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焦虑
2018-08-20文/驳静
文/驳 静
在知识付费出现前,流行过这样两句话:一句是,我喜欢学习,学习使我快乐;另一句是,你不是真正的快乐,学习只是你穿的保护色。这一对答放到今天知识焦虑的语境下,也恰如其分。
从前,人们闭门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如今,人们打开一本书后,第一件事可能是拍张照发到朋友圈。
“拍张照发到朋友圈”,8个字,需要的时间却是30分钟。拍封面,扉页,还是被自己画了线的内文,这是一个问题。书充满整个镜头,还是带出一点儿家里的背景,比如摆满了书的书架,或者高高摞起的一堆书,还是索性让墙上那幅画入镜,这是另外两个问题。拍10多张,选出其中一张光线、角度和背景俱佳者,再打开一个滤镜软件,选一款最具书香味的还不算完,这张图配什么文案,这是第四个问题。
等一切完成,还要期待朋友圈的点赞和留言,焦虑恰恰刚刚开始。不过,开始的是社交焦虑,缓解的却是知识焦虑,听上去是个并不划算的买卖,但至少,“我读了书了,今天的学习配额可算完成了”。让别人知道自己正在读书,缓解的是本人的知识焦虑,这可能是“知识大爆炸”时代了不起的乾坤大挪移。
还有一种腾挪也很奇妙,知识付费APP里,有一款服务是解读书目,你可以在20分钟或半小时内听完一本书的概要,比如听完一本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只需要5元钱历时29分钟,或者,干脆听一本《住在我心里的猴子:焦虑那些事儿》来缓解缓解焦虑。
大部分知识焦虑的发生场所是在线上,微信朋友圈、豆瓣或知乎等社交网络是最常见阵地。我采访的人当中,有些人制造知识焦虑,是感染源,有些人则是焦虑感染者。
“别人不会的东西,我会”
1985年出生的臧卓然猛然胖起来是近半年。换了家投资银行,跟体重猛增成正比的是工作量,但主要原因是“家门口的运动场在修”。“公司办健身卡8000元,自己办是4万元,我错过了公司办卡节点,所以要多出4倍的钱!”他摇摇头。
一周工作100个小时是他们投行从业者常挂在嘴边的话,但臧卓然每周还要“挤出5个小时”去北京语言大学上两节阿拉伯语课。这是他学的第6门外语。
“6”这个数字可能并不准确,他自己有时候也搞不清楚究竟学过几门。臧卓然高中毕业后去了英国,先在威尔士大学读政治学,念硕士又到了华威大学(UniversityofWarwick)。“现在但凡新进公司的毕业生,都是MIT那些名校,我们当时,Warwick就算不容易啦。”在威尔士大学,臧卓然在几个第二外语里选择了法语,他发现,自打懂了法语,对法国大革命的理解就跟从前不同了。这对历史迷来讲是个特别大的福音。学完法语,他又紧接着捧起西班牙语教材。
臧卓然危机感很强。他发现公司新来的一个实习生,做Excel表和PPT都比自己厉害,几乎是刚看到交到手里那张齐整清晰的表格,他就会立刻感到焦虑。“别人都说,我干这行十年,不需要再擅长做Excel和 PPT,但我就是不爽,因为他比我厉害。”
当然也不可能真的去重新学习办公软件。“那帮孩子大学时就考出了会计师证,脑子又快又好,身体好能熬夜,那怎么办?只能跟他们比混社会,比人文涵养。”
臧卓然崇拜霍金,微信头像是爱因斯坦那个吐着舌头的最著名的形象。他的朋友圈一派古怪稀奇的知识点,完全看不出是个“干投行的”,因为他“就是要挑别人不懂的分享”。有时候会挑一个饭点儿,在办公室里读一本《西班牙语方言谚语》,来叫他吃饭的同事看到封面一定要嚷一句:“看这东西干吗?走走吃饭去,回来好干正经事。”正中下怀。
学完西班牙语,不过瘾,臧卓然开始向希伯来语、古希腊语进发,由此,他开始读《古兰经》《圣训》。有一回在撒路撒冷,同事们吃惊他怎么到了这儿还能跟当地人谈笑风生。“这不就是优越感嘛。谈笑风生这个事儿,跟具体谈什么内容没关系。”臧卓然说。每当此时,臧卓然的焦虑大量得到缓解,“别人不会的东西,我会”,这种优越感或许正在帮助他应对“90后”们携高智商和高学历来势汹汹造成的压迫感。
学习越来越小的语种,缓解越来越大的焦虑。古典叙利亚语是他刚刚瞄上的语种,整个中国还没有哪个大学开设了这门课,直到不久前,北京大学来了一位日本学者要讲讲“闪米特语族中的古典叙利亚语”,他去听了。教室里近40位同学,大都是希伯来语或拉丁语专业的学生,他这个干投行的很异类。
“快来学我”
相比于臧卓然,用其他冷僻知识处理职场焦虑是优越感实现的途径之一,另一部分人则需要以职场知识来处理内心焦虑。
“90后”Leslie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长相甜美,签过经纪公司,最终觉得演员这条路不适合她,在一家公关公司做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公司节奏相对稳定,所以她总是在开车上下班路上听音频书,“一本书花半小时就能听完,效率很高”。
她入坑是从一个知识付费大咖的演讲开始的。一个朋友把演讲分享给她,她听着觉得挺有意思,但是要听完,就得下载APP,从此成了付费用户。很快,她被拉进了若干个相关的微信群,大都是陌生人,但很多人买了课程就会分享到群里,“像念书时那种互助互利的学习小组”。
某种程度上,这些软件本身正是焦虑的生产者。打开,像是进入一个知识超市。第一次进入界面看到精品课、免费专区和订阅专栏等诸多项目,一个个都像在摇旗呐喊着“快来学我”。有的软件内部,单列一栏叫“知识账本”,仿佛暗示不是我想要学习,而是我“欠了知识一屁股债”,学一本就还一点儿债。
Leslie很少在微信朋友圈晒学习成果,因为那样做得截图,显得太刻意。但是线下遇到使用同一软件的朋友,大家会互相拿出来,比一比各自的学习时长,这个数字就在知识账本里清晰可见。
她还使用过一个常见于微信朋友圈的阅读打卡产品。主要是学英文,每天固定时间学习,通常只学10分钟。Leslie一开始还做得挺认真,从迪士尼系列,逐渐学到了欧·亨利的小说。“但有时候为了打卡,学得很潦草,学完要做题,但反正做对做错也还是能打卡。”后来慢慢就趋向于完成任务式打卡。再后来,有个周末空缺了两次,接着再读到的内容跟不上,索性就放弃了。
Leslie的朋友圈里有好些创业者,她注意到,他们长年累月地坚持发朋友圈,例如,“目标一年100本书,半年就把这些书听完了,超前完成任务”。往往也是同样几个人,加班到凌晨2时或一天飞了几个城市,这些也是一定要发朋友圈晒出来的。
创业者们的知识焦虑通常就用100本书或1000个小时的学习时间缓解,就像完成KPI(关键绩效指标)。Leslie的理解是:“有些创业项目暂时见不到成绩,他们就需要不断向投资人表明自己一直在学习。”
“学习使人快乐”
也有小部分人在意的是知识本身。
“学习使人快乐”,倘若没有这一类型的快乐,焦虑应运而生。但缓慢获取知识带来的快感,似乎正在被快速通道消解。“我知道别人在朋友圈看一篇5分钟的文章,肯定不如我一本书一本书看下来的扎实,但是因此获得的快乐呢,会不会跟我那么多年的学习一样多?”一位杂志编辑发出这样的疑问。朋友圈里满天飞的干货和各类浮于表面的文学艺术解读,显然正在成为这个疑问的注脚。
看上去,“学习使人快乐”正在以可以量化的方式,在知识付费语境里更迭出新的语义。快乐原本无法量化,但在知识付费语境里,快乐没准儿就是199元买12堂心理学的课,或者299元包年,全平台大书小书任意听。只要299元,解决一整年的知识需求,这样一想,那可真是划算的买卖。
家住河南郑州的书评人思郁曾是这类听书音频的生产者。知识付费兴起后,他陆续接到一些音频的解读约稿。“对我们这些长期写书评的人来讲,一个字一块钱,这个价格很诱人。”他接了若干个这样的“活儿”,要求是把书面语变为大白话,并且有公式有模板,思郁立刻明白,“这种工作,跟创作毫无关系,也根本不是书评”。
其中那本马尔克斯自传《活着为了讲述》的解读工作,他拖了整整4个月。“这本书我非常喜欢,所以就越是整理不下去,把马尔克斯的一生整理成七八千字?那我当舍弃他的童年部分,还是省略他当记者生涯那一段故事?”最后勉为其难地交了过去,并打定主意不再干这类工作。
与此同时,思郁在“豆瓣”上有3万多粉丝,他标记“想读的书”36178本,“读过的书”2793本,但标记“想读”不会产生焦虑,书买来没时间读才会。思郁说他家中藏书上万本,每年真正读完的书数量在100本左右。“看多少本书,我不定目标,这样会更焦虑。但一年100本差不多是我读书的极限,要吸收要整理,真不知道那些每年读300本的人是怎么完成的。”
每年,思郁都会列书单分享给豆瓣网友,某种程度上,这也为网友们制造了一点点知识焦虑。豆瓣上一个名叫“买书如山倒、读书如抽丝”的小组,成员有36.4万人之多。另一个多达70多万组员的“每天提前上床N小时我们一起读书”小组,在朋友圈打卡读书出现之前,就有人在此发帖阅读打卡,如今仍十分活跃。
毕业于中山大学新闻系的朵夫给自己定了读完120本书的目标。因为曾在出版社工作,他接触了一批作家和书评人。但他们恰好正是朵夫的焦虑来源之一,他们在朋友圈分享的内容,有时候他连听都没听过。2017年,他读了80本书,所以2018年他决定给自己加点儿量。“这能缓解自己的长期焦虑,因为值得读的书那么多,而每年又不断有好书出来,书太多了,读不完。”怎么办?“尽可能多读。”为了监督自己,朵夫每读一本书,就发到朋友圈。一开始会觉得不好意思,而且这种不好意思还是双重的:一方面,他感到自己读的有些书毕竟非常基础,特别是在朋友圈里那些真正的读书人看来;与此同时,也担心这在另一些朋友看来是在炫耀,“就你读书多,就你读书快”。
他说服自己的方式是,把它当作行为艺术。别人都在发吃喝玩乐相关的内容,他偏就发些没人感兴趣的读书。实际上他也发现了,吃喝玩乐的内容得到的点赞和评论相对多,而读书的部分则总是相对平静。也有人会评论,真羡慕你每天能有那么多时间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