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该如何在网络上讨论性侵?
2018-08-15
编者按:对反性侵运动的关注和讨论,得益于社交媒体;但这些平台中也涌动着恶意、仇恨,以及污名化受害者的声音。在社交媒体时代,我们是否能够“趋利避害”,在线上讨论性侵议题时,终止其中的不公正?
去年四月的一天晚上,我和朋友们出去聚会,庆祝其中一个朋友的生日。我们有好几个礼拜没聚过了,那个晚上很美好。
聚会结束后,我搭上最后一趟地铁,赶回位于伦敦另一角的家。到站下车后,我还需要走十分钟才能到家。当我转过街角,离家越来越近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急促。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使我无法呼吸。我身后的那个人把我拽倒在地,不停地把我的头部砸向地面,直到我的脸开始流血。他接下来用脚踢我的背部和颈部,开始对我实行性侵。
每当我的头部撞向地面时,我都在想一个至今仍然让我觉得恐惧和后怕的问题: “难道这就是我生命结束的方式吗?”
几个小时后,我赤身裸体地到警察局报案。我身上的割伤和瘀青被拍了下来,当做法医证据。
几乎没有语言能够描述出当时我绝望的感受,脆弱、羞耻、痛苦和蒙受不公。之后的几周,我也饱受精神折磨,十分痛苦。为了把这些感觉具象化,转为我能理解并克服的东西,我决定使用对我而言最顺手的方法——把它们写下来。
致性侵者的一封信
开始,我把写作当成一种宣泄。我给施暴者写了封信,在信里我称他为“你”。 为了强调他的行为所带来的连锁反应, 我写道:“那天晚上你不仅仅侵犯了我。我是女儿,是朋友,是姐姐,学生,表姐,侄女,是邻居,我是在地铁站的咖啡馆里为每个人端上咖啡的服务生,所有和我有关联的人形成了我所在的团体。你侵犯了这个团体里的每一个人,你侵犯了我和团体成员誓死捍卫的一个真理,‘世上的好人远远比坏人多得多得多。”
我决定不能让这次意外摧毁我对我的团体和人类的信念。
我对施暴者说:“你侵犯了我。但是现在,我会继续我的生活。我所在的团体不会觉得走夜路回家不安全,我们仍旧会搭乘最后一班地铁回家,会独自一人走在街道上,因为我们不会把那种认为这样做就会把自己置于不安全的地方的想法深植脑中。当团体内的成员受到威胁时, 我们将像一支军队一样团结一致。这场仗,你不会赢。”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在牛津大学读书、准备考试,还在当地的学生报社工作。尽管有亲朋好友的支持和爱,那段时间我仍然感觉孤立无援,因为我不认识有类似经历的人。我看过新闻报道和统计数据,明白性侵很常见,但却从没听说过讲出自己经历的人。
于是,我决定把写给施暴者的信发表到学生报纸上,希望能过这种方式在牛津找到有相似经历和相同感受的人。信的末尾处,我呼吁其他人也写下她们的经历,并用 “不羞耻”当做话题标签,鼓励那些遭受性侵的幸存者能够不感到羞耻地讲出自己的故事,激励他们和我一同直面性侵。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仅仅过了一晚,这篇发表信迅速传开。不久。我就收到数百个故事,来自不同国家的女性和男性。我将这些故事发表在自己建立的网站上,而这个话题也从一个小小的标签发酵成了一场运动。
首位分享亲身经历的人是一位叫Nikki的女士, 她讲述自己在青少年期曾被生父性骚扰。有位来自荷兰的男士,告诉我他在伦敦约会时被对方强暴,当他报警时,却没有一个人把他的话当真。来自印度和南非的人在Facebook上私信我,询问如何将这场运动带到他们的家乡。一些朋友也向我敞开心扉,讲述她们的故事,这些事近则发生在几周前,远则在几年前,而我此前却对此一无所知。
人们因为集体抵抗性侵和反对完美受害者论(即“发生这样的事,是受害者有问题”的言论)的声音而充满力量。Olivia曾被自己所信赖的熟人性侵,她说:“我在这里看到很多人的故事, 如果有这么多人都能好好地向前走,那我也能。许多人的故事都激励着我,我希望有一天我也会和她们一样坚强。我坚信我会的。”
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开始通过推特参与“不羞耻”运动。我公开发表了致性侵者的信,它后来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全美媒体对这件事都有所报道。
媒体对于这封信的关注让我意识到,与以往不同的事正在发生。性侵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同其他的不公平事件一样都是媒体报道的热点。但这次运动中,视角完全颠覆了,报道的重点不再是某些惊人的故事,这些遭受性侵的人的声音冲在了媒体的前线,首次成为了故事的主力。这些受害者就在我们当中,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这些人曾经由于羞耻和恐惧沉默不语,创造了彼此孤立无援的状况。
他们先前所需要却没有的,是一个可以讲出自己故事的平台,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并不孤单,或者安抚他们绝不应当为自己的经历受到指责的平台,一个可以敞开来探讨如何减少针对性侵受害者的污名和羞辱的平台。
社交媒体时代,如何讨论性侵?
社交媒体作为传播工具,为社会变革的发生提供了宝贵资源。同时,人们表达悲愤的方式是在推特、脸书,或是微信、微博上发表评论,不论是火车晚点这样的小事,还是战争、种族屠杀、恐怖袭击等重大议题。
以这种方式做出回应的问题在于,这只是让我们自我感觉良好,但实际上什么也不会因此改变,因为在行动方面,我们什么也没做。
而且,这些回应有时候会将受害者的声音淹没,而他们才是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另一个让我担忧的点是,有些言论会导致更多的隔阂。人们迅速问责,希望以简单的方法解决复杂的问题。 一家英国小报刊登了我的信,配以这样的标题:“牛津大学的学生在网上发起羞辱性侵者的运动”。然而,这场运动从未打算羞辱任何人,它的初衷是让人们说出自己的故事,并让其他人倾听。
分裂性言论很快在推特上扩散,引发了更多不公正。有的人评论性侵者的种族或社会阶级,从而宣扬他们自身的偏见。有人甚至指责我捏造了这整个事件,称我是 “仇恨男性的女权主义者”。
我可以肯定, 这些人如果当着我的面肯定不会这样说, 但当他们躲在电脑屏幕后面、呆在自己家里,在社交媒体上发表言论时,就会忘记这是公众平台,会有其他人阅读他们的言论,并因此受到影响。
此外,我还十分担忧社交媒体上的言论轻易将性侵受害者描述为弱者,营造出一种失败感,制造出一道屏障,让其他人在遭受伤害后,难以看到状况改善的可能。
在遭遇性侵事件前, 我参加了在牛津举办的TEDx活动,观看了赛尔达·拉·格兰吉的演讲,她是纳尔逊·曼德拉的前任私人秘书。她讲了一个故事,深深触动了我:在曼德拉接受委任,开始介入体育事务调查后, 南非橄榄球联盟将其告上法庭。在法庭上,曼德拉走向南非橄榄球联盟的律师,同他们握手,并用他们的语言和他们交谈。当时赛尔达想抗议,她认为那些人让曼德拉身陷囹圄,不值得受到尊敬。
曼德拉告诉她:“永远不要让敌人决定战场在哪里。”
当时,我并没有真正理解这句话,但我感受到了它字里行间的力量,所以把它记到了本子上。后来,我不断思考这句话的意义。
复仇,或是向对你施加不公的人表达恨意,也许是人类面对不公正的本能,但如果我们希望将不公带来的负面影响转变为积极的社会变革,就需要打破常规。
如果我们让敌人来决定战场在哪里,就会制造二元对立,会让受害者成为有罪的失败者。我們决不能让我们的地盘——将我们互相连接、让我们互相支持的团体聚集地——变成象征着战败的耻辱之地。
让我们谨记常被互联网用户遗忘的一点, 那就是批判和羞辱之间的区别。让我们别忘了三思而言,尽管我们有面前的屏幕保护着自己。当我们在社交网络上发声时,不要淹没受害者的需求,要扩散他们的声音,从而让互联网成为一个就算说出自己真实的遭遇,也不会被当成另类看待的平台。
所有对抗不公的合理方法都响应了互联网建立时的初衷,那就是:互联,发声和联结。所有这些都寓意着使人们彼此聚集,而非疏远。
当你在字典里查阅“公正”一词的解释时,在“惩罚”、“法规”或“司法权威”等词汇的前面,你会看到“去维护正确的事”。
我想,这世上没有几件事比“正确的事”更能把人们聚集、联结在一起了。如果我们通过社交媒体去传达传播上述观点,互联网平台终能形成一个非常强大有力的公正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