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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

2018-08-21言子

红岩 2018年3期
关键词:红星叔叔

言子,生于四川宜宾。发表小说、散文、随笔百万余字。现居绵阳。

是的,我又回到红星院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我在越来越密集的雨声里,回到红星院。虹和冰还小,正在吃饭,木质四方桌上,两个小男孩,一个在拈咸菜,一个在刨饭。嬢嬢、军、茸,不知去了哪里?我给他俩舀汤?饭。绿豆、肉骨、藕熬的稀饭,飘着油花花。还有这样熬稀饭的!一定是嬢嬢想出来的。我尝了尝,味道不错,回家也可用这几种食材熬。晚上,我和茸睡在一起,睡在饭厅兼卧室的房间,绿油漆窗户对面是床,我们躺着,头挨着头聊天,无一点睡意。茸还是以前的样子,白白胖胖,一口米牙洁白,说话一张笑脸。

——明天,你还要上班呢。

茸在一家火锅店打工。

——明天,我休息。

茸对这份可以维持生存的工作似乎比较满意。

嬢嬢好像在某处忙碌着,没有出现,叔叔和军,没有出现。

我回到雨声里,密密集集、滴滴答答的雨声,开春立秋以来,乙未年最大的一场雨,到夜晚,越下越响亮,持续到第二天夜幕。

雨声里的红星院,安静、祥和,没有人世间的烦恼。

军不会出现了,再也不会出现在红星院的老屋。

《从北大荒归来》这个短篇里,我以军为原型写了篇六千余字的小说,他的婚姻他的失业他的醉酒他的死亡。

是的,军已经死了,不明不白,谁打死他的至今无从知晓。失踪后,在郊区的草丛被人发现,伤痕累累,奄奄一息,送进医院,抢救无效,没有留下一句话。一个谜。一桩悬案。家人懒得再追问,他们,要把精力和时间用来谋生。有人猜测醉酒后被熟人打死弃置荒野。究竟为何?是个谜,没有留下一句话,不明不白死啦。

他的死,外人看来,对于他母亲,是解脱。

军活着,几乎是个废人,除了醉酒,什么也干不了,多年,由他母亲养着。

嬢嬢不再为他今后的日子忧愁,不再一大把年纪去挣微薄的保姆费,以防他今后无依无靠。

解脱不了,这是嬢嬢的命,注定一辈子为儿为女操心、劳累。

劳心劳骨的日子并未结束。

嬢嬢从农村到城镇,吃上供应粮,20世纪80年代,好多乡下人还羡慕。

叔叔是援藏转业军人,战场上双耳失聪,天天戴着个助听器,一脸麻子。嬢嬢或许是因为叔叔的残疾,转为城镇户口的,一个乡下女子,那个年代能吃上供应粮,不容易,好些嫁了城市男人的乡下姑娘,一样在农村刨土。嬢嬢没有工作,二十五斤供应娘,月月有保障。

叔叔如果不是麻子不是聋子,应该不会娶一个乡下姑娘,他身材勻称,高高大大,皮肤白净,五官也端正,可惜是个麻子聋子。

嬢嬢不想进城,不想吃供应粮,也许不会嫁给他的。那个年代,乡下女子,只能以出嫁改变命运。

之前,有人给嬢嬢介绍一个家住农村的老师,我上小学,这个老师还在桥对嘴教算术,我去地质队,他退休了。我们上街上学经过八块田,隔着一冲水田,看见一座土墙瓦房朝向大路,房屋两头有翠竹、芭蕉、叶儿粑叶,坎下有李子、老母柑、船船叶,那是他的家。嬢嬢想进城,没有嫁给他,选择了残疾的叔叔,我们都感叹嬢嬢的命运,如果当初嫁给这个老师,虽说不能进城,也不至于把日子越过越糟。嬢嬢后悔过没有?无人在她跟前提这件事。

嬢嬢出嫁那年,我离出世还早。

不过,我完全可以想象她当年的婚礼。

1958年,那条由赵场通往金沙江马鸣溪渡口的石板路,与七十年代八十年代我行走时没有什么不同。赵场,曾经是南丝绸之路上的驿站,热闹过繁华过,随着南丝绸之路的没落冷清,成为偏僻小镇,留下两条鳞次栉比的板壁青瓦老街,留下老房子里的人一代又一代在老街守店子为生。赵场离马鸣溪渡口不算远,十几华里,嬢嬢穿着新花布嫁衣从黑石头的一座大瓦房步行到马鸣溪渡口,蜿蜒曲折的石板路,在丘陵深处向着金沙江右岸延伸。过金沙江,左岸是另一片天地,新兴工业区,柏油大马路通向柏溪通向宜宾通向更远的地方。一艘载车载人的大铁船,日日夜夜在马鸣溪渡口奔跑。渡船上的大汽车,去高县去筠连去云南,也去宜宾去柏溪去成都,去我们不知晓的地方,从赵场的辖地擦肩而过。渡口上游,有家农机厂,嬢嬢要去那里生活,叔叔是农机厂的一名工人。记忆里的农机厂,是宜宾县的一家大厂,有厂房家属区篮球场水泥路,毗邻八一二。嬢嬢一家,生活在篮球场的一排平房里,两间四四方方的屋子相连不相通,无厨房无卫生间,铁桶改装的煤炉,安放在阴暗走廊,解溲去公厕,洗刷去球场边的一块公共水泥台,台面上交叉着多个水龙头。小时候,我跟随母亲去过几次嬢嬢家,早出晚归。嬢嬢房间里摆放的土漆家具,是她出嫁那日迎亲的人从娘家抬进来的,一列衣柜,一口箱子,两只高脚圆凳,偷油婆色。多年后,在叔叔的努力下,嬢嬢一家在县城的红星院分了一套房子,冰在那里出生,嬢嬢生育的最后一个孩子。几张嘴天天要吃饭,叔叔打算把冰抱养给别人,嬢嬢舍不得,家里人口不断增加,收入未增加,嬢嬢一家人的日子越来越艰难。

一个工人每月几十元的工资要养活六口人,不是件容易的事,嬢嬢想方设法到处打工,宜宾那么远的路她都不放过,日日奔波,零零碎碎的收入也有限,那年月,零工不是想做就有的。

嬢嬢应该是吃供应粮,家住城镇最早的民工。

夜晚,风停雨息,我再次进入红星院。

我独自穿行于下场街,慢悠悠走着看着,街檐下,摆着各色小吃摊,我买了几个猪油黄糖泡粑,一路拎着去红星院。我的眼睛不放过街檐下的任何小摊,一个女人正在包叶儿粑,芽菜肉馅包心诱人,我停下来,她说称斤数,二十五块钱一斤。我说要十个。她起身去蒸笼拈了十个叶儿粑放进秤盘,说五十块。我拎着泡粑和叶儿粑慢悠悠进了红星院,进了嬢嬢的家。我把袋子里的食物拿出来放在一张条几上,喊他们趁热吃。嬢嬢叔叔在另一间屋子,军和他的两个幺哥(弟弟)也在另一间屋子,没有出现。茸走出屋子,打开电视,我们边吃粑粑边看电视。

2013年夏天,回赵场,黄昏,母亲三妹朵朵我,一起去柏溪红星院看嬢嬢。我们穿过破败狭窄的嘉正街,过下场街街口进入红星院。

嬢嬢坐在床当头,在闷热的房间里看一部电视剧,招呼我们后,继续看。母亲也坐在床沿上跟嬢嬢一起看。叔叔进来,要修理一把二手电扇降温,被我们阻止,说一会儿就走。离开时,叔叔在厨房烧洗澡水,要留我们多耍会儿。

天色黑尽,掏出手电,我们走出了黑咕隆咚的红星院。

上车,三妹对朵朵说:你看看,你XX过的啥日子!

心情沉重。

嬢嬢过的日子,我们不是不清楚,以前回家去柏溪看她,在不同的出租房,廉价的两间不带厨房厕所的老房子,除了床、饭桌、凳子,无一件像样的家具。简陋,但整洁。铺盖衣裤折叠得整整齐齐,鞋子也不乱放,水泥地拖得照得见人影。嬢嬢八十年代末同叔叔离婚,辗转不同的出租房,一边打工,一边照看跟她一起辗转已经上学的外孙孙女,照看起床就要喝两杯的军。有次接嬢嬢去我们家,出了门,军把她叫回去要酒钱。有次带着女儿去,军正在潮湿的出租屋同一个中年女人喝酒,下午时光,陈旧条几上两杯寡酒,两个人像享受饮料一样享受着酒精。女人看上去比军大,不清楚他们的关系,或许比酒友更密切一点,她犯了大多数人容易犯的毛病,见面就打听人家的家事,军听见她问起女儿的父亲,立即制止并呵斥,女人不再开腔。军无需为女人的唐突和无礼动怒,他呵斥女人时,我认识了另外一个军,酒精浸泡下,军的善良之心未泯,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天天泡在酒精里?

军去北大荒支边那年,成为家里的一件大事,从此,家里少了一张吃闲饭的嘴,一家人都高兴。那时李氏还在,七十年代末,李氏即将走完生命的尽头,嬢嬢每年接她去红星院住,李氏懒得听嬢嬢叔叔为生存吵嘴,住上几日回来,带回军的一些消息。军有次跟随大家出去掰苞谷,迷失于北大荒的苞谷林,顶着背篼在苞谷林过了一夜,差点冻死,李氏感叹。1982年的冬天,军从北大荒回来,我在县二中读高中,住在嬢嬢家,晚自习回去复习功课,听见叔叔在他的屋子审问军:钱呢?钱哪里去了?一分钱都没有,哪里去了?沉默之后,是皮带抽打的声音,然后又是叔叔恼怒的追问:钱呢?钱哪里去了?一分钱都没有!哪里去了?又是皮带抽打身体的声音。军不出声,一个刚从北大荒长途跋涉回来的青年,任由父亲审问、鞭打,凄惶地站在黑暗的角落,一声不吭。

那个夜晚,不知家里的人都去哪儿了?只有我一人听见夜色里的审问和鞭打,叔叔不晓得我回来,他的注意力全在军身上。黑灯瞎火的房间,那个夜晚地牢一样。

军被分配进农机厂,成为一名工人,看似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面转变,生活和命运,往往不按人的意愿行进,它像一列脱轨的火车,军是脱轨火车上的一名旅客。一夜间,成了罪犯。一伙犯罪青年中的一个,工作之余玩耍的一伙人。军是否犯罪只有他自己清楚,跟随那伙人,他在现场。去了兴文监狱,学打铁,师傅對他好,他表现也好。除夕前,嬢嬢准备些吃的,叔叔背着去监狱探望军,年年如此。父亲退休回家,为军写申诉书,减了刑,提前出狱。今年七月在峨眉山,母亲说父亲跟嬢嬢去兴文,坐了一天的车,进面馆吃碗面条,没吃饱,又独自从旅馆出来买面吃。写状子,为军奔波,父亲从来不说。还有一件事,至今也不明白,军服刑时,嬢嬢来我们家向父亲借钱,不说有何用处,一个劲地哭,伤伤心心哭。父亲从来没有见过嬢嬢哭得如此伤心,我们至今没有问过。父亲说,是不是嬢嬢遇到骗子,说军在监狱出事了,急需用钱。只是父亲的推测。

农机厂回不去了,军靠打工过日子。

结婚。离婚。无子无女。

怎么爱上酒的?怎么酗酒成瘾?怎么一天天懒惰下来以啃老为生?他自己恐怕也不清楚。

嬢嬢面对现实,把他当着一个大小孩养着。

嬢嬢年轻时为养家糊口奔波,老了,还得为养活儿女操劳。

嬢嬢只顾儿女的温饱,没有时间和精力管教他们。青春期,他们自由散漫,游手好闲。父母忙于奔波生活,不过问他们的内心和情感,他们孤单、孤独、茫然,跟随同样孤单、孤独、游手好闲的伙伴浪迹城镇的大街小巷,蒙昧的心,冒出一些怪念头,干出一些出格的事情,一边成长,一边沾染上不良行为。他们不坏,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成长。没有人为他们指点迷津。没有人知道彷徨少年的孤单和孤独。没有人去了解一个少年青春期内心的苦闷和想法。他们摸索着成长,自生自灭,无人引领。

军酗酒成瘾,堕落为酒鬼,依然有一颗善良的心。

柏溪,这座我年少时留下最多脚印的城镇,已不是70年代80年代的模样。

同中国大大小小的城镇一样,柏溪,日新月异地变化着发展着。

从前,进柏溪,远远望见一棵黄葛树矗立街口,它还在那里,夹在新建的高楼间,似乎越来越矮小了。的确如此,从前枝繁叶茂,如今被肢解得残枝败叶。黄葛树斜对面,是宜宾县二中,两年制的高中学习,我在黄葛树和县二中之间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多年前,县二中搬迁至喧嚣的二二四。八十年代初期,金沙江新发展的一个口岸,东西南北的车流人群在这里交汇、分流,随着柏溪镇的拓展,这个口岸越来越拥挤、喧闹。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我已经辨不清方向,如一个异乡人第一次踏上一座陌生的城市。这座我读了三年书的城镇,大街小巷熟悉得给自己的家一样,现在,我要一路问着去红星院。宜(宾)—柏(溪)公路两边,以前是菜蔬区的平阳大坝,排列着一幢幢高楼,密集的楼房从金沙江左岸,向着丘陵腹地延伸,偏僻的山乡,成了小区,成了繁华之地。绵延的高楼替代了公路两边的甘蔗林蔬菜地,替代了零零星星的土墙瓦屋。八十年代,这片金沙江河谷,住着吃供应粮,在城乡接合部蔬菜区耕种的农人,现在,宽敞的宜柏线上,看不见一块乡村。嬢嬢居住的红星院,仿佛是另一个星球,没有一丝变化。

自从嬢嬢搬出红星院辗转于出租房,我从红星院路过一次,为看金沙江,虹同我一起。

虹曾经是农机厂的一名工人,效益不好,买断了工龄。离婚后,带着女儿同父亲住在红星院。白天,父女在嬢嬢的出租房吃喝,夜晚,回红星院睡觉。虹在宜宾一家超市干着电工的活,我去看嬢嬢那天,他休息,父女俩都在,茸的儿子也在。离开时,我说想去江边看看,虹带着我走进红星院,穿过杨家祠,来到金沙江岸。一切都不是记忆中的,还是想来看看,这条我熟悉的江,同红星院一样,不是记忆里的。红星院几幢砖木结构的老房子,陈旧得破败,房子中间的土坝子,被高高低低的棚户占领,凌乱、逼仄,不像以前齐整、宽敞。高空布满线网,如同入侵者霸占着狭窄的空间。金沙江凌乱不堪,打消了下河坝的念头,站在岸上,看了看坑洼不平的河床,看了看岸上小山一样的垃圾,离去。

转身走过一截烂路,过杨家祠进红星院,我对虹说去看看叔叔,他说这时不在家。经过那道不知走过多少次的石梯,我停下,朝上望了望,无人进出。

一片沉寂。

后来,我又独自穿过红星院杨家祠去金沙江岸,可以用天翻地覆这个词来形容当时的场面,金沙江成为一片工地,成形的堤坝两边,大大小小的土坡遮挡着我的视线,一条高空铁路横跨金沙江,找不到一块洁净、宽敞之地。金沙江被现代化吞噬、占领。

面目全非。

金沙江成为永远的记忆!

不要想着要在水岸觅到一块怀古幽思的凈地!

过杨家祠,望着路口的两排青砖小瓦平房,想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冷冷清清,不见人影。

县二中的三年读书生涯,住校,早早晚晚,常从学校的一扇后门溜出,江边漫步、散心。补习那年住到红星院,也常去江边,孙忠琴住在她姐姐的单位宿舍,一幢新修的水泥大楼。楼房下,一条宽敞土路是去江边的必经之路,放学,我和孙忠琴常去江边排遣青春期的苦闷,也常进楼房去她姐姐家坐坐。我们班的地理老师,住在杨家祠背后空阔的旷野上,野地里一座孤零零的简陋房子,左老师同夫人一起拖家带口栖居旷野。他夫人人高马大,据说在供销社上班,我们去江边,见过她在房子里进出。日夜繁华的城镇,不会再让一片旷野存在,每一寸土地都是黄金,可以让少数人一夜暴富。

杨家祠的几排青砖瓦房,县政府的家属区,住在房子里的有不少县二中的学生,彭光红和唐敏即是。工作头几年,我和孙忠琴唐敏都有联系,现在已不知踪迹。无联系的彭光红,回家,偶然在《宜宾日报》副刊读到他的诗歌,成都一次笔会,遇见来自《宜宾日报》副刊的庄健,他和彭光红是好友,要了光红的电话联系上,见面不多,却至今还保持着联系。

文学是纽带。

望着无人进出的杨家祠,我知道,不会遇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孙忠琴、唐敏、彭光红,他们,早已离开柏溪,离开杨家祠。

杨家祠,不再是县委家属大院,沦为贫民窟。

破败、荒凉。

杨家祠,住进过珍宝岛自卫反击战特级战斗英雄陈绍光遗孀一家人,某一间瓦屋下,是否还有她们的话语声?

看得出,红星院的老房子,多年前装修过的。

应该是九十年代,虹买断工龄,跟着他父亲的一个徒弟搞装修。

那是改革开放后中国最早的一批装修人员,虹如果好好干下去,不至于为衣食犯愁,说不定有了自己的装修公司,说不定有了自己装修的新房,虹没干几年,生存又无着落,时而闲散,时而忙碌。红星院这三间经他装修过的老房子,是他那些年留下的印迹,为迎合潮流而装修,为装修而装修,逼仄、拥挤、沉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显示着窘迫。廉价的合成板被时间改变颜色,年深月久,黯淡无光,如同嬢嬢一家人艰难的生活。为节省开支,嬢嬢又回到红星院,又同叔叔住在一个屋檐下。这间临院坝的屋子,从前是嬢嬢和叔叔的卧室,回到红星院,嬢嬢一个人在狭窄、拥挤、腐朽的房间里睡觉、看电视,打发年迈的时光。这间屋子,嬢嬢未搬出红星院前,是敞亮的,正方形,靠墙摆放一张挂了纱帐的土漆架子床,床对面,两扇绿油漆木窗,一扇木窗下,摆放着叔叔做的小圆桌——叔叔会木工,在部队是个木匠。小时候到嬢嬢家,常常趴在窗口看路人来来往往,看对面青瓦脊上的野草在风中摇曳。窗子下边一楼人家屋檐下,早早晚晚聚集着院子里的几个男女青年,站的站,坐的坐,天南海北闲聊,男的仿军衣、小管裤、白球鞋,女的军绿色卡其裤子、铁灰色卡其衣裳、青色平绒鞋,小辫上扎蝴蝶结红绸子,城里的时髦青年,他们爱美,紧跟时尚。流年里,我见过他们穿的确良喇叭裤,的确良衬衣,男男女女都穿。男的衬衣白色,女的花色。我也见过女青年穿绵绸、真丝短裙、花布衬衣,见过男青年穿学生装、中山装,披军大衣。窗子对面,向左看,一幢红砖红瓦楼房,坐落在高高石基上,进出红星院,我们要经过这幢楼房,窗户里,不知住着什么样的人家?嬢嬢住的这幢楼两层,伫立二楼窗口,可以居高临下,俯瞰整个院子,环顾左右,谁出门,谁进门,谁在路上走,一目了然。我常望见一个不俗的面容忧戚的女人,拾级而上,逐级而下,她家在红星院路口下边的低洼处,没见过她与谁同路,独来独往,美丽而忧戚。那幢房子的二楼,还有一个面容忧戚的女人,县歌舞团的,单亲母亲,两个小女儿和她一样漂亮。这些独来独往面容忧戚气质不俗的女人,对于我来说是个谜,只能远远观望。

窗子的背面是楼道,隔着两间屋,也是我喜欢眺望的地方。倚在铁栏杆上,看绿皮火车鸣着汽笛,吐出白烟,一路从对面山脚跑过。铁路上下,是菜地庄稼草木,这座高耸的山,逶迤着伸向金沙江,向着流水之上绵延。到柏溪的人,从山脚的黄土路下来,过河沟上的石拱桥踏进县城。这条只在雨季流淌的河沟,流入金沙江,河沟两岸的淤泥,湿漉漉黏糊糊,人们在淤泥上边种蔬菜。一座苍翠的山,山巅上有座小房子,不是人家,不知是干什么建的?远处看腻了,看眼皮底下的事。楼道下边这条路通向杨家祠,公用水泥洗衣台立在路边,歌舞团女人带着女儿在洗衣台上洗衣。楼下一家子,我在楼道时常看见他们进出,女的在国营馆子上班,男的是县公安局干部,一个满脸紫色疤痕的女子,围着围裙在房子和洗衣台之间穿梭,任劳任怨干着家务活,她母亲回家,未进门,我听得见她们的话语声。她们的衣着朴素,相貌朴实,看上去同普通老百姓一样。

除了苍山火车涨水天流动的小河,楼下的人行道和洗衣台,我的眼皮下还有一片瓦脊,瓦脊下,住着各色各样人家。挨洗衣台阴沟旁的一片瓦脊,是公用厕所。进厕所,远远近近的人都会碰面,农民拉着辆木质粪车将粪坑掏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不清楚,也许是菜蔬区的,也许是山那边的。

七十年代,红星院的房子不算差,尤其嬢嬢住的这幢楼房,视野开阔,近可俯瞰市井,远可以眺望山野。出院子,是街道是江岸,进院子,与人流与喧嚣隔离。

每层楼五户人家,每户人家两间屋子一间厨房。

去嬢嬢家,走完嘉正街,街口进一条阴暗巷子,下五六级石梯,六七步甬道,向左穿过土坝子,是嬢嬢居住的楼房。楼角,七级石梯上,一方青石镶嵌的平台,左上,九级木梯连接二楼的通道。平台和石梯有栏杆,也是青石。小时候,我们喜欢坐在栏杆的条石上,看男男女女从红星院进进出出。嬢嬢家进出多了,踏进红星院,就像回家一样,走拢街口,看见阴暗的巷子,如看见家门;看到上嬢嬢家的石梯,有一种家的感觉,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叔叔在楼角的石灰墙根做过家具,黄昏,过路人看见黄泥地上堆积着白花花的刨花,我们黄昏无聊,没有电影看的夜晚,也坐在条石上看叔叔做家具。地上堆积的刨花,被叔叔装进一只麻布口袋,捡回家生火用,这是很好的发火柴,一点就燃。楼上人家在平台上捏煤球,黑漆漆的印迹,大雨冲过干干净净,有人捏煤球了,又是黑漆漆。晴天,煤球晒在平台和条石上,晾干了捡回家。上完楼梯,沿楼道直走,第三扇门,是嬢嬢的家。楼板楼道都是木质,迈步有铿铿之声;跳跃,楼板颤颤巍巍。我们有时恶作剧,在楼道上跳来跳去,故意让楼板颤颤巍巍,发出铿铿之声。每户人家,人多人少,两间屋子,厨房独立于通道外,像火柴盒,对着屋子的第一间门,墙壁上安装了烟囱、污水管,圆铁管的。一日三餐,家家户户在通道和厨房间穿梭,边煮饭边聊天,楼上人过上过下,碰着,相互招呼。家里无人,厨房上了锁,夜晚也要上锁。嬢嬢家是最先用自来水的,叔叔想办法改造的,不再日日去街上挑水,少了一件体力活。

整个县城用上自来水,嘉正街口的水亭消失。我记得每天放水的时间,早上和黄昏,挑水的人排队取水,放水的坐在亭子里,只管将水龙头开关扭来扭去。那时,我不但羡慕水亭里的人,还羡慕挑水的人,他们在大街上挑水,不像我们,踩着田埂去井边。

那些年,嬢嬢总是早出晚归,家家户户灯火熄灭,她在一盏昏暗灯光下洗一家人的衣裳,饭桌当洗衣板,嚓嚓嚓的刷子声敲击黑夜。有个夜晚,我口渴进厨房找水喝,看见嬢嬢在灯光下边刷边自语:穿得好臟,刷都刷不干净!嬢嬢一边抱怨一边用力刷。刷的是她公公的中山装,一个鳏夫,会算命,每年来嬢嬢家住上几日,叔叔的兄弟每年也来。嬢嬢再忙再累,也要把公公的衣裳洗干净,一家人的衣裳,都是夜深人静洗。清洗衣裳的水,拖地板,做完这些,她才上床。那时太小,不懂得嬢嬢的劳累,无力帮她。每次去嬢嬢家,简陋的房间干干净净,地板干干净净。叔叔好客,嬢嬢做得一手好菜,农机厂的一家三口,叔叔每年要请他们吃饭,嬢嬢下班后进厨房忙碌一阵,一桌香喷喷的饭菜那个年月并不常见,嬢嬢总是最后一个上桌,好菜吃完了,嬢嬢吃点剩的,忍嘴招待客人。几个娃儿未成年,在上学,清寒、劳累,一家人的日子倒是其乐融融。

嘉正街曾经是柏溪的繁华地,尤其看电影开大会的时候,大礼堂门口人潮如涌。街上走过不少体面之人。

挨楼梯口的那户人家搬走,张二嬢一家搬了进来。

张二嬢是红星院老住户,以前住石梯子对面那幢楼,低处修建的两层楼房,结构布局和嬢嬢住的这幢楼一样,可能是同时期修建的。地势比这边低,二楼的楼道与这边的路平齐,一截预制板天桥连接南北,张二嬢住最西端,夏天,日日西晒,也许这个原因,张二嬢要搬家,调了个方向,由最西端住进最东端,成了嬢嬢二楼的第一户人家。

嬢嬢一家人与张二嬢很熟,未搬家时见面都要招呼。我与张二嬢的大女儿平混得熟悉,一起在石梯子的土坝子踢过毽子,去她家耍过,下午,金灿灿的阳光照得人晕眩,火柴盒一样的厨房滚烫。1981年,我们一同在县二中读高中,一个年级,她三班,我五班。工作的前几年,去红星院看嬢嬢,张二嬢还在,未见平,嬢嬢说张二嬢的两个女儿都结婚了。张二嬢的丈夫啥职业不清楚,张二嬢无职业,同嬢嬢一样四处打零工,有个暑假,我在石梯子上发呆,黄昏,看见张二嬢搭着丈夫的永久牌自行车回家,一张脸被太阳烤得焦黄。再去红星院,张二嬢搬走了。我去看嬢嬢的那些年,从来没有碰见过平,平长得好看,她妹妹弟弟也好看。平的五官像她妈,皮肤却细嫩洁白,平的妹妹,大家跟随她父母叫她二妹,皮肤也细嫩洁白,五官个子像她爸,比平还好看,她们的小弟,小时候就是个帅哥。

走进红星院,上石梯进楼房,往事浮现,那些熟悉的人,一起玩耍过的伙伴,都不见踪影,一个个搬出了红星院,当年的木板楼房,已成贫民窟。

“二没二没”。

——我们那里的人把妹的发音念成一声。

张二嬢的声音从斜对面的西楼传来,那些年,我在楼道在石梯随时听见。

最先搬走的是嬢嬢隔壁一家人,进楼第二家,学龄前,周末去嬢嬢家,这家人的两个男孩带着弟弟坐在楼梯上玩耍,军也在其中。记忆里,赵家的两个男孩又高又瘦,他们的弟弟比我还小,三兄弟长相不俗,父母是机关单位干部,外省人,说话同我们不一样。他们的父亲高高大大,一张肉脸,银灰色中山装扣得严严实实,裤子也是银灰色,卡其布料,当时流行的贵重品,一看就是干部。他们的母亲小巧玲珑,皮肤白皙,扎两根辫子,爱穿一件对襟开衫毛衣,斯文里透着几分优雅。嬢嬢过上过下,碰见,互相招呼。赵家人搬进县委宿舍后,这套房子空着,无人开启,张二嬢搬上来住了些日子,同嬢嬢家一起占领了这套房子,靠楼道一间是嬢嬢的,另一间是张二嬢的,厨房与张二嬢的厨房相连,归她,堆放杂物。这些事,都是两家男人干的。

靠楼道的房间光线黯淡,窗口挨门开启,对面的厨房遮去大半个窗口,遮去外面的风景。嬢嬢家的门钥匙,不带身上,最后一个出门的放进窗台一角,回家的人伸手就摸到,多年如此,从未发生盗窃,哪像现在的高楼大厦,金属窗防盗门防盗栏将房子封闭得牢房一样,白天黑夜,还是有小偷破门而入。

嬢嬢家多了一间屋子,多了一扇门一扇窗。

县二中读高中,我同茸睡赵家住过的那间房,虹和冰睡对着厨房的那间房,军从北大荒回来,摆了洗脸架饭桌床铺的屋子又多了一张小床。

三间屋子在我眼里宽敞、整洁,不像现在如此狭窄、拥塞。透不过气。以前随便进哪间屋,不会磕磕绊绊,现在转过身都要碰着床磕着电视机电冰箱,磕着纸箱子压模柜子,左转右转,只容得下一个人。吊了顶的天花板,压抑着人的视线,曾经敞亮的窗户,窗台上堆积着杂物,窗下时髦青年的闲聊声消失得干干净净,窗外的青瓦脊还在,不再幽深。虹为赶时髦廉价装修过的房子,不像居家,像杂物店。以前这个家,清寒、简单、整洁、朴素。现在,这个家的旮旯角落,透着荒凉、腐朽。令人心酸。

这房子,的确老了,从里到外不堪看了。

嬢嬢一家搬进来,那时她和叔叔多么年轻,娃儿都是未成年,嬢嬢和叔叔都老了。

随房子一起老去。

无出路的人,还死守红星院。

嬢嬢左隔壁的人家姓张,两家的屋子厨房门挨门,一对年轻夫妇,乡下婆婆帮着照看孙女。

张家男人在家的时间不多,回来也是匆匆忙忙,白天尤其难见人影,高高瘦瘦的个子,戴眼镜,斯斯文文。张家女人肥胖,又白又肥,可能产后发福。城市人的优越感常常体现在她的言行上,乡下婆婆默默干活,丈夫在家听她唠唠叨叨,从不还嘴,母子俩就像她的仆人。张家女人下班回来,喜欢坐在门口的一条小板凳上摇扇子,嬢嬢在家,她摇着扇子同嬢嬢说话,有时同茸说话,有时对她婆婆说话,与女儿与家务有关。两家门挨门,厨房挨厨房,进进出出看得见。她们的交谈,几乎在黄昏开始夜幕结束,坐在自家的门框下,边择菜边说话,你一言我一语聊着。回家的人从跟前走过,招呼一声继续聊。黄昏的日光被厨房隔离,寂静、暗淡。听到“锵锵”声,知道有人上楼,寂静、暗淡。越来越寂静,越来越暗淡。夜色笼罩。灯火幽微。

借宿嬢嬢家补习那年,张家已经搬走,楼道里少了个摇扇子的女人,上完课回去,踏上楼板,有时,我会望见一个白白胖胖的女人坐在门框下摇扇子,衣着是当时流行的的确良,芭蕉绿,方领开衫上衣,裤子深灰色,两根黑幽幽的辫子搭在前胸,裤管绾到腿肚子上,藕一样的小腿白嫩白嫩。

张家隔壁,住过一个老太婆,一个人生活,有时看见她带一个小孩,嬢嬢说是她孙女,更多的时候是她独自打发时光。我和茸进过她家,头发花白的她一脸笑容,任由我们进進出出。她家在这层楼的尽头,通道外面,一栋红瓦脊楼房。

寄宿嬢嬢家那年我刻苦学习,晚自习回去还要在灯光下复习功课,熬到深更半夜,有次在饭桌上看书,嬢嬢出来一声不响拉了电灯,当时不懂事,又去厨房看书,嬢嬢又进厨房拉熄电灯,嘀咕了一句费电。从此,我不敢熬更守夜。嬢嬢对我们几姊妹不错,日子过得紧窄,家里的开支一分一厘计算。

我当时不理解,把东西装进箱子回学校,嬢嬢下班找到学生宿舍,把我的箱子提回去。嬢嬢从来不诉苦不叫穷,我并不知道她家的日子艰难到什么程度。

在宜宾幼儿园煮饭那些年,嬢嬢住在园子里,每月八十元,小妹下城去幼儿园,晚上同嬢嬢住在一起,洗澡用了幼儿园的肥皂,被嬢嬢制止并拿走肥皂。这件事,小妹多年后说起还生气。对于嬢嬢,她这些让别人难以理喻的做法很正常,一辈子小心做人,老实、谨慎、懦弱、勤劳、忍耐。不亏待别人,也不想占任何便宜。

工作后,回家探亲,我给嬢嬢买了双皮鞋,问我多少钱?我没开腔,后来她自己估价,硬是把钱给了母亲。明明是送给她的,这些事,可以多多少少了解嬢嬢是怎样一个人。

春节去看她,临走时给她一点钱,她摸出钱要给女儿发压岁钱,一再拒绝,她一再塞,让我不安。母亲送年货给她,她也要将自己做的年货硬塞给我,让我不安。

嬢嬢的每一口食物,都是她自己辛辛苦苦挣的。

无一个人家庭完整。

破裂。破灭。

生活还得继续。

嬢嬢的婚姻,在我们眼里,看不出破绽,两个人养家糊口,生育了四个儿女。军去北大荒,茸出嫁,一家人虽有摩擦,始终生活在一起。嬢嬢离婚,我们都吃惊,花甲之年了,无任何生活来源,坚持要离,不要一分生活费,要同红星院脱离关系,靠一双青筋暴露的老手养活自己,照顾儿孙。嬢嬢从来不说离婚的原因,我们也不问,住在红星院的叔叔,有时来嬢嬢的出租房看儿孙,嬢嬢也不说啥,也没听她说过叔叔的坏话。大半生的夫妻,一起生养了四个儿女,青春和容貌早被生活蹉跎掉了,年老色衰的嬢嬢,从来没想过要靠叔叔的退休金生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婚姻的裂缝,早就有了,我们看不见罢了。见人有张笑脸的嬢嬢,从不诉苦的嬢嬢,内心的苦楚,外人不知晓,亲人,也不知晓。内心的苦楚,我在黑夜窥探过一次,借宿她家的时候,那年嬢嬢还在国营饭馆上班,夜晚,朦朦胧胧听到嬢嬢的房间有撞地板的声音,仔细辨别,是嬢嬢,用头一次又一次撞击地板,小声嘀咕着肚子里的怨气。夜深人静,嬢嬢的房间一片黑暗,撞击地板的声音刺耳。第二天早上,啥事都未发生一样,嬢嬢照样去上班。

嬢嬢进馆子前,天天下宜宾在一个建筑工地下苦力,干活时摔伤,粉碎性骨折,在工农兵医院住了两个月,我跟着母亲去医院看她,出院,叔叔跑断腿磨破嘴皮找各级领导,嬢嬢因工伤成为柏溪国营饭馆的一名正式工。那个年月没有个体户,无私人饭馆,嬢嬢进去的那家饭馆,是柏溪的一家大饭馆,中午,爆满,嬢嬢是馆子的一名打杂工,涮锅洗碗都是她的事。卑微、琐碎、劳累,怎么也比天天跑宜宾工地下苦力强,收入不算高,月月有保障。好景不长,1984年,柏溪出现个体户,出现私人饭馆私人商店私人摊摊,各种国营饭馆商店商铺私有化,被人承包,当了几年正式工的嬢嬢又成为一个无业市民,生活似乎从来没有变化,给从前一个样。

茸离婚后将儿子交给嬢嬢,出门打工,再婚后生了个儿子,离婚后又交给嬢嬢,一个人在异地为生存奔波。

军无子女,离婚后跟着嬢嬢过,到死,他都像个小孩一样需要嬢嬢照顾。

虹赤贫,却宠爱女儿,掌上明珠一样,离婚后带着女儿,嬢嬢管他们的吃喝,把年幼的孙女盘大。

冰结了婚住在外面,三次离异,留下三个孩子要他养活。去红星院去出租房,见不到冰,见不到他的孩子。

多年未见到冰了。

母亲七十大寿的那个春天,军和虹和冰来赵场,嬢嬢给一家公司煮饭,来不了。虹带着女儿,冰带着一个儿子。虹的女儿去嬢嬢家我都遇得见,冰的儿子从未见过,这个少年,小小年纪,神色忧郁。冰衣着讲究,戴了银丝眼镜,与他两个哥哥完全不同。以前没见过他戴眼镜,酷似他爹,也许因为这个原因,叔叔最爱冰,退休工资都是冰帮他领。客人多,吃罢午饭他同儿子何时离开的我都不知道。虹与女儿离开时,我送他们出来,悄悄给点钱,虹不要,我说给佳佳的,虹还是不要,我把钱塞进佳佳手里,看着父女俩离开赵场。回家听说虹又耍起,超市的电工活不知为啥没干了,没有任何生活来源,佳佳读初中,怎么生活?我也是多年下岗,也要养活女儿,但我多多少少每月有点下岗生活费,靠打工把日子拖得走。虹向母亲说起这件事,母亲后来对我说:虹说我做生那天你给了佳佳钱。我解释:给佳佳交学费的。

虹向父母借钱那年,佳佳已经在外省读大专。嬢嬢一家人,不到走投无路是不会轻易开口借钱的,母亲曾经帮他们去乡信用社贷过款,借过钱给虹,多年前的事。这次母亲对虹说没钱,虹哭了。他要借500元。虹哭了,父亲拿自己的钱借给他。这件事母亲在电话里告诉小妹,小妹又在电话里告诉我,小妹最后说:虹对妈说,你们对我都不好,只有大姐对我好!小妹一肚子委屈,她也给过佳佳钱。

我听后心情沉重。

现在想起也难过。

我说,500块钱,妈就借给他嘛。

小妹说了母亲为啥不借钱。

虹走投无路,才去找母亲。

“你们对我都不好,只有大姐对我好!”虹对母亲说的这句话,想起我就羞愧、难过,我对他,也不好,没有帮助过他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见到佳佳,悄悄给她一点不足挂齿的钱,谈不上帮助,更谈不上好。

还有一件让我难过的事,一直印在心头,也许这是我怜恤虹的根源。

要追溯到多年以前,虹与街上的一帮少年游荡,他独自来我家的那个下午,吃完午饭,我们都出门干活去了,虹一个人在家。第二天,母亲发现阁楼上的七十块钱不见了,她藏在父亲穿过的一只翻毛登山鞋内,那是我们家唯一的钱。母亲去他家,嬢嬢说多日不沾家了,一家人都在找。我去宜宾大街上找,没多久,在人民路的人民商场角落发现他,他两眼茫然看着大街上的人流,我上去抓住他的双手,他看着我,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他承认自己拿了钱,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怎么花光的,他不说。我将他的手松开,要他回家,嬢嬢叔叔已经晓得这件事,回去免不了要捱一顿打,总得回去罢,总不能在外面挨饿受冻罢。

那一幕,我永生难忘。

人潮如涌的人民路,少年虹孤单地站在人民商场的墙角,背靠墙壁,双手插进裤兜,茫然地盯着大街,一脸的无助。看见我,他没有撒腿逃跑,听天由命地呆站原地。他的一双小手,冰凉,寒冬腊月,穿的是单衣单裤,像无家可归的弃儿。未发育成熟的身体,单薄、瘦弱,像寒风里的小草。怜悯之心代替了愤怒。墙角孤单的少年,那双茫然、无助、绝望的眼睛,从此,印进我的生命。是的,少年虹站在人来人往的墙角,看著大街上的人流,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亮,对眼前的世界,一片茫然和绝望。少年虹的过错?是不是他的过错?谁的过错?七十块钱,当年不算小数目,抵他父亲两月的工资。两天时间,一分未剩,少年虹也许一分未花,也许是被人怂恿、利用,他独自来我家,不是一次两次,从未发生过这种事。那笔当年还算大数目的钱,也许全部落尽别人手里,他没有花到一分钱,孤孤单单站在墙角,茫然地看大街上的人流。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双眼神,让人心痛。走投无路、听天由命的眼神。

去红星院看嬢嬢的那个黄昏,虹不在家,嬢嬢说他出去了。

有个春节,在亲戚的婚宴上见到虹,他一个人骑着摩托来赵场,我们坐在一起吃饭,问佳佳怎么没来?他说佳佳和同学有事。佳佳已经大专毕业。坐在我身边的虹,天天骑着摩托风雨里求生存,一脸黢黑,苍老了许多。老三说:你看虹,天天打摩的晒得好黑!他的脸和嘴唇乌黑,一脸苦难和劳碌,与从前不同。

母亲打电话给冰,要他帮助虹。

父亲说,我也愿意帮他。

母亲对我说,我给你嬢嬢说了,虹借的钱不要他还了。

母亲七十大寿那日,我是最后一次见到军,他喝得醉醺醺的,说话舌头打转。

冰忙碌,我们去看嬢嬢见不到他。

父亲说:一个人要养三张嘴,容易吗!

冰是他们家最独立的,他和儿子们的生存全靠他自己,其次是茸。

虹成了第二个军,比军更让人忧愁。嬢嬢没有解脱。这,也许是嬢嬢的宿命。军离开,接着是虹,他们是嬢嬢一生的老小孩。

军只向嬢嬢要酒钱,喝的都是廉价白酒。

嬢嬢说她以后哪里也去不了啦,叔叔得了白内障,眼睛快看不见了。

嬢嬢与叔叔解除婚约几十年,没有义务照顾他,嬢嬢搬进红星院照顾叔叔,住的是虹的房间,虹搬到靠楼道那间房,叔叔住赵家住过的那间房。一家人住在红星院的日子,这间房的门从来没有开启过,被一只土淘米缸堵死,叔叔住进去,朝楼道的房门日日开启,叔叔从这扇门进进出出。嬢嬢认为,照顾一个瞎子是她的责任和义务。照顾一把年纪的军和虹,也是她的责任和义务。

快八十岁的人,把照顾家人作为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从来没想到这把年纪了,应该家人照顾她。

艰辛的生活没有摧垮嬢嬢瘦弱的身体,耄耋之年还能奔波、操劳,还要继续为别人劳苦。

嬢嬢这一生,除了宜宾,哪里也没有去过,活了70多年,走得最远的一次是兴文,为军的事。

从红星院出来二三十年,最终又回到红星院,回到早已破烂不堪的“家”。

要在那腐朽的房子里,照顾一个早就与她无关系的人。

嬢嬢从红星院出来辗转出租房的那些日子,可能没有想到奔波来奔波去,又转回红星院。

嬢嬢一生都在照顾人,茸的儿子,虹的女儿,军和虹,骨头熬老了,还得回红星院,照顾一个不再是她丈夫的人。

去探望她的那个黄昏,热,坐到夜色笼罩出来,木板楼道黑沉沉静悄悄,那些与嬢嬢为邻我熟悉的住户无影无踪,我观察了下,最末端一家门口有昏黄灯光,楼梯口一家有个男人在屋子里走动,有可能都是单身居住者。

下楼梯,我回头望了望,嬢嬢的门口黑漆漆,看不出有人居住。

黑洞洞的楼道,寂静、暗淡。时光不是向前,而是退后。

嬢嬢的时光,一年不如一年。

逆流。逆流。

洪流滚滚下,嬢嬢的时光也有顺流的时候。

2016年的某个夏天,茸说,红星院要拆,要搬新家了,新楼房,两室一厅。

搬家前,叔叔肺癌,晚期,说什么也不进医院,在红星院结束了他漫长的一生。

红星院即将消失,消失于滚滚洪流。我想,一个新建的小区,可能不会再叫红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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