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大分枝[组诗]

牛庆国

布 谷

再过些日子 山坡才可以绿透

春天像是刚刚出门的样子

再过些时辰 院子就要空寂下来

家里剩下的人 就要离开这里

那时 我的父亲去世不久

当我刚把一只脚跨出大门

就听见屋后的杏树上 布谷叫了一声

阳光没有表情

父亲用过的一切都没有表情

但有一根钉子 却把那时的情景

钉在了老家的门槛上

又一个秋天

风就这么吹着

云就这么飘着

阳光就这么无边无际地亮着

还有墙角处一堆玉米的微笑

还有稍后黄昏的那片绛红

以及渐渐升起的群星

和群山上醒目的半圈月亮

它们的淡定

让人间所有的事情都只属于人间

人这一辈子就这么回事

说完这话 那人就不再说话了

那时 村里的忙乱和一家人的悲伤

都没有影响到这个秋天的心情

过年了

过年了 搞一次卫生大扫除吧

窗明几净 就是我的海阔天空

再把一些多余的东西扔掉

就像一次清场

过年了 我要领土完整

巡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就是走遍我的大江南北

摸摸浑身的骨头

就是慰问我亲爱的人民

看看书架上的那些大师

过年了 要给他们鞠上一躬

当窗外烟花满天 雪花遍地时

我们一定要在脸上挂些灿烂

雪 天

雪拥北关

但没挡住你去北关的路

站在北关的门口

你等我出来

那天 你穿着雪白的棉衣

像一个雪人

那年的雪好温暖

我们在大雪中走啊走

走到一个小胡同 又回头走

口中呼出的气 又白又亮

我们走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

现在才想起来那个走不通的小胡同

已经把什么都告诉我们了

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你在甘南 甘南的蓝天就好 白云就好

那么多的牛羊和寺院就好 藏歌就好

你在天水 天水的秋风就好 渭水就好

那么远的大地湾就好 麦积山就好

李白和杜甫留在那里的诗篇就好

你在河西 河西走廊就好

你在兰州 穿城而过的黄河就好

城市的拥挤也好

你在北京 北京就好

你在西宁 青海就好

你在哪里 哪里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那里的风就好 土就好

连那里的每一棵小草都好

羡 慕

曾经羡慕做一只麻雀

它有着那么小的食量

几粒草籽就可以扛过一夜

曾经羡慕做一头毛驴

白天再苦再累

晚上什么都可以不想

曾经羡慕做一条狗

叫或者不叫 只要主人在

别人都不敢打它

曾经羡慕做一棵小草

只要天上下雨

总有它的几点

现在离它们远了

才知道在杏儿岔

其实什么都不好做

精细生活

自打村里有了电磨

石磨就不用了

电磨的好处是可以把麦子磨几遍

第一次和第二次出来的面 最白

母亲就装在第一个袋子里

这是给父亲吃的

第三次出来的 比较白

装在第二个袋子里

这是给孩子们吃的

第四次和第五次出来的 是黑的

装在第三个袋子里

这是母亲自己吃的

最后出来的是麦麸

装在第四个袋子里

有时抓一把拌在猪食里

有时挖一碗给毛驴吃

有时拌在野菜里母亲自己吃

从磨坊里把一袋袋面抱上架子车时

母亲还要仔细查看一遍

最白的那个袋子 一定要放在最下面

我们家的精细生活

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灵隐寺的路

夜深了

一条路还在喧哗

像有很多人

像一条河

甚至听见有人在呐喊

但路上确实没有人

或许只有一些影子

在边走边和头顶的繁星说话

但我看不见他们

直到灵隐寺的钟声

从大雾中穿行而来

这条从灵隐寺出来的路

才寂静下来

路边的青蛙问了句你好

一口的吴侬软语

在北石窟寺

佛的村庄

一直响着叮叮当当的工匠之声

再听 却是蜜蜂的嗡嗡之聲

再之后 就听见蚂蚁的奔跑

像从佛的肩膀上流下来的细沙

那时 只感觉北石窟寺的秋天

满山都是花香

遗 迹

滞留在多年前的气息

还没有散去

猛然闯入的几个影子

在照壁上的砖雕前徘徊

在院当中的枯井前驻足

草不惊慌失措 也不喜出望外

墙角的一朵小花 仿佛穿了盛装

像要出门的样子

此刻 要是阳光哗地照下来会怎样

要是下点绵绵小雨会怎样

或者下一场鹅毛大雪会怎样

或者来一场大风会怎样

但这只是一个太空灰暗的下午

他们要知道的故事 都在县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