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师如斯 吾爱吾师
2018-08-20张云杰
张云杰
说起我的师傅于永正先生,大家都叫他大师。师傅每听到这样的称呼,总会微笑着连连摆手:
“不,不,我是小学语文老师!”
“我是年纪大的老师,所以称大师!”
和师傅见面并不多,但每次相见,他都给我太多的震撼。他的思想、他的课堂,每次都有新的变化。唯一不变的是笑眯眯的眼神、和蔼可亲的态度、幽默风趣的谈吐,让你很难和“全国著名特级教师”“大师”的光环联系在一起。
师傅走了,但与他相处的那些小小的细节,如泥土一样的朴实,如小溪一般的活泼。
师傅教我写字,写好每一个笔画。
很多老师听师傅的课,最难忘的是师傅教孩子们写字时的一丝不苟。轻轻地蹲下身,高高地举起手,横平竖直,一丝不苟,边写边指导:“圆”要写得潇洒一点;“的”上齐下不齐;“毁”要注意笔顺;“灭”上面的一横要长一点。这标志性的动作、准确到位的指导成了所有语文教师模仿学习的范例。
对学生如此,对徒弟也是如此。那次,师傅看了我们学校老师的粉笔字展示,在一位姓“郭”的老师的粉笔字前停了下来,他回过身,轻声地问:“云杰,这‘郭字中的‘右耳该怎么写?‘左耳和‘右耳在写法上有区别吗?”我听了一愣:“这还有区别?”师傅接着说:“找一些书法作品看看,你会发现他们的差别……”晚上,我找来几本字帖,仔细地看。的确,这小小的耳朵里藏着不少秘密呢!左耳旁为垂露竖,右耳旁为悬针竖,耳朵部分的写法为先写横折撇后写一向右下斜的斜钩,竖画的长度为耳朵里一半,耳朵外一半。有些书法家在写“左耳”时,经常写成类似数学中的3的形状。看到这里,我恍然大悟,为什么师傅在课堂上教生字得心应手,这源于他对汉字的研究,对书法的领悟。
师傅教我读书,读好每个句子。
师傅结束了在济南的活动,坐了一下午汽车来到青州,到宾馆休息已经接近晚上9点了。因为第二天我要执教课文《自己的花是让别人看的》,想让师傅帮自己看看课,但又担心师傅太累了,颇有些难为情地悄悄问师傅。
“师傅,我想……我想让您帮我看看明天的课……”
“好!来吧!”师傅答应得那样干脆,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我蹑手蹑脚地跟师傅走进了房间,心中依然忐忑。
“小张,说说你上课的思路吧!”
我答应一声,吞吞吐吐地叙说自己的上课思路,师傅边听边点点头,还不时默默念诵几句,有时也会伸出手指在手心上写写我要讲的生字。
听完了我的叙述,师傅说:“思路还可以,你读读课文吧!”
为了突出朗读教学,备课时我对课文朗读是狠下了一番功夫的,其中描写“奇丽”的段落我早已背熟,听师傅这么一说,我就把这段话“声情并茂”地背了出來。
师傅听后,轻轻摇摇头,“来,你跟我读,‘走过任何一条街像说话一样自然,你读!”
“走过任何一条街,”我轻轻地跟着师傅读起来。
“抬头向上看,‘上要重读……”
“‘花团锦簇、姹紫嫣红这些四字词语要抑扬顿挫地读……”
“‘花的海洋要面带微笑……”
“‘自己的花是让别人看的,‘自己和‘别人是对比重音……”
就如教授一个刚开始学读书的孩子,师傅一句一句地教我读完了整个段落,字字句句那样认真而清晰,我的眼圈儿有些湿润了,我一边跟读一边不停地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趁机擦去眼角的泪花。
读完课文,师傅凝神想了一会儿,“小张,你回去自己再琢磨琢磨,争取把课文读好!”我不住地点头,内心涌上一股暖流……
走出师傅的房间,走进电梯,空无一人的电梯间里,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是感激?是惭愧?70多岁的师傅,不顾旅途的辛劳,像辅导小学生一样教我读书;曾经痴狂地认为,自己的朗读够好了,但听听师傅读课文,那才是一种享受。
师傅教我写作,写生活中的点滴感悟。
我曾多次听过师傅的作文课,总觉得再胆怯再拘谨的学生,只要进了师傅的课堂就变得活跃起来,说话惟妙惟肖,行文笔下生花。师傅究竟使用了什么“魔法”将学生思维一次次激活,使学生一吐为快,畅所欲言呢?陶行知先生说:“千教万教,教做真人。”求真离不开生活,离不开真实的情感。师傅总是让学生在头脑中再现生活,认识生活,表述生活,而这一过程又使学生不知不觉地融入浓浓的情感氛围之中,畅所欲言,以至达到“我手写我心”的境界。教学生写作文如此,教我写文章,师傅何尝不是润物无声。
一次,师傅刚刚做完一场报告,一脸的倦容。他顾不上休息,边走边和我聊天。突然,他侧过身子,问:“小张,最近有什么好的文章没有?”我张张嘴,欲言又止,因为我实在无言以对。
前一年在潍坊相见,师傅曾经鼓励我要多写作、多练笔。他说写作是思考的过程,对提高自身素质很有好处。两年过去了,自己也写了几篇文章,但也拿不出很像样的作品。而且这几年,我常常以自己在《中国教育报》《山东教育》发表过文章自居。今年3月,我写的《寻觅语文课堂的真实》在《山东教育》发表,我便很是高兴了一阵,这几个月,竟然一篇文章没写,听到师傅这样一问,额头上渗出了汗珠,慌忙敷衍几句,绕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是啊,看看师傅,到处上课讲学,足迹遍布全国,不可谓不忙,但经常在报纸杂志上读到他的文章。近几年病重期间,他依然笔耕不辍。读师傅的文章,依然质朴,依然醒目惊心,师傅可谓誉满华夏,但他没有躺在“五重教学法”的功劳簿上,没有以全国知名特级教师的称号自居,他的课堂不断出新,他的文章、他的思想不断站在课改的最前沿。思考不停,写作不止,师傅用行动告诉我:写作是语文老师终身的功课。想着想着,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师傅伏案写作的情景……
师傅教我待人接物,春风化雨入人心。
师傅和我父亲同岁,在我的心中,师傅就像父亲一样亲切。但又因为师傅的“名气”,我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敬畏。
每次与师傅交流,总是带着敬畏开始,几句话之后,便觉得没有了拘束。因为师傅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你,总是用最亲切的话语抚慰你的内心。讲到语文教学,他总是温厉而不失风趣,不讲大道理,最爱讲故事,娓娓道来,让你如沐春风。
师傅病重期间,我去徐州探望。临走之时,师傅穿鞋戴帽,非要送我到小区门口,而且嘱咐师母一起。想到师傅身体情况,我坚决不同意让他送。师傅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笑着说:“我看着你走,你走了,我正好在湖边散散步。”执拗不过,只好与师傅相挽着手,一起出门。送出小区门口,站在云龙湖边,我再次示意师傅回家休息,他还是不肯。出租车来了,我坐上车,冲师傅摆摆手,示意再见,师傅和师母一起笑着朝我挥手。突然,师傅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三步并做两步,赶到车前,告诉司机从哪边走到车站更近些,并嘱咐司机师傅我是外地人,一定把我送到车站入口。
车子开动了,我从后窗看着站在路边的师傅和师母,手一直高高地举着,不停地摆着……出租车马上要拐弯了,我再次探起身回望。师傅在师母的搀扶下,依然在目送我。
我知道,师傅的身体已经不允许长时间散步了!
没想到,这次分别竟成了与师傅的最后一次见面!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想起师傅,想起的就是这样一堆细节,散发着泥土的气息,让你无法忘记:你是一名小学语文教师,要贴着地面行走,不在天上飞行。写好字、读好书、做好文章、做好人,做语文教师应该做好的最基本的事,坚持做下去,寻找语文的本真。
吾师如斯,吾爱吾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