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镜头寻找老去的真相
2018-08-17小暑
文/小暑
人最后就像小河进入大海一样,非常平静。
谈及衰老,人们会联想到——老人扎堆儿坐在墙根,聊着天排遣寂寞,看看今天谁没来,猜测他是不是没了。“难道我老了也会如此?”85后女孩周仰不敢想象。她决定寻找老去的真相……
漫长而痛苦的告别
周仰由外婆带大,上大学之后,她和外婆见面次数日渐稀少。2009年,她考上了英国威斯敏斯特大学,暑假来到外婆家,被眼前的状况震惊了——外婆每天都重复问周仰:你坐哪天的飞机?有没有小伙伴跟你一起去?
外婆其实早已老去。从印染厂退休后,因腿脚不便,她很少出门。外婆以前做高级工艺美术师,曾将年轻时设计的花样交给周仰,厚厚两大本,每一页都用硫酸纸小心保护。很多图样获过全国大奖,产品远销英国、法国、澳大利亚等国。但她的晚年,局限在几十平方米的家中。再后来,她记性越来越差,认不出子女,眼神茫然,吃饭时会忘记咀嚼,洗漱时也会反复洗脸。
最初,因“老年痴呆”这个糟糕的名称,外婆拒绝就诊。直到去世,她都没确诊是否为阿尔茨海默病。事实上,脑部的缓慢退化,是不可逆的过程,任何药都无济于事。家人不知如何处理病症,相当长时间里,都陷在无力感中。随着疾病发展,外婆身体协调力也在丧失。一晚,外婆从床上摔下,意识到家里缺乏专业护理设备,无法照料这么一个病人,周仰母亲只好将她送进养老院。
至今,周仰还能忆起去养老院探望外婆时,内心的空洞感。作为独女,母亲必然每日探访外婆,周仰则隔天看望。她们把香蕉、蛋糕一口口喂给外婆,再用欢快语气说些家常。大多时候,外婆并不回应。
每次探望,周仰都坐立不安。后来,她想到带上相机这个法宝,不一定按下快门,至少能有理由吸引外婆注意,为双方互动找个由头。之后,母亲也开始为外婆拍照。某种程度上,她们把摄影当成一种疗法,一个让她们逃离无力感的出口。有时,外婆够清醒,还能给她们一个微笑。
2013年夏天,周仰离开上海,离开她牵挂的外婆,回到学校。然而之后的一个月,她多次被紧急电话召唤,两次飞越欧亚大陆。看到特护病房中承受着痛苦的外婆,她内心充满了无力感。
外婆病情反复,抢救无效,最终离开了人世。而对周仰和母亲来说,亲人诀别的巨大悲痛,似乎在这三年当中,在每一天的悲伤浸泡当中,被稀释了。外婆好像解脱了,她们也解脱了。
外婆走后很久,周仰开始整理六年来给外婆拍的照片。整理也是回忆的过程,她重新经历了一次和外婆的告别,那么漫长。
2018年3月,《漫长的告别》摄影集出版。书稿整理完毕那天,盘旋在周仰心中的疑问依旧难以释怀:“难道我老了也是这个样子吗?”
人生的另一种走向
当周仰将镜头对准更多老人,她发现,老去还有不一样的可能。
在英国读书时,她就看到有些老年人的生活和传统的不太一样。他们穿着时髦,参加各种集会。英国有个“退休人士议会”,就是退休者组织起来,每年去一个叫布莱克浦的地方开会。大会开幕之前,来自各地的老年人团队举着旗帜,汇聚到大厅,表达各种诉求,讨论推迟退休年龄好不好、养老院虐待老人该怎么办等。
周仰在英国读的是报道摄影专业,准备毕业作品时,她自然想到用影像探讨“衰老”这个话题。她把其中一组照片取名为《如何变老》。她期待的老年生活,像哲学家伯纳德·罗素所写的:“人最后就像小河进入大海一样,非常平静,没有痛苦。”
在伦敦一幢老年公寓,她找到许多合适的拍摄对象。然而,若准备不充分,很容易就会扑空。因为,每位老人的生活内容都排得满满当当,有的经营玩具店,有的书架上贴满了待做事项的便签条。周仰必须提前约好访谈时间。
一位老太太90多岁了,曾是BBC(英国广播公司)有名的演员。她不再出镜演出,但还会做很多配音工作。她说:“只要BBC打电话说‘我们来接你了’,我就会立刻跳上车,因为我随时准备去接受新的冒险。”
周仰准备了一系列问题,其中最关心的问题是他们是否害怕老去。86岁的玛格丽特说:“恐惧不能改变变老的事实,不如把精力投入更有价值的事。”
一名76岁的老人选择去读大学。她说,年龄意味着智慧,岁月让她意识到真正重要的东西,也让她更能享受生活。看着身边年轻人为了文凭和工作而读书,终日惶惶不安,她感叹,他们忽视了教育的意义。
88岁仍在工作的精神科医生告诉周仰,年龄让她更容易获得别人的信任,人们普遍对年轻人有质疑,更愿意对老年人打开心扉……
以上都是周仰从未想到的状况,原来老去可以是一件好事。
跟随他们优雅地老去
回国后,周仰进入上海外国语大学新闻学院,成为外聘摄影课程教师。没课时,她就逛上海的日托中心、老年大学、公园、咖啡馆和酒吧,访谈了更多老人。
上海是中国老龄化程度最高的城市之一,当地老人的生态也非常多样。周仰关注老年生活的项目受到腾讯“谷雨”计划的支持。2017年重阳节,该内容在“活着”栏目发布。
调研中,周仰发现,很多人在退休后找到了真正的乐趣。比如80岁的邵津骅,年轻时是船舶工程师,如今不能造大轮船了,便改造船模。所有材料都是他自己做的,包括马达。天气晴好时,他会去公园小河里放船模。
85岁的顾如梅,大家闺秀,因一些变故,当了女工。她一直喜欢文艺,退休后就报了老年大学写作班,然后写了自传出版,记录了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据说现在每个星期,她还会在家里办写作沙龙。
肖星伟一辈子都在设计布料。退休后,他捡起了荒废几十年的油画、国画,剩下的时间要为自己而画。
也有不少人退而不休。94岁的指挥家曹鹏说,退休后能更能投入音乐中了,而之前必须做些行政工作。他目前是上海城市交响乐团的指挥,也致力于“天使之音”沙龙,用音乐帮助自闭症儿童。不久前,曹鹏带领乐团在意大利演出,归国时航班延误,他们便在罗马机场快闪演出,演奏的是《我的祖国》。这段视频走红网络,曹老师成了红人。曹鹏保持年轻的秘诀就是“和年轻人在一起,和家人在一起,和音乐在一起”。
77岁的配音演员曹雷,工作繁忙,周仰等了半年,才有机会去拍照。曹雷不理解很多人早早退休的愿望,她觉得时间得花在有意义的事上。
完成几个拍摄项目后,周仰对老年人的状态有了更多了解。她觉得,媒体对老年群体的描述走向了两个极端,要么是“贫困”“留守”的苦情报道,要么是七八十岁还在跑马拉松、做极限运动的特例。真正占大多数、日常的情况,却鲜少呈现。
而她不打算给出结论,告诉大家年老时应该如何,而是给出各种可能性。她只希望和她一样的年轻人看过之后,能减少一些对于老去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