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枫树山古墓出土四瑞兽纹铜镜
2018-08-17郑广
□ 郑广
2016年,在长沙枫树山古墓M40中发现一枚四瑞兽纹铜镜(图1),该铜镜虽然被倒塌的墓葬压破,但可看出其制作精致、内容丰富、构图唯美。且在铜镜外区以精湛的楷书书写铭文,对研究当时的书法有参考作用。同时,铭文与诗《镜》有着密切的联系。不管是从图案,还是从铭文赏析,该铜镜都具有较高的学术及艺术价值。
一、铜镜及其出土概况
该铜镜出土于长沙枫树山古墓群M40(图2)中。M40为长方形砖室墓,由排水沟和墓室构成。排水沟位于墓葬前端正中,由砖瓦沟和土壁沟两个部分构成,土壁沟残长2.9、宽0.46~0.54、残深0.54米,砖瓦沟残长2.9、宽0.16、深0.14米。墓室呈长方形,由土圹和砖室构成,土圹长3.52、宽1.72、残深1.32米,砖室长2.7、宽1.12、深1.20米。墓葬先修建一个较大的土圹,再于土圹内部用青砖以三横一竖的方式砌成砖室,然后用红色粘土将土圹与砖室之间填实,砖室中部使用墓砖平铺而成棺床。砖室南、北两壁分别等距分布3个灯龛,每个灯龛内放置一个青瓷碗作为灯具。在长沙地区,这种墓葬形制主要流行于六朝与隋唐之际。
墓葬填土为黄褐色粘土,随葬器物除铜镜外,还有青瓷盘口壶、青瓷碗(图3)等。青瓷盘口壶为深侈盘口,尖唇,盘口与颈部斜接,并有较高接棱,长直颈,蚕蛹形腹部,形体整体较为修长,青绿釉,开小片,为典型隋代湘阴窑产品;青瓷碗,体形较小,弧腹,较高假圈足,为隋代产品。形制特征均与湖南湘阴县隋大业六年墓出土的同类器物相似①,也即此墓为隋墓。
本文所关注的四瑞兽纹镜发现于墓底棺床东端,为圆形,直径16.5厘米,半球形钮,变形四叶纹钮座。座外大双线方格,四角与V形纹相对,V形纹中有图纹,方格四边及V形纹分割的四区内分别置一瑞兽。瑞兽似虎似狮,有的作行走状,有的作奔跑状,尾部均上翘,四兽两两相对,周边用祥云纹补空,其外两周锯齿纹带,外区有铭文:“玉匣聊开镜,轻灰暂拭尘,光如一片水,影似两边人”。人与玉之间有一圆点,表示首尾句断句。
二、铭文与《镜》诗
铭文“玉匣聊开镜,轻灰暂拭尘。光如一片水,影似两边人”,源于南北朝时期诗人庾信的诗《镜》。《庾子山集注》②中该诗全文为“玉匣聊开镜,轻灰暂拭尘。光如一片水,影照两边人。月生无有桂,花开不逐春。试挂淮南竹,堪能见四邻。”镜铭与《庾子山集注》所载有一字之别,即“照”与“似”之别,那么到底哪个是庾信所选呢?
我们知道,诗歌的作者庾信是南北朝时期的大诗人、大文学家。他家“七世举秀才”“五代有文集”。他本人则博览群书,聪敏绝伦,每有新的创作,京城里争相传诵。当时流行学习庾信,甚至是文帝子赵僣王招亦学庾信体,庾信的作品可谓风靡全国。
庾信名声虽盛,但生于战乱之世,人生不免多波折。《周书·庾信传》说:“庾信……起家湘东国常侍,转安南府参军……既有盛才,文并绮艳,故世号为徐、庾体焉。当时后进,竞相模范。每有一文,京都莫不传诵。累迁尚书度支郎中、通直正员郎。出为郢州别驾。寻兼通直散骑常侍,聘于东魏。文章辞令,盛为邺下所称。还为东宫学士,领建康令。侯景作乱……台城陷后,信奔于江陵。梁元帝承制……属大军南讨,遂留长安……时陈氏与朝廷通好,南北流寓之士,各许还其旧国。陈氏乃请王褒及信等十数人。高祖唯放王克、殷不害等,信及褒并留而不遣……大象初,以疾去职,卒。隋文帝深悼之,赠本官,加荆淮二州刺史。”③
图1.1 四瑞兽纹铜镜
图1.2 四瑞兽纹铜镜
图3 M40出土青瓷器
观庾信生平,几经战火,他的文集作品百不存一,也是可想而知的了。直到入魏以来他的作品才得以再次成集。据《庾子山集注》:“《庚信集》最早编成于北周大象元年(579年),是由北周滕王宇文逌编定的。宇文逌为集子写了序,称集二十卷,仅包括魏、周时的作品。《隋书·经籍志》著录‘《庚信集》二十一卷并录’,有人认为增多的一卷,乃是隋平陈后所得的南朝旧作。新、旧《唐志》又谓《庚信集》二十卷,这或者是将隋二十一卷本重新加以编次的结果。宋代的公私书目所载与《唐志》无异。从元代以后,二十卷本《庚信集》实际上已经散佚,明清书目中关于二十卷本的记述大抵袭取旧说而已。不过庚信的诗作,自南宋以降,代有传钞和刊刻。今天我们尚能看到的《庚集》早期刊本,就是在宋钞(刊)诗集本的基础上,经明人钞撮《艺文类聚》《初学记》《文苑英华》而成编的。”④这就是说,庾信作品主要包括二十卷魏周时期作品,一卷隋平陈后所得的南朝旧作;新、旧《唐志》中的《庚信集》二十卷是隋二十一卷本的重新编次;宋代的公私书目所载与《唐志》无异;从元代以后,二十卷本《庚信集》实际上已经散佚。
另外,南宋以来,代有传钞和刊刻。我们今天看到的版本主要也就是在宋代传钞和刊刻的基础上,经明人钞撮而编成。也就是说我们今天看到的《庚信集》实质上就是一个经过多次传钞之后的版本。
结合以上记载或研究分析,由于庾信丰富的人生经历,及《庚信集》早期版本的散佚,导致他大多作品对应的时间与地点成了一个谜。而庾信在当时社会上的巨大影响力使他的诗歌被大范围传诵,再加上今版《庚信集》经过长时间的多次传钞,因此在这些传诵过程中,也就难免会存在传钞错误和刻意更改的可能。譬如《中国铜镜图典》中收录的“玉匣四瑞兽铭带镜”⑤(图4)中就有出现,该镜的铭文为“玉匣盼开盘,轻灰拭夜尘。光如一片水,影照两边人”。将“聊”写成“盼”,“镜”写成“盘”,“轻灰暂拭尘”写成了“轻灰拭夜尘”。从诗文内容来看,这很明显是由于传抄错误或者刻意更改所致。因此,不管是文献还是铜镜铭文都有传钞错误的可能。
图2 枫树山古墓M40平剖面图
图6 团团四神镜
图4 玉匣四瑞兽铭带镜
图5 玉匣镜 西安出土
然而本文所讨论的四瑞兽纹镜铭却与上例不同。“玉匣聊开镜,轻灰暂拭尘。光如一片水,影似两边人。”“光”对“影”,“如”对“似”,“一片水”对“两边人”,属于比较工整的对仗。相比之下,文献中的“光如一片水,影照两边人”中的“如”对“照”在对仗上稍显逊色。对于长于骈文的庾信来说,诗文对仗的工整和声律的铿锵上应该是比较严谨和讲究的。
另外,此镜的年代不晚于隋代,下限仅仅晚于《庚信集》第一次编成时期(北周大象元年),而与第二次编成时期(隋平陈后,约为588年)相当。因此,时间上更加接近庾信生前,相较今版《庚信集》,传抄错误的可能性更小。
相类镜铭的铜镜,在西安西郊大土门有出土。西安出土的这枚玉匣镜⑥(图5),铭文为“玉匣盼开盖,轻灰拭夜尘。光如一片水,影照两边人”。将“聊”写成“盼”,“镜”写成“盖”,“轻灰暂拭尘”写成了“轻灰拭夜尘”,与《中国铜镜图典》中收录的“玉匣四瑞兽铭带镜”铭文所犯的错误有些类似。也就是说,在隋代,西安地区对《镜》诗的传钞错误已经相当大了。也说明了,在时间上,该诗的创作时间距离作者西安时期已经较为久远;空间上,该诗的创作地点与西安具有较远的距离。因此,该诗是作者南朝时期的作品,而文献中《镜》诗的编成时间、地点均较作者在南朝时具有较大的差距。而长沙地区也是作者南朝时主要活动区域之一,因此文献出现错误的可能性较大。
综合以上分析,该四瑞兽纹铜镜中的铭文很可能就是《镜》诗中对应诗句的最初版本,而文献《镜》诗中的“照”字当属于传抄错误,应为“似”。
图8 美哉四瑞兽铭带镜
进一步分析今版《镜》诗的错误发生在什么时候?有如下四种可能,一是《庚信集》第二次编成时出现错误,二就是宋以来传钞参照的版本错误,三是第二次编成时参照的版本出现错误,四就是宋以来传钞错误。而宋以来的各版本《庚信集》中《镜》诗诗句都是吻合的,因此这个时期出现错误的可能性较小。那么前三种可能性较大,第二种可能显然已经不可考。但相比之下,《庚信集》在编成时出现错误的可能性较小,而错误出现在传诵过程中的可能性较大。因此,第三种可能性较大,即隋在平陈后增加的那一卷南朝旧作中,就有这一首《镜》诗,而《庚信集》在这一次编成时所参照的南朝部分版本就已经出现了错误。
那么诗歌《镜》又是作者何时何地的作品呢?根据以上对铜镜出土位置的分析,《镜》诗的创作并非在西安地区。考作者的生活经历后可知,除去西安,对应的创作地有建康、江陵和湘东国。而在诗文中透露出的是作者对建康的一种思恋之情,可见该诗创作地点并非在建康。作者在南朝时期离开建康较长的时期有548年侯景作乱兵败西奔江陵时期和早年间出任湘东国常侍时期。根据《周书·庾信传》,作者在江陵时战争不断,并处于逃难状态,而在诗歌《镜》中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相关的情感,是一种比较平静的心情。同时,作者在554年出使并留于西安,距离江陵时期仅仅6年。因此,诗歌《镜》极可能就是作者早年间在湘东国时的作品。
综上,长沙四瑞兽纹铜镜的铭文可能是庾信早期在湘东国时的作品,而这首诗歌的最初流传可能在湖南地区,铜镜中的铭文很可能就是诗歌中对应诗句的最早版本。
三、结语
长沙四瑞兽纹铜镜在出土前已被墓葬倒塌压碎,然而虽是如此,也丝毫不减该铜镜的艺术价值。与上述玉匣四瑞兽铭带镜及其他相似铜镜相比,长沙四瑞兽纹铜镜画面更加显得繁简有绪,精致大方,生动漂亮。整个铜镜构图讲究对称又不乏变化,纹样线条细腻、流畅,四兽活泼而不拘礼、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不同图组不疏不密,恰到好处。制作精致,构图更加生动唯美。
图7 窥庄四瑞兽铭带镜
铭文以楷书书写,书法遒劲姿媚,举止不凡,内含刚柔,结构严谨,笔笔精到,线条干净利索,用笔似乎很轻,但柔中有骨力,起笔顺锋而入,右按较重,捺笔轻柔自然,点笔顺锋但重视笔势,上撇笔重而飘洒,竖笔内擫,转折外圆内方,不失为一幅上等的书法作品,对研究当时的书法具有较高参考作用。不管是从图案还是铭文赏析,该铜镜都具有较高的学术及艺术价值。
半球形钮+变形四叶纹钮座+大双线方格+V形纹+四分区+瑞兽(神兽)+云纹+锯齿纹带+外区铭文的构图风格的铜镜时有发现,但不管是图像的精美程度,还是书法的精湛均难以与该镜相媲美。本文将在文末列举几枚收录于《中国铜镜图典》⑦中的类似构图风格的铜镜(图6~8),以供对比,在此不再赘述。
注释:
①熊传新《湖南湘阴县隋大业六年墓》,《文物》1981年第4期。
②【北周】庾信撰,【清】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64页。
③【唐】令狐德棻等撰《周书·庾信传》,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733页。
④【北周】庾信撰,【清】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校点说明第4~5页。
⑤孔祥星、刘一曼《中国铜镜图典》,北京,文物出版社,1992年,第510页。
⑥陕西省文物管理委员会《陕西省出土铜镜》,北京,文物出版社,1959年,第93页。
⑦孔祥星、刘一曼《中国铜镜图典》,北京,文物出版社,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