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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的“啼笑因缘”

2018-08-23邱冬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8年8期
关键词:周南张恨水母亲

邱冬

少年张心远回来了,他是扶着父亲的灵柩回来的,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伤心欲绝的母亲和几个不谙世事的弟弟妹妹。

此时正值秋天,故乡的大地稻谷正黄,野草丰茂,老屋后院的桂花也细细密密地开了,幽香扑面,但这些景色在少年眼里都显得暗淡无光。

父亲死了,对于这个家来说无异于天塌了。

父丧子立,十八岁的张心远成了这个家的主人。

“我真正感到有味的,还是两部家藏的残本小说,一部是大字的《三国演义》,一部是《希夷梦》(又名《海国春秋》),那些趣味性文字引发了我的梦想。”以前,张心远想写书,写花前月下、男欢女爱,写惊世大作,他将“愁花恨水”作为自己的笔名,做着当作家的梦。现在,随着父亲的去世,这梦就像转瞬即逝的肥皂泡沫,尚未飞起,即告破灭。

为了一大家子的生活,文弱少年用双手操起了犁锄。

这一年是1912年,是浩瀚的历史长河中很热闹的一年。

这一年的1月1日,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宣告成立,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在北京,野心勃勃的袁世凯迫使清帝退位,掌管了北京政府。中国形成了南北共治的局面。很快,经过南北议和,孙中山辞去临时大总统的职位,由袁世凯继任,新政府迁至北京,中华民国正式进入北洋政府时期。

北洋政府没能改变少年张心远的命运,他的命运因父亲的死,跟家乡的田地连在了一起。

他最难接受的是在烈日下给稻田车水及耙草。每每干完活回家,他必长吁短叹,闷闷不乐。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母亲的最大愿望,就是把儿女们都抚养成人,帮助他们成家立业,好对得起死去的丈夫。

心远是长子,已经十九岁了,按照当地的风俗,早已到了娶妻的年龄。当年张心远在苏州蒙藏垦殖学校读书时,父亲还健在,双亲就已经为他聘了媳妇。

女娃姓徐名大毛,也是本县人,住在附近的徐家牌楼,祖上做过官,虽然家道已没落,但到底曾是官宦人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再说此时张家也衰落了,还怎么去拿高标准要求人家?

母亲是懂得儿子的,知道儿子心高气傲,从小爱看才子佳人小说,对女子的外貌要求很高。

她做了精心的准备,选好了日子,拉着儿子坐上当时颇为气派的独轮小推车,风风光光地来到徐家牌楼看戏相亲。戏是当地流行的黄梅戏,台是泥巴垒成的土台子。戏还没有开始,台下已经熙熙攘攘。

母子俩心神不定地坐在那里,不一会儿,来了几个女孩子,虽是乡下人,但在夜晚朦胧的灯光下,显得花枝招展。媒人指着其中一个给母子俩看,只见一个外貌清秀、举止端庄的姑娘,正羞答答地用手帕遮着嘴笑。显然,她也知道有人在暗中打量她。

他的心扑通一下,立马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张恨水的第一任老婆叫徐文淑,正是这个徐大毛。嫁给张恨水之后,张恨水嫌“徐大毛”这个名字土气,改为徐文淑,用意很明显,希望她成为一个有文化的淑女。

大毛初嫁之夜,宾客未散,张心远便急不可待地掀开她的红盖头。红彤彤的烛光下,一张丑陋的少女面孔慢慢呈现:大嘴豁开,门牙毕露,粉脸上沟壑交错。再一看,粗短的双腿下面是一双裹过又放开的畸形小脚。

张心远惊呆了,梦中的窈窕淑女怎么成了这个样子?那一瞬间,他的心掉进了冰窟窿。

“月圆之夕,清光从桂隙中射上纸窗,家人尽睡,予灭灯独坐窗下至深夜。”这是他在《桂窗小记》里记录的新婚之夜的场景。

无数个这样的夜晚,他宁肯看月亮,也不愿意跟她同房。徐文淑在空寂的房间里,一灯一人一影。虽然她有了一个靓丽的名字,但是她的人生从此隐入黑暗之中。

结婚不足半年,张心远便提出要出门“打工”,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故乡。

起先,他来到自己的出生地,也就是他父亲曾经工作的地方——江西广信(今上饶)。在这里,他邂逅了一位小学同学。如今,她已成了一位大美女。张心远心动了。

然而,他已经有老婆了。虽然他心里一丁点都不喜欢那个老婆,一直说自己是被骗婚的,但是已婚总归是事实。

即便如此,他还是决定住在江西,因为他父亲在江西还遗有一座老房子。

很快就有风言风语传到母亲的耳朵里。做母亲的急了,三天两头催儿子回家。那边在催,这边却装着糊涂。

无奈之下,母亲采取了一个手段——把江西的老房子卖了。

令母亲没想到的是,即使卖了房子,儿子还是拒绝回家。

走投无路的张心远又跑去投奔一个同宗族叔,这个族叔当时正在汉口办一家小报。从此,这个小报社就有了两个人:一个总经理,也就是张心远的那位族叔,另一个就是张心远。

张心远很得意,一是因为他成功地摆脱了以母亲为首的家人的纠纏,二是终于可以公开发表自己写的诗词了,这离他想要的文学梦又近了一大步。

要想发表诗词,就要有笔名。他忽然记起晚唐诗人李煜《乌夜啼》中的一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这句正好符合他当时的心境:虽然摆脱了母亲,但是那个女同学也知晓了内情,疏远了他。

在那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时代,徐文淑一肚子苦水只能咽在肚里。然而,她的贤惠和忍耐最终打动了心善的婆母。婆母不断求儿子要善待她。

张恨水最终还是不愿太伤母亲的心,再加上渐渐地感受到了徐文淑对自己的好,回家的时候也开始尽一些丈夫的责任。

不久,徐文淑生下了一个女儿,但不幸的是,孩子三个月便夭折了。

四年后,张恨水在北平买下一座大宅子,将全家都接了过来。

此时,张恨水已经另娶了胡秋霞,并和她生了一个儿子。

母亲再次求儿子给可怜的徐文淑一个孩子,让她后半生有个依靠。张恨水听命,徐文淑得以第二次生子。然而这孩子一生下来,也夭折了。

张恨水来到母亲面前,长跪不起。张恨水对徐文淑,从结婚到生育,皆是应母亲所求。这一跪之后,他从此便不再进徐文淑的房间。

此后徐文淑的婚姻生活,便真的变成了一张白纸,人也变得似一具木偶,白天受婆家人操纵,晚上受自己的影子操纵。张恨水对她,只剩下亲人般的尊重,就是这份尊重,苦苦支撑起了她的后半生。

晚年的徐文淑,一直生活在张恨水故居,跟乡邻们比起来,她生活富足。

1958年的某一天,年逾花甲的徐文淑突发中风,匆匆离世。当时,张恨水由于第三任妻子周南要做癌症手术,抽不开身,就交给长子晓水700元,委派他操办后事,并郑重交待将徐文淑葬在张家祖坟山上。

张恨水沸腾了一个时代,几乎所有识字的人都迷恋他的小说,徐文淑却清寂了一生。

年轻貌美的胡秋霞,和29岁的张恨水相遇时,才16岁,恰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

她是幸运儿,被张恨水从北平流浪女子收容所带回家。虽然那时候的张恨水还没有出名,只是一名文艺青年,但对于这个流浪的女子来说,张恨水已是够优秀的了。

他太需要感情和生理上的慰藉了,年轻貌美、不谙世事的少女胡秋霞正好满足了他的所有愿望。“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兴致勃勃的张恨水不仅给她取了“秋霞”的名字,还在他们的新房里挂上了这副对联。

悄悄依依女座边,少年动了爱心弦。

美人一笑身前过,拉去同餐小有天。

这是他适时发表的诗句,表达了他当时的心境。

他终于进入了创作的巅峰期,随着《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等重量级作品的出版,在民国文坛的星空里,张恨水成了最亮的一颗星。

他的读者上有鸿儒,下有白丁。当时在西南联大被尊为“教授之教授”的大学者陈寅恪,身染重疾,双目失明。好友吴宓去看他时,他只要求吴宓为他做一件事:去学校图书馆借张恨水的小说《水浒新传》,每日读给他听。张恨水的小说,使这位病房里的大学者忘却了病痛。

鲁迅的母亲也是张恨水的“小说迷”。鲁迅亦是个孝子,每逢张恨水有新书出版,一定要去书店排队买回去送给母亲看。

张恨水枯木逢春,才情一发不可收,手中的生花妙笔,写尽人间儿女相思,也写来了他生命里的最大辉煌。

1925年以后,张恨水在成舍我先生创办的《世界晚报》《世界日报》担任主编和主笔。这时候的张恨水经济状况大有改善,以每月50塊银元的价格租下了宣武门内未英胡同一处大院子。

张恨水租住的这所院子前后五进,共几十间房,院落宽阔。母亲、两个弟弟和弟媳、侄儿侄女,全家二三十口人都住在一起。张恨水的书房在中院,院子里栽种着一棵两百多年的老槐树。他的后辈人回忆说:每到槐花飘香的季节,全家人在晚上都聚集在老槐树下乘凉聊天,其乐融融。

张恨水的弟弟曾在回忆录里写道:“大哥住北屋三间——卧室、会客室、写作室。写作室的窗子嵌着明亮的玻璃,窗外一棵古槐,一棵紫丁香,春天开着洁白清香的槐花,凋谢时落花铺满地面,像一条柔美的地毯。哥哥爱花,不让人践踏,一听见我们推门的声响,就立刻停笔招呼:‘往旁边走,别踩着花。”

也许正是在这样充满花香的房子里,张恨水才能独坐静思,写出一个个充满花香的故事。

“妈妈、嫂嫂和我们姐妹几个,住在后进,院子里有棵高大的四季青,我们常聚在树下看书,做针线活。有一次,后院的小门豁地被推开,大哥边系裤带,边兴奋地说:‘想到了,终于想到了。原来他想好了一个小说情节。母亲心疼地说:‘你脑子日夜想个不停,连上厕所都在想,怎吃得消啊!”妹妹曾这样回忆说。

在这段幽居的日子里,胡秋霞一直守在丈夫张恨水身边,充当着“贤内助”的角色。

她很细心,婆母生日、丈夫生日、姑叔生日,甚至亲朋好友家里的红白喜事,她都记得一清二楚。家里的日常事务,大到老屋拆建、姑叔考学,小到房租水电、柴米油盐,她安排得妥妥帖帖。她的这些关照,使得张恨水能够潜下心来埋首创作。

随着儿子张晓水的出生,张恨水终于领悟到成家立业的意义:功成名就、母慈子孝、夫妻和睦。在社会上,他是一名成功男人;在家里,他是一家之主。

那段时间,张恨水对胡秋霞特别疼爱。为培养妻子的高雅情趣,他为她制定学习计划,教她握笔写字。胡秋霞也不笨,经过一段时间,便能够识文断字,成为他小说的第一读者。这是胡秋霞最为快乐的时光。

随着张恨水的名气越来越大,新文学作家们开始妒忌他,轮番对他展开攻击。当然他们不会大动干戈,更不会泼妇骂街,他们的武器是鄙视、是冷漠、是嗤之以鼻。他们认为张恨水写的东西沾染了胭脂气,属于邪派——鸳鸯蝴蝶派,为正派纯文学所不齿。

当时的《小说月报》主编茅盾在谈到张恨水的名作《啼笑因缘》时曾说:很难达到文艺的高水准,尤其是意识方面,认识不够。郑振铎也说:对于这种无耻的“文丐”,我们懒得去讨论、责备。张恨水虽然表面“不应答、不反驳”,内心却极其痛苦。

那段时间,张恨水常常喝酒。胡秋霞只道是丈夫忙,应酬多,她读不懂张恨水心里的痛苦。在张恨水的又一个生日来临时,她悄悄地请来了张恨水报社里的好友,预备了张恨水最爱喝的家乡糯米封缸酒。

那天当张恨水推开家门时,猛然看见几大桌子的亲友,一齐冲他大喊生日快乐时,确实吓了一大跳。

对于胡秋霞的所作所为,张恨水何尝不心存感激。在这次生日后,他专门为胡秋霞写了一首《蝶恋花》:

帘钩响动伊来到。屈指沉思,灯下低声道:明日如何消遣好?良辰千万休烦恼。原来生日浑忘了,客里年华,多谢伊关照。我自伤心还一笑,伤心不要伊分晓。

他有一肚子伤心事,却不要“伊分晓”,其实他心里希望她能主动来分晓。可她不仅不来分晓,就连丈夫为啥伤心都不知晓。

张恨水又开始夜不归宿了,和他最亲近的胡秋霞,隐隐读出了他对自己的厌烦。

胡秋霞的命运很快滑向了和徐文淑一样的困境。

1931年的一天,张恨水应邀参加在北平春明女中举办的一次赈灾游园会,那时的张恨水已经是一颗耀眼的明星了。

是明星,自然不乏追星族,周淑云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她是春明女中的学生。她喜欢京剧,更喜欢张恨水的小说。

在这场游园会上,安排有即兴表演节目。性格开朗、热情活泼的周淑云演唱了《玉堂春》中的“苏三起解”。恰巧张恨水是懂戏剧的,在一干人的起哄下,他欣然操起二胡,为周淑云伴奏。

周淑云一开口,立即博来满堂喝彩。张恨水借音造势,二胡拉得似狂蜂浪蝶,翩翩起舞。

周淑云兰指翘翘、玉足点点、蚕眉愁锁、泪目顾盼,把一个身陷囹圄的纯情小女子演活了。张恨水前躬后仰、慷慨激昂,把自己的二胡手艺也发挥到了极致。一个是青涩小淑女,一个是成熟大作家,这偶然的一场即兴表演,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一曲终了,全场先是鸦雀无声,既而掌声雷动。

游园归来,张恨水仿佛丢了魂,他一直在想那空灵的声音、摇曳的身影。焦灼和思念缠绕着张恨水,他心绪难平,夜不能寐。他拿起笔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终于他下定决心,写出了此生给女人的第一封信,夹在《春明外史》里,连同他此生最浪漫的希望,一同寄往春明女中。

尊敬的周小姐,很想听到你对这篇小说的高见。恨水诚邀你本周末到北海公园的茶肆面谈,不见不散。

第一次收到一个男人的来信,而且这个男人还是心中的偶像,周淑云十分激动,她一遍遍地看那个名字——恨水,是的,没错,是恨水!但是,她刚刚才过十六岁,她的人生路还很长,不应该这么早就去追求爱情,何况对方还是个比她年纪大得多的已婚男人。纵使自己再崇拜他,也不该跟他去私约。

少女的心乱了。她第一次逃课了,躲在寝室里,心烦意乱地翻看那本《春明外史》。

周末姗姗来到。

一大早,张恨水怀着希望又踌躇的矛盾心理慢慢走向约定地点,猛然发现周淑云已先到了。她身着淡雅青衣,低着头,满脸的羞涩紧张。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走在北海公园的树影里。张恨水觉得自己应该先开口,但又不知道说什么。走了半天,他才想起那本书,轻轻地问:你看了吗?周淑云一愣,说:什么呀?那本书呀?没看,不好看。说完周淑云哈哈大笑,然后欢快地跑起来,边跑边喊:喂,张先生,我们去划船吧。

在北海的柔波声中,张恨水开始侃侃而谈,他谈起黄土书屋,谈起在北京流浪的日子,甚至談起他的第一段不幸的婚姻。忽然,他停下来,说:我怎么总是跟你谈我的不幸?他看着眼前这个小女生,发现了她眼里的泪花。她逼视着他说:张先生,你能不抽烟吗?我发现你的烟瘾真大。张恨水忙把烟按灭,说:是吗?你很讨厌抽烟吗?是的,我讨厌你抽烟。周淑云用手卷成喇叭状,大声对着他耳边喊,然后哈哈大笑。

那一刻,张恨水越发心动,却沉默了。他用沉默掩盖自己内心的担忧,和她相比,他老了,还有过两段婚姻,这个单纯的少女,会接受他的爱吗?

我爱你!这么多天我每天都在想你!张恨水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少女陷入了沉思,她默默注视着远方的景色和游人。

许久,少女说道:我知道,先生。我不在乎你的过去,只要你对我好就行了。

只要你对我好就行了——多么平常的一句话,可在张恨水听来,不亚于惊雷。

张恨水的眼睛湿润了,他曾经写过许多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但他知道,那只是在虚构他心里的美好,如今美好的爱情就这样真实地来到了自己身边。

这一年,张恨水三十六岁,周淑云十六岁。

他们结婚了。结婚之后,张恨水取《诗经》中的“周南”作为爱人的新名。

对于丈夫和周南的结合,一开始,胡秋霞没有像徐文淑一样,选择沉默和忍受,她和张恨水大闹了一番,甚至要求离婚。

她想不通,自己对他那么好,为什么他还要这么无情地抛下自己?整整七年,她为他付出了一切,难道当初的海誓山盟全都是假的?她一气之下撕碎了从前拍摄的所有照片。

然而,在婆母的劝导下,为了孩子,她选择了容忍。

“如果你不能改变,那你就只能适应。”胡秋霞很快明白了这个道理。只是从这以后,她的酒瘾和烟瘾更大了。

她最终选择了原谅丈夫,并在1948年,张恨水五十四岁时,还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张正。

或许她并没有真正原谅他,她只是不能离开他。

“母亲后来有了酗酒的习惯。”年幼的张正,经常半夜醒来,发现醉酒的母亲坐在阳台上,对着满天的星辰发愣。

晚年的胡秋霞虽然有儿孙相伴,但寂寞依旧,酒伴随了她整个后半生。

张恨水五十来岁时,胡秋霞还不到四十岁,她毅然带着儿女搬离人口众多的大家庭,独自生活。

在之后几年中,两人经常探望对方。

1948年,已近六十岁的张恨水由于中风,行动不大方便,尽管如此,他还是每月艰难地爬上人大宿舍四楼,去看望张正母女。在张正的记忆中,“父亲微微驼背,有点胖,站立时裤脚长长的,总爱坐在沙发上,泡一杯浓浓的苦茶。那是我绝对不敢喝的,苦死了。”

年老时,胡秋霞的烟瘾依然很大,烟是那种劣质烟,一抽起来便呛得她直咳嗽,张正请求母亲把烟戒了。她坐在那里,看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喃喃自语:“怎么戒得了呢,这是我此生唯一的伴……”

1983年,胡秋霞告别人间。

起初,周南选择和张恨水结婚时,遭到了两家人的反对,尤其是周家,他们主要考虑张恨水比周南大了将近二十岁,还有两房妻室。张家的主要反对人是胡秋霞。但是两个人都铁了心要在一起生活。

周南是个读书人,在旧社会,女孩子能够读到初中,就算是知识分子了。她年轻漂亮、知书达理、性格开朗、善于交际,因此张恨水每次去拜访朋友或接待宾客时,都要带着她,从某一方面讲,周南确实为张恨水挣足了面子。她也深得婆母的喜爱,尽管小姑子们的年龄都比她大,但都很尊重她。周南后来还学会写旧体诗,所以张恨水原来的理想——“红袖添香夜读书”,这个时候终于实现了。反过来,因为张恨水是个名人,不管走到哪里都受人尊重,夫贵妻荣,周南自然也享受到了别的女人享受不到的荣耀。

她不但撑足了张恨水的面子,也尽到了一个妻子的责任,先后为张恨水生了六个孩子。

抗战爆发后,张恨水离开武汉到了重庆,定居南温泉,先租住民房,后迁至桃子沟口南泉新村一茅舍里。周南放心不下,带着孩子不远千里投夫。一路上,兵荒马乱,为躲避凶险,她曾连续两天滴水未进。

茅舍破舊,无钱翻修,雨天必漏,因此每当阴云四起,周南就准备好盆盆罐罐,等待接雨。张恨水戏称此屋为“待漏斋”。

抗战时期,食物缺乏,为了生活,从小娇生惯养的周南学会了操持各种农活,种菜养猪、劈柴烧饭、洗衣浆衫……张恨水经常写作到深夜,周南便缝衣纳鞋,相伴左右。

一次,日机突然轰炸重庆城,周南不顾个人安危,渡江去看丈夫,船小人多,大家都拼命往上挤,轮船启动,她一只脚尚在船外,幸亏船上有人相救,才未发生意外。

这段时期,是张恨水夫妻俩结婚以来生活最困难的一段时间,患难夫妻情更深,张恨水感觉自己找到了此生最爱也最爱自己的女人。

1946年抗战胜利后,张恨水全家迁回北京定居,颠沛流离的生活暂告段落。为方便生活,张恨水在北沟沿买下一所四进四合院,还用稿酬购买了几件自己喜欢的红木家具。

然而,一家人还没有来得及充分享受这段静谧时光,1948年底,张恨水突患中风。

“说句老实话,儿时父亲在我心中,就是一个流着哈喇子的老头。”张正回忆道。

目斜口歪,手脚无力,张恨水拿不起笔。一向视写作如生命的他不堪受此打击,整日郁郁寡欢。周南陪伴在他的左右,悉心照料,默默疏导他的情绪,不离不弃。

1954年,张恨水的病情有所好转,他再一次拿起笔,重新投入到文学创作中。

谁都没有想到,不幸再次光临这个家庭。1956年,周南积劳成疾,罹患乳腺癌。手术后,没有多久病情再度恶化,紧接着做了第二次手术。

那段时间,张恨水整日坐在爱妻的病床边,不看书,也不说话。子女不理解,让他跟母亲多说说话,张恨水动情地说:我和你母亲的交流已经不需要用言语来表达了,现在你母亲躺在床上,她身体很虚弱,也不想说话,我坐在这里,她知道我在,我知道她在,就够了,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对我就是莫大的安慰。

1959年10月14日,带着无限的眷恋,周南安然离开了人世。

周南走后,张恨水每天都要去她的墓前静坐,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周南走后一百天,他为妻子写了一百首悼亡诗。子女找他要这些诗稿,想保留起来,张恨水说:这些诗是我写给你妈的,只有她一个人可以读,也只有她一个人才读得懂。妻子百日祭那天,他将这些诗稿一把火烧了。

张恨水书桌的玻璃板下面常年压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张恨水西服笔挺,血气方刚,周南身着中式长袍,面带微笑,斜偎在他的肩头,那是他们在北海公园的留影。“文革”时期,儿子张二水怕父亲因此被批斗,曾偷偷地将相片藏起来。张恨水很生气,责令他将照片拿出来,郑重地挂在床头。

他对儿女们说:我要让你妈看着我死去。

1967年2月15日,张恨水刚起床,便忽然感到一阵昏眩,他大叫一声,仰面倒地。

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妻子周南微笑的目光。

〔责任编辑 袁小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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