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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营盘寨

2018-08-20许圣龙

当代教育 2018年2期
关键词:营盘

许圣龙

1

今天是父亲79岁生日,我孤独地为父亲烧着纸钱。我知道,燃烧的纸钱只是一种依托,二十三年来,父亲离我已走得很遥远了,哪怕梦里的父子见面,也相隔了五六年。我仍然在父亲生日和忌日这样怀念父亲,年年如是。

父亲是一辈子的好人。在老家营盘山下,村寨的长辈们都这样说父亲的为人,以至每次回老家,已是苍老了的长辈们已不大认出我了,和他们打招呼时,只有说出我的小名,长辈们都不无遗憾地说起我父亲,都说可惜我父亲走得太早了。

在老家,父亲在那年代算是个文化人。村里很多人家正房的前壁都请父亲为他们用石灰或油漆写了毛主席语录等。在我的记忆里,我家堂屋前外墙上父亲工整地写了许多《增广贤文》中的名句。父亲有很多民间“善书”,都是在农闲时节的夜晚用毛笔小楷抄誊的。入小学一年级前,我也被父亲带着抄。《水打栏桥》《柳荫记》《轮迴传》《鹦哥记》《梁三伯与祝英台》这些唱本,我也是在小学三年级前抄背的。每到臘月岁尾,村里的老人和小孩们都爱到我家玩,家里烧着煤火堆,火旺,加上楼上又是父亲用泥土筑的土楼,所以楼下很保暖,父亲很热情地带着邻居们唱善书。邻居们都很善良,唱到尽兴时都不由得品评着寨上那些对老人不孝或对邻里不忠的几户人家。那时大家都背地里说三伯是黑心人,长大后的我却改变了对三伯的看法,其实他只是比别人聪明而自私了点,会经营自己的日子,算是老家的能人。

这样的日子,母亲也很开心,因为村里的老太婆大姑娘小媳妇的也常聚在我家另一个火堆的屋子里做着针线活儿,唱着哭爹哭娘哭丧或哭嫁劝善的《哭书》。母亲手里的《哭书》多半是我用钢笔抄写的。大家开心地哭唱后,母亲和父亲就开始煮饭,我们兄弟姐妹就负责留邻居们吃饭,常有几个假意要走的,我和姐姐就一个拉着要走的人,一个把门守着不准走。那时父亲是队长,又是大队的赤脚医生,家里条件比邻居们稍好点,一到冬月就杀了年猪,父母亲会轮流着邀请整个大队的乡邻们到家里吃年猪饭,没安排完的也会在过年期间聚到我家听父亲说古书。

2

唱哭书是营盘寨死人和女儿出嫁时山里特有的习俗。

队上的老人死了不叫死,人们都只说老人升天了,或称成神了成仙了。一家有事百家忧,是老班子留下的古训。所以,只要队上有人过世,人死饭甑开,全大队的人们都不再开火,全到主人家来帮忙。女人们主要帮哭丧,因一个队上除了家族就是亲戚,所以哭的多并不是形式,想起死者几十年的好,而今走上黄泉路上,即便不唱哭书腔板也要陪着孝家流眼泪的。

超度亡灵的丧事,最让小时候的我感到有趣的是孝家和亲戚晚辈为死人绕关救苦之后的“散花”和“唱孝歌”,这是一个雅俗共赏的环节:“散花散花,散到对门那一家,那家有个懒大嫂,头发赃成鸡窝草,七天不扫地,三年不理床,灰尘堆上楼,五年不洗澡,奉劝诸君多勤劳,别学那个懒大嫂”;“一张白纸对角撤,阎王老爷带信来,三天不吃阳间饭,满堂儿女哭哀哀,心想转来抚儿女,麻索链子解不开,叫声儿女不要哭,七月十三转到屋,叫声儿女不要悲,七月十三转到家”。毎有散花者或唱孝歌者唱完,便是一阵锣鼓响罄,然后道士、法师唱一段法事,多是劝孝劝善,教育人们积极上进的词儿。如果死的是中年男子,一台法事结束,守寡了的女人便伤心地哭丈夫:“我的夫君阿,都说是这辈子你要照顾好我,没想到你这死鬼也是一个大骗子呀,咋这么年轻就死起走了,这辈子我靠哪个嘛……”道士先生偶尔也会编着唱词调戏下戴孝的小媳妇,“难无阿弥陀佛,不得靠处么来靠我”。伤心的女人听后也会临时编起唱词骂起道士先生:“我的幺我的儿,你家爹死了么不靠你么还靠哪个,你们虽然不是我的亲生子嘛,道士仍是我的儿嘛”。这时想占便宜的道士先生便一阵锣鼓淹没了在场的人们对他们的哄笑。白喜场中,队上唱孝歌最厉害的是陈二姨爹,他的孝歌唱起三天三夜不会翻墙土,在午夜守夜的都疲倦时,他便会唱道:“养儿不要学端公,一晚上眼晴熬得红彤彤,养儿不要学道士,叩首作揖当人家儿,养儿不要学石匠,天晴下雨在坡上,养儿应做读书子,入学中举好风光,不像我们抬脚棒,生个儿子会办丧,养儿要学薛仁贵,手持钢刀保大唐。”于是丧堂里一阵哄笑。

队上的女儿出嫁的前三天,家里便每家每户请帮忙,在总管安排好办酒期间的事务后,待嫁的女子便一个人坐在蚊帐里开始唱哭嫁歌,乡里人叫开声。开声后,女子便先哭爹妈,表达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报答、对嫁出去的不愿;接着哭帮忙的人们,感谢大家对办酒的劳动;正酒那天,便哭来吃酒的七大姑八大姨;接亲的人在媒人带领下来了后,女子便哭咒媒人,把对父母的不舍都归结于媒人,越哭越伤心,泪水把掩在脸上的毛巾都打湿了。

在队上办红白喜事的日子,任大队长的大伯历来都是总管,而统筹安排帮忙的,一般是我父亲。大伯是火暴脾气,不笑时一脸煞气,笑时比不笑更吓人;父亲性格温和,由于平时待人好,所以逢队上人家大屋小事,他的安排都得人心。他也不偷懒,我记事后他都在人家办酒时承担做饭的工作。

3

那时父亲是队长,又是全大队惟一的赤脚医生,社员们有个头痛脑热、腰酸背痛的都到我家来找父亲治疗。对于家庭贫困的乡邻,父亲总是免费;特别是用针灸治疗的老年人的劳伤病,父亲都说这种治疗没有花药本,所以一律免费。那时父亲到镇上开会也多,只要他不在家,我和大姐都很开心,因为队上有三个结核病人每天都会到我家找父亲打一种叫链霉素的针,父亲不在家,我和大姐便争着当起了打针的护士角色。母亲很是反感我们与这三个结核病人走得这么近,因这病易传染,并且那时人们都称这种病叫干痨。干痨会吃人的。祖母常给我们讲干痨的轶闻旧事,说猴场那边有户人家,每年都要杀肥猪供干痨吃,后来干痨吃了这家人的所有男人,又去吃这家人嫁了的女儿,后来那家人请了端公将那患有干痨的女人活埋了才让这户人家的干痨断了根;据说干痨鬼在活埋七天仍在墓里哭泣,还骂那个端公缺德。也许是这缘故,邻里得了干痨的杨家、张家、三伯家都仿佛被队上人们孤立着。只有父亲,一直为这三个病人尽着义务。

那时的乡村也许是因为文化缺失的原因,每个秋收后大多人家都要悄悄地请族中叫圣奎的大哥来为他们叫魂、安神位、开财门、背新神、打保符,或者给孩子们搭桥、栽花树、过关等,因这是迷信活动,所以多在午夜才进行。圣奎大哥七十多岁,穿着长衫,虽年老但辈份低,成了我们整个大队的大哥。他眼睛不好,常长有倒眼睫毛,每次被人们从沙窝白泥田火盆坑用马接来,他都要请我母亲用银钗给他刮去他内眼皮上长出的一些细籽。每逢有人家做法事,我们这些小孩都会争着去玩。慢慢地,唱道士先生招魂的腔板流行了我们放牛放马的山坡。

父亲和书哥都暗地向圣奎大哥学,因父亲是队长,书哥是会计,不能大张旗鼓地去学这牛鬼蛇神。圣奎大哥是个真正的文化人,民国时期一个族叔任普定县长,他跟随做了师爷,后因为政界斗争,国军接管县衙,他被兵们用刀割下下嘴唇,成了一个没下嘴唇的呵呵,回黔西县城后转入佛门,而且成了佛门俗家弟子中超群人物;民国末任县长熊子英当政时期,他负责东山大庙罄坛法事,做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场。新中国时破四旧,扫封建迷信,因地主成份,又任職过伪政府,便被政府下放到化垄,妻子去世后继娶移居白泥田火盆坑,以端公和中医为业,也收徒传授消灾免难、超度亡灵的法事。他一生只有个女儿君芬,女婿杨绍安是个法官,因为处于革命政治第一的年代,圣奎大哥与女儿家很是隔阂,他的晚年多是在我们营盘脚度过的。父亲安排一间集体社房给他住,一直到1986年去世后,他的养子许君海才请人把归西了的他归葬火盆坑。

儿时的故乡是和睦的。那时,队上常有县里工作组,孙组长是个南下干部,大队安排住宿我家,从镇上遣送下乡的地主张外公一家也借居我家。孙组长常安排晚上开地主批斗大会,我父亲叫张外公装肚子痛,一次次逃过批斗。张外公也爱讲古,关于水西四十八木、吴王与桂花王、张飞杀岳飞、雨朵张姓与项姓之间恩怨、雨朵的给红军带路的陈家后来被清乡大队长胡兴汉满门抄斩、解放军指导员王先芝被土匪刘国权、刘政权用剃头刀一刀一刀割到最后扔进长坑等故事,让我对他崇拜。那时的我总诧异张外公这个地主与语文书中的刘文彩地主咋不同呢!

放牛割草是儿时我读书之外承担的主要劳动。我在我们队上,割草手快,是村民中的第一。当村民们在父母面前表扬我勤快时,父母就会非常高兴。我在大人的表扬声中更是做个乖孩子,每天早上6点,我就把牛和马放到山上,就快速地割草;9点到学校后只要一下课,我又跑到教室后面的大土开始扯草,到放学时一扛草满满的,在老师和邻居的羡慕中回家。天天如此,所以我家每年向集体提供的厩粪是整个大队最多的。但那时我并不是个十足的好孩子,爱编山歌骂人,也爱到山顶掀石头滚下山吓邻村来队上土地打猪草的陌生孩子。为此,常有人到家向我父母告状,难免被父亲用扒磨的荆竹条狠狠的一顿收拾。父亲只有在晚上对队上工作进行梳理时对我很和善,他在一边算账,我就陪着在一旁看书做作业或抄父亲那些繁体字的古书,有时到鸡叫半夜才睡。

那时,大伯是大队长,在长辈中他很威严,常破口大骂队上那些“地富反坏”。但大伯对我很称赞,常对我父亲夸我将来肯定会吃皇粮,因为人勤快、读书又用心。大伯曾经是区食品站干部,但由于我父亲在1960年粮食难关中见队上饿死人了而开仓放粮的事牵连,加上大伯在解放军解放雨朵前是伪政府乡兵,又在双水井战斗中与解放军对过仗,所以“三反”时被开除公职。后来一直担任大队长,拿的只是工分,吃不上皇粮应该是他一生的痛。对我父亲他也会时好时坏,一直不通过我父亲的入党申请。让大伯被开除公职,父亲心里是有愧的。土地承包制,区里刚组织开会,父亲散会回家的当晚就组织会计和常被大伯骂的地富反坏分子对全队的土地进行了地产粮食评估,并拟出上中下等土地的搭配方案。父亲的公平和对土地下放承包的积极性得到队上人们的信任支持,因大伯有私心,社员大会后大伯把我父亲骂得狗血淋头。

在我父亲二十几个叔伯兄弟之间,与父亲真正手足情深的是四伯。四伯大父亲一岁,从小一起长大,性格都差不多;他俩十六岁一起闯过安顺、水城,进过厂,也进过兵团,后又担心家里的老人,因此又连夜从兵团跑回来。去来走了几个月,两兄弟在沿途中边进厂边又逃,共同收拾过阻止他们离开厂的管理干部。

土地分给各家各户后,父亲这个队长自然就只是一个虚名了,但我眼中的父亲并没有失落,每天劳动回来都高兴地唱起《莲花落》或《神农本草经十八反汤头歌诀》。那时我已读到初三,大姐小学毕业后就成了劳动力,母亲那时身体不好,主要承担家务和管理我以下的六个弟妹。

父亲喝酒是从土地承包第二年开始的,因为家里人口多,分到的土地就多,二十多亩土地的耕种,让父亲疲惫,因此劳动一天的父亲晚上都喝点酒消解。慢慢地父亲的酒量增长了,每天都差不多要喝一斤。我中师毕业后带着二弟在学校读初一,毎月节余的工资都交给母亲。父亲和母亲将家里的房子翻修,虽只是土墙房,但上了石灰粉,燕子和蜜蜂都入驻在房屋的檐前。家里的牛和马每年都产崽,走进院子,牛叫马欢,很是热闹。

父亲去世那年,家里已消失了往常的生机。最先是那年的燕子没有回来,后来在油菜花盛开季节,家里的蜂蜜一次次分家飞走了,喂养了近二十年的六奶老牛生病后咽气。听到消息的牛贩子找到父亲,说给父亲卖了送城里牛肉馆,父亲拒绝了,将老牛埋在竹林边。那时父亲心里很伤感,边埋老牛时边流了泪。五月立夏后,家里的二十几头猪一场猪瘟后全死了,父亲近于崩溃。

那是玉米正在成熟的七月十六夜,被病魔折磨了三个多月的父亲不舍地离开了我们。那时他才五十六岁,母亲五十,我的幺弟十一。一个十口之家的天倾刻塌了。

父亲出殡的时候,全大队一百多户人家的当家的都参加抬丧队伍,大家都怀念父亲曾经对大家的好处,都伤感地说着父亲曾经的公正性格。

4

父亲去世十六年后的八月,我们将父亲骨骸归葬在他辛苦了一生的老宅,为的是让我的兄弟姐妹牢记我们记忆深处的家。

父亲去世后,为了生存,我的兄弟妹妹们放弃了继续读书的机会,在母亲和我内心的无奈中选择了背境离乡去打工。二十三年来,处于营盘山下的老家只剩一个叫做老家的名词。父亲归葬老宅后,父亲的坟墓,是我们春节和清明回老家的牵挂,面对已化作泥土的老宅记忆,面对父亲坟上杂草的岁岁荣枯,我们在每次回家时都体味着对父亲,对老家割舍不下的浓浓亲情。父亲对艰辛生活的乐观态度、对是非曲直的超脱胸怀、对为人处事的行孝行善、对天地神灵的敬畏之心,都是我们兄弟姐妹坚强地行走谋生之路的一盏灯、一杯茶。

营盘寨是有故事的。

说是营盘寨,其实并不是寨子,只是四五十户人家散居在营盘山脚下,所以当地人不叫营盘寨而称营盘脚,包括衙院、大后朝和小后朝三个处于大山深处的村落。每户人家都有一个用土墙或石头垒起的院子,院子的通道叫朝门,门都用青杠木条制成,用铁棍制成门闩,主要是防盗贼进家偷牛盗马。房屋是一正两厢,除了几户人家是木板房之外,大多属土墙盖草,因而冬暖夏凉。而这些房子,多是爷爷带人修的。爷爷是当地有名的土匠师傅,爷爷去世后,父亲在秋收之后也带起爷爷的徒弟们承接着建土墙房和用石头砌堆砂房的活儿,手艺比爷爷还出名。

仙玉屋基在营盘山对面的马山的半山上,这就是营盘山下的衙院。衙院是安氏彝族土司自治的行政公署,而今只残存历经五百多年风化的屋舍基石,泥土下偶或在犁地时被铧口犁出的一尺见方的青砖残块。爷爷说苗王反乱的时候,见汉人和彝人就杀,安氏土司衙院的官兵被逼到营盘山上,苗人们围在山下四十九天,官兵们在山上每天都假装杀猪,其实是把一头猪捉起发出叫声,苗民们被蒙骗认为山上有水,于是放了火烧山之后离开了。儿时我们常爬到营盘山顶,山上有用大石块垒起的院子,一层层的布局,山顶上确有一口井,院子能容纳五六百人。大集体时任大队支书的大伯安排将高音喇叭挂在营盘山顶的石院门上,大队召开社员大会时,声音传递到山间,发出阵阵回声,每天除了播放出工和收工号令,在中午和下午六点,喇叭里都播放革命歌曲,时间一久,队上男女老少,都会唱。放牛的小孩、种地的中年人和闲时边做针线活儿的女人们,也时不时自然地哼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东方红》……

那时的营盘寨是快乐的。劳动时人们风风火火,玩乐时无束无拘,无论大人小孩,都在穷日子里穷开心。记得人们喜欢玩扑克,打“三五反”,输家被赢家惩罚“犁老牛”,即赢家用手抓起输家一只脚,输家学牛在地上爬起来,于是一阵一阵的笑声响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得很舒心。有时就罚喝凉酒(把甜米酒拌开在一大砂锅凉水里),并约法三章,几个小时不准上厕所,于是常有输家被醉倒现场,也常有输家被尿胀得求饶;如果有尿了裤子的,在场的人们那份开心那份过瘾无以言说,大家把眼泪都笑了出来。

关于营盘山,父亲和张外公告诉我的又是另一个故事。说的是清代雨朵两个家族,也是两亲戚,正月初一,张家到女婿项家做客,项家有钱有势,欺张家有人无钱就银子放桌子脚垫着让张家人吃饭;后来项家回访,张家因人丁旺就与项家比人多,于是用四个男孩抬起桌子给项家人吃饭。因此,两亲家的矛盾激化成家族的矛盾,两家人的争斗成了雨朵地方野史中的一个有训导价值的一笔。

先是张姓动手了,在农历四月末,张家人一夜间挖了项家位于三岔河畔庙山脚下桐子土的祖坟,把一个小土坡挖成田并连夜插上秧,据说项家祖坟的棺材后被挖断的地瓜根浸出血水连续流了四十九天,整块田的水也染成淡红。项家因祖宗骨骸都不知被张家扔哪了,于是花钱请了匠人将张家位于上龙坡的祖坟坝后两座俊秀的山顶放炮炸平,并在山顶用大石块砌成一圈一圈的枷锁镇压张家祖坟龙脉。

后来项家在外做官的贡生举人一个个死在任上,逐渐败落,雨朵的项家湾只留下一个地名。从雨朵到营盘寨,倒有数十所项氏家族的坟,都修于清乾隆、雍正年间,坟修得很气派。我查阅了清《大定府志》和《黔西州志》,在俊民志和科考录里并没有项氏人名,猜测雨朵人口中的项家贡生举人也许只是当时在衙门为吏而已,而从坟墓碑石文化上倒足以证明其间项氏家族的富庶。张姓是雨朵望族,上千户人家。

小时候,父亲常用张项两家家族恩怨纠葛的故事教育我们怎样处事为人、怎样友善邻里厚道亲戚,做人做事不能张狂,否则一日恶意终致恶报。

父亲还给我讲了一个叫颜洪顺和张洪顺的故事。

颜洪顺三爷是杀猪的。我老家有几块土都叫颜家土和颜家荒土。三爷杀了一辈子猪,死时三天三夜都死不了,就是学猪叫样哼着不落气。后来三爷的徒弟赶来后在三爷床前放一盆水,将三爷的杀猪工具全横担在盆上,三爷才断了气,但盆里的水全变成猪血样。所以,从小一见任大队长的大伯,我就想他死的时候会不会也断不了气,因为大伯也杀猪。张洪顺是猪贩子,他贩猪到安顺时捡了个干儿子,因没有文化不会用说四句对干儿子封正,便吉言说这孩子长大后当贵州省省长。不想他的这干儿子谷正伦长大后真当了贵州省省长,还把张洪顺接到省城住了一段时间。

父亲常教育我们要珍惜光阴。“少小读书不用心,不知书中有黄金,老时晓得黄金贵,等得凉水天又阴。”这是父亲的口头禅。父亲还鼓励我们要有志气和骨气,常以张家小祖坟坝前杨家进士坟启迪我们。杨家坟里埋的是一位进士,在雍正年间任过河南开封府知府和河北通州府知府,坟墓由小块毛石砌成,碑倒高大,是五牙朝天大碑,可惜这墓被盗时连碑也被打碎,这位知府进士的名字只模糊记得叫杨言慎。这先生应该是地道的雨朵榜样人物,而且先生及其后人的低调学养也令我崇敬,因为身为知府之家不是修不起如项氏之大墓,只是留给后人一种生活态度罢了。可惜即便在我营盘寨,大人们并没有几个知道的,读书的小孩子们都怕鬼,所以更不会有孩子们去这处于荆棘丛生之地的前贤古墓观看碑文的。

5

我高祖爷二十岁那年从毕节归化移居雨朵永远是一个秘。高祖当初是牵着一头花牛,牛背上驮着两小袋银子,带着才十六七岁的史氏高祖母到雨朵杨家湾购置田地入驻的。在他老人家三十六歲正月初三赴羊场太窑乡绅冯家春宴之邀返回途中因饮酒后不慎从马上摔下而死之前并未回过族人聚居的老家足以证明。

高祖去世后,高祖母带着我的祖公辈四人从处于雨朵田坝后的杨家湾小石山下移居营盘山下的大后朝大麻窝后面,因高祖葬在这里。高祖母的这次迁居让我由衷地敬畏她对高祖生死相依的感情。高祖母去世后,我的祖公们又将她埋在杨家湾老宅后的小石山后坎。从我记事起,每年父亲带着我正月十五送灯三月清明挂青,都是先到高祖母坟上开始的,那时我不明白父亲和堂伯们为什么要先从这坟开始,直到中年后我才明白长辈们是对高祖母在三十未到守寡而带着四个儿子移家守坟以明心志的敬仰与祭奠。

我小时,民国时期任过保长的大爷爷及任过民国时期沙窝区长马骏的师爷的幺爷爷常与我父亲谈起我高祖的故事与他怎么不回毕节老家的疑惑,我便产生了探秘的念头。直到四十多岁时我才到高祖移居之前的老家了解了族人对高祖的简略记载。族兄带我走访了当初高祖居住的旧宅瓦房,新中国土改后这个院子被分给了何姓和林姓五户人家。族兄说他们先辈只知我高祖好像是晚上离开的,好像是因为家族间发生大矛盾与大冲雕楼的族人火拼出了人命。那时我高祖的叔父已移居黔西,堂弟许光泗进士及第,高祖移居黔西算是投奔,逃避族人兄弟间的恩恩怨怨。族兄的说法也足以证明我高祖背井而至死不回乡的疑团。当我后来从大方黄泥塘化联的先辈祖墓碑文中知道高祖以上二百多年家族兴衰变迁故事时,可惜父亲已去世十五六年,他不知道我高祖在毕节归化故里的佚闻掌故,更不知道明万历年间,始祖国仁公因科举从江西吉水远任重庆涪陵知府后,孙辈从遵义落籍辗转成都,又以吏入大定府黄泥塘的前后史略。

6

营盘寨由于处于封闭的大山深处,人们都信仰鬼,营盘寨的每个老人都有说不完的关于人和鬼的故事。

祖公是一场伤寒病死的,我祖父是遗腹子,祖父出生时祖公已去世八个月。

听祖母说祖公的伤寒病是我大爷爷传染的,大爷爷三月害病五月初一死,祖公五月二十六死,那段时间老宅里常听到有鬼在房外哭呢!

祖公去世后祖母改嫁周家,周家祖公是从沙井黄泥坡过来倒插门的。在我二爷爷三爷爷和我爷爷快长大时,周家祖公担心自己斗不过我祖婆祖公生的三个爷爷,于是将我家位于杨家湾和庙山的田地全卖光,所以到我爷爷长大时,家里清贫。在我爷爷讨我奶奶时,三爷爷在晚上去老鹳洞地主熊家借钱回来到关井岩头遇上鬼,吓落魂后三个月便死了。

因为老人们常讲这些鬼故事,孩子时代的我总在队上有人死后产生幻觉,晚上一睡觉,睡眼朦胧中便有新死的队上人在床前愰来愰去,又怕又惊。

父亲不信鬼,但他在我已成年后给我外婆家犁土回来的晚上真遇到了倒路鬼,三里的路走了一个晚上。父亲说,他赶着牛走到岩头上时,仿佛听到队上半年前死了的王国祥大嫂哈哈哈的笑声,然后感到被人扯了他头发拉他往岩头上的悬崖边上走,他心里怕但是明白的,便死劲拉着牛绳赶着牛走,没想到走来走去一晚上都围着岩头上到大岩洞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寨中的鸡叫快天亮时父亲才清醒了,回到家时一向不怕鬼的父亲脸色苍白,后脑的头发真掉了一?。

后来我向外婆考证,父亲犁了地后在外婆家是喝了酒的,父亲说的经历应该是酒的缘故吧。不过我儿时听外婆说过岩头上是有鬼的,有一个叫陈绍安的人大白天从岩头上走下悬崖摔死的。至于大岩洞,更是充满了传奇色彩,外婆说人未到成年妖折的,这些小鬼便会被阎王安排在洞里用黄泥巴捏成白雨(冰雹),上天就把这些泥巴团运到天上,在夏季惩治那些不忠不善不孝的恶人种的庄稼,不信你好好看,白雨化了时里面还有黄泥呢!那时我觉得外婆摆的鬼故事最真实,都有人证物证。

父亲去世那年他在正月做了个梦,梦中一个自称是他祖宗的白胡子老人在他左手上写了一首诗:金猫扑地庙当头,铜钱结籽大数定,神仙下药枉费心。父亲告诉我们他的梦境后,母亲、大姐、我都预感了不详,父亲表面显得格外乐观,但我们也从父亲的乐观中看到他眼里的忧虑。那年大姐在正月十五特意将父亲接到她家(修文县)过小年。正月十六早上,住在对门的杨二叔他们跑到我家问他们看我父亲在我家门口在追赶一头土豹子,赶过来帮忙呢!我们一家人和他们都感到奇怪了,父亲明明在修文县大姐家的,而他们几个人又从对门明明看到了我父亲追着土豹子呢!

外婆七十岁时我父母亲将她接到我家奉养,随着年岁高,尽说些半神半人的话,八十四岁后只要有阳光明媚的日子,母亲和父亲将外婆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平时都不出门,住在我家右厢房里。父亲生病的事我们全瞒着外婆,直到父亲去世晚上,外婆在梦里梦到一些牛头马面的鬼带着父亲从家里走,说是要父亲移家潘家沟去,不回来了。父亲生病也是因为酒而伤肝,一发病就是氟骨病和肝癌晚期,三个月时间父亲从一百七十多斤化成了一个只剩皮包骨的身子。

在父亲处于治疗时,我们也深知父亲不久于人世,于是在幺叔家悄悄给父亲合了棺材。在父亲已经不能行动时,我们将棺材悄悄抬到家中的堂屋里。有一天半夜,三弟到父亲病床前探看已垂危的父亲,走到堂屋时,竟看到父亲穿着我们为他准备后事的长衫站在棺材旁,突然又消失不见。

人的生死都是生存的不同状态而已。父亲去世后,我心里期盼着天地间真有灵魂的存在,正如营盘寨老人们对生与死、人与鬼的传奇。

读小学四年级时,父亲请了一个叫陈绍鼎的老人来家打屯箩,七十多岁。母亲教我们叫他陈姨爹,晚上吃饭后,陈姨爹开始摆龙门阵,说他61岁时,一天中午午睡,一闭眼就晕过去了,一群牛头马面的人翻开一本账说你叫陈绍鼎,你阳寿已满了,跟我们走吧!于是用铁链锁将他捆起来就走,记得是从雨朵祠堂门口的地下走进去,一会走到一座桥,桥边岩石上是红色朱砂书写“奈何桥”,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奶奶摆一个桌子卖迷魂茶,那时他口干极了,但心里记得的,如果喝了孟婆汤就会忘了阳世的一切,当被押解到大约位置在登高山底下的阎王殿时,一个人看了他一眼又翻开生死簿告诉牛头马面抓错人了,不是这个,要抓的是生在鹞子岩的陈绍鼎,赶快放人。他醒来时已经死了三天,被放在棺材里,家人们正在办丧事,夜里三点左右,他用力将棺木盖掀开爬起来,吓得正在为他超度的先生妈的一声死命往门口跑。

7

营盘山上的土豹子和豺狗从没少见过。听祖母说父亲二十多岁时,有一个豹子大中午到家里来咬狗,那天父亲正好从公社粮管所下班回家,正吃饭,听到狗被咬的叫声便左手端着饭碗右手捏着拳头追了出来,那豹子见了父亲的气势被吓跑了,父亲一直追到营盘山半山豹子才逃脱。

我从记事起,我家位于营盘山下的大土里在黃昏时总会看到从营盘山上下来从大土走向少鹏坡的豹子和豺狗,许是从小听到父亲追赶土豹子的原因,我从来也不怕,见到时就大吼,那比小牛崽小不了多少的东西会加快步子走向那边的坡上,偶尔也回头看看我。

逢过年的正月初一,营盘寨的人家是争着到水井抢第一个挑水的,老人们说这叫抢银水,抢到银水的人家一年平安兴旺。我读初三时的年夜,凌晨五点我就打着手电筒到位于营盘山山脚的干井抢银水,当我把水用瓢盛满水桶时,一抬头两个小电泡一样的绿映映的眼睛在五米左右的石头上盯着我,原来是一匹大土豹子也准备到井里来喝水。我大吼一声,手里的桐子树扁担高举着冲向豹子。豹子震吓得转头便跳上山,一步越过八米多。此时我身上的内衣已被吓出的冷汗打湿。

挑水回家时我把干井边遇上土豹子的事告诉了父亲,父亲笑得很开心,母亲却把父亲一阵骂之后,拿着一个鸡蛋放在一碗米中对着大门给我叫唤着三魂七魄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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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归葬老屋时,营盘寨已通了乡村公路。近年来政府的惠民政策给处于大山深处的营盘寨带来更好的福音,原来的通村砂石路全变了水泥路面,只要有人家的地方,联户路就修到了院子,所有的土墙房都在政府补贴了后改建成砖混结构的小楼房。由于营盘寨是不适居住的石漠化综合治理的生态移民区,老家的人家又一批一批享受政府补贴移民安置到县城或处于高速公路出口附近的安置点。

回到营盘山下的几个村落,已找不到记忆中的牛叫马喧、鸡飞狗吠、山歌对唱,以及驮煤人优闲的那声哦喝。

营盘山下的营盘寨多只是一座座崭新的空宅,只有一些年老的老人驻守着他们割舍不下的土地和乡土情怀。每逢周末,总有一批批外迁了的老人把孙子们留在新搬迁的县城或镇上的安置房里,打一个跑乡村的黑摩的回到老家营盘寨,看看他们儿女在外打工挣钱回来修起的小别墅型的楼房和他们几十年来种在土地上的树木,以及已入股了农业合作社的土地。特别是春节,从营盘寨走出的游子们多会回来,哪怕过去曾经因鸡吃麦子马吃菜或说过人家小话产生过隔阂甚至对骂、诅咒过的人,也会格外亲切地打招呼,彼此互相留下联系方式。

我和兄弟姐妹们每年过年后也回没有老宅的老家,回到葬着父亲的老宅祭拜父亲,为父亲和葬于营盘山下的先人们点燃一堆堆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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