场地器材环境,他的脚触到软垫时不慎卡到垫子的缝隙里扭伤了。从那以后,他的跑酷就进入低潮期。
不过帕尔哈提觉得到内地上学是幸运的,因为内地有更多的机会,自己才没有被埋没。大二时,他得到一次为红牛拍摄跑酷比赛的机会,随后他休学一年,到北京参与极限运动的拍摄。“因为我懂跑酷,又会摄影,运动员跑的时候我知道怎么跑怎么拍,他们也很满意,有我在的时候,运动员更有表现欲。”
从那以后,帕尔哈提参与了数十次极限运动比赛摄影,跑酷、环湖自行车赛、特技飞行、翼装飞行、登山、越野摩托车、高山越野跑、攀岩、铁人三项、峡谷走钢丝、攀冰……帕尔哈提跑了全国的许多地方,摄影剪辑技术也越来越专业。他开始爱上攀冰和翼装飞行。他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计划今年到北京学习跳伞和翼装飞行,希望有一天不仅坐在飞机上,还能飞在空中拍摄极限运动。
帕尔哈提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每个月都有忙不过来的拍摄任务。一直以来,人们看到的酷炫的极限运动,多是外国运动员的作品,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国内极限运动摄影人才的匮乏。帕尔哈提的最终计划,是要把中国极限运动的影视和视频做得更好、更专业、更系统化,让更多的人知道极限运动的魅力和美丽。
直到今天,有人在网上看到帕尔哈提,还喊“我们的跑酷队队长”。当年SLP的元老们随着上学、工作,逐渐远离跑酷。但网上能看到阿克苏新涌现的跑酷少年,他们穿的T恤上,还印着“SLP parkour”的字母和标志。那是帕尔哈提引领的跑酷精神的默然流传。“这个符号已经成了这些孩子心中比较神圣的一个存在。”
在《年轻人们:南疆跑酷》的结尾,帕合尔旦在黄昏里一段长长的城墙上,从低到高快速奔跑,鸟群不时掠过他的头顶,巨大的云霞飘浮在远山之上。帕尔哈提解释这种状态说:“我对这个世界有无限的好奇,所以我很想去了解这个世界,了解大自然。”
每征服一个极限,就想更进一步
天地间茫茫一片,只有黑白两种色调,一位队友急速滑过,蛇行的轨迹在厚厚的雪坡上搅起一米半高的雪浪,如同烟雾,周围到处是覆盖着厚雪、巨人一样的树。队友们兴奋地欢呼起来。大半个月的时间里,剑心带着滑雪队的10名队友在法国和瑞士的各大雪场辗转。
13年前,剑心还在国有银行做IT开发,脑力损耗,神经衰弱,颈椎病和肩周炎严重困扰着她。一次单位开年会,组织他们去北京郊区滑雪,她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让人兴奋的减压运动。热心的带队人杨哥在绿野户外论坛组织了长期教学,剑心和丈夫很快成了滑雪发烧友。2009年,渴望浪漫自由的剑心和丈夫辞职,在南山滑雪场开了一家雪具店,后来发展为国外滑雪俱乐部。
中国在20世纪90年代兴起了大众滑雪运动,但从基础设施到教学均极为落后。1994年,大众滑雪运动先驱卢建在北京南山滑雪场投资了中国第一个对大众开放的亚布力风车山庄滑雪场,和许多人一样,剑心在这里学会了自由式双板滑雪,爱上了猫跳滑雪。他们还通过看英文原版滑雪教程、影碟,学到不少技巧。因为有这些无私传教的老前辈,国内业余滑雪队伍逐渐壮大。剑心对猫跳、道外、陡坡、树林和公园安全滑行技巧的研究也日益精深,常常在国内国际的各种业余滑雪比赛中拿到好名次。
但剑心真正体会到滑雪自由和美的境界,是在她出国滑雪以后。2009年后,剑心每年都领队到日本、法国、瑞士、新西兰、意大利的雪山滑雪。2010年3月,在三峡谷、霞慕尼、四峡谷、少女峰四地连滑的行程中,积雪湮至别墅的第一层,小镇、房屋与雪场连为一片,滑雪者全程滑雪进出。剑心居住的小木屋离巴士站、超市、垃圾站都有一段距离,“如果沿着马路走,山路要绕好大一个弯,我们就穿着雪板,从别人家旁边呼呼地滑下去,这跟人工滑雪场完全不一样。我们真心体会到雪板作为一个交通工具的性能。”高海拔线路中,勃朗峰上龇牙咧嘴的冰川就在脚下,沿路风景的壮美带给人的是心灵的震撼。
与自然共舞,自然存在着风险。法国的霞慕尼是剑心最爱的天然滑雪场之一。2015年,在霞慕尼的一个冰川雪场里,队友们一起滑下一个比较野的陡坡,在拍照时,一位老大哥动作幅度太大,脚底不稳,滑进了一个冰裂缝,瞬间消失在大伙的视野中。好在当时每人都带了对讲机,他告诉大家,自己掉在了冰窟窿里,裂缝下是深不可测的黑洞。剑心立刻叫了救援。欧洲滑雪场的救援保障非常成熟,直升机很快赶来。“我们当时紧张得不行,我都快哭了,但救援人员做救援的时候心情非常轻松,还哼着小曲。”把老大哥送到救援中心救治后,他们才知道,这个雪场每年掉进冰缝的有二三十人之多,怪不得他们视为家常便饭。
剑心对出事队员的担心并非没有缘由。国内外滑雪事故和遇难者每年都有,冰缝、悬崖、雪崩、人员相撞,都是事故原因。因为具有难以抗拒的魅力,滑雪被人们称作“白色鸦片”。2015年,一批高水平的野雪爱好者在黑龙江大秃顶子林场滑雪,一名队员滑到一个浅沟时发生雪崩,因此遇难。当时另外一人恰好横向穿越而发生雪层切断,救援队花了三四天时间才把人挖出来。事故发生时的情景被当时正在不远处的电视台摄像机记录下来,剑心一直不忍心回看。这件事在滑雪圈引发了不小的震动,队伍组织者也因此受到严重的精神创伤。“滑野雪是一项特别危险的运动,必须要积累非常丰富的雪崩经验、路线经验和户外经验,才可以去做。”
近几年,每到3月份,剑心都带队去欧洲滑雪。上周在瑞士萨斯斐滑雪场,山上的向导带着他们乘坐小火车进山,中途下车穿过一个小山洞,爬过一段黑咕隆咚的狭窄山口,一个冰天雪地的大世界突然呈现在大家面前,“我们所有人都惊呆了。完全难以用语言描绘出那种壮美的感觉,我们就像醉了一样!”无痕的粉雪,是大部分野雪爱好者梦寐以求的。“一路都是白茫茫的,在无痕的雪上滑过,滑出自己的痕迹,一直滑回山谷里面,那個时候,我感觉我已经飘飘欲仙,融到山里面了。”
2017年,剑心代表国家队参加的意大利世界杯滑雪登山积分赛,是她经历过的最惊心动魄的比赛。滑雪登山赛是一个登山与滑雪结合的项目,在这之前,剑心滑过最野的地方是中国登山协会每年都组织的青海岗什卡雪峰登山交流赛。由于难度较大,目前国内的滑雪登山爱好者只有200多人。
到达崇山峻岭的登山场后,运动员穿着轻量化的雪板登上坡度很大的山,周围的世界高水平运动员顺着光滑的雪道极速滑下,让剑心胆战心惊。这次比赛颠覆了剑心对滑雪比赛的认识,那里没有通常雪场的基础设施,难度也超乎想象。跟一批高水平的滑雪运动员同台竞技,也激发了她对滑雪运动的热爱。
和许多极限运动项目一样,滑雪体现了人对自由的渴望,无论是技术、自然环境还是惊心动魄的偶然经历,剑心感受最深的,是滑雪中自我的不断超越。“这项运动是永无止境的,上升空间一直存在,它有很多不同的滑法,不同类别的技巧,但每一天都感觉自己在进步,控制能力在逐渐提高,每当去滑更难更野的山的时候,它就会激发你不停地滑下去。”
在国外滑雪时,剑心和队友们经常看到一些滑雪的老人。虽然老人们走路颤颤巍巍的,但只要踏上滑雪板,他们滑得比年轻人都要快。“所以我们一直认为,滑雪这项运动的生命力其实比我们人类行走的时间都长。因为我们看到才会走路的孩子也可以滑雪,几乎走不了路的老人也会滑雪,所以我们从内心里认定,这项运动可以伴随我们终生。”
“让昨日之不可能成为明日之日常”
极限运动既非正式体育项目,也不是正式职业,所以运动员往往面临资金困难,加上极限运动在某种意义上是和死亡搏斗,存在巨大风险,因此,对他们而言,至关重要的是能否得到家人和朋友的支持。
闪米特夫妇一直没要孩子。多年以来,闪米特选择了不断地在海浪山谷间奔流,羚羊逐渐理解了丈夫内心那种对野性的执著、对自由的热爱。“人生的主旋律就是一种不断选择和放弃的过程。”2015年启程前往黄河源头前,夫妇二人先后辞职。在过去的10年里,闪米特内心的冲动,让他做了五六次的跳槽和辞职尝试。这一次,则是坚决的告别。他的目光,已经开始遥望白令海峡和阿拉斯加。
在穿越中国大陆海岸线的过程中,从北仑河到丹东鸭绿江口,羚羊每天早晨把闪米特送出海,闪米特会在海上划行7到10个小时,羚羊则一路开车前往约定地点,有时沿途村镇住宿和路况不好,他们要两天或三天才能碰一次头。每天,羚羊都在岸上和闪米特通两次电话,10年前的担惊受怕,早已经化为对丈夫探险技能的信任。
闪米特与妻子,一水一陆,平行前进。每到一个汇合点,闪米特写日记,羚羊为他做后勤保障,并整理他的日记、食品和摄影资料。好在闪米特已经是国内探险界响当当的人物,他们探索了三个收入来源:一是写书,二是给杂志和网络社区平台写专栏,三是在微博的探险视频中做一些汽车和手表广告。虽然收入不稳定,但也比较可观。顺利的话,这些收入将支撑闪米特的漂流,直到最终站在阿拉斯加海岸上的那一天。
国内极限运动存在三方面的制约:第一,社会认知总将其渲染为高危、作死的运动,甚至对从事极限运动的人大加挞伐;第二,起步晚,基础设施和技术培训系统落后,比欧美差一大截;第三,社会普及度和参与度低,局限于小众。
美国跳伞协会(USPA)是全球最权威的跳伞组织,它拥有的严格教学体系,让跳伞成为了最安全的户外运动之一。10年里,于音有过累计2000次的跳伞和翼装飞行记录,仅2017年就有700跳,她从初级运动员、中级运动员成长为高级运动员,再晋升为教练、裁判和考官。USPA的教练执照考试有着严格的考核标准。另外,于音说,美国的航空管制为跳伞运动留有专门区域,各大城市都有跳伞基地,仅她所在的芝加哥附近就有三家,每家跳伞基地配有飞行器、机场、地形、着陆场和管理操作人员。去年,于音在美国成立了第一家华人跳伞学校,第一批毕业的学员有50多人。由于国内专业跳伞运动员并不多,于音认为专业的跳伞培训对中国跳伞运动的发展意义重大。
滑雪运动中,国内很晚才建立起标准的滑雪场,天然降雪的雪场数量也极少。“国内早期的滑雪教练,基本上都是从运动员退役下来的,他们本身的技术是很好的,但教学水平为零,他们只会遵循他们原来学习和训练的过程去教学,但是这只适合运动员,并不适合普通滑雪者。”剑心不仅长期滑雪,还参加过一些国外的教练培训,她明显感到,国内滑雪的教学水平与国外有着巨大差距,而且缺乏安全意识和规则意识。“滑雪的速度控制很难,但很重要,不会控制速度的话,只能越滑越快,这会给别人,也给自己带来危险。”在国內滑雪场,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有人因为骨折或韧带拉伤被救护车拉出滑雪场,后面的人把前面的人撞倒了,会蛮横地认为不是自己的问题。“欧洲滑雪有着明确的责任区分,这首先是技术和规则问题。”
和许多运动一样,滑雪的技术水准很大程度上受普及度的制约。春季是欧洲的滑雪季,剑心说,几乎所有的国家从圣诞节到3月都有许多长假供人们去滑雪,德国甚至有专门的一周滑雪假期,鼓励家庭出去滑雪。
每一项极限运动,都有一定的技术门槛,而那些走到顶端的人,都是在一次次的训练中不断提高技巧,寻求超越,用技术和经验支撑起更高的层级和“零伤亡”记录的。剑心所在的滑雪圈里流传着一句话:“让昨日之不可能成为明日之日常。”这是自由式滑雪爱好者的终生追求。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到21世纪初,雪上滑行和空中翻转动作让人们感到刺激不已,剑心回过头去看,自己每年都在突破新的极限,现在的年轻人水平也大有增长。“每一次我们增加一个新的动作,或者看到身边的小伙伴学到一个新的动作,而且属于我们当年根本不可想象的动作时,那种成就感和愉悦感是不可言喻的。”
〔责任编辑 袁小玲〕
〔水云间荐自《凤凰周刊》2018年第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