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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缺一

2018-08-23

壹读 2018年4期
关键词:打麻将爸妈

覃 曲

1

随着年龄的增加,我越来越不想回家,不是那个家不够好,不够温暖,而是,我嫌它太嘈杂太混乱太俗气,与我娴雅气质格格不入。但不想归不想,每到寒暑假,我都会乖乖回家,我爸总会按时来学校接我。乱糟糟的走廊上,收拾好床铺、打包好私人物品的女生们贴着围栏站成长长的一排,目光在楼下来来往往、四处散落的人群中搜寻着,属于自己父母的那张熟悉的脸孔。

我爸从不会让我等太久,他像是会神机妙算,每次我刚刚把一切准备妥当,挤进那一排眺望家长的队伍中,他的人就出现在了楼下。当然,事实上他并不会算,他的每次早到只是依赖于当天天微亮时从门口经过的早班车。那时的他四十出头,一点不显老,面容俊逸,身形挺拔,不管穿什么,都是很精神的样子,走在川流不息的林荫大道上,总是容易叫人一眼认出来。

我爸上了楼,见到迎到楼梯口的我,也不笑,一贯的一脸沉肃的样子,但眼神是温和的。他沉默地提上我的东西,我跟着他从寝室里逼仄的床与床之间的过道里费劲地穿出来,对着门口那些回过头来看着我的同学们,语气轻快地道出“再见”。他们虽然也笑着跟我道别,但我听得出那语气里有一种有气无力的怅然。我也不管,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心里是藏着一丝得意的。

那个年纪,好像虚荣心特别强,不管什么都要比一比,特别是在同一个班同一个寝室的女同学之间,好似什么穿的衣服,背的书包,玩的音乐播放器等等。遗憾的是,这些东西都是我比不上的,所以总是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每到这一刻,谁的父母早到,谁的父母看起来年轻体面,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却成了我得以炫耀的资本。

但其实,一直以来,使我真正引以为傲的,还是我的学习成绩。作为学生,相互之间最本质的较量,应该还是这方面,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这所学校是整个县城最好的中学,包括初中高中两个部分,是所有小学生和中学生在升学考试时的最高目标。当年,在我们全乡十几所村小里,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地,只有我和另一个男生考上了,这让我一向默默无闻的爸妈顿时在校里校外声名大振,光荣了好一阵子。而我,进了初中,也一度没有让父母失望,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然而,现在,我所有的得意都是强撑起来的,是含着一种心虚的,是经不起推敲与深究的那种心虚。

自从通过了初中升高中的淘汰考试,顺利进入了本校的高中以后,我就感觉学习起来越来越吃力了,在与众多同样优秀的同学的激烈竞争下,我再也不能稳居前位,甚至跌滑到了中游的水平。自此,每到考试过后的假期,我都不会再主动与父母分享我的成绩,也越来越讨厌跟着父母去亲戚家,因为人们见到我第一面,不问别的,只问考得如何呀,是不是第一名呀,这种年年都问毫无新意的问题。

我开始思考拼命读书的意义了,突然发现我从来没有明白过。过去的时日里,我只知道我能读书,读得不错,老师夸赞我,父母也很欣慰,所以我就一直读了下来。久而久之,我发现我其实是喜欢着,那种上台领奖时被所有人注视着、羡慕着的感觉,说白了,我是为了我的面子,才一直埋头苦读的。

现在,我已经很久找不回我的面子了。我爸妈说过,供我读书,是为了考上大学。但我越来越困惑,考上大学真的那么重要吗,考上大学以后,真的就能如他们所说,从此跳出农门,改变命运吗?在这个问题面前,恐怕他们也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吧。但我从来没有认真问过他们,只是面对学习,越来越提不起兴趣,任凭这个困惑时刻伴随着我,慢慢变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一个另类声音,每当我考得不好,感到沮丧、气馁的时候,这个声音就像被解除了禁锢一般,肆无忌惮并且清晰响亮地出现在我耳边。

2

通常两个小时车程以后,就能到家了。车厢里虽然开着空调,使温度明显低于外面烤炙般的高温,但车窗紧闭,人又多,还是有种透不过气来的闷热。

我和我爸并排坐着,除了偶尔的几声问答,基本不说话,各自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不一会儿,我见他将头斜斜靠在后面的椅背上,用手按着自己的额头,皱着眉,眼睛微闭着,好像不舒服的样子。

问了才知道,他今天晕车,感到头痛、恶心。我有些诧异,我爸之前是从来不晕车的。他分析说,可能是有点感冒的原因。

我知道晕车的滋味不好受,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不时看看他,不时带着焦急地看一看窗外,是否又离家近了一些。就在我这样反复看来看去的过程中,我发现了另一个令我吃惊的事实。我爸的眼角处,并不是我一直认为的那样平整,而是被刻上了几条皱纹,只是他皮肤白,不凑近,轻易看不出来。

终于,车停在笔直平坦的柏油公路上,我抬头望一望,像每次一样,总能从车窗玻璃望见我妈站在门口的身影。这时的她大概也看见了正在下车的我们,带着浅浅的笑容一路小跑着过来,帮我们一起拎着东西往回走。

这本是一个烈日当空的炎热夏天,下车以后,即刻感到脱离了车里的闷热,置身在深深浅浅的树荫当中,迎面而来的,是掠过树叶的风,虽然是偶尔的小小一股,却格外凉爽宜人,突然地高高的树梢一动,几只小鸟惊飞出来,留几声清脆的鸟叫响彻空中。

以前听我爸说,这是一种叫做小白杨的树,这种树很好养活,在我们很小的时候被种下去,没过多少年,就窜长成参天大树了。这树树杆简洁笔直,树冠枝繁叶茂,在公路两旁一字排开地生长着,远远看去,像是身着绿装的守卫兵。

我妈一边走,一边时不时地笑眯眯地抬眼看我,毕竟半年没见,母女俩之间的想念在心里堆积已久,乍一见到,反倒有些莫名的生疏。她可能有些不习惯,我并不像读初中时那几年,一见到她就亲热地扑到她的怀里。我眼里的她,似乎比从前更老更瘦了,准确地说,是比从前更加矮小了,好像缩了水,好像地心引力的作用更加明显,只是浑身上下那种精明强干的气质,一点没有变。

走过树荫下的公路,就是我家的范围了。这是一所建在乡村公路旁边的三层楼房,白墙青瓦,方方正正,连着一个弧形的小院坝,院坝是用半人高的水泥栏杆圈起来的,栏杆外面,一边是一块种着时蔬的菜地,一边是一片枇杷树林。

才走到院子中间,楼上的窗玻璃被哗啦一声推开,一个男孩圆圆的脑袋从窗户中间探出来,随之传出来的,还有电视机里打打杀杀的声音。他对着楼下的我,嬉皮笑脸地打了一声招呼,很快又将脑袋缩了回去。这是比我小两岁的弟弟,刚刚上了镇上的中学。

进了房门,爸爸找来药吃过以后,就坐在正屋中间休息,把头顶的电风扇开到最大,沾满灰尘的几片扇叶顿时飞速旋转起来,屋子里充满了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妈妈放下手里的东西,一个灵巧转身,就一边挽起袖子,一边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趁着妈妈准备午餐的时间,我一个人踱步到门口,见到院子的水泥地板虽然破损了好些地方,出现了蜿蜒的裂缝和低洼的坑洞,但表面上还是干干净净的。院子里面有两套方形的石桌石凳,分别置于两边屋檐的遮挡之下,那是修建房屋时就同时筑好的,不过现在其中一个石凳已经从地面脱落,孤零零地靠在墙角。院子一角的外面,有一棵桃树,从不结果,只开些嫣红的花,越来越繁盛婆娑的枝头下面,平整的地板总有积水,显得阴暗潮湿,还生出薄薄的青苔。

走到院子的尽头,是一个用白色磁砖砌起来的小小花坛,年久日深,洁白的磁砖被溢出来的泥土掩盖,只显出斑驳的一片黑色污迹,不过花坛里面的花花草草,却越长越多,越长越好。在这时,兰花草的花期已经过了,贴着泥地伸展出来的,只是一片低矮的茂盛的细长绿叶。不过,那几丛美人蕉,却正是最有生气的时候,高高的植株上,叶片浓绿硕大,像一面面绿色的芭蕉扇子,中间开出的花虽然是单生稀松的,但花大而柔软,颜色呈明艳的黄或红,向下反曲着,花瓣上有星星点点的斑点,看上去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清奇美丽。

看着这花,我忍不住地驻足下来,把身子凑近,并不是去闻花香,因为我知道这花并没有多大香味。我靠近它,其实是用手去摘取花朵中间那一点花芯,放到嘴里抿一抿,有一种清甜的味道。这是我和弟弟小时候常做的一件事情。

这样看来,我的家其实很美,远离尘嚣,自然清新,绿意盎然,鸟语花香,像一幅乡村油画,有一种质朴宁静的感觉。对于这一点,我从没有怀疑过。

3

屋子里传出了我妈叫开饭的声音,我顾不得再欣赏眼前的乡村美景,转身奔跑回去了。我妈已将几个盛满菜肴的碗碟放在正屋的矮桌上了,再将两小碗米饭分别放到我和我爸面前。这个时候已经是午后两点了,我妈因为不知我们几点到家,显然是和弟弟先吃过了。

吃了半年学校食堂做出来的大锅菜,对于我妈亲手做出来的家常菜,还是很想念的。这一顿饭看起来很丰盛,有排骨,又有炒肉,当然也少不了自家菜地种出来的蔬菜。不过,我知道,我家的饭并不是天天都这样丰盛的,按照多年来的惯例,我妈总会在我放假回来的第一天,热情大方地招待我,用大鱼大肉满足我寡淡许久的胃口。剩下的漫长假期里,就不会常有这样的口福了,一般来说都是稀饭配素菜,感觉顿顿都像敷衍了事。

既然知道这个规律,我当然不会辜负眼前的机会,再加上早已饥肠辘辘,在扑面而来的饭菜香气的蛊惑下,拿起筷子就大快朵颐,也顾不得平日里尽力维持的淑女形象了。看见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对面的爸爸不禁皱起眉头,叫我吃慢些,没人跟我抢。他虽是这样说着,嘴角却挂着一抹微笑,显然只是善意提醒我,并没有真的对我难看的吃相有一点不满。

“看看,你一回来就有肉吃,我回来那天,也没见爸妈这么这么盛情款待的!”随着一连串咚咚的下楼声,弟弟像旋风一样从楼上跑下来,站在桌子边上,摇头晃脑地发着感慨,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样子。

我不理他,只是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本来也没什么,经他这样一说,再一看一桌子的菜,心里竟真的快乐起来,越发吃得有滋有味。

本来这一切都很美好,干净舒适的家,有说有笑、暖意融融的一家人,直到屋子外面有沙沙的脚步声,从远处的公路到我家的院子慢慢靠近,最终是一个人背着光线杵在门口的身影。我心里暗暗沉了几分,我知道,这个人一到来,原本的美好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这个人叫福生,算是离我们最近的一户邻居,两栋房屋中间隔着一块地,各自院子边上栽种的树慢慢长大,有些枝叶不知不觉地延伸到对方的地盘里去了。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我家与他家作为邻居,理应是关系最为亲近的,像那些相互延伸的树枝一样。但事实恰好相反,我们磴子村所有人都是同一个姓,包括福生他妈,只有他是不同姓,他是随了他当年入赘到磴子村的爸爸的外姓。

当然,我们两家关系不好的原因,并不是仅仅因为一个外来的姓氏,这显得太肤浅了。据说,福生这个人比较自私、小器,爱贪便宜,心机也很多,除了自家的兄弟姐妹,磴子村的其他人,几乎都没有跟他走动得很亲近的,包括我爸妈,多年前也与他有过心结。为此,村里人还私下为他取了一个外号,叫“化油脑壳”,“化油”就是我们南方人所称的猪油,以此形容这个人的油滑,真是再形象不过了。

饶是如此,他还是经常过来串门,毕竟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但他每次来,虽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说话却是阴阳怪气的,叫人听了不舒服。这大抵是跟他如今安逸的家境有关吧。早些年,他也只是在家务农,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我家是从我爷爷那代人就开上了村里唯一的小卖部,相比之下,更显宽裕。不过,随着子女们慢慢长大,情况发生了逆转,他家的女儿也就比我大两岁,还未到法定婚龄,就早早地嫁了人,听说还是嫁了镇上一个开门市的老板,儿子初中毕业以后,也没有升学,而是跟人学开货车,靠为附近的沙石厂拉货为生。

那些年,我所在的农村还没有真正实行九年义务教育,一家人最大的开支,应该就是每年开学时厚厚的一沓学费。如此一比较,福生家从此是苦尽甘来的好日子,而我家的苦日子却是日甚一日。他爱到我家来玩,一是因为我家是热闹聚集之地,磴子村的所有人都爱来玩,二嘛,也许是因为他可以借此机会,显摆他如今的福气,顺带彰显他的明智。我就曾经听说过,他装腔作势地对我爸妈叹道:“你们也是,何必要那么认真呢,娃娃大了,就随他去了,何必一定要读书呢,尤其是女娃娃,读出来了也是别人家的人!”

我爸妈当然知道,他的话表面是劝导,实则是冷嘲热讽,所以也只是不置可否,一笑而过。但我就因为这句话,尤其是他最后一句话,自此再不待见他,连基本的招呼也没有打过。以后每次再见到他家的女儿坐着轿车,大张旗鼓又得意洋洋地回娘家,站得远远的我,总是会无端对她投上怜悯的一眼。

现在,福生正懒懒地倚在我家门边,穿着背心短裤,趿着一双凉拖鞋,手里摇着一把大蒲扇,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们说:“哟,吃饭啦,一家人都回来齐了嘛!”

我爸淡淡地向他点了个头,我妈向来是对外热情的人,立刻起身相迎,端了凳子到他身旁。我和弟弟则是对视一眼,没有说话。不过,先前那些打打闹闹的欢乐气氛,顿时凝固了。我脸上的笑容也顿时消失了。我妈的脸上虽还是笑着的,但已经不是刚才那种,从内而外的温暖的,和煦如春风的笑,而是另一种虚假又矫情的笑,是在多年来与外人频繁的打交道、迎来送往当中练就出来的笑。她在福生进门的那一刹那,迅速而不动声色地换了一副笑脸。

我妈与福生随便寒暄了两句,就走进摆满货物的小卖部里,开始用家里的座机打电话了。我妈是一定会去打电话的,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人,到我们家来的目的,绝对不是可有可无的寒暄。这种电话机是近年才统一安装的,几乎每家每户都有,村子里互打是免费的,这正好成了他们之间相互邀约的最好方式。

话机背后的墙上,贴着一大块被折平的烟盒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村子里每家人的电话,包括座机和手机号码。妈妈一手握着红色的听筒,一手在烟盒纸上一行一行地找出需要的号码。

“喂,在做啥子,到点过来了。”

“喂,今天怎么还不来报道,还在热?凉快些了,有风扇,有风扇!”

“是,是,你知道我打电话的目的,三缺一呀!”

4

妈妈一共打了三个电话,这三个人是在我家的麻将桌边常常见到的三个人,也是此时正闲在家的三个人。妈妈讲完电话,回到隔壁的正屋来,小卖部的房间没有装吊扇,又狭窄拥挤,妈妈才在墙边站着说了一会儿的话,额头上就沁出了细细的汗水。不过,她的表情是满意的,她就像是一个替人穿针引线的媒婆一样,驾轻就熟地完成了这一次任务,并且,完成得很出色。相信不用多久,就会有三个人出现在从竹林深处里延伸出来的小路上,慢慢悠悠地向我家走来。

“三缺一”,是大家相约打麻将时最常用的一句话,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使常常在一起切磋麻将的人,立刻就能心领神会。严格说来,也并不一定就是真的,三个人缺一个人。这三个字,已经超越了字面的准确意思,在形成一个牌局之前,它已经变成了在他们牌友之间相互传递的,最言简意赅也最得要领的一句口号了。

从我记事起,我家就一直挨着公路,又开着小卖部,村里的人闲来无事,总是喜欢陆陆续续到我家来玩,不管春夏秋冬,男女老少,久而久之,也就约定俗成了,把我家称呼为“大门”,是全村人默认的休闲娱乐中心。按理说,家里常有人来,是极热闹喜庆的一件事情,使我家看起来很红火的样子。但大部分的人来我家,是为了不约而同地直奔一个主题,那就是打牌,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不仅仅是麻将,还有扑克以及桥牌,其余的老人小孩妇女,则是围绕着这些牌局围观畅聊,自得其乐。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在我家的屋里屋外,放眼看去,好像只要读过书,哪怕是识得字,家里又没有穷得揭不开锅的人,都会随大流的参与到各种牌局当中去。他们为什么那么爱打牌呢,大人的空闲时间为什么只能交给牌桌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小时候的我。在我看来,他们在牌桌上浴血奋战数个小时,到最后无非是有人赢,有人输,到了明天,又风水轮流转地有人输,有人赢,什么也没有改变,只不过将各自兜里的钱拿进拿出,换来换去,既然这样,何不干脆就依着每个人的运气,在当天就将所有钱拿出来按约分配了,又何必非要让自己坐在牌桌上,一直坐到头昏脑胀、腰酸背痛呢。

不过,我虽这样不解地想着,转念又担心到,会不会人一旦长大了,除了利益,就没有别的任何感兴趣的事情了,而打牌这一项与眼前利益密切挂钩的游戏,就自然其乐无穷了。这样说来,等我也长大的那一天,是不是也会不知不觉地变得跟现在的他们一样。有一天,我会不会也带着丈夫与孩子,回到娘家,放下包袱,不用像现在这样写作业,也不可能与小伙伴玩,而是像一个大人一样,自然而坦然地坐到牌桌上。

早年,我家是没有机麻的,只有几副大小不同的手搓麻将,慢慢地,桌子椅子更新换代了好几次,繁琐的手搓麻将也进入了淘汰的趋势,我爸妈在大家越来越不满的怂恿声中,咬着牙下了血本似地,很快买了两张机器麻将桌,将我家这个不伦不类的麻将馆延续至今。当然,我爸妈也是会打的,他们常常为了凑齐人数,亲自上阵。

我小时候的记忆当中,印象最深的就是,正屋里满满的乌烟瘴气,一天到晚不绝于耳的哗哗啦啦的麻将声音。才上小学的我,懵懵懂懂,对这个世界的很多事物都没有正确的认知,却因为耳濡目染,早早地知道了麻将桌上“放炮”、“胡牌”以及“自摸”的含义。

那时放学回来的我,一跨进房门,就有一种无能为力的厌恶感。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我爸妈热情接待他们,甚至亲自参与进去,是为了挣钱,哪怕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服务费,当然也不知道,他们是想通过积攒麻将桌上的人气,带动小卖部的生意。我只是单纯地以为,他们和别人一样,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就像染上抽烟、酗酒甚至吸毒这些不良恶习一样。我不仅厌恶麻将,还厌恶那些打麻将的人。我觉得,他们不仅霸占了我的家,还剥夺了我爸妈对我的温柔。因为无数次我回家,我爸妈都没有时间理我,要是时机不对,遇上他们正输钱的话,那我还得与他们保持适当距离,否则一不小心,就会有一股无名怒火殃及到无辜的我身上。

于是我不跟任何人说话,一个人默默地抱着书包,在院子一角的树荫下,趴在栏杆上写作业。记得有一次写的是语文老师布置的作文,我毫不犹豫地在作文本上写道:我的爸爸妈妈,并不像别的爸爸妈妈,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打麻将……

大概十分钟过去了,继福生以后,又一个人来到我家,他就是道理。道理是几个人中年龄最长的,已到了当爷爷外公的年龄,儿孙成群了。这个年纪的人本该坐享清福的,但他偏还在村里的一所私人小学里当代课老师,所得的工资并不是用来补贴家里的,而是作为自己必要的赌资。算起来,道理的牌龄是最长的,牌瘾也是最大的,但常常是输多赢少,不仅把自己的工资输得所剩无几,还总以各种理由找儿子索要,在家人和外人眼里,已是臭名昭著的了。

道理这个人,在别人眼中,是一个嗜赌成性的没有价值的人,但在我爸妈眼中,却是麻将桌上不可缺少的栋梁。他虽然名字叫着道理,在我看来,却并不十分讲道理。一般来说,他在打麻将时不苟言笑,不喜旁边或者背后有人指手画脚地议论,自个儿点上一支烟,非常专注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一张黝黑的脸在吞云吐雾中,呈现冷漠的铁青色。他从来不主动地弹烟灰,总是等那截灰白色的烟灰长到自己折断,突然落在我家麻将桌上绿色丝绒的表面,或者他自己的长裤上,这才于事无补地去吹口气,将已经沾染上的烟灰吹开。

在打麻将的过程中,他总是有种不近情理的死板与严苛,莫说是与自己利益相关的,他一定会锱铢必较,就是与自己无关的其他人之间的矛盾,他也一定会摆出一副貌似公正的裁决者的姿态,用所谓的规矩声讨别人。所以,他的不近情理不仅是针对某一方,而是针对牌桌上的每一个人。奇怪的是,人们虽然在遇上他对自己的不依不饶时,很是讨厌他,但如果是在自己和别人之间纠缠不清的时候,又表现出对他的信服,期待他能出来主持公道,做出有利于自己这方的言论。

5

这么些年,我所见到的,因为打麻将发生的口角,不在少数,争执的双方往往各执一词,难分对错。但他们之间大都是一些小打小闹,事情过去了,很快又能和好如初,在各自维护的小利益面前,不存在长时间的仇人,当然,也没有长时间的盟友。

何况,每每有人闹得不愉快,我爸妈总是会充当和事佬的角色,从中调解,使出浑身解数,将他们分别拉回到一个牌桌上。作为麻将馆的老板,在亲自参与时,我爸妈有时也会因为牌桌上的一句话和一个动作,与人发生摩擦,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发作起来。但往往第二天,我爸妈就会若无其事般,带着那种唯唯诺诺的笑容,站到门口热情地迎接那些牌友。这样一来,对方就算是还有不快情绪,见到我爸妈主动示好,也就不了了之了。

然而有一次,不知为了什么,一向温和敦厚的爸爸竟然和道理在牌桌上吵了起来,直吵得个面红耳赤,难分难解,差点就要动手打起来。

当天晚上,我爸闷闷不乐地吃了一点饭。我妈连一点饭也没有吃,她由此及彼,联想起多年来,在麻将桌上生气的场景,不觉身心俱疲。她坐在电视机前面,眼睛盯着电视屏幕,口里却在喋喋不休地抱怨。我们所能听到的,是一个又一个她时常挂在嘴边的熟悉的名字,不仅仅是当天的道理。我妈一遍又一遍地数落着他们的不是,像进行着一场控诉,借此发泄着平日里隐藏起来的所有委屈。

她一直说着,眉心像打了一个结,久久不曾解开,一直说得几乎要声泪俱下。看样子,这一次,她是真的气极了,不准备轻易原谅这个道理了。控诉进行到最后,她咬牙切齿地,做出一副很有骨气的样子说,算了,算了,以后都不盼他们来了,我就不信他们不来,我还活不下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道理在一众牌友当中威望太高,道理一连多日不来以后,我家也就真的突然没有别人来捧场了,变得前所未有的冷冷清清。我认为,其实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至少,不会有一群人挤进我家的小房间,粗声大气地讲话,肆无忌惮地吐痰。我们不需要耗费那么多精力,去应付每一个到我家来的男女老少,也不需要在他们走后,花很长时间整理桌椅,在高高扬起的灰尘中扫出一大堆垃圾。

但我爸妈可能不这样觉得,他们每天起床以后,习惯成自然地,照例是打扫好院子,摆放好桌椅,烧好泡茶的开水,将一切打点妥当。不过一整日下来,除了零星几个来去匆匆的买东西的人,没事闲逛的妇孺老小,没有足够的人来凑齐一桌麻将。

一时间,这个家,虽然是清静的,可这种清静,是暗暗令人可怕和不安的。从清晨到夜晚,时间突然变得很漫长,好似难以打发。

我爸在这漫长的光阴中几乎是无所事事,只能站在门口看看花,看看树,听听鸟叫,打量从门前路过的来往车辆,回过身来,坐在安静的房中,只听得见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的声音,不一会儿,就犯了困,于是仰躺在低矮的塑料椅上,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我妈却不像我爸这样沉得住气。她口里说着,不来也好,不来也好,图个清静。但她的身体却不听使唤似地,在屋里屋外不停地兜兜转转,走进走出,不管是看电视还是织毛衣,总是心不在焉的,甚至,还一度走出院子,站在那些美人蕉的旁边,向远处的小路眺望,回来的时候,一路走,一路唉声叹气。

这样一段时间过去,我妈终是按捺不住,通过对来来往往的人旁敲侧击,知道了道理以及那些常来打牌的人连日来的动向。原来他们不是闲着,而是将阵地转移到了另外一户人家里。听说这户人家早前也买了两台麻将机,好似有意效仿我们家,通过抽取少许比例,挣一点微薄的场地费。只可惜,由于多年的习惯,人们还是坚守在我家,所以他家的麻将就只能一直供自家人消遣,没有派上应该的用场。

道理被我爸妈得罪以后,随便的一召唤,便将一众人等召唤到了那户人家里。对于他们来说,在哪里打麻将,是没有区别的。他们并不在乎哪个老板更殷勤更迫切,他们只在乎他们在牌局上的输赢。对于我爸妈来说,这一变故,却是很严重的打击。放眼望去,小小一个磴子村,除去外出务工的,留守在家的人本来就不多,爱好打麻将的人,更是屈指可数,也就平日里那些在眼前晃来晃去的脸孔。但现在,我爸妈多年来小心翼翼维护起来的客源,竟在一夕之间,因一时不慎,就几乎全部流失。

过了好些日子,我妈彻底将之前的骨气抛诸脑后了,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准备采取措施了。于是,一连好几个早上,她走出房门,走出院子,走过种有美人蕉和兰花草的花坛,再走到公路边那些笔直的白杨树的树荫下,像守株待兔一样,对每一个刚刚出现在小路上的她熟悉的身影,热情洋溢地大声喊出:“三缺一喂!”

我妈就这样风雨不改地站在树下,喊了好几天。有些人碍于面子,会在我妈的呼喊中,朝我家走来,有些人则犹犹豫豫,找个借口朝别处去了。我妈也并不气馁,只要有人来,她立刻就转身回到家里,十分热情地端出凳子,递上茶水,还特意要求我爸与人聊天拉家常,稳住他们。

在我看来,我妈为了挽回她失去的客源,已经到了几乎卑躬屈膝的地步了。当然事实证明,我妈这样做,终是成功了的。在她的执着呼唤下,好些人又重回阵营,而这些人在我家受到了比以前更好的待遇,通常能得到一瓶免费的饮料,或者一碗免费的泡面。其余的人一经打听和比较,也慢慢地倾向于我家,渐渐使得那一户人家人去楼空,又只得将两台麻将机用于自娱自乐了。

当这些人通通回归,一个个大摇大摆地走进我家房门的时候,我爸妈虽然又变得忙碌起来,却暗暗松了一口气,脸上挂着亲切又兴奋的笑容,像好不容易收复失地的将领一样。

6

道理一进门,直接坐在了麻将桌靠墙的一边,并没有理会我妈见势为他让出自己的凳子,这凳子刚好处于天花板上悬挂的吊扇下面,应是最为凉快的有利位置。若是别人,一定会在打麻将之余,还为自己争取一个最为舒适的环境。他们常会一边在牌桌上与人绞尽脑汁地拼杀,一边还能分心抗议我爸妈作为老板的服务不周,比如冬天的炉火不够暖了,夏天的风扇不够大了,阴天的光线不够强了,夜里泡茶的开水不够热了,等等。但道理不一样,他仿佛一直都并不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为了打麻将,他是可以不怕热,不怕冷,也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烟灰落在身上的烫,当然更不怕无数烟头与口水堆在脚边的脏。足以证明,他对麻将的热爱已经到了一种痴迷的地步。哪怕,他因为长年累月的打麻将,熬夜,抽烟,饮食不当,已经变得面黄肌瘦,形销骨立了。

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道理的话很少,多半都是简短的作答。很显然,他是不擅长也没有兴趣与人聊天的,他一心想着的,只是打麻将。才一会儿工夫,他已经抽完两支烟了。他在不断吸烟、吐烟的过程中,表现出了他急不可耐的心情。他每次一不耐烦地催促,我妈就赶紧满脸堆笑地安抚着说,快了,已经打了电话了,不是个个都像你这样利索的嘛。

这样说着,门外已经响起一个女人高高扬起的声音,这声音嘹亮又刺耳,是大家多年来惯常听到的,所以不用看,也知道是淑琴来了。淑琴嫁到磴子村不过十来年,目测还不到四十岁。我到现在还能依稀记得,当年她当新娘子,被人前呼后拥着走过一座小石桥的情景。她的男人也还年轻力壮,常年在外面的工地干活,每月收入丰厚,完全供得起留守在家里的淑琴及一儿一女。淑琴在家除了侍弄两个孩子,就是种种菜养养鸡,孩子越来越大,她闲下来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多。时间一多,她就想到用打麻将来消磨。这也的确是一个消磨时间的好办法,只是一旦开始了,就会让人欲罢不能,好似着了魔一般。

那几年,我常常见到,淑琴带着还年幼的两个孩子来打麻将,孩子饿了渴了,就找淑琴要钱买各种零食饮料,吃饱喝足以后,就在我家的院子里疯玩。到了深夜的时候,一身脏兮兮的两个孩子实在玩不起了,就赖在淑琴脚下撒娇哭闹。这时的淑琴要是赢了还好,若是输了,不但不会走,还会很烦躁地喝斥他们,最后实在不胜烦扰的时候,又拿出钱来为他们买牛奶。这样一来,两个孩子很快安静下来了。再一看,他们一人抱着一盒牛奶,嘴里还含着一根吸管,屁股坐在矮凳子上,身子已经歪在淑琴坐的凳脚上,睡着了,像两个露宿在街头的小流浪儿。等到守在一边打瞌睡的我妈惊醒过后,看不下去,就会将两个孩子挪到里屋的凉板沙发上去睡。

对于那些带着孩子来打麻将的,我妈虽然心里并不十分欢迎,但又不可能将他们拒之门外。他们往往会带着孩子来到我家,在被人邀请坐上牌桌的时候,看着孩子面露难色,目光中却闪烁着对麻将的极大兴趣。这时旁边邀请他们的人急于开牌,就会不以为然地说,怕什么,老板会帮忙带的嘛。我妈听人这样说,也只得赶紧附和说,是,你安心去打嘛,我来带。

这话一出,孩子家长就会立刻顺水推舟地,将孩子交到我妈手里,自己心安理得地一屁股坐到了麻将桌前,好似一直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我妈就无法推却地成了临时的保姆。她不但要随时随地跟在孩子的身后转,时刻警惕着他们会不会跑到车来车往的公路上,还要在他们大小便的时候,为他们清理打扫。

我妈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是尽心尽力的,她本来也是很有耐心并且喜欢孩子的人。但她自知,她的尽心尽力,主要还是出于一种义务。奇怪的是,长久下去,村里的人竟然都觉得我家除了是麻将馆,还俨然成了一个托儿所,而我妈不光替打麻将的人带孩子是理所应当的,大概也乐意替全村的任何人带孩子。那些不管会不会打麻将的,要不要打麻将的,都喜欢拖儿带女的来到我家,将稚子的可爱言行呈现在我妈面前,试图引起我妈的注意,使我妈心生怜爱,继而代替他们去看顾。如果我妈在稀里糊涂中,真的接手过来了,那么他们就可以高枕无忧坐上麻将桌,或者,悠闲地坐下来与人聊天。这种找人免费代劳自己差事的事情,当真是何乐而不为呢。

这样下来,我家在最为热闹兴旺的时候,我妈往往是要身兼数职的,包括牌桌的服务员,小卖部的售货员,看管小孩的保姆,特殊时候为打牌的人做饭的厨师,以及在牌桌上出现争执时的调解员。如果没有我爸的帮忙,我妈简直忙得是焦头烂额,连喝一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然而,即使是这样,我爸妈的服务还是没有得到所有人的认可,还是常有与人磕磕碰碰,互生芥蒂的事情发生。这其中就包括淑琴。淑琴的性格和我妈其实很像,都属于那种风风火火、精明强干并且得理不饶人的人。但他们又有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地方在于,淑琴的身上是带着一些骄纵的。而她之所以可以骄纵的原因,一是因为家里相对宽松的经济,二是因为老实本分的丈夫对她的宠爱。而我妈,则像一丛被越来越残酷的现实磨去针刺的仙人掌,变得对人越来越顺从,越来越卑微。

当然,他们之间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年华的不同。女人在不同的年华,是可以有不同的遭遇的。此时的淑琴,丈夫能干,公婆健壮,儿女年幼,花费不大,过得又轻松又自在,不像我妈,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危机时段,在儿女的抚养上,偏偏又不满足于仅仅的长大成人,还要逞强一般地,将我和弟弟往大学生的方向培养。在那时,我们磴子村只在好几年前出过一个大学生,这一事实一时被人传成天方夜谭似的。所以,我爸妈的行为,正如福生所言,有一种自讨苦吃的嫌疑。

这些诸多的不同体现在具体的事情上,就只会产生一种局面。当淑琴压抑不住自己的骄纵,看似友好地与我妈凑在一起,先是眉飞色舞地介绍自己身上新买的高价衣服,而后忍不住地对别人评头论足,直截了当地搬弄起别人的是非,我妈先是淡淡回应,然后转一转眼珠,不再多言,最终也只能模棱两可地笑一笑。

7

不一会儿工夫,组成一个四人牌局的三个人都到齐了,唯独只有最后一个还没现身,不过那也无妨,大家都知道,我爸妈为了稳住局势,是随时做好补缺的准备的。

电源一开,哗哗啦啦的声音响起,众人卷起袖子,精神十足,正襟危坐在那里,像一个个开战在即的斗志昂扬的战士。在只需要一人的时候,我家一般是派我妈出马,因为我爸这些年来几乎是逢赌必输,只有在实在紧急的情况下,我爸才硬着头皮陪打。但我妈也不是百战百胜的,侥幸的话,她可以小赢几把,在后来的人取代她的位置之前,心满意足地下场。假如她当天运气不佳,很快就连连输出去了,纵使心里再不情愿,想多试几把扳回局面,面对身后的人理直气壮并且迫不及待的催促,也只得神色黯然地默默地起身相让。我爸妈黯然的原因,并不仅是输钱,而是这样一来,就意味着当天所付出的精力全都付诸东流了,从牌局上抽取的那一点点比例的场地费,太容易在那短暂的并且没有转机的几把牌中输光殆尽了。

这天,就是这种情况。当电话中的最后一个人道松慢慢吞吞地来到我家,才开牌不久,而我妈刚好遇上不顺的这一天,已经处于输钱的明显劣势了。道松就是这样一个人,做什么都是慢一拍,有些反应迟钝,这不知道是不是跟他长年累月拼命干活所致的劳苦有关。道松在磴子村的一个私人砖厂干活,长期风吹日晒,烟熏火烤,变得又黑又老,像个满面风霜的小老头,甚至到了与自己妻子走在一起的时候,被不知情的人看成是妻子的公公这种地步。道松平时很少单独过来玩牌,他妻子也会打麻将,但凡是他们一起来到我家,能上牌桌的一般都不会是他。他妻子很胖,身形庞大,说起话来也是中气十足,粗声粗气,以前打手搓麻将的时候,两只大手伸出来,几乎可以覆盖住一大半的麻将。通常这个时候,道松就安静地坐在她的旁边,默默地看,不会出声干扰她。可能他也知道,就算自己在她打得失误的时候,作出自认为适当的纠正,她不但不会心悦诚服地接受,反而还会嫌他多嘴,给他一个极其埋怨的白眼。事实上,那几年,我们常常见到这种情形。

道松姗姗来迟以后,见到刚好凑齐的四个人已经开牌了,也还是不慌不忙的样子,轻悄地进了屋子,坐在了靠外面的我妈的凳子旁边。大家都在埋头打牌,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出现,也或者,是他的瘦小与默然,让人习惯了不去注意他。片刻,大家才开始一边打牌,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起他。这天的他看起来很精神,像是梳过头发,刮过胡子,连衣服也不是平日里那些干活时穿的破衣烂衫,而是一件即使发旧却干净的短袖白T恤。很显然,他在出门前是用心梳洗整理过的,而他此行的目的地并不是什么重要场合,而是来了几十年的“大门”,而他当天要做的事情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而是打了几十年的麻将。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恐怕只是,这天是他一个人赴约,没有他那肥胖的妻子一路跟着。所以,他的这番刻意修饰,恐怕是一种表达庄重的仪式,只是,他不会说出来,人们也不会看出来。

道松只坐了几分钟,就开始在我妈耳边嘀咕了。他的声音不大,语气也不急躁,只一点,没完没了的重复。他的意思再简单明白不过了,无非就是他人已经来了,我妈这个当老板的是不是就该让位了。我妈本来是输了钱,不愿意此时放弃的,但受不了道松在旁边的嘀咕,再想到长远,只得自认倒霉,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

我妈起身的那一刻心里闪过一丝担心与后悔。她之所以担心,是因为她直觉今天的道松,又会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根本没有带够玩牌的本钱,当他很快把衣兜里仅有的一把零钱输出去以后,他就会开口找我爸妈借钱。我妈想到这个,再想到自己今天本来就已经产生损失了,就不想再借钱给他了。

当然,在一般情况下,我爸妈在别人打麻将的过程中,替那些输光了身上钱的人,提供接下来的本金,是一件所有人眼中理所应当的事情,就和我妈替人看孩子一样,是一件应尽的义务。这样一来,我家虽然看起来是每天都生意兴隆、财源滚滚的样子(这还是在我爸妈没有自己参与,也没有输钱的情况下),但实际上三天两头的,都有人以输光的借口,找我爸妈借钱,借出去以后,有的明后天就能还清,有的则一拖再拖,甚至旧账添新账,一直拖到除夕的当夜。所以,实际上,当人人都觉得我爸妈是在轻松敛财时,我却经常见到,我爸妈在夜里站在昏黄的电灯下,捏着一本残破泛黄的账本,一边一笔一划地在上面勾画着,一边愁眉苦脸地商量着讨回借账的办法。

在这些借钱的人当中,最频繁的就是道松。其实,人人都知道,道松打麻将是基本没有钱的,他在砖厂挣的钱都在他妻子那里管着,他每次只是装着一点不足百元的零钱,就怀着侥幸的心理坐上牌桌,属于“空手套白狼”的情况。然而,人们虽然知道,也并不明确表示排斥,因为对于他们来说,道松可以没有钱,道松没有钱以后,总有人无法推脱地借钱给他,一点不会影响牌局的进行。扮演这种类似“冤大头”的角色的人,当然是我爸妈。好在,我爸妈在围观了一会儿以后发现,今天的道松,没有让人失望,一直手气不错,所以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8

烈日当空的夏日,午觉时间过后,人们大概都觉得长日漫漫,无从打发,陆陆续续地都从家里出来,来到他们眼中的人气聚集地“大门”。如果说我家的小卖部是吸引孩子们前来的诱饵,那么我家正在进行的牌局,则像一块磁力超强的磁铁,吸引着那些百无聊赖的大人们。

不一会儿,我们所看到的场面,已不仅仅是单调的四人牌局,在打牌的人周围,坐着的,站着的,加起来的人数已经超过打牌的人。他们有些是临时来买烟酒,或者路过的,有的是平常不打,但能看懂麻将的,有的则纯粹是为了到风扇底下凉快的。他们一会儿开着污言秽语的玩笑,一会儿又一本正经地干涉麻将,一会儿哄堂大笑,一会儿又吆喝欢呼。时不时地,击一下掌,跺一下脚,或者扭过头,要么吐一口痰在地上,要么两个手指捏住鼻子一用力,将一手擤出来的鼻涕抹在我家的石灰墙壁上。

这个时候,我觉得眼前的这所房子,已经不是我的家,它成了一个人人可以占领的公共场所,它已从原本的一幅宁静美好的乡村油画,变成了一块被人随意弄脏的破布。而我的爸妈,在这一刻,也不是我能拥有的爸妈了,他们不断招呼着别人,一会儿顾着牌桌,一会儿顾着生意,在人前人后不停地游走穿梭,早已将家里的事和人忽略了。

这个时候的我,最不喜欢停留的,就是打麻将的那个屋子,我无声无息地从那里穿过,不看任何人一眼,不与任何人说话,像一个与这个环境毫无关系的局外人,像一缕轻飘飘的游魂。只有,当我走进小卖部,见到一个接一个拿着几毛钱来买糖的小孩,而我爸妈正在为打麻将的人换零钱,无暇顾及的时候,我才会临时又变回我家里的人,主动站在货架边卖东西。

出了房间,就是院子,但此时的院子也没能幸免地被外人占领,他们是一些不打牌不看牌的妇孺。围着围裙的妇女们一边绘声绘色地与人家长里短,一面看准时机拍打着落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的墨蚊,时不时地,还要一把抓住跑到跟前的小孩们,逗弄一下他们,在他们做出天真到好笑的反应过后,齐齐笑到前仰后合。

我走进走出,晃来晃去,实在觉得没意思,找不到一处属于我的安静的地方,就连院子的角落,那棵茂盛的桃树下,也有一个孤寡老人坐在那里,从不说话,只是痴痴地看着别人。最后,我只有懒懒地上楼,在后门的阳台边坐下来发呆。阳台外面挺立着几棵比公路边更高更茂盛的白杨树,树梢已经几乎与我们的房顶齐高了,浓密的树叶在风吹来的时候,会发出沙沙作响的声音,像下着小雨。在树下的空地里,有一株夜来香,每到这样的夏季,它就会在夜里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味。透过白杨树笔直的树杆之间的空隙,可以看见远处的一座小山丘,它的顶峰是两个不规则的半圆形合并而成,小时候的我一直觉得像极了白娘子头上的发髻。小时候的我,常常坐在一楼厨房的门槛上,以同样的角度望着远处那个白娘子的发髻,有一下没一下地向我妈哭喊着,肚子饿了,肚子饿了……

坐了一会儿,觉得楼下的一切喧嚣仿佛都离我远去了,这才收回烦躁,拿出书包里的暑假作业来写。但写着写着,很快就遇上了不会解答的难题,我放弃,继续下一题,然后又是一个没有把握的题目。就这样勉强做到结束,看着纸上比比皆是的空白,心里越来越不痛快。不知怎的,我眼看着那些空白,越来越触目惊心,慢慢地,从那些空白处,生长出了无数个问号,这些问号不断地从纸张上飞出来,像无数只萤火虫一样在我眼前成群飞舞。我知道,我心里一直潜藏着的那份困惑回来了,那份对读书的意义产生的一种困惑,已经不满足于以声音的形式骚扰我,又一次以更加生动的形象回来了。

下午,我再下楼的时候,一众无聊的闲人已经基本散去,只有桌上打麻将的四人还在持续奋战。虽然已近晚饭时间了,但看得出他们并没有丝毫要散场的意思,反而正打得热火朝天,难分难解的。当然,在一个牌局中有人输,就有人赢,有人不想走,就会有人想走。但此刻,无论他们是想走想留,也无论他们是基于何种目的坐上去的,他们都成了一种人,那就是陷身进去、身不由己的人。哪怕是福生这样的,单纯是为了获得些蝇头小利,也不能在赢钱以后,轻易地全身而退。

七点过,夏日的天空还是亮的,磴子村的许多人家的房顶上,都冒出了袅袅的炊烟。我家,因为还未散场,做饭与吃饭的事情自然没有被人提上议程。好在,我和我爸下午吃得晚,又吃得饱,我弟弟呢,则是跟他的伙伴们去镇上玩了一趟,自然是在镇上解了馋了。只有我妈,因为早饭和午饭,合并在上午的一餐饭里了,又一直在忙里忙外的,到了这个时分,当真是感到饿了。

我妈一提出来饿,打麻将的四个人也有所察觉了,大家互相看一看脸色,并没有人表现出退出的意思,所以就都一致决定,就地解决这个问题。我妈在他们的授意下,为他们一一泡好了四个桶装的方便面,还分别额外加入了一根火腿肠。最贵的方便面,加上最出名的火腿肠,这算是我家的小卖部里最豪华的套餐了。当然,这都是他们指定要的,并且事后会付钱买的。

等他们在位置上一心两用地吃完泡面,我妈像许多次一样,随手在货架的最上面抽了一袋方便面出来,在还未收拾残局的矮桌上,毫不避讳地冲泡起来。没错,我妈吃的可不是他们刚吃下的桶装面,而是整个小卖部里最便宜最劣质的一种袋装面,连牌子都不是我们听过的“康师傅”或者“巧面馆”,而是一个鲜有人听过的杂牌,在当时只卖八毛钱。

9

有人买东西,我妈端着一个硕大的碗,跑到了隔壁售货的房间,然后就一直坐在那里的椅子上吃面。此时一墙之隔的隔壁正屋里,没有人说话,显得比较安静,只有天花板上吊扇不停转动的嗡嗡声,还有间隔几分钟就会产生的机器洗牌的声音。我妈一碗面还没有吃完,就被从隔壁房里传来的一句话击中,顿时没了再吃光碗里面汤的胃口。

显然,这一句话是淑琴说的,并且像是掩着口对人说出的一句低语,不过就算是隔着一面墙,我妈还是能从声音判断出人来,并且隐约听清了这句话的意思。当时的淑琴大概是带着一种极其鄙夷的神情,对着她对面的福生说道,吃那种面,我看是狗吃牛屎,光图多。这虽然是一句方言的谚语,但其中轻视侮辱之意,不言而喻。我妈听后,夹起面条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几秒,脸色发白,嘴角抽了抽,终于还是按捺住自己,只是悄然地放下碗筷,将身子不动声色地挪到了门边,将一束锋利的目光投向了麻将桌边。

我妈刚站定,正对我妈这个方向的福生一抬眼皮,就看见我妈的神情,他应该本来也是想借机讥笑一番的,但笑意还没有完全流露出来,又立刻收回去大部分,只剩下那些残余的挂在嘴边,像来不及撤退的逃兵,显得慌里慌张。福生有些尴尬地翻着眼皮提醒淑琴说,莫说了,人家听到了。

淑琴略偏一偏头,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我妈倚在门边的身影,也没有回过来头正视我妈,只是故作无所谓地将声音提高了回道,啥子哦,我也没说什么,只不过随口一说嘛。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是渐渐低下去的,说明了她此刻强装镇定的底气不足。我妈见状,还是没有回话,好像充耳不闻、事不关己似的,站了一会儿,就默默地转身回到厨房里了。

一直到牌局结束,四个人带着憔悴的表情起身离开,我妈才慢悠悠地从里屋踱步出来,像平时一样,把他们今天在我家所产生的各种记账清算了,看着他们走出房门。在淑琴随着另外三个人快要走出院子的时候,我妈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门外,大声地叫住了她。淑琴应声而回过头,但脚步没有停下来,直到我妈很快逼近了她,开门见山地质问道,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我妈从听见那句话到此刻,一直都是在忍耐着,事实上,这些年来,她都是在尽量克制着,自己原本有几分泼辣的个性。但不知为何,这天,她没有忍下来。

淑琴见避免不了,也只得硬着头皮,讪讪笑着应道,也没什么意思,就当一句玩笑话好了。

虽然看出淑琴的心虚,但我妈还是越想越气地说,开玩笑可以这样开吗?你也太不知轻重了吧。

淑琴本以为她那样解释了,我妈就不再追究了,结果看起来我妈并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所以她也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我说的,本就是实话。

这下,我妈反倒哑口无言了。夏日的夜空里星光璀璨,衬得夜色轻薄如水,花坛边的两个女人无语对峙着。我妈突然觉得有些心酸,但随即又振作起来反驳道,什么实话,你就是闲得慌,喜欢在人背后说三道四,我吃什么,是我的事情,凭什么你来多嘴?

淑琴冷冷地哼了一声,抖了抖肩膀,显然也被激怒了。她很快接话道,我哪有工夫管你的事情,只是觉得太可笑了。

我妈严肃而认真地说,有什么可笑的,是你不懂,我做这些,都是为了娃娃。

淑琴不以为然,翻一个白眼,脱口而出道出一句,为了娃娃,为了娃娃,怎么不干脆去吃草呢。

我妈几乎是气得浑身颤抖,定定地看着对方,一字一句地说,你别得意得太早,总有一天,你也会过上我这样的日子!

接下来,两个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纠缠了一会儿,直到我爸从屋里走出来,将我妈劝了回去,淑琴才气冲冲地转身,拂袖而去。

这天晚上,我妈没有再做饭,早早地自己一个人躺到床上生闷气。我爸看着不敢多言的我和弟弟,看了好一会儿,叫我们去货架上取方便面来泡。我们转身就去,我爸特意叫住我们,叮嘱说,泡桶装的!

第二天,一切如常,村里的人都不知道我妈和淑琴昨天那场闹剧。趁着上午的相对凉快,人们把该做的家务农活,紧赶慢赶地做完以后,到了午后,树木的影子换了一个方向,不知哪家的公鸡拖长了尖利的嗓音叫上几遍以后,就会有人摇着扇子走出家门,接二连三地往我家的方向走来,在唯一的“大门”,寻找和创造属于自己的那份乐趣。

我在二楼的房间里看电视,面前摆着还未落笔的作业。我听见楼下我妈与人说话的声音,便握着遥控器走到窗边,趴在玻璃窗口,向下观望。我妈是与一个路人在说话,就站在花坛里那株美人蕉旁边,路人刚刚离开,我妈还没来得及回到屋里,就十分敏锐地看到远远的白杨树下,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一步一步地向我家靠近。于是我妈没有往回走,而是往外迈出两步,做出一副迎接的姿态,高声喊出,三缺一喂。这声音像是一把锃亮的长剑出了鞘,横空刺出,带起一股凌厉的劲风,使白杨树的叶子悉数抖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我将身子收回来,顺手关掉了电视机,抚一抚作业的纸面,准备认真地写作业。写着写着,我发现眼前有东西挡住了我的视线,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些由我心里的困惑变化而来的问号们。但他们不知怎么,不如昨天那般活跃生猛,而是带着一种虚弱的病态。于是,我深呼吸一下,趁机将他们全都赶跑了。现在,我的作业本上只有白纸黑字,看起来真是一目了然的简洁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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