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上世博的航船
2018-08-23毛一昌
毛一昌
1914年的腊月初二,下午四点,枫泾火车站的月台上,一列从杭州开往上海的火车缓缓进站。顿时,几十个小贩涌上来,扯开了嗓子拼命叫唤:“五角一扎枫泾豆腐干”“来,卖丁蹄,丁蹄卖两元了,丁蹄卖两元了!”“桂花白糖状元糕,又是甜来又是香”……随着此起彼伏的叫唤声,声名远播的枫泾特产被一包包、一扎扎地递进了车内。
下车的旅客很少,其中从四号车厢下来一个中年人。此人名叫丁顺彰,是枫泾丁义兴的老板,他继承祖业经营丁蹄生意。他把六十年前曾祖父创设的丁义兴熟食小酒店发展成在松江、上海、嘉善、嘉兴、杭州等地拥有十多个分号的庞大企业。此时,他站在月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家乡的空气,转身看着装着丁蹄的小竹篮被接二连三地递进车窗,心里想:“火车好啊,它把我的丁蹄送得远远的,但这还不够,我要让它上船漂洋过海……”想到这里,他提起小藤箱,转身踏上通往镇上的石子路。
冬天日短,此时天色已暗了下来,路上没有一个行人。突然,丁顺彰感觉身后有人在跟着他,他索性弯下身子假装系鞋带,偷偷往身后一瞧,心中猛地一惊,跟着他的竟是和他一起从杭州上车的人。丁顺彰在火车上就对这个彪形大汉起疑,说他是旅客,竟没有一件随身行李,更为可疑的是,丁顺彰和他素不相识,他却老盯着丁顺彰,而丁顺彰看向他的时候,他又急忙避开了丁顺彰的目光。他跟着自己干什么?丁顺彰不由得把拎着的藤箱往怀里一抱,迈开大步,急急跑了起来。那大汉见丁顺彰加快步伐,竟追赶上来。眼看两人越来越近,丁顺彰不由得急了。他刚想高声呼救,只见前面拐弯处转出一盏灯笼,灯笼上有一个显眼的“丁”字,他心里一喜,轻咳一声,说:“隆生,你怎么来得这样迟?”手持灯笼的大学徒隆生急忙答应着迎了上来。丁顺彰将手中的藤箱递给隆生,说了一句:“留神,拿好!”顺便往身后溜了一眼,真是奇怪了,半分钟前紧追自己的大汉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丁顺彰和隆生一起回到店里,只见店堂里有好几位熟客在品着丁蹄小酌。他逐一抱拳和他们打招呼,最后来到一个老翁面前,亲切地叫了一声:“梅公,事情办成了。”说着,他从藤箱里拿出一纸文书,小心地递给梅公。
梅公名叫梅佳书,是镇上的商会会长,年轻时留过洋,见多识广,思想很开放,现已年过六旬,在镇上德高望重。此次丁顺彰赴杭州申报丁蹄参加明年巴拿马世博会之事,就是得益于他的帮助。他展开丁顺彰从省农商厅带回的征集书,一字不漏地读完后满心喜悦,连声说道:“好,好,丁蹄能出国参展,从大处说是为国争光,为家乡争脸,从小处说对丁义兴的发展,是一个难得的机遇。”说着他从碟子里夹了一片丁蹄抿在嘴里,却不急于咀嚼,而是从另一个碟子里夹起一只酱烧麻雀,嘬着嘴吮了一下,然后才有滋有味地细嚼起来。“顺彰,洋人喜吃冷食,他们用两片面包夹片肉,称为‘三明治。我看你的丁蹄已去了骨,是搭配三明治的好食料。顺彰,好好干,前景广阔啊!”
丁顺彰一边为梅佳书斟满酒,一边说:“梅公指点得极是,只是现在离参展时间只剩下十五天了,可还有两件事……”梅佳书打断了丁顺彰的话:“哪两件?”
丁顺彰告诉他,省农商厅的廖厅长再三叮嘱:一是此次赴美参展路途遥远,光越洋的轮船就要走二十多天,因此一定要保证展出时食品不变质;二是目前丁蹄虽已做到香而不艳,酥而不烂,油而不腻,鲜味却不足,是否需要加点目前正在流行的味之素。
梅佳书听了微微点头,说:“廖厅长讲得有理。这第一件事么,你不是已经让冯祥官在加工马口铁罐子了吗?他的手艺我知道,南到嘉兴,北到松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超过他。”丁顺彰点着头应道:“梅公说得对,只要罐口做得既圆又平,盖后不漏气,就能保证丁蹄色香味不变。”
“这第二件事倒是件难事,丁蹄从你曾祖父时起经营到现在已有六十多年历史,技术目前可说是炉火纯青,要提高鲜味么,确实是件难事……”说着,梅传书品了口酒,又夹了一片丁蹄肉,再吮了吮酱麻雀,边细嚼蹄肉边说:“不过,味之素千万加不得,那会坏了丁蹄的风味,必须从原料上动脑筋……”
丁顺彰盯着梅佳书面前的两个碟子出神,盛丁蹄的碟子里已所剩无几,放着酱麻雀的碟子里还剩下一只麻雀。原来梅佳书牙口不好,啃不了麻雀,但他就着丁蹄喝酒时,总是另要一只麻雀。看着看着,丁顺彰忽然站了起来,望着梅佳书说道:“梅公,有人教了个办法,您看可行?”
“谁?什么办法?”
“不是别人,正是您老人家!”说着指了指桌上的两只碟子,“我想用麻雀来提升丁蹄的鲜味!”
丁顺彰打算从明天起,让隆生单烧三锅丁蹄,一锅在一旺一文之间加入十只麻雀,另一锅在二旺二文时加麻雀,再一锅在三旺三文时加入,让梅佳书来品尝比较,决定用何种方法加入麻雀为丁蹄提鲜最好。
这一想法让梅佳书频频点头,连声称好。虽然提鲜的事有了初步方案,但丁顺彰心里还挂着冯祥官制作丁蹄罐子的事,就起身对梅佳书说:“梅公,您慢用,我得去趟冯祥官铺子,问问罐子的事。”说着准备出门。
梅佳书却把他叫住了:“顺彰,你刚从杭州回来,也不休息一下?这么晚了,镇上黑咕隆咚的,别去了。再说最近乡下闹饥荒,我听说笠帽帮的黑老三日子不好过,活动很频繁,晚上走夜路不安全啊!”
丁顺彰嘴里说没事,心里不由得一动,他猛然想到下火车时那个莫名其妙紧追他的彪形大汉。于是,他停住脚步,朝屋里叫道:“隆生,打上灯笼,跟我一起去冯家铺子。”
冯祥官是个心灵手巧的手藝人,经营着祖传的铜匠铺,早先一直做铜器活,后来马口铁皮盛行起来,他适应形势,兼做起把马口铁皮加工成筒呀壶呀各类容器的活儿。五年前,丁顺彰要将丁蹄送往南洋劝业会展评,托他做十只罐子,他硬是一榔头一榔头敲了出来。后来十罐丁蹄开罐让评委品评,尽管评委对丁蹄色形味赞不绝口,但美中不足的是,十罐中竟有一罐漏了气,导致丁蹄变质,也就是这个原因,金奖旁落,丁蹄只拿了个银奖。因为这件事,冯祥官很自责。此次,又接受了丁顺彰的委托,他一点也不敢大意,日夜琢磨如何把罐子做得万无一失。此时,他正和两个膀大臂粗的徒弟在工场间里摆弄着一台奇形怪状的土机器。
丁顺彰带着隆生推门进来,冯祥官见了立即招呼:“丁老板,您来得正好,看看我这位只干活不吃饭的‘伙计怎样?”说着,指了指那台土机器给丁顺彰解释:这是一台土冲床,底座上安着丁蹄罐的模子,支架顶端固定一个滑轮,滑轮上穿着一根铁链,铁链上吊着一个大铁锤,只要把铁锤吊到顶端,一松手,铁锤就顺着支架两边的轨道稳稳地砸下去,安在模子上的马口铁皮在它的冲压下一次冲成一个罐子……
过一会儿,冯祥官擦了擦手上的油污说:“丁老板,人的手艺再好,也很难做到几百下榔头轻重完全一样,免不了会有榔头印子,而这家伙能一榔头成型。”
丁顺彰一听,很感兴趣,连声称赞:“太好了!祥官师傅,请你给我们演示一下。”
冯祥官将一片裁剪好的马口铁皮固定在铁模子上,两个徒弟把支架上的大铁锤拉起,冯祥官手一挥,两人同时松手,大铁锤急速落下,“嘭”的一声,一只罐子就成型了。丁顺彰拿起罐子,用手指在罐口细细地摸了一圈,脸上露出了笑容。
冯祥官告诉丁顺彰,罐盖也将用这个方法加工,罐盖的模子他正在做,估计两天后能完成。丁顺彰很满意,叮嘱冯祥官盖子做好后,每只都要加满水盖上检验,要确保倒置一夜,能够滴水不漏。两人又交谈了一会儿,丁顺彰起身告辞:“祥官师傅,辛苦你了,你专门为这事置了这台机器,我以后去上海,给你买台柴油机回来,这样你的‘伙计力气就更大了。以后要的罐子可不是十只、百只啊!”
在回家的路上,隆生告诉丁顺彰两件事:一是派往湖州筹办丁义兴分号的伙计回来说,一切已办妥,现就等一百石米的资金,可是目前店里只有二十石米,杭州、上海的钱庄都已表态,新年前无法为他们融资;二是近一个月来,枫泾周边的猪蹄货源越来越紧,原因是乡下闹饥荒,农民没钱买猪崽,也没钱买糠麸饲料,长此下去,就会无蹄下锅……
丁顺彰的眉头皱了起来,刚才的喜悦转瞬不见,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对隆生说:“湖州分号的事先拖一拖,等过了新年再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必须按世博会展品书的规定,在腊月十四之前将二十只丁蹄送到上海十六铺码头。这段时间,你负责丁蹄提鲜的事,具体的做法就按我和梅公商量的办。隆生,这可是当前最大的事啊!”隆生点了点头,丁顺彰接着说:“农民没本钱养猪的确是件大事,但这又是最难……”突然,两声清脆的枪声从丁家方向传来。两人猛地一惊,丁顺彰叫道:“不好,出事了!”
丁顺彰和隆生奔到家中,家中已乱成一锅粥。丁顺彰的妻子兰英哭得呼天抢地,几个胆大的邻居已赶到,正在劝慰兰英,两个小学徒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脸色煞白,瑟瑟发抖,丁顺彰好不容易才问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丁顺彰和隆生离家以后,酒客和梅佳书他们也陆续离店,两个小学徒正想装门板打烊,此时进来一高一矮两个生客,要了一盆丁蹄和一壶酒吃喝起来。尽管夜已很深了,小学徒也不好催他们,只得在一旁等。忽然,高个子猛地起身,一下撞开内屋的门,抱起丁顺彰十岁的儿子,矮个子用手枪指着小学徒和追出来的兰英。两人劫了孩子夺门而去,还朝天上放了两枪……
丁顺彰十分懊悔。刚才只顾自己的安全,却忘了叮嘱家人也要留神!他明白,笠帽帮绑人,不是要命,而是要钱!事已至此,急也无用,哭也无益,就劝慰起妻子来。
果然,第二天中午,梅佳书查出绑人的就是笠帽帮,帮主黑老三放出话来:五天内拿一百石米赎人!有了确切的消息,丁顺彰略微放宽了心,他一面让隆生和冯祥官安心做好他们的事,一面和梅佳书商量救儿子的事宜。梅佳书清楚丁顺彰如今的情况,对丁顺彰说,黑老三这个人他了解,贪心不小,但杀人胆不足,重江湖义气,很关心手下兄弟,人还没有坏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据说,眼下他手下七八十号人以及他们的妻儿老小都在吃糠麸过日子,过不了年了。钱总是要给一点的,只是他漫天要价,干脆就地还价,先答应给他十石米,不成再一点一点加,最多先给二十石,其余留到明春再说。丁顺彰没有更好的办法,同时他相信梅佳书的阅历及办事能力,就同意了。
接下来,丁顺彰白天强打精神操持丁蹄出国参展的事,晚上则和梅佳书商议如何同黑老三讨价还价。三天过去了,赎银已升到了十八石,本来每天都来的线人却连续两天都没露面。丁顺彰再也坐不住了。
这天他思子心切,也不和别人打招呼,怀揣家中仅有的二十石米银票,孤身一人独闯笠帽荡。到了荡边,不见一个人影,他这才后悔,没有线人怎么和黑老三见上面呢?丁顺彰转身叹了一口气,正想原路返回,不料头上着了一记,迷迷糊糊被芦苇中窜出的几个人用黑布蒙住了眼睛,把他推上了一只小船。
原来,笠帽帮的线人两天不露面,是因为几个头目对用十八石米作为赎银这件事意见不一:有的说先拿来让弟兄们过个年再说,有的说如果过了年不给了,春荒怎么过?黑老三一时也拿不定主意,现在听说丁顺彰自己送上门来,心花怒放,心想老子亲自和他交回手,能不多要点钱来?
丁顺彰被推搡到黑老三的面前,黑老三龇着黄牙说道:“得罪了,丁老板,弟兄们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向你‘借钱是万不得已,见谅、见谅。”丁顺彰也不回答,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二十石米的银票递给黑老三说:“这是我现在能够调用的全部家当,先让弟兄们过个年,年一过,即便湖州分号暂时不开,我也一定调来头寸,代弟兄们买来猪崽、糠麸,这里的水草肥美,猪长得快,到时候大猪我全收购,咱们再结账,我丁顺彰决不亏待大伙,你看如何?”
一席话听得黑老三睁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说:“看得出,丁老板是爽快之人。不过你说的条件得让弟兄们再思量思量。这样吧,先委屈你在这里待几天……”丁顺彰也无可奈何了,他只是再三对黑老三说,他在这里最多只能住三天,否则就会误了丁蹄出国参展的大事。
丁顺彰被关在笠帽荡的一个小岛上,掰着手指挨日子。一天,两天……到了第四天,丁顺彰已坐不住了,他一会儿在屋内急得打转,一会儿隔着窗户朝着看守他的人猛吼,可是没有一点回应。过午,丁顺彰已近于崩溃状态,他无奈地坐在窗边,一动也不动。这时,远处隐隐传来一声火车的汽笛,丁顺彰知道,这是当天枫泾去上海的最后一班火车。现在火车开走了,一切都完了,丁蹄已无法按时送到十六铺码头,也就无法搭上明日八点起航赴美的邮轮。他绝望了,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瘫在地上。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声音,门被打开了,黑老三陪着梅佳书走了进来。原来,在这段日子里,黑老三带着丁顺彰的承诺找到了梅佳书,梅佳书以身家性命为丁顺彰担保,同时又苦口婆心地对黑老三晓以大义,黑老三终于答应放人。但这一切对丁顺彰来说来得太晚了,他像个孩子一样伏在梅佳书的肩上哭着说:“梅公,晚了,火车已开走,来不及了……”“谁说来不及?火车开了,还有船,最快的艄船!我已经准备好了!”丁顺彰心头一震,感觉一下子又有了力气。
出生在水乡枫泾的丁顺彰当然知道艄船,每年的迎神赛会上都有“摇艄船”争流竞先的习俗。艄船上安两支橹,比一般的橹长且宽,又在船艄支两块踏板,伸出在舷外,这样,每支橹就可一里一外两人合力推板,船行得快极了,按现在的说法,时速最起码可达二十华里。
两个小时后,吃饱喝足的丁顺彰已恢复了元气,梅佳书陪着他登上了艄船,隆生早已把装箱的丁蹄放在船舱里,八个摩拳擦掌的小伙子分成兩班,已整装待发。丁顺彰扶着梅佳书站在船头,说了一声“起行”!隆生在岸上燃响了鞭炮……
艄船很快出了枫泾市河,穿过白牛荡进入横潦泾。一进大江,艄船的速度更快了,夜空里,只听见“拨剌、拨剌”有节奏的橹声,船头击水发出“哗哗”的声音,整个船身如同一支离弦的利箭,直向前方射去。
梅佳书拍了拍丁顺彰的肩膀说:“顺彰,现在定心了吗?我们一定能在天亮之前赶到十六铺的。”
丁顺彰笑了,他似乎已经看到丁蹄安然地搭上即将起航的邮轮……
1915年6月,一个喜讯从地球的另一面——美国旧金山巴拿马世博会传来:丁蹄在世博会上获得了金奖。
〔责任编辑 钱璐璐〕
〔原载《民间文学》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