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记忆
2018-08-20时磊英
时磊英
不知道曾有多少个幽深的静夜,我都会穿越城市的闪烁霓虹,回到那个盛满我十年记忆的乡间小院里,或静,或动;或忙碌,或闲逸;或种菜,或赏花……我和丈夫还是那么年轻,女儿还是那个可爱的婴儿或孩童。我们依然那么认真地用心临摹着日子,书写着我们三口之家的光阴故事。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每当我从梦中醒来,我都久久地不愿睁开眼睛,无限留恋地枕着一帘幽梦,温存在梦境的春意阑珊里,想让幸福与温馨在我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中孵化出更多的幸福与温馨。
常常出现在我梦里的那个乡间小院,是贾坊乡政府机关的一个家属院。它虽然没有山间茅屋的古朴典雅,没有小桥流水人家的诗情画意,也没有高楼大厦的宏伟壮观,但它却是我和丈夫真正意义上最初的家。在那里,我们一住就是十年。
人生是一场现场直播,它没有彩排和预演。如果人生能够重来,我相信很多人即使是做不到最好,也都会尽自己的所能去修正曾经的失误,弥补过往的不足,把自己的人生版图描画得更加绚烂而美好。但是,这种假设永远都不能成立。人们只有在虚拟的环境中,借助梦境的意向来填补现实的缺憾。我之所以常常梦里回到那个我曾居住了十年的乡间小院,大概也正是如此之故吧。
缘于我和丈夫婚前是同事。结婚后,我的一桌一椅一床的一间办公室,添置了煤火炉和简单的锅碗瓢盆,就成了我们临时的家。它虽然十分简陋,却也记录了我们新婚燕尔的快乐时光,临摹下我十月怀胎的艰辛与初生小女的喜悦与幸福。
那时,我和丈夫都那么年轻,尚未沾染世俗的色彩,凡事不懂得挑选日子,于是便于1993年农历3月份随便撞了个日子,搬进了那个时常萦绕在我梦里的乡间小院,以至于我后来始终都不知道那次搬家的具体日期。
那是一处坐落于乡政府大院内的家属院,是当时还很流行的红砖大瓦的砖木结构的建筑。家属院一排四家,位居于乡政府大院的中心大道的西侧,由一条笔直悠长的东西胡同贯穿起来。正是那悠长的胡同让我们感觉:在当时,我们的家属院虽然说不上高大上,却足以能与城市的家属院媲美。用邻居的话说:“咱这家属院和小胡同,咋看咋和城里的家属院一样!”她一遍遍自豪地说着,心底的满足溢于言表。
阴雨天,每当看到有人撑着伞悠然地在胡同里行走,会令人蓦然想起戴望舒的《雨巷》中那个“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里的那个“结着愁怨”的“丁香姑娘”,诗意的美韵渲染着我们的庸常生活。
我家的小院大门朝南,由两间前出一厦的正房、一间厨房和一个南北狭长的小院组成。两间正房坐北朝南,厨房坐落在院子的西南角。
小院虽然不大,可源于我们当时从一间普通的办公室搬进两间正房带厨房的独立小院,自己与自己相比,可谓是有了质的飞跃,这让我们夫妇满心欢喜、恬然自足。我们从老家拉来了我的一些嫁妆,又添置了一些生活用品,一个不算很大的地方却足以能安放我们临摹的日子的新家就悠然诞生了。它一如一个博大的容器,盛放了我们日常的欢愉、欣慰与美好,也收纳了我们来自生活的艰辛、无奈和忧伤。在那里,我们可以酣畅地饮一杯茶,也可以入心地听一支曲。
春天的时候,我们在院子里松土、播种,种植黄瓜、西红柿、豆角、芸豆等蔬菜,并在院墙的四周种上丝瓜、梅豆和木耳菜。我们播下种子,就像种下了希望,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院子里观察那些蔬菜的破土与生长情况,看着长势茂盛的绿油油的蔬菜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一样,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一天的好心情从此就拉开了序幕。
夏季多雨的季节,因为家属院是政府大院地势最低洼的地方,整个大院的雨水就会顺着横穿院子中间的下水道,像泄洪一样汩汩地灌汤进家属院里。曾经好几次,我们一觉醒来,眯着惺忪的眼睛将双脚慵懒地伸下床穿鞋的时候,因忽然触到灌进来的积水而一个激灵把自己惊醒。这时候,往往是满屋子足以能撑船的水把屋里着地的东西都已浸泡了起来,诸如塑料盆之类的轻便东西就会漂浮在水面上,随着从门口不断淌进来的水的冲力而随水漂流,仿若撑起的小船儿,悠悠然然地飘荡。
那时候,我们对雨雪天气心存既渴盼又害怕的矛盾心理与纠结。之所以渴盼,是因为倘若雨雪下得不大,这样的日子就成了终年没有节假日的乡镇干部不言而喻的“节假日”。只有在這个时候,我们才能让一场雨或一场雪洗却身心的疲惫,让绷紧的神经在听雨或赏雪中得以调整,让灵魂在雨雪里得以荡涤。倘若雨雪下得大了,成灾成患了,我们便会冒着雨蹚着水,亦或是踏着厚厚的积雪,到自己所包的村队去查看灾情,指导救灾。之所以害怕,是因为我们家属院的房子尽管每年都揭瓦维修,可每年却都逢下雨化雪必漏。常常是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外面不下了,屋里还在滴答。每每遇上这样的天气,我们就把家里所有的盆盆罐罐都派上用场。雨滴滴落在不同的容器里发出不同的声音,各种滴滴答答的声音融合在一起,奏响了那段岁月独有的交响曲。那交响曲说不上悦耳动听,却也涂抹苍白的日子。多雨的季节,邻居们都格外关注天气预报。每当看到有大雨或暴雨的预报,大家就纷纷奔走相告,开始忙着修筑雨前的防御工程,即在屋门口堆上泥土,打一道坚实的堰,避免积聚的雨水泄洪般地入侵,又在漏雨的防震床顶或地面上放好接漏雨的盆盆罐罐。只有这样,下雨的时候才能悠然地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地听雨与雨中交响曲了。
当时,我们家属院的修缮工作一直由当地的一个建筑队承办。乡政府用于建筑与维修的费用,不管是就建筑队而言,还是对建筑工人来说,大概都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对于每年必修始终都漏的房子,领导很是恼火。尽管很严肃地不止一次地与包工头交涉,却大都无济于事。
每当维修到自己家的房屋,每一家都会备好上好的茶与烟款待建筑工人,并讨好般地说尽好话,只希望他们能动动冷漠的恻隐之心,给好好维修一下,让房子不再漏雨。那些建筑工人都理所当然地享用我们的“贡品”,可房子依然是逢雨必漏。即使是这样,每当维修的时候,我们总是习惯性地抱着侥幸的心理,依旧端茶递烟地乞求他们的良心发现。我至今都不明白,那些建筑工人为什么会那么“残忍”?是水平问题,还是素质问题?是羡慕嫉妒恨,还是把乡政府当成了摇钱树?……记得有一次揭瓦到我家的房子,我告诉他们那里是床的位置,请他们多放些柴草与泥土,可他们嘻嘻哈哈地满口答应着,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故意地将揭下来的瓦片挪了挪位置,又随意摆放,这一幕恰恰被像是从天而降的包工头看到。或许他当时想起了揽活时的承诺,或许当时被承诺压痛了心,亦或许是想起了讨要维修费时的艰辛,竟然对那两个糊糊弄弄的建筑工人破口大骂,并当场停了他们的工,又调换了建筑工人将揭过瓦的房屋全部翻工重修。在我记忆里,那一次维修的效果最好,竟然两年都没有漏雨。原本是理所当然的结果,竟然感动得我们对那个包工头感恩戴德。
多雨的季节,我们种下的蔬菜长势茂盛、葳蕤葱茏。差不多到了该收获的季节,可一场大暴雨的积水,就会令我们辛勤的结果,引颈在积涝成灾又久久排放不出去的积水里呜咽悲鸣,直至我们眼巴巴地看着它们在雨后的艳阳里,因为根部得不到呼吸,亦或是积水温度太高,而致使那些葳蕤的蔬菜慢慢地发蔫发黄,直至枯萎死亡。面对这样的情景,我们既心疼,又无能为力。明明知道要面对这样的结局,可每年的谷雨前后,我们都会毫不气馁又不计后果地跟着节气的节拍栽瓜种豆,种下美好,栽下希望,期盼秋季有个好的收成。
有一年,我家养了十几只小鸡。本想着用剩饭喂鸡,鸡粪肥田,鸡蛋养孩子,在一个良性循环里多措并举,一举多得。可没想到,一场大暴雨,院子里的积水成灾成患,三天都没有排出去。要出门,就得穿上高统雨靴蹚出去,而那十几只可怜的小鸡们都被逼到了墙根,一只只泡在积水里,高高地昂起小小的头颅,不敢松弛,不敢闭眼,挣扎着不时地发出唧唧的叫声,像是求救的哀鸣,又像是惊恐的悲号。那时候,孩子尚小,屋里着地的家具和东西都湿淋淋的,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顾及到那些可怜的小鸡们。即便是有足够的时间与精力,也无处安置它们,只能狠心又无奈地听之任之。等后来积水慢慢退去,那些可怜的小鸡们都幸存了下来,可它们的基因都像是发生了变异似的,一个个成了无毛秃鸡,而且个个都练就了两只仙鹤般的大长腿,一幅怪怪的模样,让人看了既心疼,又忍俊不禁。后来那些小鸡让弟弟带回了老家,经过母亲好一段时间的调养,它们才还原了体态丰盈、羽毛柔顺的常态。
丝瓜、梅豆、木耳菜等攀缘草本植物都以顽强的生命力抗过雨季的涝灾,倔强地繁茂在季节深处,而且那些积水像是给它们注入了新的生命力似的,它们的长势比以前更加葱茏,欢快地与人们共处、与飞鸟对话、与清风交流。从春到夏,从夏到秋,这些小小的植物都努力地将生命茂盛及至,蓬勃及至,绽放及至。无需搭架,无需牵引,它们就会靠着小小的丝足沿墙一路攀爬,在院子的周围繁茂成一道道绿色的屏障,演绎着生命的精彩。丝瓜的黄花,梅豆的紫花,木耳菜的白花,和着月季与石榴的红花点缀在绿毯之上,把小院装扮得如诗如画、生机盎然。如果说小院是一首诗,那么那些绿植就是诗的韵脚,营构了一个烟火家园平凡如常如富有情致的意境。
搬家时,收拾老照片的时候,有几张女儿的生日照片,是在家里拍下的生活照,用了满墙的绿植做背景。望着那些发黄的老照片,小院里的往事就像夏季那些爬藤上数不清的叶子一样,茂盛在我记忆的深处,青翠欲滴,历历在目。
每年夏秋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就用院子里产出的丝瓜、梅豆、木耳菜等,或炒菜,或做汤,调剂我们的生活,营养我的骨骼,强健我的体魄。在我记忆里,那些丝瓜,头一天傍晚还比毛虫大不了多少,第二天一早便长成了一个个大大的丝瓜。它们头顶着黄花,水嫩嫩的,像个头顶黄色小帽贴墙倒立的小姑娘,煞是惹人喜爱。攀墙而生的丝瓜大多都结在墙外,像是招摇地到墙外去看风景。因为我家小院西面是邻居,东面的院子是一个部门的办公场所,没有大门,所以,南面与东面墙外所结的丝瓜无疑就成了公共资源,谁见了都会心生怜爱,忍不住伸手摘下。等机关大院里的人热闹起来,墙外鲜嫩的丝瓜也就无踪可寻了。尽管我有赖床的习惯,可每年丝瓜上市的季节,我几乎每天都会早早起床,赶在上班之前采摘下头顶黄花的鲜嫩丝瓜。猪肉、丝瓜、粉条佐以辣椒与调料,或炒或炖,香、辣、滑、粘的味道想起来至今都令我满口生津、回味无穷。那段时间,我家的餐桌上,几乎每天都有一道丝瓜炖粉条。尽管女儿小时候吃饭一向挑剔,可她唯独对那道菜百吃不厌。
落雪的日子,漫天飞雪里,红衣红帽的小女儿双手执一把大扫帚,东一下西一下扫雪的诗意画面,至今仍清晰地生动在我记忆的荧屏上。她就那么兴奋地扫啊扫,只为聚积的皑皑白雪足够能堆起一个雪人儿。记得一次大雪之后,我和丈夫给女儿堆了一个大大的雪人儿,她高兴得手舞足蹈,与雪人对话,绕着雪人儿奔跑,怕雪人儿冷,给它披上她的棉袄、戴上她的帽子、系上她的围巾,吃饭的时候还问我雪人儿会不会饿。雪后天晴,积雪开始融化,看到雪人儿一点点消融,小女儿睁着大眼睛望着那个渐渐消瘦的雪人儿伤心地哭了,可上苍并没有因为一个小女孩的天真、纯洁与善良而留住那个雪人儿。雪人儿慢慢化为一滩雪水,最后了无痕迹。为此,女儿哭得梨花带雨。她說她不想让雪人儿死去,想让雪人儿做她的妹妹,陪着她玩耍……看着女儿哭得楚楚可怜,我们一边哄她开心,一边给她讲有关雪的童话,让雪的纯洁在一个幼小的心灵里生根发芽。
女儿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从城里的私立寄宿学校转到了公办小学,我们开始在城里租房。可每到礼拜天,我们就带着女儿回到那个小院去过周末。那时,只有回到那里,我们才感觉真正回到了自己的家,心情就格外舒爽,踏实感也油然而生。那段候鸟式的生活一直持续了两年之久,直至我们买的楼房交付使用,我们才依依不舍地彻底搬离了那个小院,结束了那段候鸟式的生活。可有好长一段时间,女儿还会梦呓般地闹着要回贾坊的那个家。
时间犹如白驹过隙。十四年一晃而过,可根植于那个乡间小院的十年记忆一如我那些年种下的丝瓜的茂盛藤蔓,葳蕤在我记忆的深处,在岁月的荒原上努力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