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前后小记
2018-08-21冯天瑜
十八岁已是久远的过往。那是1960年,即在华师一附中高中毕业的一年。记得高三下学期要填写家庭情况表(为高考做“政审”准备),我写上“父亲冯永轩”,政治面貌“右派分子”,这已经决定了我的高考结局。表交上去以后,不料被教数学的班主任贾老师叫到数学教研室去,平日和善的贾老师相当严肃地说:“冯天瑜,你家里还有问题没有写进表里。”我说:“除了父亲是右派,我家没有别的问题。”贾老师说:“你有一个哥哥冯天璋是‘反革命。”我说:“三哥在天津大学水利系读书,还是共青团员,怎么是‘反革命呢?”贾老师操着江西口音斩钉截铁地说:“上边正式通知学校,‘现行反革命冯天璋,最近已被逮捕。”我想起,三哥确有四五个月没有给家里来信,但家里尚不知出了这么严重的问题,而“上边”却把消息通告我这个中学生弟弟的所在单位,当时真有点毛骨悚然。几年后才获悉三哥出事的原委:三哥与几位天津大学、南开大学(两校紧邻)同学经常一起晚饭后散步,闲谈中对“反右”、“反右倾”多有批评,同行的一位女同学喜记日记,把大家聊天内容详载其中。这位女生正与一个华侨同学谈恋爱,而“上边”怀疑那个华侨是外国派遣特务,于是突查其女友,抄到日记,但其中全无男友“特务”证据,却发现冯天璋等人批评“反右”、“反右倾”的大量言论,于是意外抓到一个“天津大学—南开大学学生反革命集团”。
我深为正直的三哥的遭遇担忧。1963年我读大三,三哥已摘除“反革命”帽子,留劳教农场劳动。暑假期间,我去天津小站农场(清末袁世凯“小站练兵”地)探望他,与来自北京、天津各名牌大学的“劳动教养”学生一起生活十多天(白天下田,晚上天南海北纵谈,当然,不议政治),深感这是一群何等聪慧、何等有思想的兄长,有些人自此与我成了相交多年的朋友。
十八岁的我,面临的局面不妙:父亲是“右派”,加上三哥又成了“反革命”,因而全然无意高考,准备放弃,在老师、同学劝导下,勉强乱填高考志愿表(近年获知,当时高考录取基本上与学业、品行无关,考生分为四类:政治条件最好的入名牌大学,可进保密专业;次等的可入一般大学;三等为“五类分子”子弟,只能入较差学校,“右派”之子的我,当属此类;四等为“杀关管”人员及在港、台任职人员子弟,不予录取)。之后两三个月,班上同学“擂功课”,紧张备考,我则继续躲在湖北省图书馆读托尔斯泰的《复活》、狄更斯的《双城记》……精神有所解脱,世界何其开阔,高考得失何足道哉。
少年时代的生活细节大多遗忘,但十八岁时在特定的氛围中读文学名著的情景,连同此前八年(十岁至十八岁)间在湖北省图书馆泛舟书海的经历,还历历在目,鲜明如昨。
我的母亲张秀宜(1901—1971)多年做中小学教员,1949年到湖北省图书馆工作,直到1962年退休。我是五兄弟中最年幼的,大概也是随慈母左右时间最长的一个。自小学三四年级起,我每天从武昌实验小学步行半小时,穿过立有孙中山铜像的阅马场,到绿树掩映的蛇山之麓、抱冰堂下的省图食住。开始两年,多在儿童阅览室看小人书,《三国演义》、《水浒传》、《说唐》、《说岳》、《希腊神话》、《三个火枪手》一类连环画是我的最爱,除熟记那些引人入胜的故事外,还因连环画的导引而迷上人物白描。有一段时间,我的课本、练习簿的空白处都画满中、外英雄豪杰的造像,连解手纸也未能幸免。这种随手画人物的习惯,一直保持下来。近三十年在国内外参加学术活动,留下一批中、外文化人的速写。被画者常问,你是不是接受过美术专业训练?我说没有,是小时候在湖北省图书馆儿童阅览室养成信笔涂抹的习惯。
大约从小学六年级开始,主要是在初中和高中阶段,我又成为省图成人阅览室的常客,每天放学归来,包括星期天,大都泡在阅览室里(省图只在周一休馆)。这得感谢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学教育尚无沉重的课业负担,即使像我们读过的初中的武昌实验中学、高中的华师一附中这样的重点中学,功课在校内自习时便可做完。我对考分又一向不大在意,母亲也从未因我某次考分高而表扬、考分低而责备,没有为课业施加压力,故我放学后便自由徜徉于省图的书廊之间。那种纵游书海,与应试无涉,没有被功利心所污染,唯一的驱动力是兴趣、好奇,堂皇言之,是求知欲望。中年时读到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中的名论:“人们是由于诧异才开始研究哲学……人们追求智慧是为了求知,并不是为了实用。”回想自己少时读书经历,竟与古希腊哲言相暗合!惭愧的是,中年以后阅读,多是为了课题研究而找材料,各类图籍大多被分割、拼合成了为写某书所要用的资料长编,昔时那种悠游于名著佳篇之中的陶醉感,以及对名著的整体把握,实在是久违了。近年我多次下决心,一定要摆脱中年读书的异化状况,复归少时读书的本真情态。然而,逝去了的过往,还能重拾吗?但总该努力一试吧。
在嗜书者那里,“心游万仞”“思接千载”的文学女神往往最早降临。忆昔少年时,湖北省图书馆群籍中,首先令我形诸舞咏、心驰神往的,是中、外文学名著。《三国演义》等讲史小说,《水浒传》等英雄小说、《西游记》等神魔小说,《红楼》等世情小说自然读得烂熟。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悲壮、秦琼卖马的无奈、岳飞枪挑小梁王的神勇,都使人摇情动魄;曹操得天时、孙权得地利、刘备得人和,也略有领悟,最初的“历史观念”大约由此获得。
以初中二年级为端緒,另一扇知识之窗豁然敞开:苏联、法国、英国、德国文学,如磁石般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在那一相对禁锢、封闭的时期,这些名著打开了一个个孔隙,可以窥探广远、深邃而又新奇的外部世界。少时的阅读刻下的印象实在真切,屠格涅夫描绘的林中狩猎、转型时期父与子两代人之间的精神冲突、农奴木木的悲惨遭际;列夫·托尔斯泰铺陈的俄法战争壮阔场景,安德烈公爵战死前仰望苍天的冥想,皮埃尔苦苦的精神探讨,《复活》中聂赫留道夫的自我拷问;陀斯妥耶夫斯基抒写的彼得堡白夜飘荡的那些敏感而又病态的魂灵;契诃夫对孤儿万卡一类底层人物的深切同情,对专制政治和市侩风气的揭露与鞭挞,都与我得之于中国传统的民本思想和忧患意识交相呼应。而萧洛霍夫展开的顿河草原上葛利高里们的血战,阿列克塞·托尔斯泰表现的十月革命前后知识分子的“苦难的历程”,则与当时从教科书上获得的革命史观颇有相异之处。巴尔扎克精工细描的巴黎社会,葛朗台的吝啬、高里奥的晚境凄苦、拉斯蒂涅的名利追逐,皆以艺术典型永记心际;司汤达《红与黑》展开的法国王政复辟时期贵族与第三等级的矛盾冲突,狄更斯刻画的阴暗的伦敦下层,德莱塞揭示的纽约金融界和艺术界,浮士德博士的渊渊哲思……不仅提供了美学感受,还多有社会史的认知收获。以后读到恩格斯对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评价:“在这幅中心图画四周,他汇集了法国社会的全部历史,我从这里,甚至在经济细节方面(如革命以后动产和不动产的重新分配)所学到的东西,也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
联系早年读巴尔扎克《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贝姨》、《邦斯舅舅》的印象,对恩格斯的这段论述深以为然。后来我从事文化史研究,颇服膺于陈寅恪先生“以诗证史”(这里的“诗”可泛解为各类文学作品)的路数,这与早年从文学名著获得社会史的认知启示直接相关。
青年时历史与哲学著作对我更有吸引力,而早年广览文学名著为史哲研习奠定了基础。
中年开始跨入学术研究门槛,自此被一个又一个课题挤兑着,很少有余暇读文学作品,常常引以为憾。但早年从中、外名著中获得的对中、西文化的体悟,却在不断反刍,颇有助于对历史问题的理解,尤其有助于中、外文化比较的展开。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日后能从事中国文化史及中、外文化比较研究,得益于十八岁前后对中、外名著的大量阅读和整体、有机的把握。比照当下的大学文科教育,学生主要接触的是几种通史课本,如历史系的中外古代史、近代史、现代史,中文系的中外文学史,辅之以少量的原著选读。这些教材自然是应当学的,但今日大学生多是一路从严格的应试教育筛选上来的,中学六年被沉重的课业负担压得喘不过气来,难得有时间精力阅览整部名著(如果今日的孩子像我少时那样在图书馆看“闲书”,一定会遭到老师和家长的厉禁)。到了大学,他们学的又是多门二手性课本,较少接触文史哲元典。美国哈佛大学的校训是“与柏拉图同在,与亚里士多德同在”,我们的大学也可以立信条为“与先秦诸子同在,与李白、曹雪芹同在”。然而,如果不读先哲元典,对元典有较深切的体悟,怎能得其真精神,怎能与先哲“同在”呢?
少时在湖北省图书馆喜欢阅览的另一类书籍是游记和地理书,它们使我足未出户,而遍历大江南北、黄河上下,尾随司马迁“西至崆峒,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追迹徐霞客“朝碧海而暮苍梧”。除神交古人、泛游九州外,更远涉重洋,翱翔于佛罗伦萨、斯德哥尔摩,深入亚马孙热带雨林,穿越撒哈拉大沙漠。十几岁时,我特别着迷于地图,常将湖北省图书馆的各种中、外地图册借来,铺在阅览室大桌上反复参看。记得某馆员笑问我是不是有周游世界的计划,这真道出了我的心思,那时我的最大愿望确乎是周游世界。为周游世界做练习,我1958年暑假应湖北省博物馆之约,到鄂东山区搜集革命文物。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怀揣省博给的二三十元钱(用作差旅费和“收购”文物费),乘车先至麻城、蕲春、英山等县城,从县文化馆获得文物线索,只身步行大别山纵深处(好几次走到深夜),造访许多老红军(皆为当年脱队留下当农民者),收取文物十余件(红四方面军留下的刀枪、旗帜、货币等,每件或给一两元钱,或免费获取),大半个月间对土地革命的真实情况略有一点超出教科书的认识,如获知:一向视作红军战斗牺牲者纪念地的麻城乘马岗白骨墩(立有“红军烈士碑”),其实埋葬的数千红军官兵和地方干部,多是在张国焘搞“肃反”扩大化时遇难。老红军带我到现场观看,并历数当年情景。另外,老红军当下的凄苦生活状态也使我深受震撼。总之,十六岁时的大别山经历,使我初领不仅要“破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的道理。
由于熟读各类地理书和地图册,加之睡觉前时常想象自己到世界某地,并为某国某地设计发展蓝图,久而久之,便能如数家珍地说出中国各省乃至世界各国的简史、面积、人口、都市、山脉、河川、矿藏资源、风俗习惯,乃至国民经济总产值、钢铁及粮食产量等指标约数,并养成持续关注的习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降,随着改革开放的拓展,我也得以历访美国、日本、澳大利亞、德国、法国、瑞士、新加坡、俄罗斯等国,部分实现早年“周游世界”的梦想。在国外会议或讲学之余,向同行中国朋友和陪同游览名胜的外国友人谈及该国该地自然状貌、社会风情、历史演进、艺文哲思诸细节,有些内容外国友人亦觉新鲜,于是大表惊讶,或夸我为“某国通”,或问我是不是访问前夕对该国、该地的史地概况做过专门准备;我说,非然也,那些“准备”是小时候完成的。其潜台词为:那一切是十八岁前后在湖北省图书馆准备的。
地理常识当然不是高深学问,但烂熟于心可以产生实在的空间感。历史总是在特定空间运行,史学工作者不仅要有清晰的时间意识,还应当形成真实的空间意识,只有如此,才能对历史人物、历史事件产生方位感、质地感和度量感,历史人物和事件才能立体地得以再现,我们也才有可能对其作同情的理解,达到“知人论世”的境界。我每每建议学文史的青年朋友,多读点地理书和高水准的游记,熟悉地图,以合古之治史者“左图右史”教言。而我的这种准备,是十八岁在湖北省图书馆初步获得的。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省图可谓藏龙卧虎之地,少时我在馆里见过的老馆长方壮猷、杨开道等都是硕学鸿儒。方先生是卓有贡献的历史学家,五十年代初任湖北省图书馆馆长,与我父亲冯永轩在清华国学研究院第一期同学,受业于梁启超、王国维等国学大师。方先生一次巡视阅览室,发现成人读者中有一个小孩(按规定,小孩不能入成人阅览室),便上前亲切询问,馆员介绍“这是张老师的儿子”,方先生马上用浓重的湖南乡音说:“那不是永轩兄的公子吗,好,好,他这么好学,将来一定可以继承乃父事业。”方先生这番不经意的话,我记了一辈子。
继方馆长之后的杨开道馆长,是我国农业社会学开创者,二十年代留美,是费孝通的老师,曾任华中农学院院长,1957年来省图做馆长。那时我已念高中,常在晚饭后与正在图书馆院子里散步的杨先生相逢,一次聊起天来,老少间谈及各国经济发展水平,我不知天高地厚,列举各国经济及社会数据,比较其自然条件和工农业特色,杨先生大感惊讶,高兴道:“你是个学经济学、社会学的好材料,以后跟我学吧。”在场的一位馆员说:“他熟读文史,大概会学文史。”杨先生说:“多了解经济、社会实态,于攻文史也有好处。”由于父亲当时戴着“右派”帽子,而1958年以后高考“政治条件”压倒一切,我早已不存考取理想专业及大学的念想,故只能对杨馆长等人的期望付之一笑。当时还隐约获悉,杨先生1957年也被打成“右派”,但他仍显得潇洒自如、气宇轩昂,我心中暗暗佩服。
副馆长张遵俭先生寡言、低调,我少年时与他好像没有对过话。八十年代初写作《张之洞评传》,获知张馆长是张之洞侄孙,曾两次造访,一谈之下,发现此人内秀、博学,不愧为文襄公后人。
新时期担任湖北省图书馆馆长的孙式礼,是“三八式”南下干部,五十年代人称“孙秘书”,负责馆里的党政事务,他为人谦和、广闻多识,从他那里时常能听得种种掌故和名人逸事,足见其阅览之博。副馆长徐孝宓,是藏书大家徐行可的哲嗣,我少时从父亲处听过关于徐老先生苦心孤诣搜罗秘籍的趣事,又从母亲处得知,徐孝宓没有进过学校,得徐老先生家学,成为渊博的图书馆学家,其对版本、目录学之精熟,省内难得。我住图书馆时,徐孝宓夫妇都还年轻,待我十分亲切。以上提及的前辈多已乘鹤仙逝,但他们的音容笑貌永存吾心。
“文革”期间,退休在家的父母屡受街道居委会的迫害之累,母亲还弄瞎一只眼睛。父亲一生省吃俭用、采自各地的相当丰富的藏书,被抄走又退回,后听说将有一次更彻底的查抄,我与父母商量,决定抢在查抄者到来之前,将藏书捐给省图,以免珍贵文籍损失。图书馆派人用几辆板车将书拖走,父亲尾随板车队踉踉跄跄地追随了好长一段路,回家后发呆几天。八十年代初,我听说省图书馆特藏部中还散置着不少盖有“冯永轩珍藏”、“黄安冯氏藏”等藏书章的书籍,我几次想提出进特藏室看看这些自小常常翻阅的旧籍,也曾想建议设一冯永轩赠书专架,但念及历时已久,原有的近万册书籍大多风流云散,于是也就把这种请求咽了回去。
中年后从事文史研究,除自己日渐壮大的藏书外,主要利用所在大学及院系的藏书,但偶尔也到省图书馆查阅,而每到馆里,老馆员张德英先生等都热情接待,颇有如归故里的感觉。二十年前撰写《张之洞评传》,近十年撰写《新语探源——中西日文化互动与近代术语生成》,曾到省图查书,阳海清馆长等大力帮助。熟识的学界前辈,如姚雪垠、张舜徽先生等也曾对我提及过他们从事撰著(如姚写《李自成》、张写《清人文集别录》)得益于省图藏书的故事。湖北学人的著述活动多得省图之助,此言并不夸张。
省图百年馆庆,我专程到少时生活过八年的故地转了一圈,看到省图新起的楼宇和绝大多数工作人员生疏的面孔,颇有时光“如白驹过隙,忽然也”的慨叹。然而,八年“住读”往事历历在目,这里永远是亲切的、生机勃勃的,因为它是哺育自己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