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虽修远勇探索
2018-08-22吕玉洁
吕玉洁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借用这句话来形容长年在壮文工作第一线打拼的蒙元耀先生,其实倒也相当合适。
在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说到“蒙老”,多数人都知道,这是对蒙元耀先生的敬称。作为文学院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科带头人,他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以精湛的学术知识和独特的人格魅力获得同行和后辈的认可。“夹壮”,是很多人对蒙元耀先生的第一印象,身为壮族子弟,他满怀热情,以壮文为业,以壮文为乐,以壮语研究为自己的学术追求,因此“夹壮”也成了他的特色标签。
其实,蒙元耀先生身上的标签还有很多:海外名校毕业的“海归”、曾经的广西区民语委研究室主任、现任的广西语言学会副会长、广西少数民族语文学会副会长、广西骆越研究会副会长、广西民族大学和中央民族大学的博士生导师、广西高校和区直机关的优秀共产党员、广西民族语文先进工作者……借助这一连串的名号,我们可以窥见蒙元耀先生背后那些动人的故事。
躬耕半生,既遵道而得路
1978年对于蒙元耀先生来说是尤为特殊的一年。
这一年10月,这位勤劳朴实的壮家小伙子告别了奔波劳碌的泥水工地,以当年全县文科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进入广西民族大学中文系。大学期间他铆足干劲,拼命读书。历经了想读书而不能读的十年痛苦,他们那一代的学子特别勤奋,惜时如金,格外珍惜那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
大三时,他在同学的推荐下翻阅了一本1958年出版的《壮汉词汇》,由此引发了他研究壮语的兴趣。教语言学的老师得知他有这方面的爱好,推荐他去读与壮语知识相关的书籍和研究文章。浏览之后他竟不以为然,因为壮族出身的他不仅拥有母语背景,更是来自壮族乡间,了解壮语的风趣与精彩,他在日常生活中听到、遇到的壮语知识甚至比书中写的还要精深。意气风发的他跟同学谈笑道:“如果这就是学术论文,那么我们也能写!”直到现在回想起这件事,蒙元耀先生始终觉得这是他进入壮语研究的契机,“也许正是这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让我坚持在壮语研究上较真。”
后来真的钻研了壮语的语音、词汇、语法、文字、修辞、方言等相关知识后,尤其是拿壮语来跟古汉语作比较研究后,他这才醒悟到原来自己对本民族语言文化的了解其实是相当肤浅的。壮族的语言文字还有很多他从未接触的领域。正是这一觉悟,让他有了信心。既然壮语研究有那么多的空白点,既然这个学术领域也需要人研究,那么,这个人为什么不是自己呢?之后的日子,蒙元耀先生就一头扎进壮语研究领域。他对壮语文学科的痴迷程度,至今还令同班同学潘朝阳记忆犹新:“他是大家眼中的‘怪人,一个劲儿地看书,竟为了这‘冷门专业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
本科临毕业时,蒙元耀先生打算报考古汉语专业的研究生。当时中文系的肖淑琴老师看到他的潜质,劝他说:“古汉语专业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但你做壮语研究却很有优势,你一定能发挥才干,大有可为!”肖老师的话坚定了他继续钻研壮语的决心。他的毕业论文《浅论‘夹壮成因》从自己的母语出发,探讨了壮族人说话“夹壮”的特点以及原因,获得老师的好评。
1982年7月,大学毕业的蒙元耀先生到广西壮族自治区少数民族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研究室工作,从事民族语言文字的研究。任职期间,他参与了《汉壮词汇》和《壮汉词汇》的编修工作,主持编撰了《壮语词典》《广西通志·少数民族语言志》《壮汉英词典》等多部著作。他配合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相关人员完成了广西40个县的壮语词汇和语法调查,还做了大量的壮语新词术语标准化工作。长期从事语言文字工作,他不仅掌握了科学系统的语言研究方法,还积累了大量的原始语料。注重语料收集,这一良好习惯至今他还保持着。随身带着卡片或笔记本,遇到各种有趣的词语或特殊的语言现象,他便随手记下,然后分类保存,一旦需要,即可调用。
1998年7月,蒙元耀先生赴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攻读语言学博士学位,师从著名汉学家贺大卫教授。出了国门,他积极学习国外前沿的语言学研究方法和理论。“国外对少数民族语言研究很有见地,这对我进一步研究壮语有很大帮助。”他尝试以语言学理论结合西方人研究语言的方法,寻求研究自己母语最合适的切入点。在不断地探索之下,蒙元耀先生完成了毕业论文《壯语常见植物的命名与分类》的撰写,顺利拿到博士学位。毕业之后,他继续留在墨尔本大学亚洲研究院做博士后研究。凭借着先前积累的语料和新收集的材料,他深入研究壮族的古籍和古文字,完成了《生生不息的传承》书稿,对壮族的行孝歌做了精细的诠释。
在海外游学了8个年头后,2006年春,蒙元耀先生接受母校抛来的橄榄枝,回到美丽的相思湖畔,从事壮语文教学工作。他说:“少数民族语言研究最终还是要回归本土,要贴近母语、贴近家乡,才能时刻感受语言的动态发展,做出的成果才能服务乡梓。”
壮语研究路途艰难且漫长,然蒙元耀先生却甘愿为之笔耕不辍,一步一步沿着这条学术道路,锐意进取,执着探索,勇攀高峰。这种韧劲实在令人敬佩。
热爱壮文,虽清贫犹未悔
国内的工资是无法跟国外优厚的薪金相提并论的。然而宁静方能致远,淡泊名利才可潜心学问。身为壮族子弟,蒙元耀先生对壮语有着深厚的感情,他深知壮族拥有璀璨的语言文化,并决心为传承和发扬壮族文化贡献自己的一份心力。他总是说,本民族的语言需要有自己人来研究,而他,甘愿做那个为壮文事业添砖加瓦的“泥水工”。
双语教学是蒙元耀先生一直提倡和支持的事情。广西是一个多民族聚居地,双语或多语现象非常普遍。少数民族儿童必须通过双语教学启蒙,才能领会所学的汉语文知识,进而转换为运用汉语来思维、交际。蒙元耀先生认为,民族地区人才素质的提高,双语教育是关键。他说:“母语文字的教育功能是无法用其他语言文字来替代的。想提高少数民族人民整体的文化素质,又想让他们保持自己传统文化的优秀精华,要正确地处理好这一矛盾,唯有抓好双语教育这一环节。少数民族语文不但有开启儿童智能的作用,还能帮助少数民族儿童学习汉语汉文,对保护和传承民族传统文化来说,民族语文有其不可取代的作用。”
民族语文工作者通常把目光放在双语教育的主体——少数民族儿童以及师资力量上,蒙元耀先生借鉴国外先进理念,认为民族语文是一个复杂的社会管理问题,不能仅仅局限于教育领域,还需要有行政管理上的顶层设计和国家法律法规的保护。为此,他撰写了《民族语文的地位和作用》《双语问题与民族文化保护》《双语教育与母语文化传承》《民族语文的社会功能与作用》《经济转轨后对民族语文工作的思考》《双语教学,民族地区教育改革的出路》《谈壮文在开发壮族儿童智能中的作用》等多篇文章,阐述自己对双语教育、民族语文的见解。他和广西民族大学原副校长万辅彬教授一道主持了中国商务部与加拿大国际发展总署的合作项目“广西壮族母语教育模式与政策研究”,组织广西区内一批壮汉双语教育专家学者到壮乡、加拿大进行少数民族语言文化传承教育和人才培养对比考察,在借鉴国际双语教育成功经验的基础上,提出广西壮汉双语教育的模式与政策建议。
蒙元耀先生的另一研究方向是壮族古籍整理和古文字研究。多年来,他致力于壮族民间手抄本的收集与整理研究,多次深入民间,拿着笔记本向歌师请教方块壮字的音义情况,然后抱回一大堆发黄发皱的手抄本回来复印、拍照,乐此不疲。他说:“对于壮族语言文化研究来说,壮族民间手抄本是举足轻重不可或缺的材料,我们可以从中观察壮族先民对天地起源的认识,了解壮族古代的哲学思想、宗教理念和人生的道德观、价值观。开展手抄本的整理工作,不仅可以让人们更加深入了解壮族的文化特质,同时还可以起到传承民族文化精华的作用,这不单有语言学和文学的重要价值,对民族文化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神话学、民俗学等均有重大意义。”
十余年来,他还参加自治区壮学丛书的“壮族师公经影印译注”“壮族民歌古籍集成·风俗歌”“壮族民歌古籍集成·信歌”等项目的整理工作,承担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壮族伦理道德传扬歌研究”、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子课题“广西少数民族类汉字文献传承与保护研究”、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政府壮学丛书重点项目“《古壮字字典》修订”等。独立完成并出版了《生生不息的传承——孝与壮族行孝歌之研究》《远古的追忆——壮族创世神话古歌研究》《壮族伦理道德传扬歌研究》《壮族古籍与古文字》等四部著作,他与导师合作,在荷兰莱顿出版了《唱汉王》一书。他将壮族古籍整理视为自己的责任和任务,他说:“手抄本是民族文化的瑰宝。收集整理珍贵的手抄本是一件造福壮乡的事情。多整理一份手抄本,即多能留存一份社会精神财富与文化资源。”
少数民族语言本体的研究也是蒙元耀先生的主要科研方向。语言是一个民族外在的标志。要全面了解一个民族的社会现状和历史文化,都离不开对语言本体的调查和研究。
2006年,蒙元耀先生与覃晓航教授共同主持了隆林县壮、汉、苗、彝、仡佬、保等六种语言使用情况的田野调查,出版了《广西隆林各族自治县语言使用情况调查与研究》一书,详细介绍了隆林县各族人民使用语言的实际情况。2010年,他参加了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广西少数民族有声语料数据库建设研究”的课题,负责组织广西40多个语言点的语料收集、录音及音标标记的工作,对全区各个少数民族语言均采录相应的语言材料,建立起广西少数民族语言语音资料数据库。他还主持国家特别委托项目的课题——对壮侗语族的语言作历史比较研究。
由于壮族与汉族长期接触,壮语深受汉语影响。壮汉语之间有同源、借用等纷繁复杂的关系。蒙元耀先生身为壮汉双语的使用者,对于语言之间的异同尤为敏感,在语言对比研究上颇有心得,他撰写了《论汉壮语k-、k -与r-的对应》《论壮汉语s-与t-的对应》《骆越古语和汉语同源词研究》《壮泰语词义比较研究》《从判断词看壮汉语的关系》《壮傣侗语言底层之比较》《西江流域的语言》《汉语古无舌上音规律在壮语中的表现》《壮语词义研究与词典编纂》等50多篇文章,发表于各学术刊物。撰有《壮语熟语》《壮语语音》《壮语常见植物的命名与分类》等著作。
蒙元耀先生的研究成果丰厚,且有多项成果获得省部级、地厅级的优秀科研成果奖。他本人被评为全区民族语文先进个人、民族古籍整理工作先进个人,荣获二等功奖励一次。在辉煌与平淡之中,他始终坚守本心。他自我评价:“我只是比别人多了一份热心罢了。”
辛勤教学,导后学之先路
在广西民族大学,蒙元耀先生担任壮侗语言文化研究所所长,负责财政部教育部重点扶植的壮语文特色专业建设和博士点建设等工作。申博,是文学院几代人的梦。作为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重点学科带头人,蒙元耀先生深知,只要申博成功就能实现学校办学层次的新跨越。他带领同事鼓足干劲,跨越层层障碍,还将留洋期间的手稿资料整合梳理,出版了《壮语熟语》《壮语常见植物的命名与分类》《生生不息的传承》等书及多篇学术论文,以增加学校少数民族语言科研成果,扩大优势。2013年3月,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通过国务院学位办的验收,拿到了“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博士点授予权。蒙元耀先生也成为广西民族大学第一批博士生导师。
蒙元耀先生在教学、科研方面态度严谨而且非常认真。他时常带着学生去田野调查,并告诫学生,做语言研究要掌握第一手材料。学生论文中的错字、漏字他也会一一指出,教育学生不得马虎,要对自己的作品认真负责。他还跟学生分享自己的学术写作经验,建议学生在论文写作时要注意结构完整、首尾照应、严密论证、旁征博引。他始终强调中文专业人才要练好“口头功夫”和“笔头功夫”,鼓励学生积极参加学术会议,发表学术论文。他特别注重培养和训练学生的独立思考能力。蒙元耀先生认为,做科研的人不可能全跟别人的结论走,要勇于疑古,敢于怀疑权威,能挑战成说。比如“壮族有蛇、蛙图腾”之说,他以现实材料告诉学生,“图腾的最初作用是作为标志物用以区分部落,避免同族通婚。当作图腾来供奉的动物,被視为族亲,族人要敬畏、感恩,不得杀,不得食。而在壮乡,壮人捕蛇捉蛙的事情很常见。吃蛇肉、喝蛇酒也不少见。田鸡甚至被当作餐桌上的美味。很明显,壮家人根本就不把蛇、蛙当作族亲。人们虽然视青蛙为雷公的孩子而主张不要加害它们,但那也可以解释为稻作农耕需要仰赖雨水而引发的动物崇拜。蛇是小龙,百越民族有龙蛇崇拜,那也是龙治水的农耕文化心态的表露。壮族民众也没有把龙蛇当成祖先。蛇、蛙长期以来被当作佳肴,可见它们不可能是壮族的图腾。”他借此提醒学生,书上的东西不能照搬照用,要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
作为教育工作者,蒙元耀先生始终把学校、学生的需要放在优先考虑的位置上,以己之行促进学科建设,以己之言开导学生心智。他以丰富的教学经验和为人师表的人格魅力感染着学生与同事。
路虽修远勇探索,“壮”志成城乐于心。壮文事业多有一些如此埋头做事之人,则壮学幸甚,壮族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