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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谈“第一部《中国音乐史》”

2018-08-15吴昊

人民音乐 2018年5期
关键词:雅乐讲义音乐史

叶伯和著《中国音乐史》,在2015年之前被学界广泛认为是近代中国于音乐史学科的“开山之作”。2015年5月,丁纪园先生相关学术成果的①发表似乎动摇了对“第一部《中国音乐史》”的已有认知。文章指出,顾梅羹先生所撰《中国音乐史》于1920年初春由山西育才馆②石印线装成书,应为20世纪编著最早的中国音乐史著作。这一发现随即引发诸多关注,在音乐史学界乃至整个音乐学界产生了一定影响。③

本人受导师陈荃有编审指引,利用地域优势对顾梅羹先生所撰《中国音乐史》、山西育才馆、国民师范学校相关史情史料展开搜寻和探访。通过对已有史料的整理、归纳及研习,笔者想从对顾梅羹先生赴晋任教时间的考证与梳理入手,就第一部《中国音乐史》的归属问题谈谈自己的认识。

一、关于顾梅羹先生赴晋任教时间

顾著《中国音樂史》一书,乃顾梅羹先生为20世纪上半叶设立于太原的雅乐专修科所撰课程讲义,若要寻得其成书的具体时间,需首先明确顾先生任教山西育才馆及国民师范学校雅乐科的时间。而在目前的相关资料中,关于顾梅羹受聘育才馆即赴晋任教的时间说法不一,大致围绕在1919年至1921年间。

根据笔者已搜集的资料,时任山西育才馆教务主任张鸿藻在《山西育才馆雅乐讲义序》中所言,1921年夏其应阎锡山所召任育才馆教务长,偶然与阎锡山谈及雅乐:“孰意频年所忧者,兼座久已忧之。”④阎锡山亟谋振兴雅乐,命时任育才馆馆长的赵戴文特开雅乐专科,欲普及推广雅乐:“聘浏阳杨君树森主其事,更延彭、顾、沈、潘诸君襄教,自去秋迄今夏,凡八阅月,速成师范一班。”⑤并在其1922年5月为育才馆雅乐科第一期毕业生所撰同学录的序言中再次提及于“辛酉夏……余因荐杨,即在馆附设雅乐一部,并聘彭、顾、沈、潘诸君襄教,开师范速成一班,意图推广,以八阅月为期,考录选送,计五十一人,雍容一堂”。⑥据此资料,以1922年5月为据向前推算“八阅月”,可知育才馆雅乐科建立并开始招生时间应为1921年9月中旬左右。由此,顾梅羹先生赴晋任教雅乐科的时间亦应在1921年夏季至秋季之间方顺乎常理。而《查阜西琴学文萃》一书中,亦提到顾梅羹被招鉴芬推荐往山西育才馆任古乐教师的时间在民国十年(1921年);顾先生在山西除教授古琴外,并写有中国音乐史讲义。⑦上述资料,或来自于育才馆相关历史亲历者的叙述,或为顾先生旧识的记录,应是可信的。

关于顾梅羹先生于1919年前往山西任教这一说法,丁纪园先生提出了较为详实的史料佐证:一是根据顾梅羹先生口述回忆;一是依据时任山西省陆军审判处长孙净尘在《元音琴社回忆录》中对育才馆及其任课教师情况的描述:

缘民国七年,以论画而识南海布衣招学庵,以言诗而识侠仙傅雯绮……复言之当道,以顾(此处指顾卓群,笔者注)为琴社主讲,并担任自省堂鼓琴。因此又得与顾君识,立琴社之名为元音……次年,当道谋振兴雅乐,顾君与张公芹荪,推荐吉安彭君祉卿、浏阳杨君友三、杭县沈君伯重、并顾侄梅羹,由长沙相偕莅晋,济济一堂,育才馆设雅乐班,有志复古者,争先恐后,投入肄习。⑧

孙净尘曾多次组织并参与元音琴社琴会,与顾先生等人亦为好友,其所撰《元音琴社回忆录》刊载于《今虞琴刊》,是研究山西育才馆相关音乐活动及山西琴人琴事较为重要的历史资料。但在这段史料中,关于育才馆开设雅乐科及顾梅羹先生赴晋的时间描述较为模糊:文中“次年”是指“民国七年”还是“立琴社于元音”(元音琴社成立时间为1920年春)的“次年”?若为元音琴社成立的次年(即1921年),则与前文中三段史料所述相符,⑨但这也仅为笔者在已有信息基础之上结合相关史料所进行的初步推测。至于上述几段史料相互矛盾之处,因尚无旁证材料予以明确辨析,亦不好妄加评断,只能暂且存疑。另外,孙净尘先生的《元音琴社回忆录》在现有研究成果中被多次参考引用,其中时间指向的不明确,应也是造成对顾先生赴晋任教时间说法不同的原因之一。

综上所述,虽有疑虑及材料欠缺之处,但根据目前所掌握的多重信息,仍可以基本明确,顾先生赴晋受聘育才馆雅乐科的时间在1921年。

二、顾著《中国音乐史》成书时间

有关上述史事,明确“中国音乐史”课程的开设时间以及顾著《中国音乐史》一书究竟是作为山西育才馆雅乐科讲义、国民师范的课程讲义还是两所学校的共用教材。此对于其成书时间的判断是非常重要的。

根据笔者所发现的《山西育才馆雅乐讲义序》(六辑)和《重编雅乐讲义序》两份史料可知:1921年秋季,育才馆开设雅乐专修科时,因事属创始,并没有现成课本或专门书籍以供教学使用,“一切皆须以平时所学者编成之”⑩;杨树森等人多依据湖南浏阳祭孔音乐创制人邱氏之学说,另旁参有关于礼乐诸书,“曰乐理、曰礼制、曰乐谱、曰礼乐图考、曰琴学、琴歌、琴谱,以逮中西乐之比较,都十余万言”{11},在第一期学生毕业之时,将余稿装订,共为五卷,为初编《山西育才馆雅乐专修科讲义》。而此中没有出现“中国音乐史”字样,有可能说明在1921年秋季至1922年夏季的第一期育才馆雅乐班的教学,尚没有开设中国音乐史这一课程。作为课堂讲义的顾著《中国音乐史》一书,自然也就不会成书于此时。至1922年5月第一期学生毕业后,育才馆雅乐专修科迁入山西省立国民师范学校,设立一年制初级雅乐专修科,同年7月发布招生简章,招收学生40名,并设立雅乐研进社,以期普及雅乐。{12}因初编《雅乐讲义》“且编且习,急就成章”{13},为国民师范雅乐科教学及向社会推广普及雅乐之需求,杨树森、彭祉卿与顾梅羹在原有基础之上重新考订编撰《雅乐讲义》:

寝古馈今、釐正详明,较前尤进,中分乐理、乐章、诗歌、礼制、佾舞、礼器图考、乐器图考、音乐史、琴学概要、歌曲练习法暨琴歌、琴谱、瑟谱共十三门,定为圣、义、仁、智、中、和六卷……

在此套重编讲义中出现的“音乐史”字样,说明雅乐科在迁入国民师范学校后,所教科目中才加入音乐史一科。如果这里的“音乐史”所指为顾梅羹先生教授的“中国音乐史”,参照第一期学生毕业时间及国民师范雅乐科新生入校时间,再根据目前所发现顾著《中国音乐史》扉页上所盖“山西省立国民师范”字样的长方形朱印来看,{14}《中国音乐史》应为国民师范雅乐专修科的课堂讲义。那么,其成书时间应该在1922年8月20日国师雅乐科新生入校之后。{15}如此,相较于1922年10月10日出版的叶伯和著《中国音乐史》(上)而言,顾梅羹先生的《中国音乐史》一书,仍有可能如丁纪园先生所说,为目前所发现的20世纪成书最早的中国音乐史专著。

另存疑惑的是,根据现存《山西育才馆雅乐专修科讲义》的目录及内容与《重编雅乐讲义序》中所述对比,其应该为初编《雅乐讲义》,在查阜西先生编撰的《存见古琴曲谱辑览》一书中,还提到了《山西国民师范雅乐讲义》,并言明其材料内容与《山西育才馆雅乐专修科讲义》相同,为彭祉卿和顾梅羹于民国十一年(1922年)辑撰。根据这一信息,笔者翻阅了现存《山西国民师范雅乐讲义》,其书封面出现“癸亥”字样,内侧标注“山西国民师范学校雅乐科印”,首页是由张鸿藻所撰《重编雅乐讲义序》,{16}并在文章结尾处言明此序为“癸亥仲夏长沙张鸿藻序于山西育才馆华阳顾焘书”。《重编雅乐讲义序》记载,新编讲义分为“乐理、琴学概要、歌曲练习法、中西乐律比较、中国音乐史、乐器图考、礼器图考、礼制、佾舞、乐章、诗歌、琴歌、琴谱、瑟谱”共计十四门,“本周礼大司乐乐德教国子之义”定为“中”“和”“祗”“庸”“孝”“友”六卷(此处材料与《大孤文集》中收录的张鸿藻《重编雅乐讲义序》{17}内容有所出入,根据与现存《国民师范雅乐讲义》比对,《国民师范雅乐讲义》中所载《重编雅乐讲义序》更为准确,笔者注),此套讲义主要编撰者为杨树森、彭祉卿、顾梅羹三人。

根据上文所述,重新修订编撰的《雅乐讲义》即为《国民师范雅乐讲义》,主要应用于国民师范的雅乐科,且成书并刊印出版的时间在1923年仲夏,其中“祗”部为顾梅羹著“中国音乐史”(现存《国民师范讲义》“中国音乐史”一部缺失,笔者注),已有史料似乎可以判断顾著《中国音乐史》一书的成书时间即在1923年仲夏。但自国师雅乐科成立且新生入学的1922年8月至《国民师范雅乐讲义》刊印出版的1923年仲夏,期间国师雅乐科的第一期学生已于1923年6月中旬毕业,{18}在这一个学期之中,学生学习雅乐不可能没有课堂讲义,又因除现存一套《国民师范雅乐讲义》和丁纪园先生所发现的顾著《中国音乐史》一册外,尚无其余版本加以比对,只能推测在国师雅乐科的开办及教学过程中,课程教材可能仍以初编《育才馆雅乐专修科讲义》为基础,同时以新加入的课程充实讲义,存在“且编且授”的情况。顾先生曾口述其所著《中国音乐史》是在任教“翌年初春即石印成书”{19}、后又经整理补充于1923年完成,但未能付梓,修改后的稿本毁于1937年的长沙大火,{20}如此陈述,顾著《中国音乐史》是在国师雅乐科开班授课前就已单独成书,还是作为讲义其中之一个部分?是成书出版之后收录讲义之中,还是与讲义同期出版?若修订版未能付梓,那么现存《国民师范雅乐讲义》目录中所呈示的“中国音乐史”又该如何解释,种种疑问,仍无明确证据指向加以解答。目前,只能根据已有信息,暂将其成书时间定于1922年至1923年仲夏之间。

三、两部《中国音乐史》之相关

再来回归至顾著、叶著两部史书文本自身,也有一些与上文所呈现史料相互矛盾之处。

顾梅羹先生在其《中国音乐史》结论中指出:

而醉心欧化者流,遂反变本加厉,一唯西乐是崇,凡中乐旧有之典章文物,则以为无一可取,诽谤诋毁,不遺余力。……须将中国以清音乐上之一切旧观念,尽行打消,再以科学哲学上之新眼光,观察审定,更须将西洋之时代,互相比较,如此弃取,始得谓之音乐史云云。呜呼!此君之言,不但不知中国音乐之本义,且于史字之义,亦昧之也。{21}

而叶伯和著《中国音乐史》总序中提到:

我们现在要把以前的一切旧观念都打消,再用一幅哲学的、科学的、新眼光来观察他、审定他,要从这样弃取的,才算得音乐史……并且现在著书,还要用西洋的时代来比较,才能互相参考证明。{22}

将两段材料对比,其中相似之处不言而喻,似乎顾梅羹所云“此君之言”是在指向叶伯和先生之言论。如果真是如此,那么顾先生在著书时叶著《中国音乐史》是否已经出版?如此一来,顾著还有可能成为20世纪最早《中国音乐史》吗?但书著中的言论也不排除顾先生是在别处听得叶先生此言论而写入书中的可能性。故此仍然存疑。

不可否认的是,上述多段史料皆可证明顾先生所著《中国音乐史》的成书时间在1922—1923年间。至于该著推出的具体月份,或是否为20世纪编著最早的中国音乐史著作,因其课堂讲义之属性及未得以公开出版之局限,又暂无有力旁证,只能将现存的种种遗憾和疑点留待日后解决。

结 语

顾梅羹先生所撰《中国音乐史》一书,是目前所发现的除叶伯和《中国音乐史》外的另部可能于1922年推出的中国音乐通史著述。虽未实现大规模公开刊印,但也在特定区域内形成实际传播并产生一定影响。{23}通过与叶著相比较,可以考察在同一时期内,因作者学识背景、师承关系之差异,受地方政策及办学主张之导向、地域历史文化之影响而产生的中国音乐史著,在研究视角、撰写方式、内容传授、史料选择等方面所具有的自身特点。进而深入发掘其背后所蕴含的学术观念、治史方式和时代思维,观照20世纪上半叶中国音乐史学科发端所呈现的诸多历史细节及现象,完善中国音乐史学科的基础史料建设,以期更为全面和客观地了解近代以来中国音乐史学学科建构、发展及学术史研究的基本面貌。

中国音乐史学是研究近代音乐学术史之“嚆矢”,顾梅羹著《中国音乐史》,作为近代早期音乐学术成果之一,代表了中国音乐史学学科及中国音乐学术的发展。它曾因种种原因被淹没于历史尘埃之中,如今“重见天日”,不仅丰富了学术史的研究,也充实了现有的理论成果。而对其在近代音乐学术史发展进程中的历史定位及学术影响的重新观照与审视,也将在中国音乐学术史的研究中引发新的思考。

正如音乐史家孙继南所云:“‘史料不等同于‘资料。亦即‘资料在未经考证前,一般不能作为严格意义的‘史料,它需要有一个先‘疑、后‘考、再‘信的过程。考证之初,多出于怀疑;考证翔实,方具可证性,用之于史学研究,才会有‘信史产生。”{24}笔者撰文于此,并非妄议“第一部《中国音乐史》”之所属,只是将近两年史料发掘之所获,且与现有成果相互矛盾、存疑之处呈示于众,求教于学界前辈及同仁,以祈求历史之真相。同时,感谢在资料收集过程中相关单位工作人员的帮助。最后致敬丁纪园先生史海钩沉,使一本重要的中国音乐史学著作及其历史价值得以重现。

① 丁纪园《沉渊之珠 开山之作——顾梅羹〈中国音乐史〉的发现经过及内容介绍》,《音乐研究》2015年第3期,第5—11页。

② 育才馆成立于1918年1月5日,是阎锡山在山西太原创办的行政人才教育培训基地,意在以“培养专门学校毕业人才,以适应行政及社会事业之用”。该机构“招收专门学术试验所录取之学生,训练新人,推行新政,其后山西行政及经济建设,即以其为骨干,各机关主官及重要职员,多为育才馆所训练者。”引自阎伯川先生纪念会编《民国阎伯川先生锡山年谱长编初稿》(一),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251页。

③ 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编《音乐学的历史与现状》,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6年版,第94页。刘创主编《音乐之美 音乐艺术鉴赏》,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3页。孙晓辉《中国古代音乐史学研究的两极延展》,《人民音乐》2017年第7期,第61页。

④{5}{10} 张鸿藻《大孤文集》,太原:山西范华印刷厂铅印本1924年版,第20页。

⑥ 張鸿藻《育才馆雅乐同学录》,太原:育才馆雅乐专修科印1922年

版,第1—2页。

⑦ 黄旭东、伊鸿书、程源敏、查克承编《査阜西琴学文萃》,杭州:中国

美术学院出版社1995年版,第27页。

⑧ 孙净尘《元音琴社回忆录》,载《今虞琴刊》,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

社2009年版,第21—22页。

⑨ 笔者在《20世纪上半叶地方音乐文献发掘与传播困境思考——以顾梅羹〈中国音乐史〉一书的寻找为例》(载《音乐传播》2016年第1期,第76—82页)一文中,也曾参考引用此段史料。

{11} 同④,第20—21页。

{12} 《国民师校近闻种种》,《来复》1922年6月25日,208号,第6页。

{13}{17} 同④,第23页。

{14} 同{1},第6、11页。

{15}《山西国民师范、国师旧址革命活动纪念馆大事记(1919—1994年)》,载《文物季刊:山西国民师范旧址革命活动纪念馆专刊》,

1995年增刊,第101页。

{16} 杨树森《国民师范雅乐讲义》,太原:山西国民师范雅乐科印1923

年版,第1页。

{18} 同{15},第102页。

{19} 同{1},第5页。

{20} 同{1},第7页。

{21} 同{1},第9—10页。

{22} 叶伯和《中国音乐史》(上),成都昌福公司1922年版,第4—5页。

{23} 吴昊《20世纪上半叶地方音乐文献发掘与传播困境思考——以顾梅羹〈中国音乐史〉一书的寻找为例,《音乐传播》2016年第1期,

第76—82页。

{24} 孙继南《音乐史料研究之疑、考、信——以弘一法师〈厦门市运动大会会歌〉版本考为例》,《中国音乐学》2013年第3期,第6页。

吴昊 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2015级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荣英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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