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鸟
2018-08-15□张楚
□张 楚
她说,你……现在……有空吗?
我说,还好。有什么事情吗?
她沉默了会儿,说,你方便来趟静园吗?
我想了想说,好的。
她说,那我等你哦。能听得出,她的声音这才轻松起来。我记得她是苏州人。
我看了看窗外,雨丝在路灯的照拂下似乎还很密集。下一整天了。这个夏天雨水格外勤,极像南方的梅雨季。或许是冬天太燥了。整个冬天只下了两场小雪,薄薄一层,灰麻雀蹦跶几下就没了。那个冬天,一种新型感冒病毒席卷了这里,我发烧持续了整整六天。听说很多病人再也没有醒过来。
她说的静园,离我的住处很近。花圃里种着月季。月季开得比婴儿的脸庞还大。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妖艳这么疯狂的花。园丁说这些珍贵的品种来自美国的圣·佛朗西斯科。我不知道圣·佛朗西斯科是哪里,查了查,原来就是常提起的旧金山,硅谷和斯坦福大学的所在地。我没去过那里,不过倒真的想去看看。资料里说,那里有条狭长的弧形海岸线,蜿蜒三百公里,最后消失在大西洋,在黑色礁石间,都长着这种圣·佛朗西斯科月季。喜欢盐的圣·佛朗西斯科月季。
我在这里呢!她朝我招手。她的身形在模糊的光线里有些矮小。在我的印象中,她个儿挺高的,也许黑暗会将一切都缩小,就像阳光总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细长。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微弱的惊喜,仿佛饥饿的旅人终于在沙漠里看到了骆驼。我走过去,想了想,将伞遮在她头上。她竟然没有带雨伞,也没穿雨披,头发上全是雨珠,裙子也湿了。
我是去年初夏搬到这所大学的。房子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专门为苏联专家建的,很旧了,隔音效果也不好,楼上咳嗽一声楼下都能听得很清楚。房顶也低,我老感觉把自己折叠一下可能会更安全些。这让我怀疑那些专家根本不是苏联人,而是日本人。即便如此,租金每月也三千块钱。以前是学校的教职工宿舍,后来变成了博士生公寓。有的博士嫌房子不好,干脆搬到校外,将这里私下出租。来这里租房的大都是要考本校研究生的外地学生,毕竟离食堂和图书馆近,吃饭读书都很便利。
跟我合租的是班里的同学,陕西人,大嗓门。我怀疑他小时候可能在黄土高原上放过羊。他混得好,每晚都有酒局,常常我刚迷糊住,才听到钥匙开门的声响。在一团酒气中我侧耳听他脱掉那双老也不换的皮靴,将被子紧紧捂住鼻翼。当他的鼾声如重雷从头顶滚过来时,我就再也睡不着了。经常是晨曦将窗台上的那盆微型桂花笼住,我才在万念俱灰中沉睡过去。庆幸的是,室友最近极少回来,据他自己说有个导演朋友在安河桥有间工作室,晚上就在那里歇脚。不过听旁人偷偷讲,他最近勾上个制片人的老婆,怕是做了对野鸳鸯。我一直很纳闷,什么样的女人会喜欢从来不换鞋子的男人。或许是他的腰比较好?他毕竟还年轻,经常打篮球也是真的。
这里,这里!看到没有?女孩指着地上说,你认识吗?什么鸟?
我跟她站在两棵松树中间。松树很高,大概是那种伞松。雨滴得越来越密,顺着松针滑下来,我们就在伞下,看着脚边的那只鸟。那只鸟比喜鹊略小,比麻雀要大,即便光线不好,也能看出羽毛灰黑相间,肚皮泛白,但有些细碎的黑色波纹。
这是隼吗?女孩说,我在电视里看到过隼,跟它长得很像呢。
她说的有点道理。不过,学校不是草原也不是荒野,怎么会有隼?我将伞递给她,蹲下身仔细观瞧。它的爪子是鹅黄色的,看上去并不锋利,喙黑色,短小,并非鹰隼那般是弯曲的。不是隼,我站起来说,你在哪儿发现它的?
哦,女孩的眼睛闪了闪,说,我本来点了外卖,不过送货员说他摔了一跤,饺子滚了一地。他说再送份,可这么大的雨,我没让他来。走到这儿,便看它卧在草丛里,碰它它就蹿两下,也蹿不远,估计受伤了。她说话时眼睛盯着那只鸟,并没有看着我,仿佛她是在跟那只鸟讲话。
这是我第几次见到她?说不清。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那天我跟陕西人在宿舍闲聊,陕西人喝蒙了,正喷着吐沫给我讲述晚上的盛宴。他说那个导演的豪宅在机场附近,四层楼,光阳台就百十平米,餐前大家都优雅地坐在阳台的沙发上小口地喝着马提尼酒。他也调了杯,还抽了支烟,抽着抽着才察觉身边有人,侧头一看,是赵薇。赵薇说,哥们,能给我支香烟吗?“她长得可真美啊,”他说,“抽烟的姿势让我误以为她是奥黛丽·赫本,”他无疑深谙如何赞美女人。我说,后来呢?后来?他摇摇头说,后来我们就吃饭,他家光厨师就四个,分别负责做淮扬菜、上海本邦菜、杭州菜和云南菜。还有个日本厨师,要是从北海道空运新鲜的三文鱼过来,他就做刺身。妈的,我们喝了六瓶拉菲。当他把大拇指和小拇指伸出来朝我不停晃时,我们的门开了。有位老太太闯进来,劈头盖脸地喊道,你们能讲点公德心不?这么晚了还吵吵嚷嚷,再这样我叫警察了!她的声音沙哑尖锐,像极寒冬腊月里老鸹的鸣叫。
我和陕西人看着面目模糊的老太太,不晓得如何应答。老太太又说,你们咳嗽、挪凳子、沏水、冲马桶、洗衣服的时候,别再出那么大动静!死人都被你们吵醒了!孩子们还怎么复习功课!说完她就走了,转身的时候,我才发现她身后还尾随个女孩。女孩穿着条纹睡衣,头发马鬃般披散着。一匹安静的斑马。
把你叫出来真是有些冒昧,女孩仍然盯着脚边的那只鸟,慢慢悠悠地说,可是,我实在想不出来,还能请谁帮忙呢。
我没吭声,径自把那只鸟拎起来。鸟咕咕叫着,扭动着翅膀妄图用喙啄我。它的叫声很古怪。我想除了夜莺、黄鹂、云雀这样歌声婉转美妙的鸟,更多的鸟都是这样的叫声吧。
你别把它弄疼了!女孩吮吸着手指说,它肯定受伤了。
我又细致地翻了翻鸟的羽毛,昏黑的雨中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我猛地把它甩出去,鸟扑腾了几下摔落在雨水中,慌里慌张缩成一团。女孩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它肯定受伤了。
我们把它放在树上吧,能从枝干上逮虫子吃,饿不着。
好啊,女孩说,就放在这棵松树上吧,不过,松枝上都是松针,会不会把它扎伤?
那边有棵楸树,你觉得怎么样?
那棵楸树真美,春天的时候枝头挤满了花儿,不过,女孩说,那棵楸树很高,三米之下都没有枝桠,她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说,你怎么把这只鸟放到树冠上?我们又没有梯子。
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一只野鸟而已。我的衬衣已经被雨淋湿了,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把它放在花圃里吧,我指着不远处的圣·佛朗西斯科月季说,渴了喝雨水、露水,饿了吃花瓣、蚯蚓,困了看月光,一只鸟的小资生活。
女孩瞥我一眼,说,花圃里野猫很多的,要是把鸟吃了怎么办?
她说的倒没错。这所大学以喜鹊和野猫闻名,隔壁那所大学则盛产乌鸦跟黑头蚁。那些流浪猫不晓得从哪里聚拢来的,无论白日还是黑夜,都旁若无人地在小径上悠闲地散步。一只只排着队,倒像是巡逻的士兵。很多地方都有闲置的空碗,一些情侣把猫粮小心翼翼地倒进去。我见过一只野猫攻击一只受伤的花喜鹊,叼着喜鹊的翅膀蹿上了一株合欢树。
你有什么好建议?我点着一支香烟,看着她。香烟燃烧得很快。我喜欢烟雾消散在雨水中的味道。
我们不如去校医院看看。要是有医生,给它伤口上抹点紫药水,包扎好,在宿舍里养几天,就能放飞了。
我看了看手表,晚上十点二十六分。校医院晚上有值班医生吗?
有的,女孩说,有次深夜我坏肚子,买到药了呢。
我们就朝校医院方向走。其实也不远,只要穿过纳兰容若墓地、游泳馆和伊兰清真小馆,就到了。我尽量将雨伞往女孩那边移。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纳兰容若的墓地会在这里,除了两匹站立的石马和两具躺在地上的石雕侍从,完全看不出这里埋葬着清朝最有名望的词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所有诞生过的都会死亡。如果留下点痕迹,也算是意外了。
你冷吗?女孩说,你为什么老哆嗦?
我不冷,我掐掉香烟,你确定医院会有医生值班吗?
女孩停住了,说,不如这样,我看看附近有没有野生动物收养中心。我们把这只鸟送到专业机构,它还能得到更好的医治,你说呢?
我当然没有意见。她开始用手机搜索。我问她,那个老太太,是你的祖母吗?
什么老太太?她盯着手机,似乎在飞速地浏览页面。
我说,我记得你们三个女孩住在一起,有个老太太负责给你们洗衣、做饭、打扫卫生。
她头也没抬地说,你记错了吧?
我说我怎么会记错呢。老太太找过我们好几次,每次都警告我们千万别出噪音。她说这里的派出所所长是她外甥,会把我们赶走的。
女孩说,喏,附近真的有家动物收养中心呢!很近,不过五公里。你别着急,我先打个电话,看看有没有夜班人员。
我说好吧。我们已经走到伊兰清真小馆了。我看到不远处的校医院黑魆魆的,没有一盏灯火,在雨中,在沉默的雨中,它更像是条鲸鱼的嘴巴。我听到女孩湿润的声音,她在跟人说话,她的声音很甜,是这个年岁的女孩该有的甜,如果你再仔细听,是那种沙瓤宽甸西瓜的甜。后来我听到她近乎兴奋地喊道,那里的工作人员说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班,我们打个出租车过去吧。她乜斜了眼我手中的鸟,用手指蹭了蹭它头顶上的羽毛。鸟又叫了几声。它似乎已经习惯了我左手的温度。
我向来对雨天的夜晚打出租车不抱什么奢望,不过,我们的运气似乎不错。当我们钻进车厢时,司机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我说,不是东西,是一只鸟。
司机问,是鹦鹉吗?金刚鹦鹉?他疲惫的语气旋尔兴奋起来,会说话吗?会说恭喜发财吗?
会说话的是八哥,女孩说,难道你连鹦鹉都没见过吗?
司机不言语,也许他听出了她语气中的鄙夷。我也没吭声。车里静下来,连那只鸟儿也没有再叫唤。我跟女孩并排坐在后座上,中间有一个拳头的距离。我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道,被雨淋湿的香水的味道。她似乎有点累了,将头后仰在座位上,我不晓得她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其实我最熟悉的是她的背影。本来我还以为她是个挺爱讲话的女孩,看来并非如此。我还记得有次我正在房间里洗衣服,有人咚咚咚地敲门,打开,是她。她还是穿着那件横条纹的睡衣,看上去就像医院里的病人。她说,我能看看你们俩的身份证吗?我一愣,她声音骤然大起来,我能看看你们俩的身份证吗?!我当时肯定是有些发蒙,不然也不会乖乖地取出身份证递给她。她把身份证捏在手上左看右看,后来皱着眉头问,他的呢?我连忙说,室友好几天没回来了,你放心,我们都是在职编剧班的,不是坏人,既没有杀过人也没有放过火。她这才勉强笑了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我们这些天在房间里都不敢穿拖鞋,全光着脚走路,接电话的声音也不会超过10分贝,为了防止洗衣机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我已经改用手洗,你看,我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泡沫,手指都搓白了。她嗯了声,眼睛巡视着我们的房间说,你能提醒下你那个打呼噜的室友,让他去医院检查检查鼻腔吗?他深夜的呼噜声,一会儿小号,一会儿竖琴,一会儿唢呐,简直是场室内交响乐了。我连忙点头说,是是是,我也怕他半夜憋死,听说他正踅摸着买一台美国进口的呼吸机,戴上就好了。她又嗯了声,把你电话号码给我,如果我还是被他的鼾声弄醒,就打你电话,你负责把他叫醒。
她可能从来没有意识到,她睡觉也有鼾声。手上的鸟扑棱了下翅膀,她哆嗦一下醒过来,默默地瞅着前方。前方什么都没有,她只能看到司机葫芦般的后脑勺。
你,多大岁数了?她漫不经心地问道,哪里人?
我说,我女儿要是活着,年龄应该跟你差不多了。
她叹息了声,又问道,你都这么老了,干吗还要来上学?
我说,美国有个女人,一直在家里哄孩子,偶尔给报纸写点镇上的新闻。她五十三岁那年,有个农场主邀请她去写一本报告文学,结果,她写了本短篇小说集,《近距离:怀俄明故事》,得了欧·亨利短篇小说奖。后来还写了《船讯》,得了全美图书奖和普利策小说奖。她叫安妮·普鲁。
女孩摇摇头,打了个哈欠,问司机,该到了吗?
司机说,瞧见没美女,过了四通桥,再过了双榆树邮局,就是你们要找的宠物医院了。
女孩歪头看了看我说,你楼上就住着我自己,哪里有什么老太太和别的女孩?
我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老太太带着你到的我们宿舍。
女孩说,你太老了,记忆肯定出了问题。你该多出去跑步、练太极剑、跳广场舞,而不是老闷在屋子里写什么剧本。我怀疑这是老年痴呆症的前兆。
我说,我确实经常忘记自己是谁,干吗又跑到雾霾这么严重的地方学编剧。不过一切都不重要,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发现,意义本身就是最值得怀疑的伪命题。我很赞同拉康的说法,连宇宙都是“纯净的无中的一个缺陷”。
女孩撇撇嘴,跟我一起下了出租车。我们看到马路边上有块闪亮的绿色广告牌,上面写着“24小时动物医院”。它马上就能得救了,女孩笑着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她的眼睛像月牙。她俏皮地用手指捅了捅鸟的嘴巴,鸟咕咕着叫起来。谢谢你,她看着我说,谢谢你大叔。我说有什么好谢的?她仍旧笑了笑,没说话。我们就慢慢地顺着楼梯往上走,雨滴打在伞上,急切而嘈杂。
急诊室明亮如白天,我们看到有个穿睡裙的女人坐在宽阔的急诊室里,怀里抱着只蝴蝶犬,一位穿白大褂的女人蹲在蝴蝶犬的边上,不停地絮叨着什么,她说话的声音很小,不时被女人嘹亮的嗓门遮压住。你确定它只是肠胃炎吗?要是它有个三长两短,我可轻饶不了你们!这时过来个穿白大褂的男孩,热忱地将我们引进屋内。他戴着黑框眼镜,留着浓密的小胡子。也许这能让他看起来显得更成熟稳重吧。他问道,咦,这只鸟怎么了?
女孩忙说,大夫,这只鸟是我们在路上捡的,它受伤了,就把它送到你们这儿来了。说完她笑眯眯地盯着男孩。
男孩摇摇头。女孩说,你们这里不是野生动物收养中心吗?男孩一愣,指了指门口上挂着的牌子。牌子上面写着“北京爱牧家动物医院”。你不会不识字吧?他皱着眉头说,我们这里是宠物医院,不是救助中心。
我跟女孩互相看了一眼,于是我说,我们把这只鸟送给你们吧。不跟你们要钱。
男孩嘟囔道,这么瘦的鸟,炖汤的话……
女孩一把抓住他的手,说,你们是医生,就该救死扶伤。你能给它看看病吗?它是被蛇咬伤了爪子,还是被野猫抓伤了翅膀?
男孩说,好啊,这很简单,你们先挂号吧。
女孩说,你给瞅一眼就好了啊,我们买点药水,给它敷上就行。
男孩说,看病必须先挂号,这你不会不懂吧?
我们就到了挂号处。负责挂号的是位脸色蜡黄的老太太。她拉着长音说,先交押金吧。
女孩嘟着嘴巴问,多少钱?
老太太说,五百。
什么?女孩叫起来,你们这是抢钱吗?我们不过是……
老太太扫她一眼,女孩就闭了嘴。她看看我,我看看她。她说,大叔,我没带现金呢。我说,我也没带钱。然后我门的目光都停留在那只鸟的身上。刚才我把它放在了诊所的窗台上。它靠着玻璃动也不动,犹如鸟类博物馆里的标本。它一点都不漂亮,它的歌声也不美妙。它只是一只普通的野鸟。我们甚至连它是否真的受了伤也拿不准。那边传来蝴蝶犬的汪汪声,医生正在给它打针。狗的主人不时叱喝着,不晓得是在骂狗,还是在骂人。
我对女孩说,我们走吧。女孩说,去哪儿?我说很晚了,明天我还要开会。女孩说,你再等一等,你再等一等,我搜搜附近还有没有别的野生动物救助中心。半晌她喃喃着说,哦,真的有一家,不过在顺义,而且只是白天接待。
我说,我们回去吧。还是把鸟放在松树上吧。每只鸟都有每只鸟的命。人也一样。
女孩依旧站在那里。
我说,那我先走了。
女孩说,等等我。
我们推开门,顺着楼梯往下走。她把那只鸟搂在怀里。雨已经停了,我收了伞。空气里都是植物和花朵的香气。我喜欢下雨天。雨把一切洗得都很干净。我喜欢一切都很干净。
我累了,想歇会儿,路过一张绿色的长椅时,女孩低声说道。她掏出纸巾,擦掉上面的雨水,一屁股坐在上面。夜晚的马路很安静,没有车,没有人,马路伸向远方,像一条亮晶晶的隧道。我听到了池塘里青蛙的叫声,草丛里蟋蟀的叫声和居民楼里偶尔传来的孩子的哭闹声。女孩坐在长椅上,怀里仍抱着那只鸟。她不停地用手抚摸着鸟的羽毛,好像在抚摸着宠物。以前的时候,女孩说,我爸爸也养了一只鸟,不是鹦鹉,不是八哥,是他从公园里捡回来的。我们没有给它准备笼子,它整天在阳台上踱来踱去,我喂它蚯蚓,面包虫,毛毛虫。它喜欢吃肉。它也长着这样灰色的羽毛。
后来呢?
后来……女孩说,我到这里来考研,考了两年都没有考上,你也知道,这个学校的金融系比北大的分数还要高。
那只鸟呢?
我爸去年死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肺癌。打杜冷丁也不管事。以前喜欢唱戏,马派,擅长《甘露寺》和《定军山》。从楼上跳下去了。穿着戏服。把家里的积蓄全花光了。
那只……鸟呢?
鸟?失踪了。我怀疑我妈把它送给了别人,估计别人也不会要吧?长那么丑,也不会叫。
一辆出租车飞驰而过,溅起的雨水洒落在我们身上,她也没介意。后来,她说,我妈改嫁了,找了个比她大十几岁的老男人。她还让我管他叫爸,这,这怎么可能呢?她把脸转向我,我以为她可能哭了,可是没有,她的脸被路灯映射得很光洁。你呢,你怎么回事?你女儿到底怎么了?
我抽烟,咳嗽,哆嗦,但是我没有说话。我什么话都不想说。一句话都不想说。我喜欢这样下雨的夜晚,世界如墓园般沉默。宇宙在大爆炸之前,可能也如此。如果有一天,宇宙开始收缩,最后坍塌成一个比原子还要小的点,我也没什么意见。远藤周作的《沉默》里,那个到日本传教的葡萄牙牧师一直在期待圣灵,可上帝一直沉默。上帝惟有沉默。
我们走吧,女孩说,我打了辆滴滴快车,马上就到了。
我坐着没动。女孩说,如果你难过,就哭吧。我见过男人哭,也见过老人哭。
我朝她笑了笑。
她说,你的牙齿还挺白。抽烟的男人,牙齿都是黑的。
我说,你喜欢静园的圣·佛朗西斯科月季吗?
女孩满脸狐疑地凝望着我。我能看清她脸上橘红色的浅淡绒毛。
那天晚上,我和女孩都没有把野鸟带回寝室,也没有把鸟放在塔松的枝干上———我们把它放进了一个粉红色、曾经盛放香奈儿包的盒子,再把精美的盒子放进圣·佛朗西斯科月季花圃。每日都会有帮老头老太太在那里晨练,好奇的他们肯定会发现那只盒子里的鸟。他们会给它治病,会给它喂水,会把它喂养得又胖又有气力。也许吧。谁知道呢。
不久我的室友也彻底搬走了,他跟那个制片人的老婆同居了。据说制片人的老婆给他介绍了几个影视大鳄,卖掉了三个剧本和几个小说,稿费足以在通州或燕郊买套大房子了。这样的人混不好是没有天理的。我想过不几年,他也能在机场附近买四层楼的别墅了,然后在阳台上懒洋洋地喝马提尼。我从来没喝过马提尼。我只喝过朗姆酒和威士忌。当然,他可能不会请四个厨师,毕竟他是个挺节俭的人,一年四季只穿一双鞋子。
我呢,仍然每天在教室、寝室和食堂间跑来跑去。我觉得这样挺有意思的。如果你是个单身的老男人,就会发觉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浪费大把大把的时间。这个世界不仅庞大,而且漏洞百出,只有在浪费时间的过程里才能感觉到……些许的幸福。那天,我照例站在窗前发呆,然后俯瞰到了一个背影。毫无疑问,是那个女孩,我想了想,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她了。说实话,我对她的背影比对她的脸庞更加熟悉。多少个雾气弥漫的黄昏,不同的男人开着不同的豪车,停在楼下不远处的静园。女孩连同她的影子一同闪进去,然后慢慢地消失在夜幕里。直到深夜,楼梯上才会传来高跟鞋小心翼翼的声响,不久,楼上会有人用钥匙扭动锁芯。锁芯大概上锈了,要开好久。
还好,夏天很快就要过去了,我仿佛听到了信鸽清亮的哨音。
选自《时代文学》2018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