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存信 百年老站守望者
2018-08-16胡静刘锦鑫
| 文 · 本刊记者 胡静 实习记者 刘锦鑫
车站站台前,列车进站出站,站长杨存信立正敬礼,如67年前他的父亲杨宝华一样守护于此。一座百年老站,凝结了杨宝华和杨存信父子两代铁路人的青春年华。
杨存信(左一)组织职工学习演练操作规范 摄影:赵寿民
提起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习近平总书记曾沉痛地说:“我经常看中国近代的一些史料,一看到落后挨打的悲惨场景就痛彻肺腑!”有一条铁路见证了这样一段屈辱伤痛的历史,未来,它更将见证民族复兴梦想实现的光荣与辉煌。它一头连着历史,一头连着未来,这就是北京到张家口170多公里长的京张线。
老京张线,建成于1909年,是中国人在积贫积弱中奋起,自主勘测、设计、施工、管理的第一条干线铁路;新京张线,也就是京张高铁,已于2016年3月29日正式开工,在老京张线建成110周年的2019年,将实现全线通车。作为世界上第一条设计时速350公里有砟轨道高速铁路,京张高铁建成后不仅会使两地运行时间由3个多小时缩短到1小时之内,更将为2022年北京冬奥会的成功举办,提供精彩、非凡、卓越的交通保障。
千年古道,百年铁龙,不变的交叉,凝结着国人智慧的人字形铁轨静静地躺在那里,诉说着历史的变迁。作为新旧京张线的仅存的见证者,青龙桥火车站依然静静地等待着每一列火车的到达与离开,一如百年以前,风雨不变。
车站站台前,列车进站出站,站长杨存信立正敬礼,一如67年前他的父亲杨宝华一样。一座百年老站,凝结了杨宝华和杨存信父子两代铁路人的青春年华。
一座青龙桥 两代铁路情
如果不乘坐火车或是不刻意寻找,你很难在崇山峻岭中找到青龙桥这座百年车站,就是在这样幽静,略显孤僻的小站,杨宝华、杨存信父子守护着这座车站,一干就是60余年,书写了一段不凡的传奇。
1951年,杨存信的父亲杨宝华由北京列车段调到青龙桥站任站务工。杨存信至今仍清晰地记得父亲给他讲述的第一天到青龙桥车站上班的经历。他父亲杨宝华刚来车站时刚入冬,宿舍里面有3张床,只有靠门边的床是空的,离炉子最远。当天值班的调车员是岔道村的康大爷,他看到衣衫单薄的杨宝华,扔过来一件大衣,嘱咐着:“晚上冷,睡觉用得上。”第二天早晨,杨宝华一瞅地上,从门缝飘进来的雪还没来得及化,形成一道白印。“真冷啊!”这是青龙桥火车站给杨家人的第一印象。
那时候,夜间的信号灯还是烧煤油的,杨宝华的工作就是要保证这信号灯永远明亮。不管是夏天遇到雷鸣电闪,还是冬天赶上风雪交加,他每天都要准时爬上高高的信号灯杆子,将油满火旺的信号灯挂上杆头。那时没有交通工具,为了买煤油,他还要步行去30公里外的延庆县城,往返一趟就要走上一天。虽然条件艰苦,但杨宝华对待工作从来都是任劳任怨,毫无怨言。从站务工做起的他,历经扳道员、助理值班员、值班员等工作,兢兢业业在青龙桥工作了31年,在迎来送往火车的日日夜夜中一直干到1982年退休。
1982年,20岁的杨存信,接过了父亲手中的信号旗,成为了青龙桥火车站的扳道员,3年扳道员,3年值班员助理,3年值班员。1991年,他成为这座百年老站的站长,并且和父亲一样,成为一名共产党员。
每天上班前,杨宝华总叮嘱儿子:注意安全。杨存信嘴上应着,心里嘀咕:“家和站这么近,能有什么事,老爷子还真嗦。”一次,列车晚点,杨存信回家晚了,他父亲劈头就问,“车站有事吗?”看着父亲那急切的神情,杨存信一下子明白了,他惦记的是车站的安全,青龙桥这个深山里的小站在父亲的心里甚至比他这个儿子还要重要。
杨存信继承了父亲的谨慎和认真。虽然现在小站已经没有了客运和货运的任务,列车停靠只是技术停车,但杨存信不敢疏忽,夜间巡视,检查护栏……每项工作,他都一丝不苟。因为他深知自己身上的责任,更不敢辜负自己父亲的期待。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青龙桥车站建成于1908年,至今已运行了110年,父子俩在此已经守护了67年。
默默坚守 传承百年老站传奇
青龙桥站,对于杨存信来说,与其说是工作单位,不如说更像是自己的家,因为他不仅出生在车站,50余年来更是一直生活在这里。
小时候,杨存信的家和青龙桥火车站就隔着一条小路,“小时候每天早上都是被火车汽笛声叫醒的,父亲忙的时候就让我坐在值班室的椅子上。”他从小就看着父亲和站上的叔叔们接发车、扳道岔、打旗语,接父亲班的时候,他都可以不用人教自己就会。
到了现在,你随手指到一个标识、一个物件甚至栏杆,他都能如数家珍,将其历史讲解得一清二楚,已经成为了京张铁路和青龙桥车站的一张“活地图”。
不过对于眼下的这一切,年轻时的杨存信其实并不十分喜爱,他最初并没有像现在这样设计自己的人生,他坦言,“一个不到20岁的年轻人,总在山里憋着,也有模模糊糊的期待,希望能到城里工作,愿望是进工厂当一名普通工人。后来接父亲班到青龙桥车站做了扳道工,最开始我并不是特别喜欢。我父亲干了一辈子铁路工,我对这个工作太了解了,行车工作是比较艰苦的,老是倒班,夜班整宿不能休息,在过去车站联系都是单线联系,满桌子的都是电话,最多时能达到17部,精神要高度集中,一来电话你就得分辨出来是哪部响,工作比较枯燥,还总要做重复工作。”用杨存信的话来说,只有当了铁路人,你才能体会什么是寂寞和孤独,这与年轻人的希望多少有些相悖。
但为人踏实、肯干的杨存信并没有迷失在最初的失望中,相反在车站越干越勇、技术也越来越精纯,尤其是当他了解到了青龙桥车站厚重的历史文化,和詹天佑的辉煌一生后,深深地被车站背后的历史所吸引,为詹天佑的精神所折服。
“视公事为家事”是詹天佑当年对员工的教诲。把平凡的工作认真做下去,这是父亲当年的嘱托,也成了杨存信多年来工作生活的座右铭。对他来说,默默坚守岗位,奉献毕生力量便是对“詹天佑精神”最好的诠释。
青龙桥车站站房外的广场上巍然屹立着詹天佑铜像,是1922年民国政府为纪念詹天佑立起的,碑文“詹公天佑之象”则由时任总统徐世昌亲笔书写。杨存信说,自己爱上这里,就是从给过往旅客讲解这碑文开始的。
有一次,一位旅客指着詹天佑铜像下的小字,疑惑道:“‘象’字是不是写错了?应该是‘像’吧。百年老站还有错别字?”杨存信一下子被问住了,很是尴尬。
孙明经先生之子孙健三把老照片送交车站
杨存信父亲杨宝华曾用工作证
杨存信日常工作
2018年4月10日,杨存信送别最后一列普速列车
杨存信是个很执著的人,为了搞清“像”“象”之别,他多方打听请教了很多学者,终于从詹天佑嫡孙詹同济先生那里得到答案,詹同济解释说,该铜像没有经过任何艺术加工,“以求见象如见人”,是代表詹公真实原貌的意思, 是“象”而不是“像”。
“老站的故事可真多,我有责任把这些故事告诉更多的人。”杨存信寻思着,再没生过离开的念头。
杨存信总算能答得上这个问题了,但像这样的事可不只这一件。居庸关车站站长在巡查铁路设备时,发现在路基旁边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一些符号,由横横竖竖的短道子组成,看不出是什么意思。杨存信第二天到了现场发现,这石碑上符号的形状和尺寸好像在孙明经拍摄的京张铁路老照片里见到过。于是杨存信当时决定把那几块石碑搬回青龙桥车站。
到车站后,杨存信想弄明白这是什么,一位铁路迷给他解开了“密码”,告诉他这是“苏州码子”。于是他根据这条线索,请教了铁道科学院的张辉,终于证实这石碑的确是“苏州码子”。“苏州码子”,起源于宋代,是中国明清两代和民国时期民间的商业数字。在阿拉伯数字还没普及的年月,詹天佑把这种传统的中国符号立在铁道旁,用来标注长度、高度以及公里数。汉字“上”“下”或“平”表示坡道类型。同时期外国人修建的铁路,则是用阿拉伯数字标示。“这‘码子’再一次证明,京张铁路是咱们中国人修的。”杨存信自豪地说。
车站院内的护栏看起来与普通护栏无异,但这些铁栏杆是1909年在京张铁路上使用的马莱型蒸汽机车的大、小烟管,由南口机务段检修车间1948年焊接而成。后院廊下,有三根是分别铸造于1898年比利时、1905年英国和1915年美国田纳西的钢轨,旁边的人工道岔、油灯座、铁轨做成的报车器等都是珍贵的百年文物,是站里的宝贝。
说起站上的文物,杨存信总是滔滔不绝。而关于这根1898年的钢轨还有着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京张铁路修建于1905年,那青龙桥为什么会有1898年的钢轨呢?起初这个问题也困扰着杨存信,不过他在咨询了詹同济先生后得到了解答,原来在詹天佑日记中记录着,由于当时修路资金短缺,京张铁路上除正线外的其他线路所使用的钢轨,均为关内外铁路上的旧轨。这根钢轨1898年产于比利时,曾使用于京奉铁路。钢轨上标注的英文“I.C.R”意思为“官办中国北洋铁路”。
消息不胫而走,国家博物馆的一位工作人员知道后想向杨存信征集这根钢轨,把钢轨收藏在国家博物馆。对此杨存信向国家博物馆工作人员说明了自己的看法,“钢轨只有和铁路相结合才能体现它自身的价值,这根钢轨先是在京奉铁路上用,第二站来到我们京张铁路,如果它存放在国博,一般来说只会在这根钢轨前树立一块标牌,告诉世人这是一根1898年的钢轨用在京张铁路上而已,而观众多半可能一扫而过。而它要存放在我们车站那却完全不一样,它能和我们车站完美地融合,让来此的游客感受到中国的铁路文化,真正接触到那段车站历史,增加我们车站整体的历史厚重感。”杨存信的真诚打动了国家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最终放弃了征集的想法,他也希望这根钢轨能在车站永久保留下去,为车站的宣传作出一份贡献。
守护的不止是车站还有历史
事实上,这么多年来,杨存信工作之余,一直致力于青龙桥文化的挖掘和宣传。他既是这里的站长,也成了一名青龙桥乃至京张铁路的“史学家”,除了铁路行车知识,他的肚子里装满了京张铁路和青龙桥站的历史,成为了车站历史的守护者。
老站房后有间陈列室,里面挂着许多幅老照片,还陈列着杨存信收集到青龙桥车站从“七七事变”到抗战胜利的历史资料,每一张照片,每一段文字杨存信都能滔滔不绝地讲出一段故事。
“这张照片是孙明经老先生在1937年‘七七事变’前夕,到青龙桥车站拍摄的。拍摄完不久,战争就爆发了,因此特别有纪念意义。”杨存信说,一次偶然机会,他在一本孙明经写的书上看到这张老照片,于是辗转联系到孙明经的后人,这张老照片历经半个多世纪后,终于回到了青龙桥站。
保护老站文化,杨存信一直在路上。2017年10月,杨存信得知一位抗战老兵曾在青龙桥车站接受日本投降,他特意联系到老兵童玉才,亲自到老兵家里进行了慰问,向老兵请教了投降的经过,并将老人的日记带回到车站永久收藏。
“我想守着老站,把这些故事保存好,让故事流传下去。”杨存信真诚地说道。
百年老车站遇见未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青龙桥站的文物价值早已超越了它的使用价值。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车站参观,聆听杨存信讲述“中国铁路之父”詹天佑和车站的故事。说起这些文物,杨存信如数家珍:“我想在这之前很少有人提这个东西,也不知道这个东西,我想这就是中国历史文化的一部分吧。”
100多年前,中国铁路工程师詹天佑带领设计和施工团队,克服种种困难,修建了首条由中国人自行筹资、设计、施工和管理的干线铁路——京张铁路。这条铁路打破了西方列强对中国铁路的垄断,让西方“中国能修京张铁路的人还没出生”的叫嚣成为笑柄,开启了中国铁路建设的新纪元。而詹天佑“自力更生、发愤图强、不怕困难、艰苦奋斗”的精神,也一直鼓舞着中国一代又一代的铁路人。
站在象征着青龙桥特殊地理位置的万里长城与京张铁路线路交汇点的纪念柱前,杨存信说,这个纪念柱俯看像中国的“中”字,而嵌入其中的铁轨断面是个“工”字,代表着中国工人也代表着铁路工人。杨存信一边抚摸着纪念柱,一边感慨万千,长城代表着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铁路则代表着西方的工业文化,百年前,东西方文化在此处融合。“下一步,象征中国经济腾飞的新智能京张高铁将在青龙桥的‘人’字线下方实现立体交汇,这是又一次百年历史与现代工业文明的碰撞。而新京张高铁贯通后,则会在‘人’上加一漂亮‘横’, 从而让百年前的‘人’字坡完成百年后的‘大’飞跃。”
从当年的蒸汽机车到曾经的内燃机车,再到如今高速动车,杨存信见证了科技的进步和历史的巨变。杨存信说:“今后的京张铁路有一段将从青龙桥车站穿过,这又是一次科技的跨越,这个车站拥有百年历史,更凝聚了中国人的聪明才智。”
再过4年,杨存信将从青龙桥火车站退休,而当他退休时,也正是新的京张铁路正式运营的时候。说起退休前的工作,他说:“首先要保证安全,这是我最重要的工作和任务,其次我还要继续努力挖掘我们车站的历史文化和故事,让后人更好地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