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是个诗人
2018-08-22冯唐
二零一二年一月一日,我在国内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冯唐诗百首》。出版的时候,就删了九首。之后再版,每次不但没能添加回去,每次还再被多删一两首或者一两个字。
二零一一年七月,香港天地图书出版了我的长篇小说《不二》,之后又陆续出了我十几本小说和杂文集。我一直想,如果能有一本全本的诗集该有多好。在过去的六年里,我隔一段时间就劝天地图书的主编,出本《冯唐诗百首一字不删本》吧。估计香港已经很久没出诗集或者没出不赔钱的诗集了,主编总是委婉地劝我再等等。到了二零一七年底,主编看到我的短篇小说集都能在香港市场上挣钱,其他出版的十几本书也都在挣钱,终于同意出版全本诗集,试一试,会不会有奇迹发生。
颜色的极致是光,味道的极致是盐,语言的极致是诗。
诗是最无用的东西,诗是最有用的东西。诗无用到不能讲一个故事,不能说明一个情况,不能宣泄一段感情。诗有用到让泪水瞬间变成酒水,让地狱瞬间变成天堂,让石头瞬间变成星星,让无意义瞬间变成“虽千万人吾往矣”。
多年使用文字,漸渐对于文字有了一些控制,如果给我一年的时间,我一定能写出一本有样儿的长篇小说;如果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一定能写出一本有样儿的短篇小说;如果给我一天的时间,我一定能写出一篇有样儿的杂文。但是,哪怕给我十年,我不敢确定我能写出一首有样儿的诗。诗是天赋之后的天成,美石中的美玉,花落时的风,女神抚摸之后的离开。
但是读诗的人似乎越来越少,诗集越来越难卖,出版一本诗集越来越难,“诗人”听起来越来越像个骂人的词儿。这些趋势的根源似乎在于人类越来越实用,还没充分意识到,实用的东西很快会被机器所取代。按摩肉身有按摩椅,按摩心,用什么?
人心不古。那么古的人心是什么?《诗经》说:“有女怀春,吉土诱之。”《性自命出》说:“情出于性。爱类七,唯性爱为近仁。”这句话出土于一九九三年十月,湖北省荆门市郭店楚墓战国竹书,遗落在历史中的儒家经典。西汉李延年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两千年后的我们,反而似乎被各种所谓天理和道德所约束,见不得秒杀人心的赤裸裸的诗歌。心花不见天日,何谈怒放?所以,为《冯唐诗百首一字不删本》而感谢。校对打印稿的时候,心中一个妄念挥之不去:让这些诗以纸书的形式,以电子书的形式,以大脑记忆的形式,以口头吟唱的形式,以天上大风的形式,以水上明月的形式,在未来漫长的时间里蛊惑人心,心火不灭。说到底,千帆过尽,我最终还是个诗人,感谢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