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 逅
2018-08-21王今
● 王 今
凤儿低着头走在人行道上。
秋将尽,树叶纷纷落下。即使环卫工人不停手里的扫帚,也扫不尽争先恐后下落的树叶。干脆,任它们落去。于是,人行道上,枯黄的落叶这儿一摊那儿一片地肆意着,那气势,简直像“路霸”。一场秋雨刚过,马路上还残留着她的“影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坑。金黄、淡黄、枯黄、深黄的叶子落在水里,疏疏落落的,有亮晶晶的雨水浸润、衬托,倒有几分宁静温馨的意境,像一幅画。其实,美就是这样简单。
一阵秋风过后,落叶从地面飞起,在空中“群魔乱舞”。水坑里的落叶则飘荡起来,让人的思绪也随着其恍惚起来。凤儿下意识地裹紧敞着的风衣,又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长发。天已黑将下来,街灯如接到命令般“唰”地亮了起来,住宅楼的窗户也如花朵般次第开放。夜拉开帷幕,隆重登场。下班的人们行色匆匆。车流躁动,汽笛声不断。把本该安静的黄昏搅得鸡飞狗跳、尘土飞扬。这个焦虑的傍晚,更增加了凤儿内心的烦躁。她只是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可是,偌大个城市,却似乎突然离她而去,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在了一边。她感到从未像此时此刻这样孤独。这个世界繁华热闹,可又与她何干?
前面街角,一幢建筑的外墙上写着一个硕大鲜红的“粥”字。凤儿无意间一抬头,散漫的目光触及那个字,心里不由一凛。怎么会是这里?她惊异于自己的双脚,如何不知不觉中,就把自己带到了这里。那个鲜红的“粥”字,如一个久别重逢的老友,正喜盈盈冲着自己笑呢。那笑,有几分惊喜,有几分亲切,还有一点嘲弄。凤儿赶紧把目光移开。在这万家灯火的秋夜,哪一个温暖宁静的窗棂,能接住自己飘移的目光?
徘徊良久,凤儿还是决定进那家“粥”店坐坐。有了目标,脚步也轻快起来。突然,凤儿甚至有些急切地想进去看看,不由紧走了几步。这么多年了,也不知店里成了什么样子。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下“故地重游”,也算是有缘。
门脸早已改头换面。从装潢来看,这些年粥店经营得还不错,生意也一定红红火火。出出进进的客人还不少。现如今,人们都讲究健康生活,晚上喝碗粥,就几样小菜,是许多人提倡的健康晚餐。凤儿从小就有晚上喝粥的习惯。只是自打结婚以后,丈夫喜吃面,所以晚上很少熬粥,这个习惯也就渐渐改变了。
就在凤儿准备走进粥店时,隐隐感觉有人在注视自己。她一扭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一身西装,戴副黑框眼镜,面带微笑,正温柔地看着她。那目光,似一泓湛蓝的湖水,刹那间就把她吞没了。她惊愕,慌乱,手足无措。凤儿呆立在那里。
那人分明是丰年。虽然他脸上挂着倦意,比先前更加清瘦,但凤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怎么会?二十多年了,就这样轻而易举就见到了?
“你好!”丰年已走到她面前,并优雅地朝她伸出手。看来,丰年也认出了凤儿。
“你——你好!”凤儿局促地伸出手。那只大手礼貌地握了握她的手。
“你也来喝粥吗?”丰年依旧微笑着说。
“哦!正好路过。”凤儿嗫嚅着回答。
“我也是。我早就听说你回了省城,你回来怎么也不联系我?”丰年似乎有些怪怨。
“哦,每天忙忙乱乱的,没顾上……”凤儿显然底气不足,搪塞着说。
“那——一起进去吧?”丰年用试探的口吻说。
“嗯——我——好吧。”凤儿有些不好意思,结结巴巴地说。
本来,凤儿是想拒绝的。可是从嘴里说出来的,却是答应了对方。今天是怎么了?身体总是背叛大脑。
时间还早,店里人不算很多,还有几个空位子。他们选了一张靠近墙角的桌子坐下。凤儿记得当年店里陈设十分简陋,桌子就是支着的几块木板,坐的是清一色的塑料小凳子。现如今,店里换成了考究的木质桌椅,墙面装饰也很独特,亚光色壁纸,挂着几幅油画,还有一些玩偶、木雕饰品。每张桌子上都有一个细长的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枝新鲜的玫瑰。整个店里飘荡着似有若无的钢琴曲,倒也简约浪漫。
“先生,您还是要南瓜小米粥吗?”他们刚刚坐定,服务员就满面笑容地迎过来。
“嗯。”
“那韭菜盒子和土豆丝呢?”
“也要。凤儿,你呢?喜欢吃什么?”丰年说着,把桌上的菜单递给凤儿。
“我也和你一样。”凤儿接过菜单,看也没看就搁在了一边。
“那就两碗南瓜小米粥,两个韭菜盒子,一份土豆丝,一份猪手。”丰年很麻利地说。
服务员的手指在点菜器上飞快地舞动着,然后给他们的茶杯里倒了水,“请慢用!”便又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沉默。
凤儿两只手捂着水杯,似乎想借杯子里水的热量温暖自己。眼睛死死盯住杯里的水,好像水里真有什么杯弓蛇影。丰年也有些不自然,不住地端起杯子喝水。
可是,既然坐在了一起,总得说点什么。
“我是前几年听说你回省城了。还教书?”丰年打破了沉默。
“嗯。”
“还是教语文?”
“嗯。”
沉默。
丰年已是第三次给自己的杯子里添水了。他见凤儿杯子里的水纹丝不动,就拿起茶壶往杯子里续了些热水。
“孩子多大了?”依旧是丰年先开口。
“上高中了。你孩子呢?”总算想到个话题,凤儿生怕这个话头断了,急急地回问。
“刚上初中。”
接下来便是男孩还是女孩,文科理科,学习成绩怎样云云,这种朋友见面时的谈话套路,他们都过了一遍后,又陷入了沉默。
服务员端来了饭菜,才打破了他们俩之间那无边的沉默。凤儿终于可以把她的手从杯子身上移开了,丰年也不用再没完没了地喝水了。
“很久没喝到这样的粥了。这里的粥还是那么好喝,和二十年前一个味儿。”凤儿喝了一口粥,情不自禁地说。马上,她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埋下头喝粥。
二十年前,也是一个初秋的黄昏,她来到了这家粥店。当她发现这个粥店里有她最爱喝的南瓜小米粥时,无异于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她一路小跑进到店里,要了一碗南瓜小米粥,一个韭菜盒子,一盘土豆丝,坐在一个矮凳子上,香甜地吃起来。
当一个穿运动衫的男生从凤儿身旁走过时,她觉得身影有点儿眼熟。抬头一看,惊喜地发现,这个男生是自己的初中同学。
“赵丰年!”凤儿有些激动地大声叫着,引得店里的客人纷纷朝她这里看,凤儿不觉有点脸热。
初中毕业,凤儿考上了县一中,丰年差几分,上了镇上的高中。虽然三年没见,丰年个头也长高了不少,但他那张帅气的脸,眼镜后那双总是充满疑问的眼睛,是凤儿再熟悉不过的了。
“刘喜凤!”丰年两眼一亮,也认出了她。
就这样,这两个不仅是同乡,还是同窗、同桌的青年,在这异乡的粥摊上邂逅了。这次,他们不同桌,不同班,而且不同校。不过,他们的学校距离很近。
“先生,你们的饭菜上齐了。”服务员毕恭毕敬地说。
“好的。谢谢!”
“你常来这里?”凤儿怯生生地问,生怕触碰到什么。
“算是吧。我忘不了这里的粥。”丰年若有所思地回答。
“我记得——你喜欢喝的是绿豆粥,怎么?换口味了?”
“自打那以后,我就一直喝南瓜小米粥。我想知道,这南瓜小米粥到底有多好喝,为何你总是百喝不厌。”丰年目光落在粥碗里,用勺子轻轻搅着,声音不高,却语气凝重。
凤儿心里又是一凛,她明白,丰年说的“那”指的是什么。
“那——你喝出什么特别之处了吗?”
“我想,这粥里有妈妈的味道。你一个人在外,常常想家。每每喝着南瓜小米粥,你就有种在家的感觉,就能感觉到家的温暖和妈妈的关爱。”丰年一本正经地说。
“扑哧”一声,凤儿不由得笑起来。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诗意了?”凤儿虽说语气里有一些取笑之意,可心里却觉得,他说的正是自己心里想的。
自打在粥摊上邂逅以后,他们来往就十分频繁了。两个学校就隔着一条马路,不仅周末,就是平时,下午上完课,也要互相串个门,去彼此的食堂吃个饭,到校园里散散步,说说一天的心得体会,有时也到附近的影院看个电影。不过,最常去的,还是这家粥摊。因为凤儿晚上爱喝粥,丰年自然奉陪。
那时,由于是常客,一见他们来,老板娘就会自觉地端上“老三样”:两碗粥,三个韭菜盒子,一盘土豆丝。猪蹄是在特殊日子才会偶尔点一次。丰年是绿豆粥,凤儿是南瓜小米粥。丰年吃两个韭菜盒子,凤儿吃一个,说是要减肥。他们边吃边聊,又说又笑,很是开心。
大三的一个春夜,他们的关系更近了一步。那是个多么美丽的夜晚啊!月亮在夜空中微笑,星星眨着调皮的眼睛,丁香肆意绽放,一路留香,音乐喷泉奏出空灵仙乐。他们俩面对面站在一棵柳树下。
“凤儿,我——我想和你说个事。”丰年有些结巴。
“什么事?”凤儿声音低低的,似有几分羞涩,心却扑扑跳着。
“嗯——就是——就是——”丰年吞吐着,眼睛看着地面,双手搓来搓去。
凤儿见他那为难的样子,就扭转身背对着他。
突然,丰年从背后抱住了凤儿,并在她耳边柔柔地说:
“我爱你!”
凤儿心里慌慌的,不知是该拒绝还是该接受。就在她不知所措、犹豫不决时,丰年却俯下头,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吻了吻。顿时,凤儿已再无抗拒的力量。她的头软软地靠在他的肩头,如一只听话的小猫。
“你父母还好吧?”丰年再一次打破了沉默。他看出了凤儿有点儿心不在焉,想把她神游的思维拉回来。
“嗯?哦,我爸前年不在了。我妈挺好。她时常念叨你。”凤儿说完就有点儿后悔了。
“我妈也时常念叨你。她说,凤儿看着挺好的一个闺女,怎么说变就变了?”
是啊,那看起来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凤儿也没想着要变。很快就大四了,大家都忙着找工作。丰年是要留省城的,他舅舅都已安排妥当了,而且还答应安排凤儿的工作。凤儿和丰年感觉进了保险箱般,整日双出双进,到处闲逛。他们都已见过双方的父母,丰年还领着凤儿到他七姑八姨家拜访,急不可耐地把自己的幸福告诉她们。他们的爱情传扬得很远,也收到许多亲朋好友的真诚祝福。
然而,命运之神总会在你不经意间和你开个结结实实的玩笑。
毕业了,丰年如愿以偿,凤儿却被派遣到距离省城几百公里外一个镇上的中学教书。凤儿当时拿着派遣证就泣不成声了。丰年一个劲儿地安慰,去找舅舅问了个究竟。得到的回答是,舅舅也不明就里,原本说得好好的,怎么会出现闪失?
丰年是绝不肯让凤儿一个人去那偏远小镇的。他信誓旦旦地说:“凤儿,你先去单位报到。我一定想办法把你调回来。如果你调不回来,我就调过去。”
“嗯嗯,呜呜——呜呜!”凤儿哭着点了点头。她想,自己一个农民的孩子,还能有什么办法,只好先这样了。
“先生,你们还需要什么?”服务员依旧毕恭毕敬地问。
插图:张四春
“凤儿,你还需要什么?”丰年明白,服务员下逐客令了。他拿起手机一看,不觉已是九点了。
“不了。”凤儿忙说。
“那——咱们走吧?”丰年客气地征求着凤儿的意见。
“好的。”
天气冷了。人们不再贪恋户外的凉爽,都早早钻回了家。公路上的喧闹已退去,车辆也稀稀拉拉的。这条路如今已拓宽了,但毕竟不是市中心,又是微寒的秋夜,显得有点冷清。
他们走出粥店,沿着马路往前走。既不说再见,也不说去哪,就这样散漫地走着。
一顿饭的工夫,人行道上的树叶又多了一层。走在上面,有点像在郊外的感觉。虽然,往事让人疼痛,可也让人难以割舍。宽容,放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比记着要难多了。
“凤儿,这么多年了,有句话我——还是得问你。”丰年迟疑了一下。看来,他是准备触“雷”了。
“说吧。”凤儿淡淡地说。
“你——是不是——很爱他?”最后那三个字,丰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牙缝里挤出来。说完了,丰年觉得后悔死了。这不是费话吗?自己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个,怎么会“口是心非”的。
沉默。
脚下沙沙作响的落叶,使这种沉默更深,更厚。
爱,谈不上。但至少是喜欢。爱是需要时间去一点点酝酿的;喜欢,只是与对方的个性有关。今天以前,凤儿是喜欢丈夫的。虽然,二十多年的时间也没有酝酿出爱,但能够喜欢,不讨厌,还有亲情,也就足够了。可是现在,凤儿对丈夫是从心底里感到厌恶。
下午,凤儿从单位早走了一会儿,准备到糕点店定制一个生日蛋糕。今天是丈夫五十岁生日,他估计早忘了。凤儿也没提醒他,只是早晨出门时,丈夫说他中午不回来吃饭了。凤儿加了一句,“晚上一定回来啊!有事要说。”
就在去糕点店的路上,她无意间一抬头,见马路对面的商场门前有一对男女,女子长发披肩,穿一件咖色风衣,身材窈窕,很惹眼。男子的背影酷似丈夫。男子一只胳膊搂在女子腰间,很亲密的样子。凤儿便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不料,那男子竟然扭过头来向四周望了望,然后与那女子相拥着走进了商场。顷刻间,凤儿觉得心怦怦乱跳,呼吸加促,浑身无力,四肢瘫软,两腿竟无法迈步。她只得定在那里,缓了缓。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冷静!
“你怎么了?冷吗?”丰年见她微微颤抖,关切地问。
“不不!不冷!”凤儿连连说。
“你不想回答就算了,不要勉强自己。唉!……”丰年说着,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丰年总是愿意由着凤儿。有一次,大冬天的,特别冷,天空还飘着雪。可凤儿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非要吃雪糕,还说什么就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吃雪糕,是创意,是诗意,是浪漫。当时,丰年正有点儿小感冒,就劝凤儿还是别吃了。凤儿挖苦他说:
“你是自己不愿吃吧?哼,还说对我好呢?这点挑战就缩头了?”
“好好好,我是怕你凉了咳嗽。我怕什么?谁说感冒就不能吃雪糕了?”
说完,他就跑去买雪糕。凤儿自觉有些过分,赶紧在后面喊,可哪里喊得住。
结果,他们俩一起在学校旁边的小诊所输了三天液。
“我不爱他!”凤儿声音很低,语气却很坚决。“这都是命!”凤儿眼里噙着泪水,哽咽着说。
“当初,我也不是爱他。”
是的,当初,凤儿还没回过神来,一切就成定局了。
当凤儿几经汽车、火车、汽车的倒转周折,拖着行李箱终于站在镇中学的门前时,她的心已失落到极点。这是一个山区小镇,周围群山环抱,一条公路成为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大多民宅还是黄色的土坯房,只有学校、镇政府、医院等一些公共设施是简陋的砖瓦房。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凤儿,原想着四年大学生活后,能永远逃离这样的环境,可现在……
也就在这时,建国走进了凤儿的生活。建国也是语文老师,一个人带着三个班的课,三个班三个年级。凤儿来了,减轻了建国的负担,接了一个班也是一个年级的语文课。学校的年轻教师不多,他俩又都住校,又是一个办公室,自然来往多一些。第一次见面,建国就对凤儿表现出了少有的热情。之后他们一起吃食堂,一起上课,一起散步,一起加班。不知不觉,建国竟成了凤儿的伴儿。
偏远、单调、孤寂、简陋的生活,让凤儿整日垂头丧气的。可是,建国总能让枯燥乏味的生活荡漾起来。或是上山看红叶,或是下河捉鱼虾,或是骑车到邻村看戏,或是一起打牌,凤儿青春的细胞渐渐又活跃起来。建国就像生活中的开心果或午后的甜点,美妙而了有生趣。除了备课上课,凤儿的业余时间倒也忙忙碌碌,暂时忘却了内心的困惑和不快。
而远在省城的丰年,虽然记挂着凤儿,却也只能通过写信安慰。那是个连打电话都属奢侈的年代,距离便成为实实在在的障碍。
“那你为什么仅仅两个月就变心了?难道咱们四年的感情,还抵不上你们两个月的交往?”丰年似乎又回到那段可怕的时光,那扎心般的痛苦又如一个沉睡的魔鬼,渐渐苏醒,蠢蠢欲动。丰年声音有些颤抖、哽咽,几欲落泪。
当丰年收到凤儿那封要和自己分手的信时,是在他们分开仅仅两个月后的一个黄昏。丰年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盯着那寥寥几行字足足看了十来遍,却不知道那其中的文字究竟意味着什么,甚至连“你好,再见”这样的字眼都不知是什么意思。他的思维完全凝固了。
他石化了。
当丰年从石化中渐渐活过来时,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凤儿。他只要看看她的眼睛,听听她的声音,摸摸她的脉搏,就知道她是不是在说谎,是不是因为孤独而在使小性子。是的,现在立刻马上。丰年简单收拾了一下,请了个假,就匆匆奔向火车站。
到凤儿所在乡镇县城的火车有三趟,白天两趟,晚上一趟。可丰年等不到第二天了,他毅然买了当晚的车票。这就是说,丰年要在当地的候车室(如果候车室让待的话)等至少五个小时,或是在大街上溜达五个小时,才能搭上去乡里的早班车。但是,即便这样,也总比躺在床上大睁两眼流泪强百倍。
火车深夜两点到达县城。一下火车,一股冷风吹来,丰年不禁一哆嗦。已是初冬,山区的天气格外寒冷。他走得急,没想到省城与这里的温差这样大,也没多加件衣服。隔着窗玻璃,他看到候车室里有七八个候车的旅客,都是大包小包的,看上去像外包工。他正要推门进去,被一名女工作人员拦住了。
“票!”女工作人员冷冰冰地说。
“我刚下车,想在这里待一会儿,天亮就走。”丰年央求说。
“不行!”女工作人员斜视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地说。
丰年只得退出来。
举目四望,正是黎明前最黑最冷的时候。路灯眨着凄凉的眼,行道树在寒风中瑟缩着,枝头仅剩的几片最顽强的叶子在风中摇曳。丰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像飘荡着的孤魂野鬼。多年后,丰年每每想起那个夜晚,都觉心头一阵凄然。
“本来,我是想拒绝的。可是,可是……”凤儿梦呓般地说。
在丰年心里,凤儿就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宝贝,而且他们在一起时,他也是这样称呼凤儿的,自然而然,毫不做作。那是个酷热难耐的盛夏,丰年骑着自行车,凤儿坐在后座上,一起到书店买书。从书店出来,凤儿要去找同学,丰年回学校,他们的方向正好相反。凤儿想让丰年送她去,可是丰年的自行车没处放,骑车去又太远。凤儿无奈,只好悻悻地上了公交。车行了一段,凤儿无意间朝车窗外瞟了一眼,却见丰年骑着自行车与公交车并行着。凤儿纳闷,丰年不是说回学校吗?怎么在这儿?又走了一段,凤儿发现丰年还在追着公交车,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就这样,丰年时而在侧,时而在后,紧紧跟着,像一枚粘住公交车的口香糖,甩也甩不掉。在那样的夏日,丰年大汗淋漓,却紧追不舍,让凤儿心里一暖,眼里一热。
是的,单凭这件事,凤儿也该拒绝建国。
那是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吃过晚饭,凤儿正在灯下备课,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建国,他手里举着把黑布伞,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水。
“今晚没打牌?”凤儿站起身来,迎了上去。
“没有。要赛讲了,大家都忙着准备呢。”建国边说边合住雨伞,把湿漉漉的雨伞立在墙角,墙角的地上立时集了一摊水。
“房顶没漏吧?雨太大,我怕你这屋子漏雨。”建国抬头环顾了一下房顶。
“没有。”凤儿也随着他的目光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建国坐到了床边,凤儿还在书桌前的凳子上坐下。
他们东拉西扯地闲聊着。桌上的闹钟已指向十点,建国仍旧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窗外,电闪雷鸣。山里的雷声格外刺耳,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雨并没有停的意思,反而更加滂沱。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咔嚓”一声巨响,凤儿不由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用双手捂起了耳朵。显然,这个惊雷吓到她了。就在这时,建国走到她身边,用双臂环抱住她,并低声说:“凤儿,今晚——今晚这天气——,我——我想留下来——陪你!”凤儿还没回过神来,建国已经弯下腰,把滚烫的嘴唇压在了她的唇上。
是的,凤儿可以确定,当时她是想反抗的,而且可以确定也挣扎了。但在建国坚定而有力的臂弯里,她的挣扎是娇弱无力的。
建国抱起她,把她轻轻放在床上……
那晚,她流了很多泪。一切,还在她毫无准备时,就都已经结束了。
那晚,她完成了一个女孩向一个女人的过渡。有亮如白昼的闪电、震耳欲聋的雷声和倾盆如注的大雨烘托,过渡的仪式虽不美好,倒也隆重。只是,她内心背负太多,有愧疚、有感恩、有屈辱、有抱怨、有害怕、有甜蜜……真是五味杂陈。于是,把单纯的爱的表白冲得十分寡淡。
那晚,男人的原始动力驱使建国勇敢而无畏,事后的心满意足让他觉得,自己像头凯旋的雄狮。
当丰年带着一双红眼睛,满面灰尘地站在她面前时,她很客气地接待了他。
她先领丰年到宿舍,为他打来洗脸水,拿出一块新毛巾,给他准备好洗发液和香皂。以往,丰年每次到凤儿学校找她,她都会让丰年用自己的毛巾擦汗。他们也常常在一个碗里吃饭,你一勺我一勺的,吃得不亦乐乎。如果遇上凤儿喜欢吃的饭菜,丰年就会放慢吃饭的速度,有时甚至推说自己不喜欢吃,让凤儿多吃几口。当凤儿把新毛巾递给丰年时,丰年心里酸酸的。丰年洗了一遍头发,她为他换了清水,让他再冲洗一下。凤儿转身去倒脏水时,丰年草草擦了擦头发和脸,坐下来,迫不及待地问凤儿,到底怎么回事。
凤儿只是说:“别急!你先干干头发,我还有节课。你等我回来。”
丰年一把拽住凤儿的胳膊,不容置疑地说:“不行!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会的。”凤儿平静的语气让丰年不寒而栗。他知道,凤儿的心真的变了。
凤儿请丰年到镇上最好的饭店吃饭,点了丰年最爱吃的菜,还买了一瓶酒。
“丰年,我们相处这么多年,从没在一起喝过酒。今天,我陪你喝上几杯,咱来个一醉方休!”凤儿一改过去依人小鸟的姿态,带着几分豪气说。丰年感到,凤儿正在慢慢离自己而去。他虽然用尽浑身气力,也无法抓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渐行渐远。
“这是最后的午餐吗?”丰年忧郁地问。
“看你说的!来日方长,怎么能是最后的午餐?”凤儿说着,拿起酒瓶倒了两杯酒。
“这第一杯酒,感谢你四年来对我的所有的好!”说着,凤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丰年举杯同饮。
“这第二杯酒,向你道歉。真对不起,我失约了!”凤儿又是一饮而尽,丰年只得又喝了一杯。
凤儿又要倒,丰年急急地想抢过酒瓶,却被凤儿拦住了。
“这第三杯,我祝你前程似锦,幸福一生!”凤儿依旧一饮而尽。
“好了,不要再喝了!”丰年近乎歇斯底里。
三杯酒过后,凤儿的脸上泛起了红晕,连连咳嗽了几声。
“丰年,该说的我信里都已经说过了。你要个理由,可是,我现在还没想清楚是什么理由。不过,理由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五年前,凤儿与建国也“奋斗”回了省城,丰年听同学说起过,但他们并没有联系。
“丰年,我们已经年过半百了,有许多事都能看开了。你是个理性的人,建国却很情绪化。当年,我知道,我那样做你会很痛苦,但不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建国却能。因为,他的情绪来了,连他自己也没法控制。而且,我们当时已经……”凤儿现在想来,那个雨夜让她感到很耻辱。
“别说了!”丰年的情绪有些激动了。
“对不起!丰年,还有句话我必须告诉你。”凤儿坚决地说。丰年慢慢抬起头,注视着凤儿。
“当初,你想让我给你个理由,我当时确实不清楚自己的内心。这么多年来,我常常自问。现在,我应该是明白了。我之所以那么快就变了,是因为——是因为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的内心真正想要什么。似乎,和谁在一起都可以。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糊涂。如果要怪,就怪年轻吧。少不更事,就是我给你的理由。”
是啊,年轻是最好的理由。为他人的年轻、自己的年轻、孩子的年轻埋单,是每个人不可避免的宿命。
“那你现在知道想要什么了吗?”丰年内心的希望又开始苏醒、抬头。
“是的。年过半百,终于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凤儿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深沉地说。
“那——是什么?”丰年两眼满含渴望地盯着凤儿。
“很遗憾!我想要的东西里没有你。”凤儿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
丰年愣了。
顷刻间,丰年感觉久久盘踞于心的哀伤、悲切、愁怨,化作了一缕轻烟,慢慢升腾,飞出胸腔,飘到了九霄云外。他感到一阵释然,一阵轻松。
“原来如此!”丰年长长舒了一口气。
丰年边伸出右手,边郑重地对凤儿说:“谢谢你!”凤儿以为,自己的一席话一定会给丰年沉重的打击,她甚至已做好了迎接暴风雨的准备。所以,见丰年伸出手来,她都没反应过来,只是机械地伸出右手,与丰年的手挨了挨。丰年却随即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入茫茫夜色中。
凤儿独自伫立在秋风中,不知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