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3年鹿儿岛炮击事件:非均衡博弈危局的逆袭
2018-08-15高小岩全美英
高小岩,全美英
1863年鹿儿岛炮击事件:非均衡博弈危局的逆袭
高小岩1,全美英2
(1.北京化工大学 文法学院,北京 100029;2.北京市工贸技师学院 服务管理学院,北京 100097)
“黑船来航”后,日本被迫从此向列强打开国门,与西方文化与利益层面的结构性矛盾也同时累积。“生麦事件”导致英国与萨摩藩冲突升级,在1863年“鹿儿岛炮击”中,英国舰队因轻敌未取得预期军事优势。然而,战后萨摩藩很快意识到与英国的实力差距,转而全面向英国学习,从而引领日本跻身列强行列。从“他者”角度反思这一段历史,可以获取近代日本崛起的文化诠释。
英国;萨摩藩;“鹿儿岛炮击事件”
1853年7月8日,日本已延续近250年的闭关锁国局面被打破——美国海军准将马修 · 佩里率4艘战舰闯入江户湾(今东京湾)的浦贺水道,以炮舰为后盾,恫吓德川幕府打开日本国门,史称“黑船来航”事件。次年,双方签订了《神奈川条约》。继美国叩关成功之后,英、法、俄、荷等国也接踵而至,英国后来居上,于1860年超越美国成为与日贸易第一位的国家。基于在日利益角逐与复杂的国际关系背景,美国贸易代表汤森德 · 哈里斯曾意味深长地提醒日本要提防英国,但直到鸦片战争后日本才若有所悟,其实在“西力东渐”的形势进逼下,即使有戒备也应对无策。1858年安政五国条约签订后,日本与西方关于文化与利益层面的结构性矛盾日益凸显,英日关系尤为紧张,屡出事端,以至兵戈相见。1863年8月15日至17日,头号海洋霸权英国本打算炮轰教训一下萨摩藩(领地包括九州的鹿儿岛县与宫崎县西南部),然而出乎意料地在鹿儿岛海战较量中稍落下风。此役史称“鹿儿岛炮击事件”,也称“萨英战争”。此战对以往鲜尝败绩的英军心理冲击很大,而以善战闻名日本的萨摩藩并没有因此盲目膨胀,在冷静审度局势后,调整对策,促成了日英关系走近。可以说“鹿儿岛炮击事件”从某种程度上作为一个试点,推动和重构了日本与西方的关系。
一、从“生麦事件”到“鹿儿岛炮击事件”
由于是在列强炮舰胁迫下开埠,日本人的神经被触动了,日本社会内部有些许屈辱感。面对外国势力的骤然进入,一些人抱有本能的敌意,对幕府的政策也多有不满与诟病。于是,以萨摩藩、长州藩等藩武士为主力的倒幕派打出“尊王攘夷”的旗号[1],试图推翻幕府,还政天皇,以振兴国家,抵御外侮。
当时,日本国内的政治格局是除德川幕府将军的驻地江户外,还有276个“藩”,各藩有不同程度的独立性,其执权者对开埠的态度不一,比较排斥“洋夷”。而某些外国人有优越感,觉得日本还未文明开化。这种对彼此国家民族的文化缺乏基本的了解与尊重,是造成双方产生诸多芥蒂的根本原因。首任英国驻日本外交代表阿礼国曾攀登富士山,在山顶鸣枪,畅饮富士山雪藏的香槟庆祝英女王生日。富士山在日本文化中是作为神山而存在的,象征着日本民族的精神力量,此举招致日本人的反感。另外,阿礼国上任伊始还巡游日本各藩,其行为也被藩主理解为一种侵犯。英方行为被民族主义思潮所利用,反而助推了日本国内的攘夷之风,在关东地区经常发生袭杀外国人的暴力事件[2]76,甚至发生了袭击英国使馆的东禅寺事件。幕府的缉凶不得力,未能及时制止极端行为的蔓延,受到安全威胁的外国人要求对日本人还以颜色。在这样的氛围下,双方情绪对立有加剧恶化、一触即发的态势,于是“生麦事件”引燃了冲突的最后一点星火。
1862年9月14日,英国人查理斯 · 理察逊、克拉克以及马歇尔夫妻在位于生麦村(今横滨市鹤见区)的东海道上骑马前行,途中遇到“参觐交代”的萨摩藩主岛津茂久之父,当时的执权者岛津久光。“参觐交代”是各地藩主到江户觐见幕府征夷大将军的制度,非常讲究威仪,按照日本当时的规矩,日本百姓路遇时,必须下跪且回避,稍有不敬就会被“无礼讨”(斩杀)。可是,不知是英国人不懂日本礼仪还是双方文化差异、语言不通的原因,4个英国人见到武士并没有退避。岛津卫队的武士奈良原喜左卫门、海江田信义冲出卫队,拔刀砍向查理斯 · 理察逊,查理斯转身拔马就跑,但没跑几米就从马背上栽下,飞奔而来的武士并未停手,以致查理斯当场命丧刀下,克拉克、马歇尔身受重伤,马歇尔夫人骑马逃离。由于此次命案是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持刀杀人,情节骇人,英方闻讯后震惊,向日方提出抗议,要求严惩肇事方和赔偿损失。“生麦事件”消息传出后,引起在日外国人的恐慌与愤慨,纷纷要求本国跟进英国对日本做出严厉惩罚,被指对萨摩藩约束不力的幕府面临空前的国际压力。
历史有时虽看似偶然,但终归是必然,英日之间从嫌隙初现到发生如此严重事件,经历了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细究根源,与文化差异不无联系。阿礼国抵达日本不久后就察觉到发生冲突的种种苗头,感到隐忧,为此多次提出将英国舰队常驻日本,但因当时英国正全力应对鸦片战争无暇分身,未能如愿。为了加强对日交涉的底气,阿礼国在江户设立领事馆时举行了盛大、威武的阅兵式,在英国人看来这本是理所当然的外交惯例,但是从事后来看,阅兵式不仅没有起到期望的效果,反而使日本人认为是炫耀武力的挑衅行为,以致双方关系更加恶化。后来英国人也逐渐觉察到当地人尤其是武士阶层的不友好态度,驻日的英方译员萨道义回忆说:“每当和佩刀武士擦肩而过就提心吊胆,平安无事后就庆幸对方不是刺客。”[3]54双方关系的紧张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回顾历史纵深的细节可以发现,由于孤悬岛国的人文地理特质,日本对外部势力进入的反应一向都是非常敏感的。日本学者今谷明说:“被置于长期锁国状态下的为政者的无端猜疑,往往容易引起国家之间的悲剧。”基于对外部世界缺乏交流了解,日本人对外既充满好奇又隐含恐惧,尤其是在短期内无法准确判定外界真实意图的情况下,本能性地带有警惕,第一反应往往透出的是敌视与排斥。特别是考虑到“生麦事件”发生时的历史背景,日本已经在德川幕府统治下执行了超过200多年的孤立政策,使日本人已将习惯性孤立变为某种传统或思维定式,即便国门洞开,指望短时间内克服历史惯性和保守心态是不现实的。日本社会对外部力量骤然进入的心态可谓五味杂陈,这种心态只有通过时间推移,才能慢慢纾解与趋于理性。
通常每个族群在历史中发生交集时,总是受制于自身的文化藩篱。大和民族与盎格鲁 - 撒克逊人之间同样横着一面价值取向的“墙”。我们梳理历史脉络中隐藏的文化基因可以发现,从镰仓时代(1192―1333年)、室町时代(1336―1573年)、战国时代(1573―1600年)到“生麦事件”事发时的江户时代,如此长的武家时期正是日本民族文化与民族价值取向的形成时期。日本人对于武士的推崇和武家社会等级森严的秩序观,与英国人秉承的“人人平等”的信条是相悖的。不幸的是,这面意识形态构筑的“墙”铸造得异常坚固。在当时日本人的行为操守中,路遇武士避让是不言而喻的(直到明治维新时期,才废除武士的佩刀格杀特权)。然而,西方文化背景下的英国人对此并不接受。以往西方人对藩主装模作样行日本礼仪的行为,虽受到日本藩主嘉许,但在西方社会中引起了争议。当然,无论两者价值取向如何迥异,也无论萨摩藩出于何种理由辩护,武士造成英方无辜人员死伤确系属于防卫过当的刑事犯罪行为,是文明世界无法接受的,需要为此承担责任。
囿于日本当时幕府不能完全节制地方雄藩的情况,斡旋与交涉并未达到赔偿与惩罚的预期目的。于是,英国打算等到在中国对付太平天国的舰队抽身后采用军事手段再进一步交涉。1863年8月11日,由奥古斯特 · 库博任指挥官、12艘军舰组成的英军舰队抵达日本。在炮轰江户城的胁迫下,江户幕府为了避免麻烦,支付英方10万英镑赔款。接着,英军舰队驶向鹿儿岛直接与萨摩藩交涉,要求赔偿2.5万英镑并交出肇事者绳之以法。但是,萨摩藩拒绝道歉赔偿,认为外国人受益于治外法权是对日本主权的侵蚀,辩称肇事的武士只是依例行事应属无罪。而英国则坚称日本国内习惯法不能适用于外国人,双方分歧很大,无法谈拢。岛津久光提议双方到城内会谈,也被英方回绝,英方要求在24小时内答复并照办。由于交涉中用词不当、模棱两可引起误会(英语翻译福泽谕吉将英国要求处死事件凶手翻译成处死藩主,英国人要萨摩藩总大将的首级),事情没有媾和的余地。加上萨摩藩当时已经有了自己的军火企业——“集成馆”,沿海有10个炮台,85门巨炮,这多少给了岛津久光孤注一掷、拼死一搏的底气。在判断大战无可避免的情况下,他下令将指挥所从位于英舰炮火射程内的鹿儿岛主城,紧急移往较远的千眼寺。8月13日,萨摩藩准备奇袭英国舰队,但引起英军警惕,计划失败。
在给萨摩藩答复的截止日期过去后,英方决定进一步向萨摩藩施压。8月15日上午,英国舰队扣住了萨摩藩的3艘蒸汽船白凤丸、天佑丸、青鹰丸。中午,装有80门大炮的萨摩藩岸防炮台先发制人,炮击英舰。开战伊始,暴风雨来临,装有幕府支付的10万英镑赔偿金的箱子正巧又把弹药库的门堵住,英军官兵在被萨摩藩岸防炮台炮轰击两个小时后的下午2点才开始使用其装备的100门舰炮还击。在交战中,萨摩藩占据了天时地利:海面风雨越来越大,英国舰队摇晃严重,火炮命中率很低;英国舰队对抵达不久的鹿儿岛海域情况很不熟悉,舰队误入了萨摩藩平时举行火炮射击训练的靶场[4]74,整个舰队都在萨摩藩岸炮打击范围之内;鹿儿岛海域狭小缺乏纵深,不利于英军舰队布阵,英军发挥不出火炮威力大、射程远的优势;英军挟鸦片战争胜利余威,官兵普遍轻敌自大、麻痹大意,武器装备上的优势未能及时转化为战场上的优势。在双方相互炮战正酣、难分胜负时,战局出现转折点,萨摩藩的大炮命中了英军旗舰欧亚卢斯号舰长室,击毙旗舰舰长、大副及以下官兵多人,英国舰队即刻陷入群龙无首、各自为战的不利境地,不得不撤退到樱岛附近。次日,双方再次炮战,英军依然未能做到在军事上碾压萨摩藩军队。萨摩藩方面,由于战前加高了岸防胸墙,城内提前疏散人群,死伤只有十几人,损失汽船3只和琉球贸易船5只,但炮台都被破坏,集成馆和铸钱所也被烧掉,城内500多间房间烧毁。8月17日,英国舰队在炮击鹿儿岛城下町、樱岛作为报复后,弹药耗尽撤离到横滨整修。此役中,英军战死15人(包括英军旗舰指挥官乔斯林和副手威尔莫),英国皇家海军首战并未占到便宜。值得一提的是,后来成为日本首位元帅的大山岩与著名海军将领的东乡平八郎、山本权之助当时都作为萨摩军炮手,亲身参加了与英国舰队的战斗。
鹿儿岛海战之后,岛津久光等人听取战报和分析军事装备情况发现,英国舰队装备的阿姆斯特朗大炮射程、射速、精度与口径都远远超过萨摩藩的火炮若干倍,锥形炮弹的爆炸威力远超萨摩藩制造的球形炮弹数倍,阿姆斯特朗大炮的射程达到4000米,竟然是萨摩藩大炮射程的4倍。这使藩主和决策层认识到一时得胜只是侥幸,心情异常沉重,对战争前景无从乐观。因为双方实力太过悬殊,无论是武器配置还是战斗人员,以及支撑战争的潜力方面,别说萨摩藩,就是整个日本形成合力,也难以匹敌英国,况且当时日本统一尚未完成,其他牵制因素还很多。经过若干昼夜的反复思考与论证,萨摩藩认为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主动化解外交僵局,遂决定向英军道歉赔款,并将派出留学生正式提上议事日程。1865年3月,萨摩藩派出第一批留英学生。明治维新完成时,年仅15岁的天皇身边的助手几乎都是来自萨摩、长州等藩,萨摩主持海军、长州统领陆军的格局雏形渐显。
从后续影响来看,鹿儿岛军事冲突让萨摩藩和英国之间关系变得密切,随后的戊辰战争萨摩借助英国之力的历史也可佐证这一说法。在当时“西力东渐”的大形势下,攘夷还是师夷,无异于事关民族前途命运的重大课题,选错了难逃沦为西方附属的命运,选对了很可能一改颓势。因缘际会下,与外界互动最频繁、反应最灵敏的萨摩藩担当了替日本先行试错和命运抉择的尝试,并基于自身的经验教训打开了局面。
二、非均衡博弈的应变智慧
如果仅把萨摩藩的戏剧性转变归结为决策层的个人决定,未免偏颇,实际上背后潜藏的是对某种历史潮流的集体有意识洞察。早在“鹿儿岛炮击事件”爆发数百年前,在与荷兰、西班牙等国交往中,日本就出现了被称为“兰学家”的新兴群体,使日本人对夜郎自大的“华夷”思想开始产生怀疑,后来又把“华夷”思想发展为“日本主义”。即使在西方文化呈现一边倒地强势涌入之时,日本也没有因此丧失主体性,而是积极回应外来文化,并将其导引为自身有益的成分。英国在当时世界上的军事、经济、政治、文化方面的全方位优势,迫使萨摩藩无法沉迷于暂时的胜利,日本必须以清醒谨慎的态度处理对外争端。
英国与萨摩藩交手之后,自大、轻敌的傲慢态度有所转变,对萨摩藩事后态度也有些意外,在其后的谈判中发现萨摩藩并没有想象中的顽固,明白事理的人不少,不失为一个好的合作伙伴,与其合作可以促进英国的利益最大化。经历过“鹿儿岛炮击事件”之后的萨摩藩意识到日本与世界强国间的实力悬殊,“攘夷”是不现实也是不可能成功的事情,日本要想在世界舞台中谋得一席之地,除了奋起直追,别无他途。于是,萨摩藩充分利用其处在列岛最南端的地理优势,成为和西方接触的前哨,成为日本明治维新、走向强国之路的探路者。
博弈论认为,双方只有在地位与实力对等的情况下,才存在平等谈判的可能。萨摩藩在媾和无望下的反戈一击意外地弥足了不对称,促使双方在均势格局下对等博弈。英国人兼有海盗与商人的双重性的盎格鲁–撒克逊文化基因,具有一定的尚武传统,信奉实力主义。萨摩藩的反击让“英夷”扭转了亚洲人不堪一击的偏见认识,对日本武士文化的意涵有所领教与忌惮。另外,英国人的规则意识也是比较强的。仔细研究这两个正好地处亚欧大陆东西两端的岛国可以发现,双方的民族文化特点与价值取向并非没有相通的地方,由此在调适中达到心灵的契合是合乎逻辑的。战后萨摩藩不失灵活的弹性处理使得双方的相向而行找到交叉点,由此完成从不适、冲突到重构合作的过程。“鹿儿岛炮击事件”双方从最初交战方到成为战略盟友,极大地提高了萨摩藩在日本国内政治的发言权,加强了萨摩藩作为统一日本最重要推手的地位。与实力强大的英国结盟,日本具备了极为有利的国际环境,获得了战略力量支持,实现了从被殖民侵略的危险境地到发展为新生强国的历史性逆转。同时,伴随着日本明治维新后统一国家的形成,英国在远东有了一个抗衡其他列强的战略支点。
审读历史不能拘泥于一时一事,只有通过过程与因果联系的视角,才能跳出定式思维的牵绊,界定文化因素在事件发展中的影响。直到今日,鹿儿岛博物馆里还保存有时人所画、准确标记双方舰队与炮台位置的手绘本图册,市中心还竖立有“鹿儿岛炮击事件”后出洋考察、推动明治维新的萨摩藩士17人像,这一集体记忆在国家上升期具有里程碑意义。在那个风起云涌、亚洲开始融入世界的时代,萨摩藩作为明治维新的推手之一,在外部危机压迫下及时领悟到破局的要领,将生存危机转化为崛起契机。
[1] COHEN M.The political process of the revolutionary samurai: a comparative reconsi- deration of Japan's Meiji Restoration[J].Theory and Society,2014(2):139–168.
[2] 张晓刚,吕秀一,国宇.试析日本幕末时期的攘夷运动:以关东地区的暗杀外国人活动为线索[J].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1):76–81.
[3] 萨托.一个外交官所见到的明治维新[M].坂田精一,译.东京:岩波书店,1960.
[4] 萨道义.明治维新亲历记[M].谭媛媛,译.上海:文汇出版社,2017.
〔责任编辑 叶厚隽〕
2017-03-13
高小岩(1978―),甘肃兰州人,副教授,北京大学博士后。
K3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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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261(2018)01–013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