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槐庄
2018-08-21葛海林
● 葛海林
一
槐庄,虽然在近几年明显的人少了,但翠莲还是觉得它和过去没有什么区别。至今她都和丈夫朱旺守着槐庄,仿佛槐庄不能没有他们两个,要是少了他们两个,槐庄就不称其为槐庄了。
尽管仍然和他们一起待在槐庄的人,每每都劝说她和丈夫应该跟着两个儿子到市里或者到县城去居住,因为那样好歹会有个照应。不像现在这样偌大的院子,只有他们两个,怪恓惶的。白天还好,有个路人上地经过还有个答话的,到了晚上只有就着清风明月和朱旺一起回忆过去。他们哪一年结的婚,哪一年生的大儿子海洋,又是在哪一年生下了二儿子小河,哪一年生下的小女儿柳絮。包括大儿子在哪年考上了省里的警察学校,二儿子在哪年高考落榜回家务农,三个孩子又在多大开始说媳妇找婆家,哪一年海洋媳妇美丽给她们生下了带把的孙子小雨,小河媳妇草花也不负众望地生下了孙子小路。甚至草花还在前年四十大几的年龄生下了孙女星星。唠叨唠叨,往往他们的话题总是这些,天天说,月月说,年年说,说得重复了也不嫌絮烦。要是说完这些话,老两口还没有睡意,他们就开始说土地的事儿,反正这一辈子,她们除了爱见孩子,就是喜欢这些沉默寡言赖以生存的土地。总之翠莲和朱旺经常就不谋而合地讲到了那年自留地分到手的喜悦,他们两个夫唱妇随地这边黄瓜那边豆角地耕种,给家里带来了多少喜悦。又是哪一年土地家庭联产承包到户后,他们辛勤耕种获得了大丰收,靠那些卖粮食所得的钱,供养三个孩子至少都上了高中,特别是海洋还上了警察学校,毕业后成了吃公家饭的国家干部。每每回忆到那些,翠莲就兴奋不已地钻到朱旺的怀里撒娇,夸朱旺的庄稼把式好,把土地作样得头头是道才有了那样的好光景。朱旺每每听到翠莲的夸奖,就趾高气扬地王婆自夸,我的庄稼把式是不错,难道我的这个把式不行?然后就顺势爬到翠莲身上,尽管翠莲会羞羞答答地骂他发神经,可是快乐和幸福还是会荡漾得满屋子都是满院子里都是。
葛海林,笔名大唐鸽子、飙柯,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协会员、阳泉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平定县作家协会主席。作品散见于《黄河》《中国作家》《作品》等报刊。曾获《小说选刊》第二届全国小说笔会二等奖等文学奖项。
可是这样的快乐和幸福却在这几年迅速地远离了他们。先是本来就少的村民逐渐地离开了槐庄,要么是年岁已高经不住病魔的折磨到了那边,要么就是鳏寡孤独被孩子们带到了外面的城市里。总之昔日里热热闹闹的村子,刹那间变成了静静的一个所在。就像一个刚刚还被敲响的铁钟忽然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响声,兀自沉默为一段即将要生锈的铁块,在风尘中形消影只。
翠莲和朱旺当然是爱热闹的人,想当年朱旺年轻的时候是生产队队长,每天天麻麻亮就站到土垴上吆喝队员起床到队里担粪或者刨地,星斗满天才带着大家从地里荷着锄头回到家,尽管含辛茹苦,可是只要能够和大伙在一起,他就会给大家插科打诨带去欢乐,让笑声在轻松之余洗却了多少疲惫和辛劳。后来朱旺到大队部当上副书记后,仍然负责的是农业,指导大家种经济作物,总是沟沟梁梁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以致后来老了,还负责起村子里婚丧嫁娶的红白理事会,可以说槐庄的每一个媳妇都是他看着娶进来的,每一个作古的老人都是他送上的黄泉路。槐庄每一户人家的新居几乎都是他给主持搬家乔迁的,每一户人家的娃子做满月,都是他主持的满月礼。槐庄人的喜怒哀乐都联系着他的脉搏,槐庄的大事小情都牵动着他的神经。连翠莲都忍不住和他开玩笑说,朱旺你可不是光给我们家当主人,你可是整个槐庄的仆人。朱旺听了总是反驳,那不叫仆人,应该叫公仆!而翠莲又何尝不是这样的热心人。谁家的孩子要是去当兵,她就会喜兴地熬夜也要给人家送几双鞋垫,谁家的儿子娶进来一个媳妇,她都争抢着去给帮忙,在新婚头一晚上不忘记把送孩子的民俗活动如法炮制一回。谁家的娃子考上了大学,她也会高兴得几夜睡不着。
可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离开槐庄,翠莲和朱旺开始变得抑郁起来。
二
说起来第一次令他们抑郁的还是长孙小雨回到市里去住的那会儿。本来那时候海洋警校毕业后就分配回丹凤市劳改煤矿工作,儿媳美丽生下小雨后,委实给朱家平添了太多的幸福和欢乐。可是随着给小雨作完满月礼后,大儿子一家三口就到市劳改煤矿宿舍去居住了。没有想到长孙的离开,却把她和朱旺的快乐带走了。他们两个整天郁郁寡欢。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啦,看什么都不顺眼。就连平日里最喜欢的地也懒得去上,就连平时最喜欢的村子里过庙会唱的地方戏也没心思去瞧,就连平日里最要好的姐妹兄弟来家和他们聊天,他们也打不起精神来。后来他们终于发现,这一切都是因为长孙小雨离开引发的。于是朱旺一气之下坐上面包车跑到丹凤市劳改煤矿,硬是把小雨带回了槐庄。虽然多少年没有带过孩子了,重新开始体验深夜喂奶粉换尿布的劳累,使他们总是眼圈红红的睡不好觉,但是再说辛苦,他们的心里是快乐的。一看到小雨肉嘟嘟的小脸和胖乎乎的小手,他们就觉得再累也心甘。尤其是朱旺在地里劳累一天,一回到家门口听到小雨咿呀学语的声音,就完全沉浸在一种幸福的天伦之乐之中,什么辛苦劳累,都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
总是这样,当朱旺和翠莲两口子含饴弄孙把小雨养到了六岁时,他们不想面对的问题又提上了日程。孙子六岁了,海洋和美丽要带孩子到丹凤市去上学前班,没有想到这么正常的想法,却遭到了翠莲和朱旺的强烈反对。海洋坚持认为,槐庄的教学条件差,师资力量弱,留在槐庄上学就会耽误小雨的前程。翠莲却反驳地说,你不是也在槐庄上的小学,究竟耽误了什么,不是也考到了警察学校了吗?美丽看到娘一直在坚持,就劝说爹,我们还是觉得必须带小雨回市里,这里的生活环境太差。再一个孩子会养成不好的生活习惯,比如不洗脚、随地吐痰、说粗话、打架等。没有想到爹竟然大动干戈地回击,你们的意思是跟着我和他奶奶,我们没有文化会把孩子带坏!那好,既然这样你们就带走吧!海洋和美丽看到爹这样怄气,就不再理论。先搁置争论,回到了市里上班。可是第二个星期天他们回到家,还是没有看到爹娘有松口的意思。就继续拉锯。开学的前一个星期天,美丽终于在软磨硬缠之下把小雨带走了,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三叔给打来电话说,爹娘都气得饭吃不下去觉睡不着。无奈之下,美丽和海洋只好每到周末的时候,便把小雨带回槐庄去看爷爷奶奶,这样一来才看到他们脸上的阴云逐渐散开。
第二次令他郁闷的是二儿子小河在外面混生活的那会儿。小雨离开一段时间后,小河高考落榜回到了槐庄。本来这对于小河是人生中的第一次挫折,可是没有想到爹娘却在私下里高兴。因为爹娘都是庄户人,他们始终朴素地认为,两个儿子毕竟有一个到了外面吃公家饭了,现在闺女柳絮已经嫁到了邻村榆树洼,身边要是没有个孩子,还真的是老景荒凉。所以他们就安慰小河,不要在意什么考中考不中的事情,既然回到了槐庄,就面对现实在槐庄好好地生活,开始琢磨找个对象娶妻生子过日子的事情。可是小河却不这样想,他总觉得爹娘偏心眼,为什么哥哥海洋就可以出去为前程打拼,而自己就得待在槐庄听天由命地把命运交给世俗。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就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从高考落榜的失败中尽快振作起来,寻求一个到外面世界的机会。而爹娘却为了稳住他骚动的心,不断地请人给他说对象,结果竟然被小河给找借口一一地回掉了。爹娘看看没辙只好作罢。而坚持梦想的小河真的找到了一个超目标发力的方向,那就是文学创作,他要通过这个敲门砖为自己打开通向成功的大门。也许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村办企业工作了几年后,小河的命运有了转机。由于诗歌散文陆续在市县报纸杂志发表,村办学校向小河抛出了橄榄枝,校长是个文学迷,被他的文章打动,主动请他去当代课教师,他欣然应允。在学校工作的那段时间,小河发奋苦读辛勤笔耕,在全县成了名声大噪的农民写手。一个偶然的机遇,使他的命运陡然发生了逆转。县报社缺一个文字校对,老总编徐老师看上了经常来投稿的小河,他们一拍即合,小河便到了县报社工作。
小河落榜后回到槐庄和父母生活的这三年,正好填补了小雨回到市里上学的空白,本来爹娘求之不得,没有想到小河又孤注一掷地追求自己的道路,重新让他们陷入了孤独的深渊。好在一个突然出现的苗头可以改变小河的初衷,那就是多年为梦想打拼的小河,竟然对爹娘给托人介绍的草花感兴趣,这委实令爹娘由衷地高兴,他们梦想着能够通过草花的出现改变小河的主意。令他们没想到的是,草花竟然投其所好地支持小河去县报社工作,而小河也由此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不仅很快和草花结婚,而且在新婚不久就把正在度蜜月的妻子草花撇在槐庄,只身去县报社为梦想打拼。按说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可是却令爱子如命的爹娘重新陷入了巨大的孤独之中。
三
连草花也没有想到公公和婆婆会那样在意小河的离开,那样思念儿子的苦楚,真的是让她这个做儿媳的感到了莫大的震惊。按说最最思念小河的应该是和他结婚不到半个月的草花,毕竟新婚宴尔还在热头上,怎么能够不牵挂。可是公公婆婆思念小河的程度竟然高出了她。草花看到婆婆一大早从床上爬起来就开始跪在香案前烧香,把海洋和小河从市里县城买回来好久老两口一直舍不得吃的香蕉苹果以及糕点,虔诚地供奉在香案上,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嘴里叨唠着老人家千万保佑孩子们在外面身体健康工作顺利一切都好,尤其是让小河尽快稳定下来稳稳地端住那碗饭碗,末了磕三个响头才起来,开始收拾屋子做饭。做饭的时候,公婆突然就想起了小河,海洋虽说是头生子,可是自从毕业后就没有在家里待过超过一个礼拜的时间,所以她心底里一样的喜爱,可是毕竟不像小河那样,落榜后回到家,每天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刚开始还和老朱还埋怨小河怎么这样不争气,没有和海洋一样顺利地考出去找到一份体面的吃公家饭的营生,后来逐渐就觉出了小河在家的好处。怎么不好呢,这不是上天赐给自己的恩德吗?海洋在外面工作已经给光宗耀祖,小河守在身边头疼脑热还有个照应,真的是好处说不完。那时候村子里还没有通自来水,小河在村办化工厂干活,只要水缸里没有水,小河一下工回来就唱着歌把水缸挑得盆满钵溢的。翠莲每每看到小河这样就劝说,小河,不能歇歇再干?小河就回答,这不算什么,不就是挑几担水的事情。确实是挑几担水的事情,这要是在过去,可真的不是复杂的事,想当初学大寨那阵子,老头子正好干生产队队长,每天公鸡一叫就出工了,晚上总是满天星光才回到家里。翠莲看到丈夫朱旺劳累,就主动承担起家里的挑水磨面的活计来。也真的没有想到,自己这一招呼,丈夫似乎比以前更忙了,也就再也没有操心挑水磨面的事情。可是朱旺心里还是有底的,他明白翠莲毕竟比自己小七八岁,想当初他娶翠莲的时候,人们就说过娶她的好处,这老婆小一点,不仅可以给你多干点家务。而且女人老得快,要是等你什么也干不动的时候,老婆正好还可以伺候你。要是岁数差不多的,等你干不动活的时候,女人也早就不行了。
可是现在翠莲却明显地感觉到腰酸胳膊疼,越来越体力不支了。所以看到小河能够替自己干挑水这些重活计,翠莲真的打心眼里高兴,瞅着小河脖子上的被黄昏太阳余辉映亮的汗水道道,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欣慰,产生了今后就要依靠小河陪伴老年余生的想法。地里的重活儿就更不用说了,小河很快就上手了。虽说在榆树城一中毕业以前,也没有干过地里的庄稼活儿,可是毕竟小河已经是二十岁的小伙子了,肩膀开始强壮起来,似乎能够承担起山一样的重负。
冬天里,小河把田地里拉回来的玉米秸秆用铡草刀剁碎,担上井里的水泼到秸秆上,然后把门前每天倒尿锅的煤灰渣和到秸秆里,再用茅勺把茅厕里的大粪掏起来和到里面,然后让农家肥开始沤制起来。一个月过后,农家肥在凛冽的空气中尿锅看到火热的热气在太阳下蒸腾。小河便开始从农舍里拿出铁叉翻动搅拌粪肥,这样辛苦地翻动几次后,农家肥也就沤制好了。之后小河便拉起小平车一溜风似地往自家的地里送粪。这些被送到地里的粪肥均匀地分摊在地里,用土苫住,就像一个个出锅的馒头一样,温温软软的。翠莲每每帮着小河用土苫住粪肥的时候,忍不住用心地注视一下小河,小河的脸蛋被春天的太阳晒得黑蛋黑蛋的十分可爱。翠莲就掏出手巾给小河擦拭脸上的汗珠,小河则劝阻着说,不要紧,咱身上不缺的就是汗,力气是奴才,用了再来。翠莲看着小河拉着小平车奔跑在田间地头的神情活像一只撒欢的小鹿一样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极像年轻时的朱旺,这样想着的时候,翠莲就很欣慰,为有这样勤快和孝顺的儿子而感到满足和幸福。
春天里春风开始在槐庄的沟沟梁梁吹过后,野草逐渐开始像地毯一样绿起来,野花次第汹涌地盛开,把个槐庄装点得像锦缎一样的富丽堂皇。小河就开始到地里用铁锹把地里的粪肥?分开,一锹一锹顺着风把粪肥分摊到地里。小河知道顺着风撒肥不仅不会脏了衣服,而且可以借助风力让粪肥到了应该到达的地方。撒完粪肥,小河就会从牛棚里牵出老牛把土地深耕一遍,让粪肥和土壤有机地结合到一起。等待一场透雨过后,小河就可以点种玉米了,朱旺在前边牵着老牛,小河用手掌控着木犁在地里激起一条湿润的沟,新翻泥土的气息弥漫着,翠莲在小河后边跟着把玉米种子和豆角种子播撒进去,并用脚踩住种子下落的地方,以防种子因为吃不到水分而出不了苗。直至把几块地都播种进去后,小河才有闲情逸致到地边抽一根劣质香烟。夏天里,等玉米苗都出匀后,小河就和爹娘一道开始间苗,间掉的苗在太阳的炙烤下逐渐枯萎,剩下的苗整整齐齐像列队的士兵一样立在地里。用不了几天,吮吸几场雨水后,玉米苗逐渐粗壮起来,到了除草的时节。小河就戴上草帽和爹娘一起开始除草。在毒毒的日头下除过草的土地就像换了一件新衣服的女人,出落得更加妩媚动人。夏天少不了会有电闪雷鸣暴风骤雨的日子,所以玉米长到一人高就需要在根部培土了,乡下人称作上堆,就是在根部用锄头培土以免被大风刮倒遭受损失。这可是一个苦力活。少穿点衣服,玉米锋利的叶子会划伤皮肤,多穿些衣服头顶是毒毒的日头前后左右是蓬勃攒动的玉米枝叶,所以很是难以兼顾。但是这些对于小河好像无所谓,小河在玉米丛林里游刃有余地穿梭,很快就把几亩玉米地培土完毕。由于耐不住高温,只套了件汗衫少不了皮肤被划伤,这些在边上刨边的翠莲和朱旺都看在眼里。过来替小河揉揉捏捏,可是小河却根本不当回事,在他们眼里小河俨然成了可以顶天立地的土地上的英雄。他们明白这些年轻时觉得驾轻就熟的农活,现在有些力不从心了。
秋天来临的时候,小河又和所有的乡下人一样忙了起来。要趁晴好的天气先把黍子谷子收回来,然后割回黑豆来,就开始收割玉米了。小河总是那样的动作麻利手脚干练,在前边把一大片玉米穗都撇成一堆一堆了,后面拿着镰刀的朱旺负责割秸秆,可是割不了几根就得喘息。小河看到爹着急上火的样子,就停下撇玉米,返回来帮爹割秸秆。镰刀在小河手里很听话地行进着,一大片秸秆倒下了。露出了地里往尼龙袋里装玉米的娘。娘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间或站起来直直腰身。小河的玉米撇完了,返回来又来帮娘装袋子。天色快黑了,小河把装好的沉甸甸的尼龙袋抱到了停在地边的小平车上,套好老牛开始往家里的场院运送玉米。玉米都堆在场院的时分,太阳落山了,星星隐隐约约出现在天空,月亮开始升起来,朱家的小院在月色下弥漫着浓浓的丰收气息。娘给小河倒来一碗凉开水,小河一憋气地喝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爹给小河提来了烧酒,小河情急之下牛饮了几口,好生过瘾。娘给小河端来清水,小河迅速地洗涮后,和过来叫他去邻村看戏的伙伴出去了。娘追出来说,饭都没有扒一口,你们不能吃点再去。小河应声回答道,庙会上有的是吃的,然后一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娘自嘲地笑笑,一副儿大不由娘的神态,才开始顾上坐下来歇息。
四
但是在朱家小院这温馨的一幕幕却随着小河到榆树城工作而戛然而止了。这让翠莲和朱旺着实伤透了脑筋,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应对以后的生活。
在家居住的妻子草花向小河把这一切都和盘托出,小河刚开始决定到榆树城报社工作,根本没有想到娘和爹会有这样敏感的反应。不就是没有人担水了吗?这还不简单,小河拿出在报社挣得两个月的工资1000多元请来了村里的泥瓦匠人,没有用了半个月,就在院子里修起了一个水窖。这样只要在雨天把水窖灌满水,就不愁再到村里的官坊街的集中供水点担水了。他们朱家大院位于槐庄北坡上的高处,要到供水点担水,就得爬一千多米的大坡,娘和爹老了,身子骨瘦弱显然有些吃不消。水窖的打成,显然为老两口解了燃眉之急,他们两个脸上的皱纹明显地舒展开了。至于地里庄稼的春种秋收夏耕冬藏,小河向爹娘保证,不是有星期天吗?到时候我会回来帮你们干的,你们就放心吧。话虽是这样讲,可是难道这过日子就只是担水和种地吗?事实上除了这些还有很多,比如说说话聊聊天什么的,小河到榆树城工作了,院子里只有草花和公公婆婆三个,毕竟人家是儿媳妇,有个想掏心窝的话,还是觉得不能和人家什么也讲。毕竟小河到了榆树城了,这夫妻生活两地分居终究不是个事儿,小河有一天总会把草花接到城里,迟早有一天他们老两口会空守这个大院。
还真的就让翠莲猜中了,一年后草花怀上了孩子,小河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就开始琢磨着把草花接到城里去住的事情。正好县政府分配给报社的一套公房因为原先一名职工的调离腾下了,小河就向报社领导提出了申请,老总编徐老师看到小河工作勤恳负责,就把这套房子交给了小河。小河当然喜出望外,周末他回到槐庄就向一家人公布了这一喜讯。最高兴的自然是草花,从此可以结束两地分居了,怎么能够不让她高兴。可是如此一来爹娘却陷入了莫大的忧伤。草花这跟着到城里居住,现在还好,小河肯定会接济着回来帮他们老两口种地干活。可是一旦草花要是生下个一男半女,小河肯定会先忙着照顾老婆孩子,虽说不会轻易疏远爹娘,可是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既得上班,又得照顾孩子,孰重孰轻,这个不用细说,谁心里都有一杆秤的。
果然就像娘设想的那样,草花生下孙子小路以后,小河回槐庄的次数开始减少。娘当然再明白不过。日子一天天在穿梭,等到孙子小路渐渐开始能够下地学走路后,小河就更加忙碌起来,总是一回来就匆匆地帮爹娘干完地里的活计和家务活儿就启程走了,小河说妻子一个人拉扯小路也够累的,他得挤出时间来帮助草花。娘是个明白人,娘怎么会不知道,小河现在正处在拉扯孩子的时候,是最累人的年龄。就关切地叮嘱小河,不要操心他们,先紧着照顾孩子,可不能把小路给磕碰着了,孩子正在长身体,一定要经由孩子吃好奶水,不能跌落着孩子。小河答应着走了,娘把小河送到村口等车的地方,看到小河疲惫的样子,就不由得心疼小河,儿子真是不容易,现在也当大人了,既要照顾孩子,又得牵挂他们老两口,肯定是心累身子也累!
春去秋来,小路逐渐长大到了该上学的年龄,翠莲的身子越来越不如前了。先是感觉到上地膝盖痛得要命,接着就觉得连在锅台上做饭也越来越力不从心了。老伴朱旺就提醒她,以后你就在家做饭做家务吧,地就不用你去上了。可是翠莲就是不服老,她总是休息几天就又上地了。终于有一天在间苗的时候,翠莲昏倒在地里。朱旺把她扶起来好不容易才拖回家。朱旺就给小河打电话,小河,你妈突然昏倒在地里了,是不是到县医院检查一下?小河听了就着急地回答,我这就回去带娘来医院检查!可是等小河回到家,娘已经苏醒过来,却坚持就让村卫生所的赤脚医生给开些药在家里静养,小河左劝右劝就是不管用,只好依了娘。小河怎么会不知道,娘一个是担心到医院住院会耽误孩子们的工作,另一个就是担心花钱,孩子们在外边都不容易的,不能因为自己的身体无端给孩子们增添经济上的负担。小河把这些都打电话告诉了哥哥海洋,海洋也很快回来看望,劝说娘到医院检查不成,海洋就买了大量的营养品让娘补充。
日子总算又平静了下来,可是没有过太长时间,娘又突然在一天早上醒来下不了床了。当时海洋正在做外调,小河媳妇草花又刚生了一个女儿星星,小河正在照顾草花坐月子。大儿媳美丽就风驰电掣地回到槐庄。一个电话就把120急救车叫来了,娘被送进了榆树城医院。经诊断,娘患的是脑梗塞,需要住院半个月观察治疗。安排妥当,海洋从外地赶回来了,海洋就和小河轮流着在医院照顾娘。朱旺一个人在家吃饭洗衣都是麻烦事,就由柳絮接到了邻村。柳絮在村子里的小学当代课教师,一边照顾爹,一边上班,总算没有让老人一个人在槐庄苦闷着受罪。
五
娘从医院出院后,海洋和小河坚持要娘到家里轮流住一段时间,等身体复原了再回槐庄,可是娘却执拗地坚持要回老家,已经耽误孩子们好长时间工作了,况且在医院照顾自己半个月,孩子们也该休息一下啦。但是这次海洋板着脸做出了决定,小河也坚决支持,娘只好跟着海洋先到丹凤市劳改煤矿住了半个月,然后由小河接到榆树城报社宿舍又住了半个月。看到娘渐渐痊愈,小河这才放下心来同意娘回槐庄老家的建议。小河把娘送回槐庄,朱旺也挂念翠莲,柳絮就把爹从邻村送回到了槐庄。一个多月未见面,老两口有很多要说的话,他们互相注视了许久,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刚开始孩子们陪伴了几天,之后相继离开各自忙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了。老两口又重新陷入了寂寞和孤单之中。
无独有偶的是,就在翠莲出院后的半年里,朱旺在一天夜里去村里广场上溜达,突然不由自主地倒下了,门牙也被碰掉几颗,摔得鼻青脸肿不成样子。小河住的近,自然先回到了槐庄。小河赶紧给出租公司打了电话,把爹送到了县医院。随后而来的海洋赶紧帮忙为爹办了住院手续。刚进医院的这几天爹大小便不能自理,刚刚换过的内衣一会儿就又被小便大便弄脏了。海洋和小河很是着急,看来爹患的病比娘还重,等待检查诊断结果吧。几天后结果出来了,爹患的是重度脑梗塞,右脑已经明显萎缩,语言系统已经部分损坏,说话和吞咽功能都几乎丧失。医生建议住院一个月治疗,海洋和小河只好轮流照顾。经过近一个月的治疗,爹的语言功能和吞咽功能基本恢复。他们才在医生的建议下回家静养。
回到槐庄,翠莲的白头发明显比先前多了,看到老伴蹒蹒跚跚走路都要人搀扶的样子,不由得为老头子悲伤。娘真的为老景荒凉而落泪。她怎么会不了解孩子们,海洋虽说儿子小雨上完了大学,可是眼看接下来的就是找工作娶媳妇,小河儿子也正在准备中考,小女儿星星刚刚学会走路,孩子们都拖家带口的不容易,照顾老头子的任务还是得责无旁贷地扛在自己肩上。孩子们也知道娘的身体仍然没有复原,一旦累倒娘,就是最大的麻烦,所以千叮咛万嘱咐娘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的。柳絮主动承担起洗洗涮涮的活计,海洋承包了老人的副食供应,小河满口承诺要供给老人的药品。
孩子们离开槐庄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最最伤心的自然是翠莲。因为老头子虽说大小便不能自理,可是毕竟不甘承认自己是病人的现状,总是执拗地想起来到院子里或者街上走走,经常在自己做饭或者洗衣服的时候,突然心血来潮地溜出去,然后没走几步就摔倒在院子里和街上。这要是在过去简直不是个事儿,周围邻居很多,随便喊一声就会有人来热心地帮助她拉起来,或者去叫村医来给老头子包扎伤口。可是现在村子里原来集体办的厂子都因为市场不景气倒闭了,青壮劳力都出去打工了,留在村子里的不是妇女儿童就是老弱病残,所以每每老头子摔倒,甚至连一个人都叫不来。翠莲只好自己一个人蹲下身子来搀扶,可是毕竟自己也是个病人,总是会把自己也拉倒,几次反复才好不容易把老头子从地上搀扶到家里。老头子回到床上,她再给住在老远的小叔子打电话,让他帮忙叫来村医给包扎上药。等把这些急办的事情办完,自己已经累得半死,这才顾得上喘息一下。等孩子们知道这些情况,往往事情已经过去老长时间。翠莲知道孩子们都忙,不能因为老人的事情把他们的工作和生活都耽误影响了。
可是孩子们却为老人的事情挂心,海洋和小河建议爹娘还是跟着他们到一起生活有个照应,但是翠莲却愣是说什么都不答应。孩子们坚持要把他们接走,可是翠莲却坚决地给否决了。
翠莲尽管否决了孩子们的建议,坚持留在了槐庄。但是毕竟拖着一个病怏怏的身子,还得照顾不能自理的老头子,生活自然是乱得一团糟。独自在槐庄和老头子生活的时候,看着海洋住过的东房,不由得想起海洋青春勃发的样子和小雨活泼可爱的神情,摸到那个已经发黄的小手枪,仿佛大梨树下还回荡着小雨拿着小手枪和自己撒欢的银铃般的笑声。注视着小河住过的西房,特别是小河用过的干活的手套,心里就涌起阵阵温馨的感觉。看着柳絮住过的南房,就想起柳絮未出嫁前在村子里教书的日子中的种种幸福和惬意。这些虽然都已经远去,可是在翠莲的心里却永远珍藏着,历久弥新越来越清晰。
跌跌撞撞蹀躞到瓦屋,看到刚刚请村里木匠打制的两顶棺木,她颤颤巍巍揭开上边盖着的报纸,看了看这两顶刚刚油漆过的棺木,仿佛空气中还弥漫着油漆的清香。她嗫嚅着说了一句但是没有说出声,大意是这是自己和老头子将来要去的地方。然后从瓦屋出来慢慢腾腾来到院落外的高坡上,遥望着南边朱家的祖坟,那里有泥水匠人正在为他和老头子修墓葬。其实孩子们本来不想给她们准备棺木和墓葬的,可是拗不住翠莲的坚持,就只好依了她。也许翠莲说得对,迟早都得准备,还不如早些。说不定以后打制棺木和修墓葬会更贵,虽然孩子们不在乎这一点钱,可是她明白省下的就是挣下的。
翠莲又抖抖索索来到院落东面的空场子,她蹲下身用手刨了刨土,挖到了下面刚刚淋的灰,乡下抹房子用的灰一般不买现成的石膏泥,要买来石灰厂的大灰,用柴锅上水淋过后沉淀在土坑里圈养一段时间才抹墙。孩子们不知道她究竟买来石灰淋灰是什么用意,可是她的心里明镜似的。她觉得做大人的一定要公平,海洋的东房前几年老头子能干的时候重新抹过灰。本来准备也要给小河住的西房抹灰的,可是因为自己生病老头子生病就给搁置了。现在她要趁自己还睁着眼,给小河的西房也抹了灰,在闭眼之前完成自己这个未了的心愿。干脆等哪天自己的兄弟来看望她,让他请人办了这件事,她就不会有任何遗憾了。那样就是随便哪一天自己和老头子合上眼都可以平心静气地离开这个世界了,那样即便就是老头子走了自己走了都躺进南边的土坡上朱家的坟场里,就可以不留遗憾地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