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民间文学史中的“误解”与“话语较量”

2018-08-19邓心强李建中

中州学刊 2008年6期
关键词:孟姜女民间文学民众

邓心强 李建中

摘 要:孟姜女传说在两千余年的发展演变与民间传播中经历了数次被“误解”的过程,并在多次“话语较量”中不断地流传和变异,才奠定了目前的面貌格局。“误解”是民间文学发展的导火索,“话语较量”则是原动力。民间文学在二者的合力中得到不断发展,最终是主导话语决定了其内容情节、发展面貌,情感酝酿和民众心理主宰了其最终走向与态势。

关键词:孟姜女;民间文学;误解;话语较量;民众

中图分类号:I05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08)06—0241—06

一、孟姜女传说的演变轨迹与发展梗概

我国古代有着异常丰富发达的民间文学,一直以来流传着各种各样的神话、传说、故事和民谣。其中尤以四大民间传说——孟姜女、白蛇传、牛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最为著名,可谓家喻户晓,深入人心。民间传说作为古代文学大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区别于作家文人创作的文学作品,有其自身鲜明的特征,突出地表现为:它的故事源头相对简单质朴;创作主体是不同时代的劳动人民,是历朝历代劳动群众集体的智慧、情感和心声;传播方式基本上以民间口头流传为主,代代传唱,延绵不绝。既然是“传说”,文本必然会经历不同时代人们的加工、改造和推进,从而具有一定的流动性与变异性。前代的故事框架往往成为后代的创作素材,后代又在前代的基础上吸收不同养分挖掘其阐释空间,进行新的加工和再创造。不单民间传说如此,故事、民谣、俗语等都经历过这种历时性的变化,有的甚至前后“面目全非”。因此,可以说民间文学是一个不断“旧瓶装新酒”的过程。至于装什么酒,为什么装,由谁来装?这些关涉到民间文学发展中的“误解”和“话语较量”问题。“误解”在作家文学中也屡见不鲜,由于时代、认知、阶级、立场、文化等因素的不同,后代对前代作家作品作出“误解”是很自然和正常的现象。在民间文学的发展流变中,“话语较量”比作家文学更为鲜明和普遍。“误解”与“话语较量”共同组成了民间文学发展史中的推动力。为使论述问题集中并具有代表性和说服力,这里笔者选取孟姜女传说作为个案,从这一悠久而典型的传说故事中透视民间文学史中“误解”与“话语较量”的文化内涵。

孟姜女哭倒长城是中国流布最广泛的民间故事之一,也是四大传说中发展变异最复杂、研究力度最大的一个。①究其原因,不单是该传说从战国最初的故事原型到明清最终定型经历了千年时间,演变过程极为漫长;更重要的是它在历朝历代几乎都有大小不一的增补与变异,其发展染上了鲜明的时代色彩,具有独特的地域印迹,散发着浓郁的民族气息。这使得该传说呈现出多元化的姿态。

孟姜女传说承载着中华民族近三千年悠久历史文化的丰富内涵。追溯它的发展、演进和变迁需颇费一番功夫,兹非本文课题,这里我们仅就几个关键阶段大致介绍一下它的发展脉络,对其概貌有一个总体性的认识。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最初来自战国历史散文《左传》中关于杞梁妻婉拒郊吊的记载,这是后来故事的蓝本和源泉。稍后《礼记·檀弓下》记载曾子曰:“杞梁死,其妻迎其柩于路而哭之哀。”这里首次为该故事涂抹上了悲伤的感情色彩。《孟子》中记载“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则是应和了当时的哭风民俗与社会状况。至汉代,故事的重心从“悲歌”忽然变为“崩城”。魏晋至唐期间,故事又融合了许多新的因子。唐末诗僧贯休作《杞梁妻》,将该传说演绎为秦国杞梁筑长城而死、其妻哭夫崩城的格局,使得该传说大变:时代由战国变为秦国;故事由出征打仗变为筑城而死;哭法由郊外哭夫变为一哭“崩城”进而二哭“尸出”。这个面目焕然一新的转折之变,使故事在原本传说基础上滋生出了一个近乎崭新的传说。此后数朝里,“哭夫崩城”的框架和格局因此奠定。宋元明清时期,传说将故事主人公丈夫的死因归于徭役兵役,归于发动修城的指使者——秦始皇,故事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始皇也由此出场。与此同时,主人公的名字由一直以来的“杞梁妻”(无名)变为“孟姜女”。该传说广泛流传于唱本、宝卷等各种文体中,深入人心,催人泪下。其结构复杂多变,情节波澜曲折,极富浪漫传奇色彩,虽在不同地域和不同民族呈现出不同的面貌,但总体模式已基本成型,表现为:查拿逃走→花园遇见→临婚被捕→辞家送衣→哭倒长城→秦皇欲娶→三大条件→祭毕自杀。

从以上演变线索来看,中国古代民间传说是一个逐渐积累、日趋丰富和不断完善的过程。且不说最初的故事原型寥寥数语,非常简单和客观,就是魏晋以前,此传说也一直局限于“哭夫崩城”的叙事框架,故事长期在伤悲其夫、哭号惊天、城崩池裂上做文章,人物和事件相应地都比较单一。而魏唐时期,长期的文化酝酿和民众情绪的加剧,使故事开始挖掘夫死之因,秦始皇的出现,孟姜女的反抗斗争、投湖而死,将传说推向了高潮,有力地表现了劳动群众的苦难和下层人民的愤怒。该传说不单情节更加丰富了,作品的人民性也加强了,故事的主题和思想意蕴也得到了极大的升华。

民间传说的发展不是单线式的,往往经历几条线索的交叉和汇融。如孟姜女传说中不单有杞梁妻“哀哭”一线,线索为:不见写哭→哭于野(迎柩路上)→哭于城下→城崩倒塌;而且有“夫死”一线,线索为:杞梁死于战事→杞梁死于筑城。这些线索在发展演进中并非一帆风顺,一气呵成,而是经历过不同的环套、回归与动荡,呈现出非直线性。在几次关键转折点上,故事的人物和情节几乎是裂变式地发展着。但有一个明显的规律,即故事的主旨意蕴和思想内涵在这种裂变或动荡中不断走向深化。在民间传说的迂回变异、波澜曲折的发展轨迹中,“误解”和“话语较量”贯穿始终,是传说不断走向成熟的导火线和推动力,是几乎存在于古代一切民间传说中必不可少的重要元素,更是传统得以不断推进和成熟的表现形式。

二、孟姜女传说的两次典型“误解”

文学史是对过去文学的记录和描述,其涉及的对象永远指向曾经的文学活动和现象。由于不可克服和无从避免的时空差,这种记录、描述和承传必然与真正的原生态文学有相当的变异和出入。从哲学的眼光来看,这是一切文学发展中的规律,也是任何文学史叙写(述录)必然面对的“铁定”法则。对民间传说来说,“误解”更为明显和突出,因为其创作的主体具有群体性,他们在动机意图、知识结构、阶层分布、审美趣味诸多方面都参差不齐;而传说过程具有流动性,各朝各代的故事框架、叙述内容、情节结构等都是不尽相同的;民族和文化的多元化,又使传说加入了不同的成分。因此,“误解”在民间文学史中是经常发生的一种现象。就孟姜女哭倒长城这一传说来说,它在千年的演变发展过程中,至少有如下两次“误解”具有典型意义,反映出民间文学发展中带有某些普遍性的规律来。

该传说的第一次“误解”发生在战国时代,表现为文学对历史的“误解”。据《左传》记载,哀公二十三年“齐侯袭莒”,大将杞梁战死后,齐侯归来在郊外遇见杞妻,杞妻认为郊外不是吊丧的地方,就拒绝了齐侯的吊丧。传说的最初模型即此史料,记载得非常简短和客观,反映杞梁妻冷静泰然,以礼处事,神智不乱,谨守礼法,令人钦佩。抛开作者在记录这段史料时已经发生了时空的变化不谈,单就《左传》对信史记载的可靠性和权威性来看,这段记录主要是反映春秋战国时期西周礼法的情况。而稍后数百年的《礼记·檀弓下》及《孟子》等,就对其进行了首次“误解”。其“误解”有二:其一,史载是齐侯因大将战死主动前来向杞梁家人吊丧,路上遇见杞妻被拒,《礼记·檀弓下》中“误解”为她遇见齐侯为的是迎柩;同时,增加了“哭之哀”,为该传说涂抹上了哀伤的感情色彩。其二,《孟子》中则因淳于的话“华周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而使“误解”更进了一步:不单哭夫,而且影响了齐国的民俗,导致齐人好哭,擅长哭腔,哭声哀婉不绝。相比史料,该传说在萌芽发展中的这种“误解”无异于“无中生有”、“添油加醋”了!这种“节外生枝”式的添加方式是民间文学常用也不得不用的重要手段,同时也有其深刻的文化蕴涵。从史料的简短记载来看,故事底本贯彻了《左传》的“春秋笔法”和以事见礼的特点,然而它毕竟是记史,太过于“实”了。而文学则必须要在此基础上实现“腾空”,赋予故事性、情感性和想象性,而这些在这种由“史”到“文”的“误解”中具备并实现了。与其说是史料记载的简约性为传说提供了极其广阔的阐释空间,不如说是传说在史料的基础上寻找到了“契合”与“灵感”,借助史事的根基“滋长”了起来,借助既有的“旧瓶”来装酿造的“新酒”。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民间传说必须依照史载但不拘泥于史载,必须离史去寻找自己的发展天空。

可见,民间文学发展过程中始终会牵涉到题材真伪意义上的虚实论,涉及到对历史真实的“背叛”和“不离不弃”,舍其“枝节”而留其“神韵”,有时甚至干脆来个很大的转弯,旧瓶装新酒。笔者以为,对史的“误解”于文学是一次脱胎换骨的新生。从演变来看,这次“误解”使故事朝着文学方向发展而不再拘泥于信史,其情节和内容的增添承载着丰富的民俗内容和审美色彩。因此,从该传说的早期阶段来看,我们需要突破表面现象来看“误解”背后所蕴含的民俗意味和当时人们的审美风尚,“误解”也就成了我们打开民间传说的一把钥匙。

孟姜女传说的第二次典型“误解”当数魏晋至唐时期的大转换和大革新,表现为后代对前代的“误解”。在西汉后期,这个故事由悲歌变为崩城。此后传说也不过是在城的具体地址、弹琴而哭、坠城而缢等情节上打转儿。而从现有材料来看,该传说真正发生大变是在唐代。经贯休的阐释,传说中的时代、人物、情节都出现“换脸”,几乎错位。据《同贤记》反映,把“杞梁”改名为“喜良”,并且变成了秦朝的燕人而修筑长城;把此前一直泛称的“杞梁(之)妻”,代之以孟仲姿;杞梁的死因变为逃避徭役被捉打杀。这使先前的传说系统转入第二个故事模式,在此前的哭夫崩城的基础上,秦始皇的出场也就是迟早的事了。民众把徭役之重归因到一个暴君般的帝王身上,可见这次“误解”前后差异很大,只保留了大体的框架,这也是该传说演变中令后世学者争论不休的节骨点之一。但从思想意蕴来看,这种“误解”的意义非同寻常,它是使该传说熠熠生辉、名垂千古的关键一步。这种“误解”大大增强了故事的文学性,提升了传说的主题内涵,增加了传说的艺术含量,激发了传说感人的魅力,拓宽了传说在后世发展的视野。但这种“误解”转换是否就是贯休等少数诗人、文人的所为呢?答案并非如此简单。这次“误解”有着深刻的历史必然性和文化内涵。

据前辈学者顾颉刚先生的研究,导致这种对前代“误解”的原因有两种②:一是乐府中《饮马长城窟行》的曲调是魏晋至唐以来一直流行的,所咏者大概有两派:雄壮的是杀敌而还,悲苦的是筑城而死。修筑长城劳民伤财,民怨沸腾,虽然战国秦汉间的民众作品并无流传,但这原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三国时陈琳作此诗即反映夫妻惨别之情,王翰也作词曲,把长城下的白骨直接指明是秦王的筑城卒了。类似的作品可以作为佐证和互文,自然与此前的传说合流,从而实现了“嫁接”。或者说作家创作和民间传说在此处寻找到了共鸣和契机。二是从魏晋至唐时期的时势来看,唐太宗、高宗、玄宗三朝为抵御外敌,稳固政权,四处征伐,兵役严重,人民终年劳苦于外,导致大量的夫妻别离、游子思乡的社会现实,我们从杜甫的《兵车行》和《新婚别》中可以找到互文和补正,人们把戍守边关时的这种复杂情怀转移到秦朝秦始皇动员修建的长城上,也就不足为怪了,这直接导致了此次“误解”中的所谓“错位”。从这个意义上讲,在魏晋至唐时期,孟姜女传说是当时社会现实的客观反映,是民众心声的集体流露,是“旷妇怀征夫”心理的真实写照,是游子的别离、思乡、愁怨等复杂情绪长期酝酿后的总爆发。这次“误解”背后的社会文化意蕴深厚,极大地赋予了传说新的内涵,也是传说在宋元明清时期进一步完善的导火索。

三、孟姜女传说演进中的四次“话语较量”

和通常的个体创作很不相同的是,民间文学在创作、流传和演变中是众多合力的参与,既有统治者为了巩固政权、奴化民众、强化思想的需要,不断予以篡改;也有部分宫廷士人和集团文人为帝王献计献策,而依仗文化的优势和垄断予以改写或变更。此外,普通百姓和下层民众,依靠人数众多、流传极隐蔽、传说极快捷的优势,不断熔铸进创作的智慧,把传说作为反映、抒发民众心声的工具和反抗压迫、奴役和剥削的有力武器。在这样一个不同阶层、不同等级、不同身份、不同文化的大“熔炉”里,必然存在着相互之间激烈的碰撞和斗争,表现为对话语权利的争夺和言说方式的较量,谁掌握了话语的主导权,谁就主宰了传说的内容面貌与发展方向。从中国四大经典传说的成熟来看,民间文学从来都是流动变异着的,在许多矛盾和激流险滩中赢得发展的契机,获得了新的生命。从某种程度上讲,“话语较量”是民间传说发展的直接推动力。

中国民间传说的故事历经千年之变,得到多次的“换血”和“变脸”,实现了主题思想、艺术新变和文化内涵的飞跃,也经历了不同朝代的考验,才有今天我们所看到的、为社会主流所认可的面貌与格局。由于中国古代社会的复杂性和传说自身发展牵涉到对话语主导权的争夺,故“话语较量”的体现方式和社会内涵也很不一样。笔者在这里着重选取孟姜女传说中四个典型的阶段作为个案,以观管窥豹,从中见出民间文学在发展中的话语取向和一般规律。

孟姜女传说发展史上的第一次“话语较量”发生在战国至汉之际。从前文所述来看,传说的蓝本最初写知礼,到了《孟子》记载其“哭之哀”,是为添加,也没有多少不合情理的。但当传说逐渐脱离士人主宰而加强了民众的情感后,就由不得本来面目了。由哭夫于野到哭夫崩城,由知礼到丧礼,杞梁妻的形象大变,这与孔子所提倡的妇礼是极其违背的,是难以为当时社会主流所接受和认可的③。但这种哭野和哭城是服从于孟姜女丧失丈夫后内心无比悲痛情感的需求的,城之崩是杞梁妻连哭多日感天动地的缘故。秦汉时迷信和谶纬学术盛行,在人们的想象中奇迹经常发生。如荆轲刺秦王的白虹贯日,邹衍下狱的六月飞霜,东海孝妇冤死的三年不雨,等等,即是如此。杞梁妻之哭而崩城,正反映了西汉时期天人感应的社会思潮,这种普遍的社会信仰是汉代社会的主流话语,必然支配着该传说的发展趋势。而所谓哭之不礼、不善节制等话语则自然不得不甘拜下风了。这是该传说在面对话语悖论和矛盾冲突时的第一次交锋,它以极度的夸张和想象拓展了后来进一步发展的道路。可见,在民间文学发展过程中,“后”对“前”有天然的“筛选”和取舍机制,必然采取适当的“误解”,根据故事是否符合当时的民俗风尚,是否为“当下”所需而添加某些因子。在本传说中,就取天人感应之效果而弃其守节知礼之“中庸”了,这是传说发展的必然,也足见民众合力的强大。

紧接着比较明显的第二次“话语较量”发生在东汉。大思想家王充鉴于当时整个社会流行浮华无实之文以及荒诞的经书和繁琐的解经,著《论衡》提出了猛烈的批判。他提出“务实诚”、“疾虚妄”、反“空谈”,崇实反虚,批驳此传说之伪,站在理性的角度对杞梁妻哭城的效果进行了全盘的否定。这是该传说中士人和民众、士人思想和文学规律的一次“话语较量”,而以后者大获全胜告终。在王充前后数百年间,关于杞梁妻叹、崩城之地的传说不绝于耳。王充的局限在于未能认清传说发展中情感、想象以及夸张等艺术手法的推动作用。尽管其思想在当时起到了振聋发聩之功效,但这并未阻挡该传说顺着民意和民众情感的方向发展,其反驳只不过是传说发展长河中极小的一个浪花而已。这充分说明了民间文学发展中民众介入和情感渗透的巨大力量,杞梁妻哭夫崩城的必然性——情感之真已经大大超越了事件本身可能性的事实之真。

此后,在魏晋至唐宋近千年时间中,孟姜女传说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影响力和感召力。这让统治者极为关注,他们想极力主宰这一传说的发展方向,使之朝着有利于统治民众和奴化百姓的方向发展。于是,在宋至清期间产生了孟姜女传说发展过程中的第三次“话语较量”。突出的表现是统治者为孟姜女立庙,宣扬“皇朝德政”、“贞烈孝妇”和因果报应等观念。在统治者提倡的部分传说版本中,人物的精神面貌具有浓厚的封建道德色彩。如写范喜良是一个孝子,替父去修长城,秦始皇得知立即封他为“官”,完全遮蔽了民众对长城憎恶和痛恨的复杂感情;写孟姜女从小吃素,十分“贤孝”,“信神信佛”;对在民间流传的荒淫无耻的秦始皇形象也进行了彻底的颠覆,写他是一位“贤明”的皇帝,见到孝子、节妇就立刻封赐,死后还成了仙。从根本上来说,统治者为孟姜女立庙是为了争夺话语权,而改本中对三个人物形象的变异更是加强思想宣传和控制的表现。

但这并没有制止该传说沿着既定思路往前走,未能阻挡人民在传说中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和对忠贞婚姻的想象,相反倒激发了广大民众再创造的热情,他们使传说中的人物刻画更加立体丰满,情节发展更加波澜曲折,各地域各民族完成了孟姜女向反抗淫威、巧妙斗智、嘲弄皇帝、以死抗争的高潮推进,这不仅是明清时期个性解放思潮的某种反映,是一种民主性和反抗性的表现④,更是古代社会中民众集体与统治阶层为争夺话语权利所进行的一次激烈较量。这种较量集中体现了古代受压迫者和封建统治者之间的深刻矛盾,是长期酝酿的民众情绪的自然流露,其抗争富有积极意义,是人民反抗意志的一种表现,传说最终以民众的胜利而奠定了目前的范型。而这在其他民间传说中表现也很鲜明。在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发展过程中,宋代李茂诚的《义忠王庙记》因思想的落后而在“话语较量”中日趋弱势,其“祷应”、“显灵”等灵异情节具有浓厚的男尊女卑思想,作为地方官吏的他在南北宋交替之际,受当时得势的理学的影响和渗透,附会其辞,维护和宣扬封建礼教,不惜用“显灵”帮助统治者镇压农民起义的情节来颠倒黑白,麻痹人民的反抗意识。尽管其改写是基于对魏晋六朝时期《韩凭夫妇》和《华山畿》的“误解”,添加入了官方的意识形态,并奠定了该故事的主线,但后来民众在口头流传中不断丰富和发展它,采用“后”对“前”的“误解”方式使之朝向有利于表达民众情感和心理的方向发展,而故事的最终格局以民众的话语颠覆了前说,取得了胜利。可见,从“史”的角度来看,民间文学的流行和传播始终是民众占据主导地位的,这是民间文学发展的必然。

第四次“话语较量”发生在“文革”前后,表现为江青之流对此传说的极端利用和可笑“误解”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大批学者的反驳及研究的斗争上。“四人帮”搞“评法批儒”运动,江青对该传说故事大肆攻击:“万里长城怎么能够哭倒呢?这是十分荒唐的。反动派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大做文章呢?说穿了,就是孔孟门徒为了攻击秦始皇,有意给秦始皇抹┖凇!…那么远,她(指孟姜女——笔者注)怎么去呀?那时候交通又不方便。”⑤江青蛮横无知地把“不真实”的帽子强行扣到这个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民间传说故事的头上。难道江青之流不懂流传千年之久的愚公移山、嫦娥奔月诸多神话么?当然不是。在这次政治斗争中,江青一派的话语争夺是为了打击儒士,吹捧历史上秦始皇等法家人物,为自身图谋寻找话语依托和有利空间,试图否定、推翻该传说与秦始皇之间的关系。但这只是昙花一现,并没有扼杀该民间文学作品强大的艺术生命力,孟姜女的传说依然以故事、歌谣、戏曲、影视等形式在民间广为传播。“四人帮”倒台后,文学与思想开始脱离政治的钳制和高压,20世纪八九十年代学术界再次掀起了对孟姜女传说研究的高潮。民间文学家钟敬文、刘守华等人,就江青一派歪曲和践踏该传说进行了有力反驳⑥。这次“话语较量”是在政客与学者之间展开的,代表知识权利和学术良知的学者们有力地捍卫了该传说的地位与尊严,使之回归到历史的正规,也为后来者进一步认清传说的真面目和本质扫清了障碍。

四、对民间文学史中“误解”与“话语较量”的认识

从哲学的角度来看,个体作家创作的文学因时代变迁、读者认知、立场差异、审美风尚等导致的“误解”时有发生,一部中国古代数千年文学史,就是在传播和接受中不断被“误解”的历史。“误解”必然导致变异,而变异往往酝酿着更大的阐释空间,而这会为进一步的创作与赏析提供更大的契机。这在民间文学中同样如此。从以上对孟姜女为代表的民间传说个案分析来看,民间文学发展史中的“误解”几率更大,它是民间文学发展的“导火线”。在孟姜女传说发展中,杞梁妻主动迎柩为悲剧性的感情色彩埋下了伏笔,不但哀哭而且善哭,产生的阅读效应则直接打动人心,这种文对史的“误解”使传说获得了文学的“羽翼”,从而飞跃起来。它在唐代经过时代、人物、情节的转换后,“误解”使它在不违背大体故事框架的情况下,获得了独特的艺术想象力,日益朝着它自己的天空发展。可以说,正是不同的“误解”导致了传说的发展,决定了它的走向。又如牛郎织女传说,据《诗经》和《大戴礼记》最初关于天象的记载,这显示着牵牛、织女两星和银河的关系很密切,为后来七月七日他们渡河相会的情节想象奠定了基础。汉魏时期,《古诗十九首》、曹丕《燕歌行》中的“人形化”及象征意味即沿此“误解”而来⑦。没有对史的改造和添加,就没有该传说由胚胎期向雏形期的转变。而对于白蛇传故事来说,清初的戏曲《雷峰塔传奇》,则在对此前蛇妖的“误解”中,将许仙与白蛇的矛盾转移为白蛇与法海的矛盾,并赋予了三人不同的面目,从而为该传说后来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部民间传说的发展和推进史,就是传说故事不断被“误解”和再创造的历史。

民间文学被不断“误解”的原因往往是多元而复杂的,在其背后常常有着独特的社会文化因素,诸如民俗风情、社会思潮、政治因素、民众情感等综合因素形成的“场域”构成了“误解”的机制,这在孟姜女的传说故事中表现得尤其明显。又如,牛郎织女故事在汉魏时期“人形化”的“误解”,被赋予离别象征的内涵,是当时社会长期变乱因素的触发,是当时男女分离、彼此相思的社会心理的真实写照;而在魏晋形成期曹植、傅玄等人进一步赋予七夕鹊桥相会之说的“误解”⑧,反映了古代人民争取爱情、婚姻和理想生活的渴望与幻想。白蛇传故事在由蛇妖向蛇仙的“误解”转变中,法海由慈善面目向嫉妒白蛇许仙爱情、破坏和镇压白蛇的形象转变,折射出封建统治阶级与广大民众之间的冲突和矛盾,而从白蛇升“仙”并被不断赋予中国传统女性优良品质——善良、真诚、勤劳、勇敢、挚爱丈夫、帮助丈夫创家立业和善于操持家务等的“误解”过程中,正反映出广大人民群众坚决反抗封建斗争的伟大力量。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从最初六朝的一个志怪故事,在演进过程中被“误解”为一个反抗封建婚姻和礼教的故事,其间渗入了许许多多劳动人民试图冲破封建桎梏的勇气和不屈于礼教、追求纯洁爱情的思想情怀。孟姜女、织女、白娘子、祝英台等传说形象不断被“误解”的过程,是她们形象不断得以丰富和完善的过程,是这些形象逐渐走向经典的过程,更是民众呼声和心理等合力发生作用的过程。

民间文学的文本从来都不是封闭稳固、一成不变的,它是开放兼容的,是不断地在“误解”中赋予内涵的过程。四大经典民间传说中的几大人物系统——万杞良、牛郎、许仙、梁山伯;孟姜女、织女、白蛇、祝英台;秦始皇、王母娘娘、法海、马家与祝父等,他们的每一步变迁,不论是从神到人,还是从反面到正面,其细节的更新、情节的设置、性格的推进、形象的完善,等等,都是在“误解”和“话语较量”的过程中进行的,背后都有地域、民族、时代和审美等文化内涵,这也是四大传说吸引无数学者不断展开研究的重要原因。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民间文学的意义“增殖”过程既是其不断被“误解”的发展历史,反之也是成立的,“误解”是民间文学获得创新的绝好契机和重要途径,研究民间文学中“误解”的机制、范式和意义等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与个体作家、书面文学中“误解”机制不同的是,民间文学是以口头语言创作和传播的,且“广大人民的生活、遭遇和思想、情感,随着时代的前进,不断的变化”⑨,这导致民间文学中的“误解”更多的偏重于和普通民众息息相关的社会、历史、文化和心理层面,即便是像贯休、曹丕、冯梦龙等这样对四大传说有贡献的作家,其审美、认知、立场等也是受前期民间文学的影响,是服从并充分体现传说故事口头传播规律与广大民众的接受心理和审美习惯的。如果他们的改写和再创与人民的情感、思想、心理及愿望是啮合的,是一致的,改写就会成为故事变异和新变的“生发点”,他们也因而受到人民的爱戴和怀念;反之,如果不合甚至冲突,则民众会主导话语越过各种屏障,在时间的长河中予以筛选和过滤,披沙炼金,使之朝着有利于民间的方向发展。

从更深的层面来讲,如果说作家文学被“误解”是迫不得已的,那么,民间文学的被“误解”从根本上来讲,就是民众的情感和想象使然,主观性和创造性非常鲜明,它以偶然性的面目体现出背后的必然性。以孟姜女传说为例,最初杞梁妻哀哭的故事是由于齐国长久哭调的酝酿;城崩和坏山的故事是由于天人感应的酝酿;到后来孟姜女送寒衣和哭长城的故事是由于《饮马长城窟行》、《捣衣曲》、《送衣曲》、《筑城曲》等大批诗歌的酝酿……这些都是相当长一个时期里民间充满夫妻离别、捣衣寄远、登高望夫等心愿或情感的爆发。牛郎织女传说在汉魏六朝的雏形与发展期,由天上两星“嫁接”为人间耕作、织布、劳动和操持家务的民众化和凡人化,是中国农耕社会“天人相应、相感的神人思想和自然宇宙观”⑩的影响所致。而白蛇传中“求草”、“水斗”、“断桥”、“祭塔”等曲折情节的设置背后,有民众长期为争取自由幸福生活的憧憬渴盼与勇敢抗争。我们站在文学史后来者的维度打量此前的文学发展,往往都能找到一个合法化的解释,其“误解”就不单有其偶然性,更有其必然性了。譬如,孟姜女传说为什么在魏晋至唐时期故事面貌几乎脱胎换骨而后人依然认同其承接关联呢?此前历史中曾有筑城者哭于长城下的记载,传说便于此找到了对接,自然实现了朝代、人物的大转换。这是“误解”中的偶然性,牛郎织女传说中的那头“牛”为什么如此神奇、具有人性?他们为何恰好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等等,因为这些传说故事“追顺了文化中心而迁流,承受了各时各地的时势和风俗而改变,凭藉了民众的情感和想象而发展”(11),而这些便是“误解”的必然了。

如果说“误解”是民间文学发展史上的“导火索”和裂变因子的话,“话语较量”就无异于“引擎机”和推动力了。由于民间文学诞生土壤的肥沃性,传播和变异过程中的复杂性,发展史上的“话语较量”就表现出多元化来,几乎就是社会阶层、思想舆论和现实利益之间关系纠葛的一个浓缩。由于中国古代是一个农业文明基础上的、以皇权政治覆盖一切、以儒、道、释三教思想为支点、以帝王—士人—民众构成复杂网络的传统社会,民间文学自然就牵涉到不同话语的较量和争夺了。尤其是在政治氛围浓厚的传统国度,文学在发展过程中自古以来就与官方—民间之间的各式各样话语休戚与共,密切交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纠葛与纷争。譬如以上所举的四次典型“较量”,只是孟姜女传说中的代表而已,即已牵涉到历史与文学、士人思想与艺术规律、帝王与民众、政客与学者等之间的矛盾、斗争和较量。而这远远超出了纯粹作家文学所御之地了。民间文学在较量和合力中得到发展,最终是主导话语决定了当时的民间文学面貌,民众思想和情感主宰了其最终走向和态势。

如果说统治者与民众之间的“话语较量”体现出民间传说的主题思想,另有一种“话语较量”则呈现为不同艺术构思、手法及效果的比较和竞争,从中见出不同故事结构框架、情节设想、叙事模式等艺术水平的高下、优劣等。如果说孟姜女故事发展历程中四次典型较量是历时纵向的,是激烈的,相对侧重于传说外围,那么艺术构思和艺术效果的较量则是横向的,是缓和的,体现于故事内部。一个传说、神话和故事在民间漫长的演进、流传过程中,会有不同个体作家参与创作推动其发展;同时,不同地域和民族的人们也共同赋予其新貌,体现出集体的心声,但无论是个体推动还是群体参与,都需要遵守民间文学传播的规律,符合民众的审美观念和欣赏趣味,往往更符合创作规律和民众情感意愿的艺术构思会占据话语主动权(12)。就孟姜女传说而言,壮族、侗族的孟姜女形象各有自身浓郁的民族特色。壮族的孟姜女故事是在丧礼中为亡灵超度说唱的,为适应仪式场合的特点,故事必然染上浓厚的忠孝色彩。孟姜女传说无论是文人记载还是在口头流传中,都既有“守贞”和“执礼”的一面,同时又具有反抗、斗争的一面。只不过“守贞”和“执礼”在文人创作中表现得比较突出,而民众在口头流传中保持其“守贞”和“执礼”性的同时,更多的却在着力表现其反抗、斗争的一面,并且越到了后来,这种反抗性的描写和渲染更加凸显出来而占据上风。因为后者更符合人们的审美心理,尤其在理学松弛和主张人性解放的社会,后种话语便占据主导,决定了其发展方向。而如上所说的某些受统治者御用的文人,虽不乏杰出的创作才华和神奇的想象,但其笔下的主要人物形象,要么成为封建伦理道德的脸谱,要么不符合流传中民众的欣赏习惯和审美心理,而只能在历史的长河中等待“淘沙”。民间传说在发展过程中,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想法和改法,似乎传说本身就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任何“打扮”都必须符合姑娘的“性别特征”。又如白蛇传故事,宋元时期的话本《西湖三塔记》和南宋后期洪迈在《夷坚志》中所写的故事,都大肆渲染白蛇化作美女,用各种幻化手段迷惑男人,其离奇让人恐怖,读者自然难以接受,也不符合民众的审美需要,于是这种“异类变形”的“蛇妖”写法就不得不“让路”给“蛇仙”、“白娘子”一派了,由宣扬离奇和迷信等演变为丰富蛇仙人性化的一面。而这个故事在冯梦龙、方成培等作家手里加工、改写后,就主导了后世的发展方向,奠定了当今白蛇传故事的基本格局(13)。这主要得益于冯、方二人十分懂得民间的“真情”,尤其他们对妇女的看法。他们“把某些理想化的人的性格和美质,注入到这个白蛇所变的妇女形象之中”(14)。或者说,他们的创作更符合传说的传播规律,更契合人们的审美心理。这种“话语较量”归根结底是传说故事在加工、改造过程中艺术效果的较量,这在梁山伯与祝英台、牛郎织女等传说中也很明显。

注释

①早在20世纪20年代,以顾颉刚、钟敬文等为代表的一批民俗家就着手于此传说的系统研究,有顾颉刚编著《孟姜女故事研究集》和路工编辑的《孟姜女万里寻夫集》问世,并引发了不断的争鸣和民间文学界、民俗学界深入地探讨。

②顾颉刚:《孟姜女故事的转变》,陶玮选编《名家谈孟姜女哭长城》,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年,第2—21页。

③据《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90年版)和《礼记》中《丧礼大》和《檀弓下》等篇记载和反映,郊吊是施于所谓贱者的;又,儒家强调以礼制情,孔子是非常厌恶“野哭”的,认为这会使人“惊骇”甚至可以“变众”。

④张紫晨:《孟姜女与秦始皇》,陶玮选编《名家谈孟姜女哭长城》,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年,第78页。

⑤此为1974年6月19日江青在天津召开大会时宣讲《儒法斗争史讲稿》的讲话,转引自《孟姜女故事论文集》,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151页。

⑥见钟敬文《为孟姜女冤案平反——批驳“四人帮”追随者的谬论》;刘守华:《关于孟姜女故事的演变——对〈为孟姜女冤案平反〉一文的补充》,均收入《孟姜女故事论文集》,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3年。

⑦⑧陶玮选编《名家谈牛郎织女》,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年,第38—43、43—45页。

⑨钟敬文:《为孟姜女冤案平反——批驳“四人帮”追随者的谬论》,《孟姜女故事论文集》,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106页。

⑩李立:《汉代牛女神话的世俗化演变》,陶玮选编《名家谈牛郎织女》,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年,第51页。

(11)顾颉刚:《孟姜女故事研究》,陶玮选编《名家谈孟姜女哭长城》,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年,第59页。

(12)施爱东在探讨孟姜女“故事为什么一直在生长”时,将之归结为“民众情感、情节逻辑、地方风物、自身需要”四个方面。可参见施爱东:《孟姜女哭长城》,中国社会出版社,2008年,第127—135页。

(13)(14)陶玮选编《名家谈白蛇传》,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年,第25—28、26页。

责任编辑:采 薇

猜你喜欢

孟姜女民间文学民众
孟姜女的数学之谜
兑现“将青瓦台还给民众”的承诺
“民间文学研究”征稿启事
“民间文学研究”征稿启事
乌克兰当地民众撤离
孟姜女哭长城?
缩写《孟姜女哭长城》
对联与高校民间文学实践教学
论民间文学的时间存在形式
十八届三中全会民众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