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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一眼《金瓶梅》

2018-08-21李业成

书屋 2018年8期
关键词:市井西门庆金瓶梅

李业成

一、社会腐败先从官场烂

台湾学者侯文咏说“《金瓶梅》其实是在写当代社会”。一语道破真谛。

《金瓶梅》取材于北宋末期,反映的社会是晚明时期,无论是北宋末期、晚明还是现在,都在一个历史交汇点上,好像时间没有流动,而是在轮回。读《金瓶梅》自觉不自觉地让人与现实社会联系在一块,一个死去的西门庆诈尸还阳,一个死去的晚明社会诈尸还阳。《金瓶梅》是一部小说,小说被称为“信史”,有学者称“《金瓶梅》是继《史记》之后的一部最全面的历史巨著”,这与清人张竹坡称《金瓶梅》“纯属史迁之妙”观点是一致的。从“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观点看《金瓶梅》,《金瓶梅》写的是社会。

西门庆那样的发家模式,在中国封建社会是常见的,先是市井恶霸式发家,由市井恶霸变豪恶,然后依靠权力,最后投身权力,西门庆如果只凭市井恶霸或豪恶身份,最终成不了什么大器,他傍上了官、做了官之后,有了国家机器的保护,他的作恶的能量就升级了。权力腐败导致社会腐败、官场腐败,国家机器保护并怂恿这样的坏人。权力腐败导致的一切后果都是相同的。西门庆执法犯法亵渎法律根本不当回事,命案不问凶犯先问财利,让这样的人执法,法律还会有什么公正可言。《金瓶梅》描写的是一个势利社会,这个势力社会无非来自权、钱、势。

明代是一个资本主义萌芽时期,追求经济利益的疯狂到了晚明已成病态。人们的物欲膨胀到了极致,除了金钱利欲之外,不顾一切。对于西门庆来说,第一是银子,第二是银子,第三还是银子。这样的一个人,为了银子,便无恶不作。金钱腐蚀了社会,金钱腐蚀了权力,金钱腐蚀了官,这样这个社会的法律、正义、道德和社会伦理全部被破坏了。西门庆以市井流氓恶霸发家,有了银子,摇身一变就成了官,而且是执掌一方法律治安的最高长官,受五品大夫之职。银子就有这么大的魔力。这种滥权、滥纲、滥治现象,完全是银子说话。权力产生腐败,在《金瓶梅》那个时代是最好的阐释。

财利追逐,权力追逐,酒色追逐,或许比《金瓶梅》更现实。《金瓶梅》时代是一个浮躁得让人心焦口渴的社会,是一个腐败得让人忧心如焚的社会。握权者一个个拥权自肥,大面积的腐败和瘫痪,几乎叫人绝望。西门庆当官之后,更加疯狂聚财,权助财源,亦官亦商,商人利滚利,官利“驢打滚”。用《金瓶梅》里的话说:“功名全仗邓通成。”邓通,汉文帝时的宠臣,因枕着文帝的大腿吸脓疮获得宠幸,文帝允许他私人铸钱,邓通富可敌国。邓通就成了后世钱的代称。无论社会还是官场,一切都靠钱铺路,西门庆除了作恶之能便是送礼送银子之能。《金瓶梅》第三十九回写道:“看看腊月时分,西门庆在家乱理着送东京并府县、军卫、本卫衙门中节礼。”到处都要打点到。过年是民间风俗,过年送礼却是官场风俗。西门庆后期投身官场,无论升官还是发财,全靠送礼送银子。蔡京过生日,西门庆往东京送寿礼,“迤逦而行,朝登紫陌,夜宿邮亭,相遇的都是各路文武官员进京庆贺寿诞”,这浩荡的跑京送礼大军,一直络绎不断。明代的官老爷气派最重,官吏出行(蔡御史):“清跸传道,鸡犬皆隐退。蓝旗清道官跟随,与蔡御史坐两顶大轿,打着双檐伞……两边鼓乐吹打。”(第四十九回)黄太尉出行:“黄太尉穿大红五彩双挂绣蟒,坐八抬八簇银顶暖轿,张打茶褐伞。后边名下执事人役跟随无数,皆骏骑咆哮,如万花之烂锦,随鼓吹而行。黄土垫道,鸡犬不闻,樵采遁迹。人马过东平府,进清河县,县官黑压压跪道旁迎接,左右喝叱起去。”(第六十五回)

二、浊世末世之世风

《金瓶梅》成书于明万历年间。《金瓶梅》里的世风,即晚明世风。

《金瓶梅》开卷第一回,便写西门庆热结十兄弟。十兄弟要到玉皇庙结拜,请吴道长写疏辞。结拜要叙齿,道长问年龄次序,西门庆说:“应二哥比我大,是应二哥居长。”应伯爵道:“爷,可不折杀小人了罢!如今年时,只好叙些财势,哪里好叙齿。”开卷便扣世风。

十兄弟到了玉皇庙,见厅堂上挂的是昊天金阙玉皇上帝,两边列着紫府星官,侧首挂着马、赵、温、关四大元帅。白赉光一到马元帅面前,见这元帅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画上画着三只眼睛,便叫常峙节道:“哥,这却是怎的说?如今世界,开只眼闭只眼才好,还经得多出只眼睛看人破绽哩!”实在是妙,这即所谓的世道!

《金瓶梅》是一部细致深入到社会生活的作品,极力展现那个时代的社会风俗。那个社会无非三样东西:财、色、银子。一切都围着银子转。没有银子,一切与你无缘,任何人喘不动气,连道士尼姑都不能免俗。尼姑出入市井人家,贪财见利。不读《金瓶梅》,想象不到那个时代的糜风。西门庆没有一夜不在外面喝花酒,喝到三更半夜才回家。通宵纵酒欢娱,少不了妓女陪饮弹唱。从市井到官场,纵酒成风。西门庆从前与十兄弟纵酒,做了官后,与官场的人喝得更凶。走到哪喝到哪,十兄弟饮罢,到勾栏里妓女筛上酒再饮,饮罢回到家,差不多天亮了,丫鬟、妻妾烫上酒端上肴再饮。在大婆子房里落脚饮罢,到小老婆房里睡觉,睡前丫鬟端上美酒佳肴床上再饮。这种糜风,当然不只限于西门庆,作者只不过借西门庆来展示那个时代的世风。

《金瓶梅》里的人物,都被作者拿来用以展现那个时代的世风。像王六儿、韩道国、应伯爵、吴典恩等无耻之辈和势利小人,都是那个社会世风中的产物;还有陈敬济一类,见利见色就上,猪狗不如。通过这些无耻之辈,把人欲和世风展示得淋漓尽致。

官场腐风更不必说。衙门里的公差,见了犯人就想撸银子,轻犯打出银子便罢,重犯带上来就打,打得下截腿裆流血,腿骨打断,膝盖骨打碎,有的当厅打死。“礼仪之邦”全部是银子说话,大堂上一个正气凛然的老爷,一见银子便动邪念。清河县新任知县霍大立,湖广黄冈县人,为人耿直。西门大姐被丈夫陈敬济殴打上吊而死,被吴月娘一纸状子告到衙门,霍知县当堂验尸有殴伤,判陈敬济“夫殴妻致死者绞罪”。陈敬济慌了,托人筹集一百两银子送与霍知县,霍知县当夜把招卷改了,只判了五年劳役。蔡御史是状元出身,一入官便替西门庆作弊。周守备要算个好官,老成正气,升了山东统制,一年就收获赃银万两!官场腐败,从根往外烂,世风怎能不坏?

佐证晚明世风的另一书莫过于《菜根谭》(成书同在万历年间),《菜根谭》是对“波沸寒潭”的社会利欲和浮躁的一剂降火药。两书对照,令人感叹。

中国文化自唐以后,形成了儒、释、道三家并存的多元现象。在《金瓶梅》中,佛、道进入了日常生活,只不见儒的影子,现实生活中根本没有儒的存在。《金瓶梅》里无论状元学子还是官,下到市井百姓,压根没有儒家概念。孔孟之乡,却把儒家丢得干干净净。看来“国学”造势自古至今不能解决社会道德问题。《金瓶梅》写山东,实在让圣人脸上挂不住。

三、司法腐败的典型

韩非子说“刑法之所以诛,常于卑贱”,是说法律往往只用来防范和处罚底层人。底层老百姓拿不起法律武器,上流阶层的人倒利用这一“武器”。《金瓶梅》时代的西门庆就是最好的例证。司法腐败在《金瓶梅》时代极为典型。

别说小民无知,西门庆家的仆人来旺,就把这个道理看得透透的。西门庆与来旺媳妇宋蕙莲私通,被来旺得知,酒后发恨,西门庆就设了一个陷阱,把来旺送进了提刑院,又差人送一百石白米与夏提督、贺千户。二人受了礼物,然后坐厅升堂。来旺虽是下人,但对这个社会已看得透透,来旺见了官,跪在地上,告道:“望天官爺察情,容小的说,小的便说,不容小的说,小的不敢说。”这哪还有什么法?哪还有什么法律武器?提督大人自然让他说,不说还可以少受皮肉之苦,说了结果招来一顿毒打。夏提督命令左右选大夹棍上来,把来旺夹了,打了二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西门庆给夏提督又送银子又送礼,把来旺打得奄奄一息,最后发送原籍徐州。来旺媳妇宋蕙莲得知详情,悔恨交加,上吊而死。人命关天,西门庆写了一纸状子,报到县主李知县手里,只说本妇因失落一件银盅,恐家主查问见责,自缢而死。又送了知县三十两银子。知县胡乱差了一个司吏来结了案。尸体抬去火化时,宋蕙莲的父亲宋仁不让烧,说他女儿死得不明,要告官。西门庆听说大怒,又写了状子送与李知县,李知县随即派两个公人一条绳子拿了宋仁,反问他以尸诈财,当厅夹二十大板,打得鲜血顺腿流淌,放回家不久便死了。这法律武器不用还好,一用连命都搭上了。

武松是衙门里的人,不比市井“卑贱”,亲哥哥被害,按说衙门里的人该拿起法律武器吧?知县是他领导,他又刚刚为知县往东京效力而回。但比钱比势,在清河县西门庆是老大。知县、县丞、主簿、典吏,上下都与西门庆有首尾,所以这案子无法问理。打虎武松既然拿不起法律武器,只有当“暴民”。

在中国数千年的封建社会,打官司从来就没有脱离权力、地位、金钱干预司法的现实,所以包黑子那样的青天大老爷一直是人们追捧的偶像,相信法律的前提必须是遇到清官,有清官才有法律的可信。西门庆是不怕打官司的,他热衷于打官司,一些自己做不了、不便做、摆不平的事,就通过国家公器,用打官司的手段成为赢家,或达到目的。因为他有的是银子,他要收拾一个人,就借用法律武器把这个人打入地狱。

穷人害怕打官司,西门庆却喜欢打官司,衙门好像就是他家开的,只赢不输。老百姓拿不起“法律武器”,西门庆却有“银子武器”,打官司送上银子,屡试不爽。更滑稽的是,像西门庆这般践踏法律的人,被蔡太师提携为山东提刑所理刑副千户,后升正千户,成为一地司法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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