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三章
2018-08-22
韩 潇/图
在大理找到自己
每一次云南之行,都会有意想不到的怦然心动。
在元阳,面对哈尼人创造的三千多级梯田,看梯田里的水在天光云影下瞬息万变,再华丽的词藻也无能为力,我只会发呆,只会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
在丽江,走在被时光打磨光滑的石板路上,身边流水淙淙,远处的玉龙雪山若隐若现,我发现,这里分明就是世内的桃源,既知有汉,也论魏晋,即使充满人工痕迹和人间烟火气。
这次是在大理。喜欢它温煦,没有酷暑,也没有严寒,所有事物都在平等接受光线。喜欢它简单,虽有“风花雪月”的浪漫,却没有任何一句多余的阐释。喜欢它清澈,让你看到从不曾看到的细节,并享受细节。
原来,苍山是喧嚣的。无论在空中,在古城墙下,在洱海边,都可以看见苍山与光线的游戏,一会儿灰绿,一会儿石绿,还有茶绿、褐绿、海藻绿,自然制造的颜色远胜人的想象。
原来,洱海是那样多情。阳光下,它会把你的目光顺着缠绵的水波一直延伸到天边,仿佛找到了一个巨大的出口,心里的压力、竞争、焦虑,一股脑地冲了出去。时间静止,天地悠悠。
古人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可是,连神仙也要羡慕大理人依山傍水吧。有了山,就有了庇护的安全感;有了水,风景就灵动起来。早起推开窗户,可以听见鸟儿送来的婉转歌声,夜晚闭上眼睛,水声可以作为催眠的曲子。
然而旅行中美妙的时刻,常常不在意料之中。那些计划好要去看的湖光山色,日升日落,往往比不上某一次偶然的邂逅。
在大理洱源地热国,黑暗中,望着大大小小的温泉水潭,水面上晃动着粼粼月光,那一刻,天地真安静,连风吹过水面的声音都听得分明,甚至能感到水的温度正在慢慢下降。仰望夜空,一张巨大的镶满星星的夜幕正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站在宇宙海洋中小小行星的地平线上,它们离得那样近,伸手便可触摸……
走一步有一步的风景,进一步有一步的欢喜。有时候,来自远古基因的记忆会在旅行的某一刻倏尔归来。在大理巍山古城的拱辰楼上,当洞经古乐幽幽的丝竹声好似从深深的山谷里飘来时,似曾相识的亲切弥漫开来,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仿佛瞬间就穿越到了几百年前的宫廷中。铜铃声和鼓声四起,二胡的呜咽和编钟的叮咚涌来,时光仿佛被推得更远,那时的自己是否就生活在这片洪荒的西南边陲,蓝得透明的天空下,红得耀眼的土地上,在一条缓慢的河流前认识了节奏,在风吹树叶时懂得了韵律。
或许,旅行的意义就是找到自己。
东川迷藏
这里一出门就是山。往前是山,往后也是山,顺着山道随便拐个弯,身后的一切就倏忽不见。东川,一片位于昆明东北的城区,每天都不厌其烦地和人捉着迷藏。
东川曾因产铜而名声大振,说滇铜支撑了清朝的半壁江山,一点也不夸张。《云南通志稿》里记载:清代,东川府一带山区,分布着大大小小的铜厂。大的铜厂有矿工数万人,最大的汤丹矿铜厂,矿工多达十余万。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郝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李白在《秋浦歌》中描绘的这幅炉火熊熊、火星四溅、紫气腾升的画面,曾被看作是唐代冶铜业兴盛的写照。而汤丹冶铜的盛况,场面比之更加辉煌。
从乾隆三年开始,从最初每年200万斤,到后来乾隆十五年从云南出去的铜已高达600多万斤,占了全国铜料需求的90%,支撑起了清朝几乎全部的经济命脉。然而再精彩的大戏也有谢幕的时候。从咸丰六年,也就是从1856年,云南内乱长达二十余年,滇铜北运全部中断。鸦片战争后,大量银元外流,白银与铜币的比值上升,铜币迅速贬值,流通受阻,铜币逐渐淡出中国的历史舞台,铜运从此销声匿迹,再也无人提及。
又是百多年过去了,不得不说,时间才是真正的捉迷藏高手,仿佛只是随意拐了个弯,东川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已是另番模样。
名声大噪的红土地,这酸性强、土质黏重、有机质少的低产土壤,如今在太多风景照片上,却似上帝的挥毫,如梦如幻。不同的季节会看到不同的颜色,浅绿的苦荞、白色的碗豆花、褐黄的冬草,在连绵起伏的山丘上构成了一片又一片、一层又一层色彩斑斓的色带、色块,一直铺向天际。
而我来时,只看到农作物收割后土地处于空闲期,裸露着土地特有的红色。深褐、金黄、土红,一块接着一块。
地里还有农人在忙碌着,远远的,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路边卖烤洋芋的小贩们朴实的脸,憨厚的笑,纯净的眼神。
金沙江畔,汤汤河水间,依稀传来马帮队伍中公鋩母鋩槟梆槟梆的撞击声,当年,疏浚河道难比登天,而今,天堑横贯,一座连通四川云南的金东大桥正在建设中,像童话故事一样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终于要变成现实了。
我在岸边捡了些石头,红色的,青色的,上面有花纹的,当地的朋友评价说,这些石头品相不佳,又太沉,但我固执地要把它们带回去。只要看到它们,那些和东川有关的浮光掠影却美妙非凡的画面就会随之而来。
打开普洱的正确方式
一定要慢。慢,是普洱的标签。
先看一组慢镜头。
——走在普洱,你会忍不住驻足,看天,看云,那云朵大得富有气势,绝非其他内陆城市的那般疏淡和松散,一朵云慢吞吞地飘过来,投下湿润阴凉的影,云的姿势迟缓郑重,仿佛恋人间迟暮的想念。
——茶叶店的小姑娘笃定地洗茶,泡茶,并不急于向你推销什么,且看茶叶在沸水中漂浮激荡,忽上忽下,翩翩起舞,有的最后浮在水面上,有的沉到了水底,不由地浮想联翩……那一片茶叶历经多少阳光雨露,最后来到我的面前,轻啜,细品,任心底沉淀的情丝随着暗香释放。
——清晨五点半的景迈山上,晨光一寸寸苏醒,照亮你的眼睫,木楼下的黄花们鲜艳地绽开笑脸,无拘无束,不管不顾,要与太阳比美呢。路边,山上,是无边无尽的茶树,茶的微微清香紧裹着你。
茶就像血液一样,浸润在普洱的每个角落。然而,普洱不只是茶。
只要慢下来,只要准备好足够的耐心和细心。普洱的美,汩汩而出。
虽然我们赶上的只是雨季的尾声,山仍绿得那么透彻,有些山远看就是一幅浓浓的水墨画。空气中水汽升腾,光线不够通透,远远望去——各种各样的生命以不同形态存在,让你时刻感受造物主的神奇。
生活在西盟的佤族姑娘们,皮肤黝黑,高颧骨大眼睛,眼神里有一丝娇羞。当她们唱起敬酒歌时,声音却显得那么洪亮和自信,一首接一首,就像连绵不断的小溪,流着流着分叉了,成了几条更窄的溪,流着流着,不知在哪里,又跑到一起。仿佛一片明亮的水,跳跃着,闪烁着,去追另一片明亮的水,客人不知不觉间就醉了。窗外,月亮也醉了,在暗黑的山头上爬得很慢很慢,山外面的事情,一下子离得那么遥远。
山中行脚,慢慢走啊。尽情感受这种慢悠悠的日子,每一个质朴的人,每一栋古老的建筑,每一丛花,每一朵云都相映成趣。
景迈山深处,翁基村的房屋建筑仍旧保持原貌,村民们保留着最古老的习俗。
村子四周古树林立,远处是海拔一千三百多米的山和云海。这里的季节有自己的个性,就像一个有着喜怒哀乐的人。我们去的时候,它刚好昏昏欲睡,天仍旧不通透,一直雾蒙蒙的。对于人,自然是永恒的。在这群山深处,只有人是短暂的。和人相关的传统呢,会随着时代的快速发展而凋零吗?互联网的世界中他们还能不能留住自己的文化、传统和信仰?
离开的时候,我买了一个用七彩毛线编织的香包,不知是谁的手艺,挂在胸前,像一道小小的彩虹。
绕着翁基村走了一圈,我又回到村口,那个村口的风景,美得就像一幅画。如果有更多的时间,只要让我静静坐在那里,默默看着它,就很满足了。
而我能带走的只有这里的茶叶,以后的日子里,学会慢慢地洗茶,泡茶,幽幽茶香中,去体会风的轻吟,去品味露的光华,去感知慢的幸福。
那样,我便带走了我最想带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