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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村轶事

2018-08-21残雪

红岩 2018年3期
关键词:牛栏山二嫂青马

残雪

春天来了,站在云村那条路上,又可以看见牛栏山上山花烂漫了。

看见山花,麻二嫂便决定给丈夫去上坟了。刚才亿医生已给她送来了一瓶草药。不知怎么,麻二嫂一点都不悲伤,她兴冲冲地梳妆打扮,还穿上了自己做的绣花鞋。女儿云姑站在一旁看着妈妈,心里也很高兴。

“死鬼一肚子诡计,他一个人在岩洞边乐得清静!”麻二嫂说。

“我看爹爹今天会心花怒放!”云姑说。接着又话锋一转,小声问:

“泥叔不会吃醋吧?”她指的是继父。

“他巴不得我快走,他要招朋友来家里喝酒。他还说,他将来也要埋在岩洞边,我们三人埋在一块,这样云姑一家人来上坟就方便了。听说现在像我们这种情况埋在一块的人越来越多了。”

麻二嫂将玻璃瓶放进布袋,欢欢喜喜地出门了。

刚走出院门,她就注意到了一件事,于是大声唤云姑出来。

“你们把镜子弄到哪里去了?”云姑说。

“赶快将它放到原地方!”她指了指院墙上面,“爹爹今天肯定要回来的,你忘了吗?”

云姑跑进屋去拿镜子,麻二嫂这才放心地上路。

走了没多久,麻二嫂就听见歌声了。她变得泪眼矇眬——是麻二叔在唱,声音不大,充满深情。

“死鬼!死鬼。”麻二嫂说,听一句歌点一下头。

她快到山间的岩洞那里时,歌声就停止了,四周变得静悄悄的。

“麻二叔,你这就喝药吧。”麻二嫂一边将药水倒在坟上一边说。

草药的芬芳立刻弥漫开来。

“妈妈,妈妈……”云姑喊道。她气喘吁吁地爬上来了。

“什么事?”麻姑问道。

“是镜子……我觉得爹爹已经回家了!”

“鏡子怎么啦?”

“镜子里很多梅花鹿!如果不是爹爹招来的,是谁招来的?爹爹打猎时从来不杀梅花鹿。可是我朝那片树林望过去,又并没有看见鹿!它们只是在大圆镜里头奔跑!我回想起最后那一年,爹爹老对着镜子打手势,还吹口哨……”云姑的样子很苦恼。

“原来这样,我们回家吧。死鬼,死鬼!”

麻二嫂口里骂他,心里其实很高兴。她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风轻云淡,麻二叔唱着山歌回家了。

母女俩下山时沉默着。可是来到院墙边,一齐对着那面圆镜时,她俩什么都没看到,镜子里只有那片树林。

“爹爹等得不耐烦了。”云姑沮丧地说。

“瞎说,瞎说!”泥叔端着酒杯出来了,“你们走了之后,我同麻二好好地对饮了两杯!我不是说了要招朋友来喝酒吗?说的就是他。我怕云姑阻挠我们,就将她哄走了。哈,多么美好的友谊!”

麻二嫂不停地抹眼泪,接着又不停地笑。

“他说了要经常回来看看。”泥叔宣布说。

“那鹿是怎么回事?”云姑问道。

“是我同你爹爹一块招来的嘛。我从前也打过猎,它们也认识我。”

那天吃晚餐时,他们为麻二叔留了一个座位。

“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来了呢。”泥叔说。

冬天快来了,凉山嫂卖烤红薯的生意越来越好了。她和松宝收在地窖里的那些红薯都是改良品种,又粉又甜,让顾客吃了还想吃。她和儿子的生活因而变得富裕了。独自一人待着时,凉山嫂就会念叨:“凉山,凉山,你要是活到今天该有多么幸福啊!”可是凉山已经走了,这位乐观的汉子,过了一辈子穷日子,为的是给妻儿打下过好日子的基础。每次想到这里,凉山嫂就想哭,可她哭不出来,眼泪早就干了。前些日子一位亲戚对她说,云村是一块福地,凡待在此地不离开的人,最后都得到了幸福。凉山得到了幸福吗?凉山嫂觉得应该得到了,不是连亿医生都这样认为吗?亿医生可不是一般人,她是看得透人心的圣人。凉山嫂当然要待在云村,她从未想过去别的地方。再说凉山就葬在这里,有时他会来同她相会,如果她走掉了,她和他就再也见不了面。

凉山嫂也想过改嫁的事,毕竟长夜难熬啊。她经过仔细考虑,觉得她有可能从那些外地人当中找一个来陪伴她。她刚一产生这个念头,马上就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刚来云村一年,是单身汉,淡淡的眉眼,开朗的面相,他每天都来买烤红薯。

“大哥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是瓦匠。您家里的房子要修整吗?”

“谢谢您,暂时还不要。”

他们说话的时候这人就仔细地看了一眼凉山嫂正在干活的手,凉山嫂觉察到他的目光,就脸红了——她的手很不好看,又粗又老。那人收回目光,看着凉山嫂的眼睛说,他爱上了云村,也爱上了牛栏山。他决心在云村定居了,因为此地正合他的心意。他在外漂泊时,好些年里头,他在梦中想要去度过余生的地方就正是这个样子。

“您觉得这地方是什么样子呢?”凉山嫂问他。

“这里啊,一言难尽。这里所有的事物全都很饱满。”

“饱满?”

“是啊。我的名字不好记,您叫我阿桃吧。”

“阿桃,真好听。有些事,当局者迷,要外人来看才看得清。”

凉山嫂没想到自己就这样同阿桃交朋友了。那一天,他走了好久她还要想,凉山和她夫妻一场,两人一直在困境中挣扎,现在凉山又先她而去了,这种生活算不算饱满?越往深里想,她越觉得阿桃的话有道理。故人的一切不仍旧围绕着她和松宝,也围绕着云村的乡亲们吗?她和大家默默地体会着,在黑暗中同他交谈着,这就叫饱满的生活吧。如果他还在,也会觉得心满意足吧。从前没有引进改良品种的红薯,现在有了,凉山一定心花怒放了。

现在,在夜半时分,凉山嫂也念叨起阿桃来了:“阿桃阿桃,您说说看,我要不要再嫁?”她心里已经知道答案了。因为这个人,他懂得她的心,也懂得云村,他就像是老天派来接替凉山的一样。

他又看着她那双在灶台上忙碌的手。

“太丑了吧?”她说。

“不,它们很好看。我都被它们迷住了。”

凉山嫂轻轻地哭了。

“我们结婚吧。”

“好,我们结婚。”

凉山嫂家的屋顶换了新瓦,亲友们都来吃喜糖了。

陶伯已经习惯了在山上和在村子里云游。虽然他没有身体,可他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缺陷,他可以将自己设想成一个有身体的人嘛。他之所以热衷于云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他在熟悉亲切的环境里走来走去时,有时会遇见亿医生,很久以来,他就暗恋着她。因为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将他的暗恋说出来,所以这就没有什么不好。毕竟这念头被他带到坟墓里去了嘛,谁会嫉妒一个死人呢?

现在陶伯欢快地进了村。他要将云村所有细节看个仔细——从前他生活得太匆忙,太粗糙了,现在他要弥补。天刚蒙蒙亮,村里人还没起来,可茅奶奶家的大青马居然独自跑出来散步了,大青马看见陶伯就一愣,停在路当中不动了。陶伯心里想,大青马真通人性,它已经看出我同村里人不一样。他想走近去摸一摸它,可它掉头就跑,跑回茅奶奶家的院子里去了。大青马对他的警惕并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他认为这是因为这动物还未习惯他这样的人,要是它多看见他几次,就会习惯了。陶伯弯下身去打量地上的那些形状各异的鹅卵石,这些嵌在地上的石头是多么的有风度啊!一年又一年,它们轻吻着云村人的脚板,永远是默默交流,永远是爱心满满。仔细看,其实每一块石头都有一个表情,那种历史见证人的深奥表情。陶伯发现有一块洁白的石头特别像亿医生,于是忍不住蹲了下去,想同它说话。

“陶伯真早啊……”

声音从上方传了下来,不是石头说话,是亿医生本人说话。

“我正在想关于您的事,您就来了。出诊去吗?”陶伯激动地说。

“是啊。我也在想关于陶伯的事呢,多么凑巧!我要找个日子同您在合欢树下好好地聊一聊。现在我要走了,新来的那一家的媳妇要生了。”

陶伯看着她那背医药箱的背影,激情在胸中汹涌着。

后来他的目光落到了地上。他看见每一块小石头都在晨光里显出了热烈的表情。忽然,一个阴影在朝他这边移动。陶伯抬头一看,居然是大青马。

“伙计,你认出我来了吧?”

大青马朝他凑过来,陶伯立刻闻到了芦苇和湖水的味道。他搂住大青马的脖子,闭上眼喃喃地说:

“我是怎么错过你的,伙计?魂牵梦萦啊!我俩一块走过了千山万水,这件事是确实的……我还记得,你总是在一个岔口那里等我,从不失约。那些岔口,地上都落满了白槐花。”

大青马跪了下来,它听得懂陶伯的话,它的眼神里浮动着遥远的记忆。

当陶伯和大青马的仪式完毕时,他才注意到站在附近的茅奶奶。

茅奶奶朝他招手,张着没牙的嘴笑呵呵的。

“老陶,您同我爱的这位伙计真有缘分啊。”茅奶奶说,“大约有一个星期了,这家伙总在周围跑来跑去的。我知道它要找一个人,这个人很久以前就认识它,也可能是认识它的母亲吧……没想到它找的是您!我真是大吃了一惊。在从前那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发生过什么?”

茅奶奶说话之际,大青马就回家去了。陶伯回味着茅奶奶的话,心中有点迷惑:这一番叙述真美,也有点怪怪的。是不是因为他已经死了,茅奶奶才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

“茅奶奶,”陶伯想了想说,“您这一说我就有点明白了。也许,这大青马就是我自己。我现在记起来了。的确发生过不平凡的事!但我从前很少有记忆,是大青马帮我牢牢地记在心里。茅奶奶,我多么感谢您……”

但茅奶奶似乎不愿意听陶伯的感谢话。她目光散乱,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一边离开了陶伯。

游荡了一上午,陶伯终于在那口井旁同它见面了。也就是见面的一瞬间,陶伯才明白自己一直在找它。它是一只普通的龟,井水上涨到井口时,它就爬出来了。陶伯坐在井沿,它就爬上了陶伯的膝头。

“你好!”陶伯说。

龟一动不动,仿佛成了化石。

歌声从蓝山那边传了过来,陶伯和龟都在倾听。那人唱完了之后,陶伯就看见井水落下去了。

“你回家了啊,”陶伯温柔地对龟说,“哪边是你的家?是蓝山还是此地?我看两边都是。你跟我上牛栏山吧。我那个家,表面上有点寂寞,实际上热闹得很!龟啊龟,现在云村人都知道你的身份了,瞧你多么受欢迎!好,我俩这就去我家。我家附近有一条小溪,你一定很喜欢。”

陶伯将一动不动的龟托在手中,往牛栏山走去。一路上,陶伯的耳边都响着海涛的声音。陶伯想,哪里有山龟,哪里就听得到海涛的声音,这种联想不是自然而然的吗?

“陶爷爷,我们留下它吧。”米兰指着陶伯手里的龟说。

“小米兰,你还不知道吧。是它自己要留下的。它从井里爬上来,爬到我膝头上,就不肯离开了。我们送它去牛栏山吧。”

“好!”米兰激动得满脸通红。

陶伯望了一眼天空,那只鹰在盘旋,是他回家的时候了。每当他在外面云游的时间太久,那只鹰就会来催促他。

祖孙俩兴奋地爬着山。陶伯知道,米兰还太小,还听不到地底的大合唱,可这小家伙是多么迷醉啊!

一位面色黧黑,极为瘦小的老头站在云村小学的大门前卖花种。他举着一个透明塑料袋吆喝着:“玫瑰花,茉莉花,山茶花……”他的声音并不高。可以看见那塑料袋里有十来种颜色各异的花种被封在更小的透明塑料袋里。张老师听见那些花种发出小石子碰撞一般的响声,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凑近了去看那透明塑料袋。

“请问您老人家贵姓?”张老师忐忑不安地问。

“我叫林宝光。”老头说,“买两袋吧,种在校园的围墙边,即使不发芽,學生们也会喜欢的,因为是一种念想啊。”

“林宝光医师!大名鼎鼎的圣人啊!当然要买!三块钱一小包?我全要了。您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些花种是小石头吗?”

“这是我从蓝山带过来的特殊品种。为什么是彩色小石头?这个问题问得好。因为它们是从古代遗留下来的啊。你喜欢吗?”

“喜欢!它们会发芽、长出地面吗?”

“不要去管那种事。学生们会有耐心的。”

“啊,有道理。感谢您!”

林宝光医师离开小学往榨油厂那边走去。春天来得很迟,早春的雾气里浮动着在地里劳动的人们。他感到自己现在走路有点费力了,于是心里想,这是不是自己最后一次到云村来呢?刚才顺利地卖掉了花种,他感到无比的欣慰。到底还是云村啊,这不是他从青年时代就一直关注着的地方吗?刚才那位张老师完全是知情者,他猜测大部分云村的村民都是知情者。他听到一个激动的声音在叫他。

“林宝光医师!林宝光医师!您可要等等我啊!”

老头站住了,转过身微笑着看着来人。

林宝光医师认出来人是磨坊的老主人,这个人应该很老了,可他居然还能跑——是连爬带跑。

“不要急,老吴,我等您。”林宝光医师说。

吴爷爷喘着气停下来。他想打量面前的医师,可这位矮小的医师身体里不断射出强光,令他怎么也看不清他。

“啊,啊!”吴爷爷惊叹道,变得更焦急了。“我可以握一下您的手吗?”

吴爷爷握住了林宝光医师伸过来的手。“这可是真人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回忆起从前林宝光医师给他送来毛驴的那个场景。

那只毛驴是他从未见过的小型品种,比狗大不了多少,可干起活来比村里的毛驴还厉害。当时林宝光医师将它留在那片树林里就走了,一个小孩对吴爷爷说,这是林宝光医师赠送给他的。就是从那时起,吴爷爷悟出了他的磨坊的重要性。

“磨坊还在接活,生意不错。”

“好。”

吴爷爷心满意足地回去了。林宝光医师听到了牛栏山里的骚动。他对自己说:“云村的人活到老吴的年纪时,便一举一動都会受到祖先的关注。”他的目光变得清澈起来,现在他可以看得很远很远了。初升的太阳的光芒照着路边的一块大石头,林宝光医师坐在石头上,开始思考他出生之前这个地区的模样。他推论出了他的家乡与此地之间的联系。先前他总是担忧,怕失去证人,现在看来,那些担忧全是多余的了。

他抬眼望去,发现清晨在地里劳动的那些人们全都不见了。土地沉默着,呈现出蛮荒时代的模样。

“林爷爷,您这就回去吗?”响起了小女孩好听的声音。

林宝光医师转过身,他看见空无一人的路上有一只俏丽的戴胜鸟。那么,是它在对自己说话。鸟儿跳跃着,并不关注他,一会儿就飞得不见踪影了。林宝光医师感到自己的身体正与大石头凝结为一体,天空中的云彩垂挂下来了。这一瞬间,他真的看到了自己出生之前的风景。蓝山的钟声响起来了,从前也这样响过,不过这一次有点特别,对于他来说有点摄住不放的意味。难道换了一位敲钟的人?还是蓝山那边的体制发生了变化?林宝光医师尝试着移动身体,他发现这很困难。这个发现既让他恐慌,又让他惊喜。他那苍老的肌肉每绷紧一下,那只戴胜鸟就在看不见的处所凄厉地叫一声。“啊,故乡。”他轻轻地说。却原来他的故乡在云村。他的目光在熄灭之前看到了那团彩云。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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