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青故事的文本流变及其文化意蕴
2018-08-15杨程远
杨程远
燕青故事的文本流变及其文化意蕴
杨程远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燕青形象在水浒故事中有着较为重要的地位。从宋元笔记、戏曲,到明代的《水浒传》文本,再到清代、近代的续书和戏曲,燕青的形象经历了很大的变化。运用叙事文化学的思路方法对燕青故事进行梳理,可以透视这一人物自身性格内涵的演变与不同时代文化意蕴的差异。
燕青;水浒故事;形象演变;文化意蕴
燕青是《水浒传》中较为重要的角色之一。到了《水浒后传》等续书中,燕青的戏份和形象产生了质的变化,体现了不同时代文化意蕴的演变。分析这一形象的性格演变和故事嬗变,不仅可以深化水浒人物研究和水浒故事流变研究,亦可管中窥豹,透视不同时代文化意蕴的差异。本文试图运用叙事文化学的思路方法对燕青故事进行梳理,以揭示这一人物自身性格内涵的演变轨迹以及折射出的不同时代的文化意蕴。
一、燕青故事的文本流变与故事嬗变
(一)宋元:燕青故事的初起与尚未定型
宋元时期是宋江聚义故事的发生和发展阶段。《宋史 · 侯蒙传》首言其具体人数:“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1]31罗烨《醉翁谈录》中《石头孙立》《青面兽》等历来被认为是后来水浒故事的部分来源。南宋周密的《癸辛杂识续集》记录了龚开的“宋江三十六人赞”,燕青的姓名在此处首次出现:“浪子燕青:平康巷陌,岂知汝名?太行春色,有一丈青。”[1]20燕青已经有了“浪子”的名号,但却与其评语颇不相符,盖因宋代“浪子”之谓多指放荡不检、游手好闲、浪迹平康巷陌的公子哥儿,如宋代李邦彦传就曾自号“李浪子”。而此处说“平康巷陌,岂知汝名”,其意恰恰是说平康巷陌中根本不知燕青的名字,证明燕青并非拈花惹草之辈。至于“一丈青”的说法,宁稼雨认为,“一丈青”这样的绰号是宋代民间较为流行的取名方式,并非哪一个人的专利[2]78。此处用其指燕青,多半应指其身材高大,形容俊美。虽只有短短数语,但却大体定下了燕青品性和体貌的特征。
元代的《大宋宣和遗事》中亦讲述梁山泊宋江故事。此书中燕青之名依然出现,但仅是作为劫取生辰纲的8个大汉被提及。李师师和宋徽宗故事在此书中已有比较详细的描述,但燕青尚未参与其中。虽然如此,比较完整的水浒故事已在此时基本成型,这为后来燕青故事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文本基础与故事框架。
元代蒙古族入主中原,民族压迫日趋严重,知识分子求取功名的道路不复前朝之畅,加之宋代以来社会经济的发展和民间曲艺的兴盛,元曲成为此时文人创作的重要文体,“水浒戏”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分类。据傅惜华《元代杂剧全目》,元代杂剧剧本的著录为550多本,加上元、明之间的作品,实际上约有700多种,其中,“水浒戏”约有32种。李文蔚《同乐院燕青博鱼》是现存唯一一部以燕青为主角的元杂剧。故事梗概为:燕青因误了宋江规定的假期,受军法痛笞,以致一眼失明,孤身一人下山求治却无钱住店,又被恶少杨衙内所欺,与别人以鱼作注赌输赢,却连本钱都是借的。后来他与燕顺、燕和结为兄弟,被燕和治好眼病,后因偶然识破燕和之妻王腊梅与杨衙内之奸情,因而被杨衙内陷害,与燕和一起被投入狱中,幸得燕顺上梁山求宋江搬来兵马而得救。此外,无名氏的《鲁智深喜赏黄花裕》《梁山七虎闹铜台》、明初朱有燉的《黑旋风仗义疏财》等作品中也有燕青形象出现,但再未成为主角。
(二)明代:燕青故事的定型和圆融
明代戏曲中亦不乏“水浒戏”的著录。《百川书志》等载:杂剧中明代“水浒戏”包括朱有燉《黑旋风仗义疏财》《豹子和尚自还俗》、凌濛初《宋公明闹元宵》等,以及无名氏作品4种,共8种,今存5种;传奇则包括李开先《宝剑记》、陈与郊《灵宝刀》等14种,今存5种。这些作品多以宋江、李逵等为主角,燕青故事在其中的所占比重很小。在明代的叙事文本中,燕青故事得到极大的完善,文化内涵变得远比前代丰富,但还是主要见于施耐庵、罗贯中的《水浒传》。本文采取《水浒传》成于元末明初这一说法①。陈大康认为《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作为我国最早的两部章回体白话小说,产生于元末明初,绝非偶然,作品因之带有那个血与火的岁月所独有的特征。笔者认同这一看法,从这一角度去看待这两部名著,对其中的人物和情节会有更深入的理解。
燕青首次出现于《水浒传》六十一回,其形象已经比元杂剧更为鲜明圆融,主要表现在:一是形象俊美,体格健壮;二是武艺过人,尤长箭弩;三是智力高,学习能力强,“艺苑专精”,精通乡谈(即方言)、市语,本领众多。这些元素都为后来情节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三)清代、近代:燕青形象的发展与新变
清代以后,水浒故事仍是戏曲创作的重要题材,杂剧如《黑旋风寿张乔坐衙》《十字坡》,传奇如丘园的《虎囊弹》、李素甫的《元宵闹》等。但在这些作品中燕青一般是作为配角出场,且故事大抵同《水浒传》小说。其故事在清代、近代的新发展,主要见于一系列《水浒传》的续书。
《水浒传》的故事和人物,尤其是招安的悲剧结局和所幸存的好汉给后人留下了大量续写的可能。从清初至民国,有多部《水浒传》的续书出现,如《荡寇志》《续水浒传》《残水浒》等。这些续作都打上了创作者所处时代文化的深刻烙印,是我们探究文人心态的珍贵文本。在这些续书中,燕青形象也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展现。总体而言,燕青除保留了前作中聪明机智、多才多艺的形象外,还具有了忠义的品性和过人的军事指挥才能,这在陈忱《水浒后传》、褚同庆《水浒新传》等作品中表现尤为突出。
二、宋元时期:燕青故事的初创期和底层民众心态的形象书写
真正开始具有比较丰满人物形象的水浒作品,当始自元杂剧。元杂剧作为特定时代的产物,天生就带有强烈的元代社会文化烙印。徐渭在《南词叙录》中探讨南戏不如元杂剧兴盛的其中一个原因是南戏“不若北之有名人题咏也”[3]6。也就是说,没有关汉卿、王实甫等一批“名人题咏”加入到杂剧的创作中来,就没有杂剧的兴盛。元以前,文人一直处于四民之首的位置,尤其在宋太祖以文治国的理念下,文人的地位空前提高,达到了“状元及第,岁将兵数十万,恢复幽蓟……其荣亦不可及矣”[4]230的位置。故由宋入元,地位一落千丈的文人承受了巨大的心理落差,钟嗣成说元曲作家中许多“高才博识”者也终身“门第卑微,职位不振”[5]141。生活在底层的元杂剧作家目睹了吏治黑暗,压迫严酷,百姓涂炭,于是他们把内心的悲愤、理想的蓝图统统化入作品中。李文蔚《同乐院燕青博鱼》等一系列“水浒戏”,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例如,《同乐院燕青博鱼》中的燕青形象与《水浒传》中的燕青就有很大的不同。
首先,剧中多次描写燕青平凡乃至落魄的生活细节。论才智,他没有《水浒传》中燕青的机灵,一上来就误了宋江规定的假期多达十日,因此被责打以致失明;论形象,他寒酸困窘;论境遇,他只有“残汤剩水,浪酒闲茶”,又被恶少杨衙内一通鞭打而毫无办法;论本领,他也会武艺,但并无其他更多的才华。比起后来《水浒传》里的八面玲珑,剧中的燕青少了很多传奇色彩,多了许多平民气息。
其次,剧中展现了燕青善良和敢于反抗的一面。当在大街上被纵马的杨衙内撞倒时,燕青报以怒斥和反抗;当有幸遇到燕和,眼病得愈时,燕青感激涕零,与之结为生死之交;而当燕青撞到王腊梅与杨衙内的奸情时,他没有怕而不言,而是如实以王氏奸情告知燕和,并欲和燕和一起杀掉奸夫淫妇,虽未成功,但已见其胆魄,连作品开头对其大为不满的头领宋江最终也称赞“这的是与民除害,不枉了浪子燕青”[6]132。
如果结合其他元杂剧水浒戏中的好汉形象,我们会发现这样的燕青形象并非特例,如《争报恩三虎下山》中的关胜下山而染病又身无盘缠,竟趁夜偷狗煮熟充饥;徐宁亦有类似遭遇。对比之下,读者会惊异于这种“独自下山―遭遇挫折―行侠除难”的故事模式与我们所熟悉的《水浒传》中动辄劫法场、打猛虎、拒千军的超人式英雄还是有着不小的距离。在这些人物身上,元杂剧作家一方面寄寓了大众惩恶扬善的理想和反抗暴虐的愿望,另一方面也流露出自身坎壈困厄、沉郁下僚、有志难伸的深沉悲哀。他们更加关注这些英雄作为一个普通人的辛酸与无奈、平凡甚至潦倒的生活细节。这些描写正是元代这一特殊历史时期下杂剧作家们外在生活环境与内在心灵世界的折射,也部分反映了生活在底层的广大普通百姓的心声。
同时,元杂剧作者笔下的艺术形象还会相应地带有一定的文雅气息,燕青形象亦然。如《同乐院燕青博鱼》中,看到中秋圆月的燕青唱出一段《中吕 · 粉蝶儿》:“鼓打初更,是谁人推出这一轮明镜?原来是配金乌那兔魄东生。这早晚玉绳高,银河浅,恰正是夜阑人静。”[6]124明初朱有燉《黑旋风仗义疏财》对燕青也有类似描写。王国维评价元曲的风格:“彼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7]98元杂剧中这些文雅真挚的描写,应该对后来吹拉弹唱无所不精的燕青形象不无影响。
然而,当我们把这种雅化的描写和前面燕青落魄不偶、粗枝大叶的形象相比,难免会感到这个形象在一定程度上的“分裂”。结合元代其他水浒戏的燕青形象,这种感受就会更加明显,如《鲁智深喜赏黄花峪》中,宋江发问谁可去打探消息,结果竟然是:“俺哥哥传将令三四番,可怎生无一个承头的?来一个燕青将面劈,那一个杨志头低……你可便枉住在梁山,兀的不辱没杀俺哥哥保义!”[8]84如此畏首畏尾,实与《水浒传》中屡屡承担重任的燕青乃至好汉群像殊不相类。
综上所述,元杂剧中的燕青形象,有着底层好汉的反抗精神,亦有一定的雅化倾向,但更多体现的是底层人民的生存状态与内心世界。这样的形象自然不够圆融,但却是元代社会文化的真实反映。这是由于水浒故事此时尚未定型,没有一个为大家所公认的定本出现时的必然现象。
三、明代:燕青形象的饱满与多重而圆融的文化意蕴
明代燕青故事的文化意蕴主要见于《水浒传》,其形象呈现出多重而又圆融的文化意蕴,大体而言有三大特征:《水浒传》中的燕青故事和形象包含在卢俊义故事之中,兼及李师师故事所体现出的青楼文化和市民文化,以及燕青自身的智勇良将形象。
燕青的形象和文化内涵首先形成于其主卢俊义故事当中。小说中的卢俊义在吴用设计、李固陷害、功成返朝这三处关键情节中都拒绝了燕青的忠告,结果每次都吃了大亏,以致搭上性命。如果联系作者施耐庵、罗贯中的人生经历,或许就能对作者这种意味深远的安排有进一步的思考——前者曾为张士诚幕僚,后者乃“有志图王者”。虽然这些未必尽合史实,但仍可看作对乱世之中有理想抱负之士人形象的抽象概括。
中国古代的“士”阶层由来已久,最初只是“士者事也,任事之称也”,并能“通古今,辨然否”。随着封建秩序的解体,上层贵族下降与下层庶民上升,士阶层的数量大为增加,渐成一种力量不可小视的社会阶层。士阶层拥有知识道德,以道自任,乃“道统”的代表;执政者则拥有政治权力,能够宰割天下,乃“政统”的代表。前者欲实现其理想抱负,势必要亲附、辅佐后者。乱世之中,道统靠士人的自尊与统治者的礼贤下士或许还可以维持,如孔子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而大一统后,尤其是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君臣关系就被固定了下来,君权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威望。虽然孔子认为处理君臣关系在原则应当是“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但在“政统”的束缚与压迫下,这种比较理想的君臣关系往往难以实现。在这样的政治传统之下,士人命运之顺逆往往取决于君主的好恶,士人的忠贞也常有可能遭到误解甚至毁灭。当他们的努力和忠贞遭到打击时,其失落和痛苦是可想而知的。明清小说的作家们多为怀才不遇者,常会自觉不自觉地将这种愤懑带到笔下的人物和情节中。燕青好心劝阻卢俊义,却被误解和呵斥;孔明劝阻刘备伐吴,纵被冷落仍然牵挂胜败;孙悟空火眼金睛、明辨妖邪,却被逐回花果山……无论何种题材,作者笔下时时不忘对“信而见疑”的忠臣形象做出点染:虽然他们一再遭遇主上的误解乃至贬谪,但是毫无怨言,心里始终装的都是自己为之效忠的对象。明乎此,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虽然燕青的身份不是士人,但是在卢俊义故事中,他的形象确实有作者感慨于士人悲剧而寄寓的深沉寄托。
此外,在卢俊义故事中,燕青还表现出对政治的清醒认识和急流勇退的卓识。作者评曰“机巧心灵,多见广识,了身达命”,全书末尾对此有更细致的描写:先是写他反复劝卢俊义归隐,后引用韩信、彭越、英布之典加以劝谏。如此强调再三,作者似仍觉不够,径直评价道:“若燕青,可谓知进退存亡之机矣!”并以“略地攻城志已酬”的七言诗和燕青自己“雁序分飞自可惊”的七言绝句再次申述[9]1023。试想全书虽然多次描写燕青才艺,却何曾写他作过诗?如此之多违背常理的写法,只能显示作者对于“鸟尽弓藏”的中国古代政治规则有着深切的感慨。这和当时的历史时代背景也不无联系,明朝建立后不久,以胡惟庸案、蓝玉案为始,朱元璋大肆屠戮功臣,其牵扯范围之广、手段之残酷,即使在这个“鸟尽弓藏”成为千百年来政治潜规则的国度中也是令人咋舌的。鲁迅认为,《水浒传》中征方腊及后续部分,影射了元末朱元璋屠戮功臣事:“至于宋江服毒的一层,乃明初加入的。明太祖统一天下之后,疑忌功臣,横行杀戮,善终的不很多,人民为对于被害之功臣表同情起见,就加上宋江服毒成神之事去。”[10]334《水浒传》作者对于卢俊义主仆结局的刻画,既是对千百年来专制体制下功臣的悲剧命运的感慨,也是对自己身处或耳闻的明初政治生态的无声抗议,同时也传达了建功立业之后急流勇退的人生理想。
其次,在通过与李师师的交涉来实现招安的事件中,燕青充分展现了自己的聪明才干,体现了士人的才能智慧。正因《水浒传》中有对燕青才干的集中刻画,清代续作作者才有了进一步描写燕青形象的逻辑基础。此外,李师师故事还体现出明代青楼文化的新变。小说中的李师师是一个地道的青楼女子形象:风尘,水性,主动撩拨。而燕青也深谙平康北里的游戏规则和风尘女子的想法,故能左右逢源,完成宋江所托。因此可以说,《水浒传》中的燕青李师师故事呈现出明初青楼文化进一步向世俗情色的转变,李师师形象也更符合其较少受礼教束缚的风尘女子形象。
再次,燕青形象表现了宋代以后市民文化的高度发达。宋代城市经济高度繁荣,人民的物质生活水平大为提高,加上城坊制度的改变,各式各样的民间艺术竞相发展起来,其中尤以汴京、杭州最为繁荣。小说中描写燕青的多种才能,如“伊州古调”“鼓板喧云”“拆白道字、顶真续麻”,都是民间技艺的展现。又如,燕青枪棒、箭弩娴熟,有精湛的相扑技艺。因而此时期文学故事中的燕青形象更具有民间文艺色彩和时代风貌,成为好汉中独特的“这一个”。
燕青的才能集中体现在李师师故事当中,但又不尽然,如百回本《水浒传》七十八回开头所说“燕青能减灶屯兵”的军事指挥才能和《水浒全传》中梁山受招安后燕青展现出的作战才能:征田虎时,燕青献三晋地图,使大军占据先期优势;征王庆时,燕青在龙门关之战中搭建浮桥,保障了大军撤退。有学者认为,这些描写可能和燕青形象部分取材于历史上的太行山忠义军将领梁兴(即梁青)有关[11]18。而这也为后人的创作提供了灵感。
综上所述,《水浒传》中的燕青形象具有多个侧面,丰富且圆融,明初的士人文化、青楼文化、市民文化都有着不同程度的体现,这是一个比较丰富生动的人物形象。因之,燕青在清代及近代的水浒续书中仍有着相当重要的位置。
四、清代、近代:续书中燕青形象的发展与感时伤世的家国情怀
明亡清兴,异族入主,“天崩地坼”的现实以及清初的一系列镇压手段,带给清初汉族文人心理上极大的震动,文学成为他们发泄内心孤愤的重要途径,从而出现了《水浒后传》《续金瓶梅》等大量寄托着作者忧患意识和经世思想的作品。清初陈忱的《水浒后传》是《水浒传》续书中的佳作,也是燕青戏份最重的一部作品。陈忱入清后绝意于仕进,寄愤懑于笔墨,其《水浒后传》的创作目的就是“胸中块磊,无酒可浇,故借此残局而著成之也”。全书借书写梁山好汉抗金的事迹抒发惩恶扬善的情怀,贯穿着强烈的民族意识。这一创作意图在燕青形象上有比较突出的体现。书中燕青的装扮虽然仍保留有前作的潇洒灵巧,但其文化内涵已较前作远为丰富。该书中的燕青已经向着心忧国家社稷的士人形象发展,他既有谋略又有行动,堪称《水浒后传》中梁山好汉的主心骨。燕青入金营探徽宗,神色自若,见其胆略;其对形势的概括、对徽宗的评价都准确非常,可见其智识非凡;面对宫廷易主的情形而不胜伤感,可见其忠义情怀;在和金兵的对抗中出谋划策,可见其过人的谋略,连宿将呼延灼都感叹道:“若无兄弟你这副大胆,会讲各处乡谈,也做不来!”《水浒后传》中的燕青形象,较前作更为新鲜和丰满,如作者所说:“燕青忠其主,敏于事,绝其技,全于害,似有大学问、大经济,堪作救时宰相……是本传第一出色人物。”[12]3“救时宰相”正是作者陈忱对燕青这一人物的定位,寄寓了作者丰富的情怀。
首先寄寓的是中国文人由来已久的“帝王师”梦想。“帝王师”这一理想的典型代表就是《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以及后代作品中的吴用、文素臣等。结合本文之前对燕青形象有士人情怀寄托的论述以及《后传》中的情节,应该说,燕青在这部小说中确实寄寓了陈忱“帝王师”的梦想。在前作中的吴用、朱武等人均已不在,而天崩地坼之时又需要有此人物出现之际,智勇才德均备的燕青自然就成为最佳人选,他护高宗返临安、辅李俊定暹罗,均显现出其“帝王师”式的才华。
其次,结合明王朝崩毁的历史背景和陈忱的创作意图,作品也寄寓了作者在大时代背景下对人才的呼唤。明朝覆亡后,全国陷入更大的动荡。清朝统治者看准了南明王朝钩心斗角、争权夺利的面目,采用“以汉制汉”的手段,逐渐瓦解和消化对手。然而此时的南明高层统治者似只知道眼前小利,全然不顾大祸临头,反倒是一些旁观的士人看得比较清楚,如崇祯朝大学士上书称:“但使中外合力,文武同心,分道北征,指日清廓,大非晋、宋可拟也。”[13]73然而并无甚用。天崩地坼,却没有才智过人的南天一柱重整乾坤,这正是令陈忱愤懑之处,因而只得借笔墨抒写愿景。《水浒后传》中塑造了更为杰出的燕青等人物形象,尤其是浓墨重彩地刻画其忠义精神和军事才能,正是寄托了他们这一深沉而永未实现的梦想。
清代及近代其他续书中,燕青也有比较重要的戏份,但再未成为主角。如青莲室主人的《后水浒传》第一回便述燕青重游梁山泊,得知宋江、卢俊义被害,痛苦不堪而求教于罗真人,罗真人却以“天理所以昭彰,天运所以循环”来解释。此书对招安问题进行了深刻的反思,重塑了义军领袖杨幺的形象,继承了前作惩恶扬善的主旨。钱彩的《说岳全传》中,燕青是海盐县蛇山大王,他误将高宗君臣抓住,受到李纲斥责,燕青悔过便将他们送回。这些作品均有感于明亡清兴的史实,小说中的燕青形象寄寓了当时遗民追思故国的复杂情怀。
较为特殊的则是嘉庆年间俞万春的《荡寇志》,该书立场完全与前作相左,述梁山好汉最终均遭虐杀。该书中燕青全然失去风采,他在把守梁山泊后关时与欧阳寿通交战,因三关已失导致六神无主,不幸阵亡。俞万春如此安排,是因为他目睹嘉庆后日益严重的帝国危机的现实,加之对农民起义的仇视,借《荡寇志》表达自己辅佐朝政、安定天下的思想。
20世纪后,中国长期陷入内忧外患,日寇入侵激发了广大知识分子的爱国情怀,这时期的许多水浒续书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诞生的。张恨水的《水浒新传》就是借张叔夜、宋江的事迹展现中国人不屈不挠的反抗精神。此书中燕青仍然参与了抗金,但在北宋灭亡后,他与卢俊义等33人被汉奸范琼用毒酒毒死。在褚同庆的《水浒新传》中,燕青则成为北地好汉,曾在代北一带抗击辽兵,明确反对招安。这几部作品中的燕青形象都寄寓着作者在国破家亡背景下浓烈的爱国情怀。
综上可见,在清初至民国的水浒续书中,原著中燕青多方面的文艺才能和轻快的喜剧色彩再无展现,取而代之的是卓越的军事才华和强烈的家国情怀。在天崩地坼、异族入侵的危难关头,燕青只能是智勇双全的猛士,而再无暇去做风流倜傥的“小乙哥”了。
总之,在梁山头领中,燕青是一个兼有忠义之士和坚决造反者色彩的独特形象。他出身下层,通晓民间技艺,带有市民文化色彩,同时又心怀忠贞,对士人兔死狗烹的命运有着清醒的认识,表现出作者对士人命运的关注。在清代、近代的续书中燕青则寄寓了作者深沉的家国情怀。燕青形象虽小,从中却折射出从宋元至近现代某些文化内涵的复杂变迁。对这一人物形象内涵的揭示,对于我们研究水浒人物、故事的变迁和元明清三代的文化流变,当不无裨益。
注释:
①关于《水浒传》成书年代的争议,可参看何红梅《十年来〈水浒传〉作者、成书年代与版本研究述要》一文。
[1] 朱一玄,刘毓忱.水浒传资料汇编[G].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
[2] 宁稼雨.水浒别裁[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3] 徐渭.南词叙录[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15.
[4] 孙承泽.天府广记[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
[5] 钟嗣成.录鬼簿[M]//续修四库全书:第175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6] 王季思.全元戏曲: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7]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8] 王季思.全元戏曲:第7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9] 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10] 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M]//鲁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11] 王利器.《水浒》的真人真事[G]//水浒争鸣:第1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82.
[12] 陈忱.水浒后传[M].北京:宝文堂书店,1986.
[13] 顾诚.南明史:上[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
〔责任编辑 刘小兵〕
The Textual Evolution of YAN Qing's Story and Its Cultural Implication
YANG Chengyuan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YAN Qing is an important role and in the plot of. YAN Qing's image undergoes great changes from the essays and dramas in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960– 1368), the novel in the Ming Dynasty(1368– 1644) to the continued stories and operas in the Qing Dynasty(1644– 1912). In the light of cultural narrative studies, the evolution of YAN Qing's character and image in different times can be clearly watched.
YAN Qing;; image evolution; cultural implication
2017-11-25
杨程远(1991―),男,陕西西安人,博士研究生。
I206
A
1006–5261(2018)01–002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