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与雅斯贝尔斯:对战争与时代的思考
2018-08-15闪小春
闪小春
(同济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092)
战争是一个古老的话题,人类很早就开始思考为什么会有战争,20世纪发生的两次世界大战更是发人深省,弗洛伊德和雅斯贝尔斯紧扣时代议题对战争进行了深刻的剖析,并就人类的未来进行了探讨。弗洛伊德对时代与战争的思考主要体现在《对战争和死亡的时代思考》(1915)、《精神分析和战争神经症简介》(1919))、《关于战争神经症电击疗法的备忘录》(1920)、《文明及其缺憾》(1930)、《为什么会有战争》(1933)等论著当中,他的思考涉及了战争伦理、战争根源、群体心理、种族主义等重要议题,主要使用精神分析方法,从死本能的角度深度剖析战争的心理根源,从无意识的角度解释民众在战争中的狂热和麻木现象,本着精神分析批判怀疑和追求真理的精神,抨击政府在战争中道德沦丧的问题,从自恋和原罪的角度解析种族主义,并在低迷和悲观的时代氛围中仍寄希望于人的生本能与理智意识。雅斯贝尔斯对战争及生存的思考主要体现在《这个时代的精神状况》(1933)、《德国人的罪责问题》(1949)、《我们时代的理性与反理性》(1952)、《原子弹与人类的未来》(1958)等中,雅斯贝尔斯把战争与人的生存境况放在一起,在他看来,战争既是对此在的保护又是对此在的破坏,技术尤其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出现让人的生存境况变得更加艰难,在二战结束之后他率先开始反思德国的罪责问题,号召通过构建精神领域的自我意识来维持人的本真,在生存哲学的意识领域之外,他还致力于建立一个民主和自由的世界政治,建议通过世界范围之内的交往促进人类之间的理解,求同存异,和平共处。关于两人对战争与时代的思考,学界鲜有人从对照的角度进行分析,已有的一些对照研究多是关于两人的心理学和精神病理学的,实际上弗洛伊德和雅斯贝尔斯对此的思考既有可比较的基础,也有重大的研究价值。
弗洛伊德和雅斯贝尔斯均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这让他们更深刻地体会到了战争的危害。在战争期间,他们个人和家人均因犹太人的问题遭受过纳粹的迫害,人类彼此大规模的杀戮和伤害让他们不得不反思人性;两人在年少时均学习医学,后又都成为心理学家,虽未接受过正式的哲学学习,但都有一个从心理学到哲学的转变,因而他们对战争和时代的思考综合了多重的视角。仔细研读、分析和比较两人的思想可以发现,他们在时代背景、研究视角等方面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但在对战争伦理的批判、对种族主义的反思和对未来出路的探讨方面又有诸多趋同之处。
一、弗洛伊德与雅斯贝尔斯的差异
(一)时代背景的差异
弗洛伊德虽在晚年经历了纳粹上台和二战爆发,但对他影响较大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由奥匈帝国发起,受当时社会进化论和民族国家论的影响,弗洛伊德原本对自己衰落的祖国抱有复苏的渴望,但他很快发现了政府在战争中对人民的欺骗、愚弄和操控,由此开始思考战争伦理的议题。一战期间,一些军医为了让士兵尽快离开医院对他们采用电击疗法,战后部分士兵以虐待罪名将这些军医告上法庭,控告他们折磨士兵并导致一些士兵不堪忍受最终自杀,奥地利政府特意征求弗洛伊德的意见,弗洛伊德明确指出,士兵们在战争中出现的很多问题是心理问题,即战争神经症,应对其使用更人性化、可能需要花费更长时间的谈话治疗;[1]一战之后,根据《凡尔赛条约》成立的国际联盟在1931年号召国际知识分子进行交流,爱因斯坦选择与弗洛伊德就为什么会有战争开展讨论,弗洛伊德在这场交流之中将战争的根源追溯到死本能,而寄和平的希望于生本能。
雅斯贝尔斯虽然也经历了一战,但他在20世纪20—30年代的作品是关于医学和心理学的,《时代的精神状况》中虽涉及了一些政治环境问题,但未涉及当时最严重的种族主义和国家社会主义,纳粹当政期间他因为被迫害处于完全沉默状态,他的思考主要集中在二战之后。二战后,几乎全世界都在指责德国人的罪行,德国作为战败国被盟军托管,当时的德国人普遍对自己的民族特性有抵触和否定情绪,雅斯贝尔斯于1946年公开讨论德国人的罪责问题,提倡反思和忏悔;1945年美国在日本的广岛和长崎投掷原子弹,造成大量平民和军人伤亡,原子弹的使用虽然有助于战争的提前结束,但其杀伤性也足以给人类带来毁灭性的灾难,雅斯贝尔斯由此开始关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带来的存在危机;1946年丘吉尔的铁幕演说拉开了冷战的序幕,世界分为以美国、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为主的资本主义阵营和以苏联、华沙条约组织为主的社会主义阵营,两个阵营在政治、经济和军事等各方面展开激烈竞争,德国也因此分裂,雅斯贝尔斯在冷战的高峰期就现代政治的极权主义危机开始思考世界政治和世界哲学等议题。
(二)研究视角的差异
弗洛伊德在思考战争时的主要视角是精神分析,他的精神分析学说有两个基石理论:地形学说和结构学说,这两个学说可以说是一脉相承的关系。地形学说把人的心理活动分为三个层次:无意识、前意识和意识。其中,无意识的主要特征是非理性、非道德、非语言、非时间性等;意识是心理的表层,它与外部世界接触,需要调节无意识中那些被压抑的本能和欲望,让它以社会和文化接纳的方式呈现;前意识是指那些能够从无意识进入意识的部分。结构理论认为人格是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个部分组成。其中本我是最原始的部分,按照快乐原则行事;超我指人格中最文明最道德的部分,它代表良心、自我理想,遵循至善原则;自我代表理智与常识,处于本我与超我之间,按照现实原则行事,充当仲裁者、监督本我,适当满足,自我常需要使用防御机制。弗洛伊德在讨论战争中的民众心理时便是从无意识和意识的角度出发。在他看来,战争是一种群体行为,群体行为往往受集体无意识的驱使,一些从原始时代便累积在人类无意识中的行为通过战争爆发出来;在分析战争的起源和出路时,他从生本能和死本能出发,将战争的根源追溯到人的攻击和毁灭驱力,他认为如果人可以意识到这个部分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克制死本能的话,爱欲还是有可能获胜的;在探讨战争对士兵带来的心理创伤时他从心理冲突的角度出发,将士兵的问题(当时称为“炮弹休克”)定义为战争神经症;在分析民众的麻木杀戮时他从防御机制出发,在他看来,一个原始人在杀人之后还会懊悔,而这些士兵被号召去杀人时却显得如此无情,是因为他们使用了投射和分裂等机制。
雅斯贝尔斯的主要视角是存在哲学,他的哲学体系包括生存哲学和政治哲学,这也可以说是他早期和晚期哲学的区别。在他的生存哲学中,人是本体,哲学的根本问题便是要考察存在的意义,他认为,要考察人的存在及其意义,首先要考察人和周遭“大全”的关系。战争改变了人的现实境遇,让社会出现了前所未知的不安全感和威胁性,人的存在和自由受到了限制和伤害,现实成了此在斗争的场所,在这种状况中,人失去了自己的本真。面对这种边缘状况,雅斯贝尔斯认为,个人并不是无能为力的,他强调教育、教化和家庭等因素在创造生存的自我中的作用,希望个体能够构筑精神领域的自我意识来抵御政治领域的危险。在他看来,一个人的存在只有在与另一个存在相互交往时才是实在的,所谓自由便是通过真诚的相互交往实现其为真正的人。在雅斯贝尔斯的世界哲学中,首先他打破了以欧洲为中心的哲学,提出了中国、印度和欧洲三足鼎立的轴心时代,为东西方文明的共存和彼此关联提供了哲学基础,他承认文化的多样性和丰富性,为一切思想对话提供共同论坛。在他看来,原子弹技术的出现让人之恶更加膨胀,原子弹不仅给人的生存带来了良知、尊严和理性危机,它给现代政治也带来了极权主义危机,冷战便是最好的例证,极权主义让人的存在与和平的希望变得渺茫, 因此有必要针对时代的新形势思考一种新的结构,即建立一种世界哲学,一种世界秩序,一种世界政治,形成一个类似于联邦的共同体,排除战争,消除民族之间的绝对主权,实现持久和平。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由于所处时代背景的差异,弗洛伊德主要关注的是一战及一战后,而雅斯贝尔斯关注的主要是二战后;由于研究视角的不同,弗洛伊德的思考从微观层面直击人的心灵深处,深蕴有余但广度不够,而雅斯贝尔斯的思考从宏观层面思考人类的整体存在,系统实用但深度不足。然而,即使在这些差异之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他们对人的生存和精神状况的深切关注与担忧,两人对战争与时代的一些思考也存在着诸多相通之处,这些相通之处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他们都抨击政府不顾道德的战争伦理,提倡正义战争论;都对当时肆意横行的种族主义进行了剖析和否定;都在探讨未来的出路时寄希望于人类之间的情感连接和理智交往。
二、弗洛伊德与雅斯贝尔斯的趋同
(一)批判战争伦理
迈克尔·沃尔泽把战争伦理分为三类:现实主义、和平主义和正义战争论。现实主义者认为,战争与道德无关,战争中的任何暴行都是可以的,道德在战争中没有余地,法律也缄默无声;和平主义者反对任何形式的暴力抵抗,反对一切的战争,期望可以通过精神抵抗和感化最后解决问题;正义战争论是极端现实主义与和平主义者之间的一个中道,这种观点认为战争不能无限制地突破正义边界,要严格遵守战争的伦理制约。[2]从弗洛伊德和雅斯贝尔斯对战争期间政府伦理问题的批判来看,两人都属于正义战争论者。
对于现实主义的观点,弗洛伊德和雅斯贝尔斯均进行了批判。弗洛伊德对奥匈政府在战争中的道德沦丧表示了出奇的愤怒,“国家要求公民最大程度的顺从和牺牲,但与此同时,它对他们就像对付孩子那样,对消息和言论实行保密和审查……刻意撒谎和欺骗”[3]279;在他看来,即使是在战争时期,政府也不应该完全抛弃其应对内、对外和对敌当承担的道德义务,不应控制言论,肆意撕毁国际公约,无视伤员和医疗的诉求,不分平民和军人,不管私有财产。雅斯贝尔斯认为,如果国与国之间一旦废除了为防止战争所签订的各项条约,两国所拥有的权力就变成了暴力,他坚决否定出于贪婪欲望、麻木不仁和邪恶意志而进行的战争,他认为,这是一种对人权的蔑视、对人的尊严的玷污,同时非战斗人员包括妇女儿童也被迫卷入战争;对于现代政治生活中的隐蔽、审查和虚伪等,雅斯贝尔斯也持批判态度,他认为这是对自由和真理的否定和伤害。[4]
对于和平主义者采取的消极态度,弗洛伊德和雅斯贝尔斯均给予了否定。弗洛伊德将战争的深层根源追溯到人类的仇恨与毁灭的死本能之上,在他看来战争便是这种死本能的集体的、肆意的发泄;弗洛伊德认为,人类需要放下一些对人性和道德的幻想,不要再为“最先进的文明”的堕落而感叹唏嘘了,要现实地明白什么叫作“为和平而进行战争”[3]300。雅斯贝尔斯同样抨击和平主义者所采取的不抵抗主义,他认为其实质是粉饰太平和麻醉人民;他把战争理解为此在的保护界限,虽然政治力量试图避免战争,但是战争对于一切此在而言依然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因为在人种、性格、才能等方面的多样性,他认为战争无法终止,所以需要为战争做防护准备,即有必要为人类的生存自由而备战。
(二)反思种族主义
“一个讽刺就是,虽然种族主义是……一个残酷的现实,但是它完全是一种杜造。它没有任何基因或生理的基础。种族这个概念不仅是人为制造的,它还是一个很新的概念;但是,在它短暂的存在历史之中,就像其他多数的谎言和怪诞一样,它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伤害”[5]。
弗洛伊德和雅斯贝尔斯个人和家人均因犹太人的背景遭到纳粹的迫害。弗洛伊德自己是犹太人,在纳粹统治期间,他的书籍被焚毁,儿子马丁和女儿安娜曾被盖世太保带走并接受审讯,虽然他的一家在友人的帮助下逃往英国,但他的4个妹妹及其家属均遭受到纳粹杀害;雅斯贝尔斯自己不是犹太人,但因妻子是犹太人而被纳粹列入“国家公敌”,1933年他被逐出大学管理机构,1935年被迫放弃哲学系的领导职务,1937年被剥夺教授职位,1938年被禁止发表作品,在纳粹政权期间,雅斯贝尔斯的妻子的亲属中有30多人惨遭杀害。
在种族主义的问题上,弗洛伊德和雅斯贝尔斯除了有类似的个人遭遇之外,两人均从差异和罪疚的视角进行了剖析。
在弗洛伊德看来,反犹主义在欧洲能有如此悠久的历史是有深层心理动机的,那就是源于“细微差别的自恋”:一些细微的差异一方面满足了个体的自恋需要,同时又满足了对他人的敌意和攻击需要,“每当两个家庭联姻时,它们中的每一个都认为自己比另一个高贵或出身更好。就两个毗邻的城市来说,每一个是另一个最妒忌的对手;每一个小州都蔑视地看待其他的州”[6]。他指出,犹太人和欧洲的非犹太人在人种上没有本质的差异,但是他们固有的一些特点如反压迫性、重视文化活动等这些微小的差异却更容易遭到种族偏执狂的仇恨,这些人在把敌意和攻击投射在犹太人身上的同时也满足了对自己文明或民族的自恋。[7]300雅斯贝尔斯也从差异的角度来谈种族,在他看来,“民族并非刻意包括个别人的类概念,而是个别人与此相适应的‘类型概念’......仅仅是一种‘虚构物’,作为一个全体的民族是不存在的”[8]30,民族的分类本质上是一种集体思维,当一个民族被简化为一个统一主体时,整个民族会常因个别人的问题被轻易打上否定的烙印,民族偏见由此形成。雅斯贝尔斯追问,“当我们说犹太人犯下了十字架的受难之罪时,谁是犹太人?是当时一部分狂热的犹太宗教和政治份子联合罗马政权,一起导致了耶稣的受难,而非所有的犹太人”[9]35。数百年以来,这种类别的概念已经在民族之间种下了仇恨,纳粹政府在宣传中恶意地使用这种分类,错误地把人分成了优等的日耳曼人和劣等的犹太人,在这里就好像只有集体群体,人类不再存在了一样。
此外,弗洛伊德和雅斯贝尔斯均从罪疚的角度反思了种族主义。弗洛伊德将反犹分子对犹太人的深仇大恨与原始情景中的弑父之罪联系起来,在他看来,犹太教是父亲宗教,基督教是儿子宗教,儿子想杀死父亲取代他的位置;同时犹太人的割礼也很容易让反犹分子联想起儿时的阉割焦虑和恐惧,加上犹太人一直宣称自己是上帝的初生子和宠儿,其他民族对此有强烈的嫉妒,这些与原罪相关的嫉妒、竞争、杀害和罪疚已经根植到了民族的潜意识之中,这也是它在欧洲肆虐几百年的原因。[7]301雅斯贝尔斯从内部控告来反思和批判反犹者,他认为种族主义者首先犯了道德罪,“凡参与种族狂热者、凡靠欺骗制造敌人者、凡对自己所犯之罪闪烁其词者,均需要从道德上重新审视自己”[9]63。即使是那些没有主动参与迫害犹太人的人也犯了形而上学之罪,他说,“当我们的犹太朋友被拉走时,我们没有走上街头,我们没有发出呼喊直到自己也被毁灭……我们活着有罪”[9]66。当他的妻子要求他和自己脱离关系时,他说,如果他这么做的话,他的全部哲学将失去意义。
(三)探讨人类未来
弗洛伊德和雅斯贝尔斯在探讨战争的出路和人类的未来时虽然使用了不同的术语,但均将希望寄托于人类之间的情感联系和理性交往之上。
弗洛伊德在与爱因斯坦的信件往来中说道,“我们希望这两个因素,即文化态度(cultural attitude)和对未来战争结果的合理恐惧,可望在不久的将来能制止战争的进行……凡是能促进文明发展的事物都同时可用来反对战争”[7]236,而他所说的能过促进文明发展的一是理智,二是爱欲。弗洛伊德在分析人类在战争中的集体心理时曾尖锐指出,这些民众多处在一个初级思维程序(primary thinking process)之中,这个程序受无意识的控制,追求冲动和兴奋的释放,要驾驭这个部分需要依靠次级思维程序(secondary thinking process),这个程序以理智为核心,会根据现实协调个体和社会共同的需要,因而增加理智活动可以帮助人为了在现实中更好地生存去克制无意识的本能。爱欲,原是柏拉图的概念,它指的是一种充满了冲动、爱与美的力量,弗洛伊德借用这个概念拓展了他的性欲力比多的概念,爱欲又称生本能,它是一种寻求保存和联合的本能,是一切事物产生和发展的创造性力量;弗洛伊德认为,要避免战争,必须增强成员之间的力比多纽带(libido bond),让他们产生认同和受目的制约的爱的关系,这样人与人之间就可以建立起一种同类的情感联系,更容易理解和接纳差异,停止攻击和杀戮,将更多的能量用于爱和工作,构建更大的人类单位,创造更发达的文明。
雅斯贝尔斯认为,要实现永久和平,必须确立三个前提条件:终止极权主义、使自由具体化和实施作为至善政治理念的民主教育,而要实现这三个前提条件,需要依赖自明的理性和生存交往。雅斯贝尔斯认为,唯有理性的反思方能帮助人类真正克服过去,为未来的重建和新生带来可能。鉴于人类的多样性,差异必然存在,不同的文明之间还有语言、文化、习俗和宗教等各方面的障碍,但人类的共性在于自明的理性,理性是联结人与人、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的共同纽带,凭借理性这一共同的背景,人类方能在不同文明之间寻找共有的价值观,互相学习、相互借鉴,实现相互理解和合作。理性是交往的源泉,而交往是存在之路,是真理之路,自我之间、各民族之间、各国家之间、全球之间的交往,是建立国际秩序,构建和平的根本保证。在雅斯贝尔斯看来,交往可以让生存个体开放,既向自己开放也向对方开放,在这个开放的空间里人与人之间可以对话、辩论、理解和分享,但这种交往并非盲目和不分对象,它是一种清醒的“爱的斗争”,为自己和他人所进行的斗争,它不是一味地妥协和退让,但它是自由和平等的,是一种无暴力的和平斗争。[10]
三、 结语
通过以上比较可以看出,弗洛伊德和雅斯贝尔斯给我们提供了两种不同的视角,弗洛伊德提供的是精神分析的视角,偏向心理和微观层面,而雅斯贝尔斯提供的是存在主义的视角,偏向宏观和政治层面。但是两人都反对战争,抨击战争中不顾道德义务的行为,都反对将人简单地划分为种族并对其肆意攻击和伤害的种族主义,都希望人类共有的情感和理智能帮助人类求同存异、避免战争。21世纪和平和发展是世界的主要趋势,多元的价值观广泛传播,人们的和平意识也在不断提高,但是局部战争和民族冲突一直存在,911事件之后恐怖主义成了新的威胁,近年来种族主义在欧美也不断抬头;以经济全球化为核心,各国家、各民族、各地区在政治、军事、文化、科技、生活方式、意识形态等领域出现了多层次的交融、影响和渗透,但在全球化日益凸显的同时三大文明之间的竞争也愈演愈烈,受经济利益的驱使一些原来倡导全球化的国家甚至出现了“去全球化”的举动,如最近的川普当选和英国脱欧现象。因而,在今天重新思考弗洛伊德和雅斯贝尔斯的思想,借鉴和结合其中的闪光之处,对我们思考现时代的主要议题有重大的启发意义。
(一) 深刻理解战争,提升和平意识
弗洛伊德将战争的根源追溯到死本能,人有追求攻击和毁灭的冲动,这可以是针对自身也可以是针对他人的,虽然一些传统的道德观念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是历史上和我们日常生活中无数的残酷行为已经证明了它的存在和力量,鉴于它是一种本能,任何试图消除它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因而,我们必须觉察自己身上的这种死本能,放弃去摒除它的努力,要学会去驾驭这种冲动。具体到战争,弗洛伊德认为,我们需要承认和接纳自己身上的攻击和破坏本能,同时要意识到尤其是在目前这个人类对自然力量的控制已经达到如此程度的时代,如果我们无法在一定程度上成功地克制这种攻击和毁灭本能,这种死本能可以让我们毫无困难地相互消灭。[6]222弗洛伊德的学说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战争这一现象的存在,防微杜渐,未雨绸缪,但是他的解析偏向心理微观层面,而且侧重于理解根源,因而我们还需要结合雅斯贝尔斯的哲学和政治学说,关注宏观层面以及如何在现实中应用。雅斯贝尔斯认为,鉴于人与之间存在差异性和不平等性、不同的语言和文化之间存在的沟通障碍,人类之间的斗争与冲突在所难免,但像战争这样的斗争会破坏人的生存境况,因而人必须首先从思维上明白和平才是一种良好的生存状态,和平是一种“人心的决断”[11]。但是仅有这种生存澄明和哲学召唤在现实危险面前是不够的,还需要通过政治层面的民主和自由来实现,只有建立一个符合文明社会本质的制度,才能确保自己的自由与他人自由的共存,才能消灭对抗暴力。未来需要一种以世界政治或实现世界政治为目标的世界秩序,它的具体模式就是包容了世界各国的世界联邦,在这样的联合体里,公民和国家遵守法律和契约,不允许使用暴力但又要通过暴力来保证这一点,它的最终目标是避免战争,实现世界和平。
(二) 增强情感连接,促进理性交往
弗洛伊德认为,人还有另一种生本能,即追求繁衍、保存和发展的本能,这种本能让人总是渴望被爱,所以他也会用爱的方式对待他人,而作为抚养者和生活环境的他人在其成长过程中也为被抚养者提供了爱的滋养。渴望被爱和爱的体验让人类愿意去克制本能,愿意去与他人联结、产生情感和建立关系,社会和文明便是这样产生的。爱让人在攻击和杀戮同类时产生内疚和悔恨之情;爱让人克制自己的欲望而臣服于更大的群体的需要;爱可以把个人连接起来组成家庭、部落、宗族、国家和世界等更大的单位、更大的人类统一体。 对此,雅斯贝尔斯与弗洛伊德的观点十分相似,但弗洛伊德更强调的是人类共有的情感需要和连接,而雅斯贝尔斯更强调的人类共有的理性和沟通交往。雅斯贝尔斯认为,就人的共性的存在而言,如果我只是我自己,我的世界将一片荒芜,人作为自身所在是人,即使是势不两立的敌对关系也能够求同存异、和而不同,结合成某种具有决定意义的交往。这种交往有赖于真理,因为真理是自明和共同的,所以它可以将人与人、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联系起来,这一共同的背景可以提供无限的开放性,将生存变成存在,最终形成人类的精神。这种思维上的“共同理性”或“世界理性”体现在经济、科学、技术、文化、政治等各个方面,这种广泛的联系和交融也迫使人们为了自我和人类的利益与生存将对他者的伤害降低到最低程度,理性对待技术带来的进步和危机。
综上所述,在当今时代,我们需要借鉴弗洛伊德和雅斯贝尔斯对战争与时代的思考,从人性、心理、哲学、政治等不同层面理解人和战争,从情感和理智两个层面促进人类之间的交往,不断地促进各民族、文化和国家之间的广泛联系、沟通交往,让人们有同为人类成员、同为地球居民、同为世界公民的感觉。正如联合国宪章中所说的,“既然战争始于人心,就必须在人心中构筑和平的堡垒”,这道堡垒始于人心,但要在世界现实中逐步勾勒并加以实现。世界大同和永久和平是人类共同的诉求和理想,今天这个诉求和理想在一些方面已经变为现实,但毫无疑问其威胁和风险依然存在,因而我们需要保持警惕,不断反思,开放自我,积极沟通,求同存异,共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