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影子商店

2018-08-15阿微木依萝

长江文艺 2018年22期
关键词:商店影子

□阿微木依萝

董庆铭觉得气快喘不上来了,好不容易撕开一条缝隙又被人堵得严实。但这有什么办法。春节刚过,所有人过完年全部出发,整个火车站人山人海,火车就是一张薄薄的饺子皮,馅儿多得要爆开了。这有什么办法。

“让一让。我的包掉了。”董庆铭大喊。

没有人听得见。

这个时候恐怕狮子吼也无用。

“让一让……”

还是没有人理他。

几乎绝望地抬起头,被前后左右不知谁放的臭屁熏得高高扬起脑袋,也顺势看了看还有两步远的车厢门。

“快了快了。”他耐着性子。

队伍又被挤得炸开。董庆铭这才得以弯腰捡起帆布包,它已经在地上被脚踢着走了两步远。可就是弯腰捡包的这么个动作,让好几个人插了队。现在他离车厢门五步远了。

如果不是北方的工作难找,谁也不会挤到去南方的火车上,这会儿车厢爆满——想不到上了车也是一个挤——连放脚的地方都找不到,董庆铭不知道自己的脚被谁踩着,而自己又踩在谁的脚上,就这么你踩我我踩你过了好一会儿,人群稍微松动,他作为“夹心饼干”的双脚才得以解脱。

董庆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个晚上所有买了站票的人都是站着睡的。而买了座位的人屁股也坐痛了,到了后半夜,所有位置上都只放着半个屁股,另外半个就那么悬着挂在一边,像得了什么隐疾或者难愈的痔疮。董庆铭好几次偷偷在心里量着自己屁股的尺寸,看看是否可以去坐那剩下的半边位子,然而,他没敢去。过年狠狠吃了半个月荤菜,平常也不怎么食素,恐怕整个位子让出来也不够摆放他的屁股。何况自己的个子与北方汉子高大威猛相悖,生得差一点像说书人讲的“高一米五宽一米八”,这身材拿到任何一个位子上都讨人嫌。

不过,经历先前一通狠挤,他感觉自己可能瘦了些,这会儿两脚抖颤,营养不良似的。

熬到天光大亮,广播里才喊着前方终点站的名,人们就已做好下车准备,所有的行李都从货架上拿下来,所有坐着的人也站了起来,通道全部堵住,座位也摆满行李。董庆铭又被包围了。他的矮小宽阔的身子也无法使他挤出多一点喘气的空间,时间一长,他感觉自己正在热化,正在变成烤箱中一根肥腻的热狗。

“让我透透气。”董庆铭自言自语,尽量伸长脖子,恨不得脚下踩高跷。

“要透气也得先挤下去呀,傻蛋。”

也不知是谁和他说话。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董庆铭总算像一颗蛋被火车生下来,看着无数个人的脸庞,全是涨红的,仿佛经历了产道挤压之苦,在阳光照射下好不容易有了生机。

然而这个细致的观察使他一眼发觉,有几乎一半的人竟然在阳光照射下没有影子垂地。人不是应该拖着自己的影子吗?他惊恐地瞧瞧自己脚下,也没有。吓得两脚发软,差点跪下去。又仔细打量,生怕长途颠簸使眼睛出了毛病,可是毫无疑问,和那些人一样,光秃秃地站在阳光下。他感到害怕,冷汗直冒,小的时候常听人说,只有鬼没有影子,人都是有影子的。他恍然地看着那些没有影子的人笑容满面毫无所谓地离开,觉得是在梦中,狠狠往脸上掐了一把。

“打扰一下……你好,你好兄弟,我想麻烦你一分钟,问句话,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他终于忍不住,跑去拦住其中一位看上去清秀而且面相诚实的人,这人也没有影子。

“你说什么?”那人停下来,起先以为遇到骗子,下意识捂住胸前横挎的包,做出慌忙离开的准备,直到听完董庆铭的话,才用十足的耐心完全站住脚跟。

“你没有影子,很多人没有影子,我也没有,你发现了吗?”

“就说这个啊?”

“是的。你不奇怪吗?”

“奇怪?嗐,早过了那个劲儿了。”

“没有影子,没有影子啊。”董庆铭摊开两手,很无助的样子。

“兄弟,快别废话了,该走哪儿走哪儿,别浪费我的时间。”

“你不奇怪吗?”

“没有就没有,有什么奇怪。你不是好好地站在这儿吗。我说兄弟,你才进城吧?你不会今天才发觉吧?嗐,丢的是影子又不是你,紧张什么,不影响你找工作。”

那人挎包离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笑说:“放心吧,刚开始都害怕,时间长了就习惯啦。欢迎您加入我们的队伍。”

他把话说得十分轻松,后面那句尤其刺耳。

董庆铭又拦下几人,这几人说话与先前那个意思差不多,丢个影子没什么吃惊,反正很多人没有影子,有影子和没影子日子照样过,何况这种事情早就不是秘密,大家已经习惯了,只有董庆铭才后知后觉。他们劝他,有没有影子根本不重要,一开始可能很难过,事情过了也就算了,它既不影响吃也不影响喝,照常赚钱养家,忙得不可开交。他们非常好心地用很神秘却是开玩笑的语气说,大家都很忙,谁知道那影子是不是忙丢的,丢就丢了,谁也不会去找。

可是董庆铭心里害怕不已。即使那几人无比好心地安慰他,说丢影子的既然不是他一个,是很多个,那就算不得什么悲剧;并且谁知道丢了影子是不是好事呢,自从发现失去影子后,他们感觉做事更轻松,走路更轻便,说不定有影子的人每天都在羡慕没有影子的。但他坚持相信,只有鬼才没有影子。

出了火车站,董庆铭一路低着头,像掉光了叶子的树,此刻心中满是希望先前只是眼花,影子会突然出现在脚下。然而一路走到汽车站,上了车,又下了车,然后到达南方最鲜活的城市,按照去年的路线熟练地进了南城区,在标注了“东北巷子”的小区掏出钥匙,开了门,进了自己的出租屋,打开最里面那间十来平米的卧室的吊灯,依然没有照出他企盼的影子。太阳照不出来的,灯光也照不出来。他的影子确确实实弄丢了。可能是一路上挤火车弄丢的,也或者别的什么时候。但又不可能是别的时候。他敢肯定从家乡出门,直到踏上火车那一刻,他的影子都还在。当时他伸手跟亲友道别,那地上的影子还跟着晃晃悠悠。

董庆铭躺在床上,摸摸胸口,心跳怦怦的。他活着。脑子无比清醒。除了弄丢影子,其他一切完好。

可是丢了影子,能算一切完好吗?

他睡不着了。以往像今天这样赶一趟车,起码睡到下午。

他出门去,走到街口对面那家叫“麦元方”的蛋糕店,在那位熟悉的店员跟前站住。他特意地偷偷看了看,店员的影子拖在脚下,顿时心里生出羡慕和伤感。

“董先生,您回来啦?好久不见您啦。”

那姑娘说话还和从前一样好听。

董庆铭点点头,勉强微笑,说:“回了一趟老家。”

店员保持温和的笑容,等他选取牛奶和老婆饼,他最爱的两样食物。

今天他多选了一份甜甜圈。希望这甜腻的味道能缓和一下情绪。

出了麦元方的门,董庆铭在榕树下慢腾腾走了一程。越走越觉得无力。车子像苍蝇在旁边穿来穿去。他脑海里反复冒出丢失影子的各种疑问。这是他毕生遭遇的最恐怖的事件,而更恐怖的是,有一大群人同样遭遇这个事件却无动于衷,每日笑容光鲜,生活安好。

对面走来一个没有影子的人,举着手机春风得意在和谁谈生意。董庆铭往旁边让了让,目送这个同类过去。

又来了一个没影子的人,脚下踩着时尚的独轮车,笔直而光秃秃,从董庆铭身前一闪而过。董庆铭注意到,有影子的人用的东西也有影子,没有影子的人用的东西也没有影子,比如刚刚过去这位,他的独轮车下什么也没有。而后面紧跟着的一位有影子的人,他踩的独轮车拖着一个圆圆的丰满的影子。

眼下恐怕只有他还在注意这些细节,并时刻感到慌张。他丢掉空牛奶盒,在垃圾箱旁边站了一会儿,发呆。

恍恍惚惚过了两日,上班期限到了,走进厂子时,上司脸色还和从前一样古板,似笑非笑,怪吓人的。好在春节刚过,工友们脸上还挂着节日的喜气,对上司那点坏脸子根本不当一回事,一天时间很快混完。

夜间回来,董庆铭长时间站在灯光底下,企图照出一个影子来。但这都无济于事。

他胡思乱想:会不会有人卖影子呢?既然有人丢了影子,有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那么在某个区域出现几个影子商店也说得过去。这是天大的商机。搞不好所有人的影子都丢了,那些目前看着有影子的人,都是花钱买的。

他为这个想法吃惊,继而为它高兴。简直一刻不愿等待,他披了件薄衫出门。果然在一条巷子的拐角,一家铺面的顶上挂着一块牌子:影子商店——七号分店。

意思是说,这已经是第七个分店。董庆铭高兴得要晕过去,果然想什么有什么,丢什么来什么,只是夜深了,影子商店已经关门,唯独铺面左边还亮着一盏小灯。

明晚早点来。他想。一路哼着小曲。这一夜睡眠很好,还做了个美梦。

第二天晚上,董庆铭下班回来,刚掏出钥匙打开门,听见内间传来呼噜声,心里非常生气,狠狠将钥匙扔到地上,砸出刺耳的响声。

呼噜声立即停止。

“哟,回来啦?”

“王痞子,你就不能等我回来开门吗?”

“别这么喊呀,我有名有姓的。门对我来说有锁等于没锁,在我眼里看不见锁不锁的。职业习惯啦。”

“王大顺,你没救了。”

“谁叫我俩是朋友呢,对不对?”

王大顺从床上起来,往后腰上一掏,掏出一把亮晃晃的菜刀,扔给董庆铭。真没见过谁睡觉还背把菜刀。不过这种事在王大顺身上发生倒也不奇怪。

董庆铭没好气地看了看,说:“我看你是越来越没出息了,一把菜刀也看得上。”

“我是看不上你屋里那把钝刀,该换了,瞧着不错给你顺了一把。”

“王大顺,我这儿可不是你销赃的地方。”

“得啦,这话我听够了。”

董庆铭也不好往下说,毕竟这又不是第一次接受王大顺送来的东西。说起来这屋子有大半的东西是王大顺带来的,新被子,新床单,新水壶,新电磁炉,新风扇,还有现在这把亮闪闪的新菜刀。他这儿早已沦陷为王大顺的销赃窝点。这几年他二人来往密切,成了最好的朋友。在这一点上,董庆铭也觉得奇怪,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是个小偷,真是不可思议。原先他有点害怕,万一王大顺被抓住,那就逃不掉被挖出老窝,可是王大顺一次也没失手,后来就不害怕了。这屋里的生活用品也就越来越多。

董庆铭突然想到影子的事。“我得出去一趟。”他说。

“什么事?”

董庆铭扭头,想随便找个借口,无意中发现王大顺脚下也是光秃秃的。

“怎么你……”

“哎呀你说话不要一顿一顿的,有什么快说。”

“你也没有影子。”

王大顺哈哈大笑,“你今天才发现吗?”

董庆铭点头。暂时坐到椅子上。

“这又不是什么神奇的事情。”

这怎么就不神奇了?难道人类已经进化到没有影子了?

“我真搞不懂你们为什么这么自然而然、兴高采烈。我们失掉了与生俱来的东西。没有人觉得可惜、可怕,甚至说很可怜。”

“我也搞不懂你,这有什么可惜可怜的?一个没用的影子,你平时放在脚下拖来拖去像个累赘,丢了有什么关系?你照样能吃能喝能玩,一切正常。拿我来说,我再也不用像从前有影子那会儿,站在某个窗前还得顾及脚下那该死的没用的影子,担心它把我暴露了。现在好极了,我干起事来利手利脚,月亮大好的晚上也可以出动,根本不用担心被人看见窗户后面的影子。”

“对你来说是件好事。”

“当然。再好不过。”

“那看来你是不需要找回影子了。”

“我可没听说谁丢了影子还能找回来。别天真啦。好好习惯习惯,以后你会觉得自己像个幸运儿。”

“我只会觉得自己像只秃尾巴猪。”

王大顺又哈哈大笑,拍了拍董庆铭的肩膀,意思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习惯的。

“你去哪儿?”

“影子商店。”

董庆铭一把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他不愿意就这么丢失影子,不管用怎样的代价也要找回。即便它只不过是在脚下拖来拖去,毫无用处。但一个人没有影子,怎么能算完整?

昨夜那条巷子。昨夜那个影子商店。门前一盏小灯昏黄地努力发出光芒。店铺的卷帘门只开了一半,刚好够一个人稍微弯着腰进去。

外间已经洒着小雨了。董庆铭两步踏上台阶,稍稍低头,走进影子商店。

店里只有一个人站在前台。前台上燃着一根细小的蜡烛。往里面瞧了瞧,什么也看不清。

“你们店才开的吗?连个电灯都没有。”

“您好先生,欢迎光临影子商店。我是小七。”

“什么年代了,你们不用电灯吗?”昏暗的空间让董庆铭的心情更糟,又重复问了一遍。好像他来这儿纯粹是为了看电灯一样。

“不用。我们这个店开的时候还没电灯呢。”

“开了这么久啦?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您好先生,这和您的需求有关。就像吸毒的总能找到卖白粉的,混黑社会的总能找到卖砍刀的。您以前有影子,只需要工作,所以您只能看到工厂、超市和卖车票的地方。现在您没了影子,我们的影子商店自然会落入您的视野。”

“好吧,看看你们影子商店都有些什么影子卖。”

“我们什么样的影子都有。”

“有我的影子吗?”

“啊,这个嘛,”小七微笑着,露出略微抱歉的神色说,“完全原装的没有。”

原装?董庆铭扁扁嘴,感觉自己进了汽车修理店。

“但是可以按照您的喜好随便选。我们什么样的影子都有。”

没有我的影子,能叫什么影子都有?董庆铭又扁扁嘴,心里发着牢骚,脚步却紧跟着这个叫小七的店员进了里面的屋子。如果这儿不是明显地标注着“影子商店”,他简直以为自己正在被带进四川的丰都鬼城,那细小的蜡烛在小七的手里晃晃荡荡地燃着,一阵小风扯着火舌一闪一闪,忽明忽灭,让人感觉后背一阵悚然。

董庆铭不由自主握紧拳头,随时防备着暗处可能冒出来的抢劫犯。他怀疑这是黑店。万一是黑店呢?南方这座城市就这样,越繁华越芜杂,什么事都要先预想和防范。

“到了,董先生。”

小七站住脚,高高举起蜡烛。

等到那可怜的烛光勉强照亮周围,董庆铭看到,四周都是货架,像超市那样一路排开,每个货架有五层,每层的边缘都挂着小小的标签,上面简略地标示了货品名称,比如:狮影、虎影、猴影、豹影、狗影、猫影,等等等等。然后是,胖的、偏胖的、瘦的、偏瘦的。标签的最下方,靠右角,有一条非常贴心的建议,用红色字体标注了适合高矮胖瘦佩戴的大约尺寸。

董庆铭看傻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发生在眼前的事情。

“董先生,您看中了哪一个影子,没关系,您可以跟我说,我会完全按照您的身材为您挑选最适合的尺寸,保证不会有差错。”

小七将蜡烛举近自己,使他的笑脸在昏黄的烛光中显得更温和,更亲切。

“您放心,我们的价格也是公正的。”

董庆铭睁大眼睛挨个看去,每一个影子的价钱都很昂贵,以他目前兜里的钱,半个影子也买不起。

“可以打折吗?便宜点。”

“先生,我们影子商店不讲价。”

“太贵了!”

“先生,我们给您提供的是您失去的东西。这可以说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但现在我们影子商店可以买到,价钱虽说贵一些,却也说得过去。”

小七的话说进了董庆铭的心里。他向来是讲道理的。既然可以再次买到失去的影子,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价钱方面可以想办法解决。一个人一生可以挣很多钱。不怕。

他走出门,盘算着用一个月努力加班的薪水换取店里稍微便宜些的影子。那影子试了试,反复用灯光照了好几次,跟从前的差不多,几乎看不出破绽。想到一个月后就会有影子,心里非常高兴。

王大顺已经离开了出租屋,这个时辰正好出去活动,如今没了影子,对他们那种人倒是好上加好。董庆铭收拾了一会儿家务,上床睡觉。

半个月之后。

一个漂亮的姑娘掏出钥匙打开了董庆铭的出租房。他正在房间里看电视。直到这个姑娘出现,董庆铭才一拍脑袋,跑上去抱住姑娘的腰,连声道歉。

这姑娘是董庆铭谈了一年多的女朋友。在另一个城区工作。两人从前大约一个月见三次面。原本说好回去过完年第一时间联系,谁知道弄丢影子之后,董庆铭把这件事情给忘了。他甚至差点忘记有这么一个女朋友。当她打开门站在眼前时,他还觉得恍惚。

“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回了一趟老家变得怪怪的。爱上别的姑娘啦?”

“不是,不是这样的,小云,我敢赌咒,我心里除了你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我是苍蝇吗?”

“你是我的神。”

两人和好。一阵嬉笑。

董庆铭还是偷偷看了看小云的脚下。她是有影子的。这倒让他心里七上八下了。万一她发觉自己的男朋友没有影子,会是什么反应?

“你咋啦?”

董庆铭赶紧回神,坐到黑漆漆的椅子上。这样可以避免被看出破绽。一个丢了影子的人,无比恐慌的内心,咚咚咚,打鼓一样难受。可惜这份心情她体会不到,而他也不敢声张。

现在他很希望女友赶紧离去。这次见面完全可以延迟到下个月,到那时他就有影子了。谁知道她能不能接受一个没有影子的人。谁知道她是不是也和那些人一样早就发现一部分人丢了影子,并且不觉得奇怪和吃惊,还坦然与没有影子的人交往。

他脑子转得飞快,又害怕又紧张。

“要不你先回去吧?”他想这么说。但只是张了张嘴。害怕这话一出口,先前她的猜疑就落实了。他不想失去这个女人。已经三十三岁了,在农村年轻人当中,没车没房,可以排上找对象的“困难户”,好在城里有个女朋友,她家在这座城市的边缘,难得姑娘一心喜欢,不嫌弃家庭条件的悬殊。他还指望与她早日成婚呢。现在村里人都等着他什么时候带着女友一起回家,与亲友见面。这个节骨眼儿上,一点差错也不敢出。

“你脸色这么差,身体不舒服吗?”小云说。

董庆铭急忙摸摸脸。

小云伸手过来摸了摸董庆铭的额头。

“我没生病。”他赶紧说。

“这椅子黑漆漆的,也快破了,扔掉吧。你怎么老坐着它不动?”

董庆铭轻微地晃了晃,想起身,却还是坐着。

“那你坐着吧。我睡了。”

这一夜,董庆铭躺在床上一直不敢闭上眼睛。以往女友伸手过来搂住他的腰,他会急忙也伸手将她搂住。可今晚却不行了,浑身上下都觉得像漏风了,一阵一阵地感觉冷,一阵一阵地心里发抖。

女友次日离去,看得出来,她很不高兴。以往他们见面从来不会这样。以往的董庆铭一看见女友恨不得一秒扑上去,搂着她喊“我的小妖精”。这次见面竟然一夜安然平静,甚至董庆铭鬼鬼祟祟的眼神几次让小云也跟着精神紧张,半夜突然坐起来,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你肯定有事瞒着我。”临走前,女友跟他说。看那神色是在等待董庆铭自己招认。她有点期待,也很埋怨,充满怀疑和怒火。

可是董庆铭只是笑笑,连起床送她都没有做到,像得了什么传染病,严严实实地盖着被子,一双整夜失眠的眼睛,眼角沾着四粒芝麻大的眼屎,一边忍不住打哈欠一边跟她保证,下次见面一定表现好,一定带她去吃好吃的,这次回家挤火车太累,到现在还没有缓过来。

女友怀着一肚子气走了。下次见面恐怕要自己主动去找她。至于费多少钱和多少口水,无法预计。

终于,到了发薪水的时间。

董庆铭拿了钱,当晚就去了影子商店。

这次接待他的还是小七。

“你们店里就你一个人干活儿吗?”他一边轻松说话,一边跟着小七进去。这是第二次走进来,已经没有前次那种害怕的心情。

“您确定要这个吗?”

“就这个。我确定。”他说。又期待似的问:“还有更便宜的?”

小七摇头。

董庆铭看到脚下被蜡烛照出的影子,心里激动得想掉泪,举着蜡烛来回走动,每走一步就低头看一眼。

“放心吧董先生,我们影子商店从来不卖假货。看看它与您多贴合,多灵活,耳朵鼻子头发、手脚,多么好,简直像您亲身的影子,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了。给您挑选的都是按照标准尺寸,保证没有差错的。”

他付了钱,走出店门。

第二天阳光明媚。他正需要这样一个天气。在没有影子的时候他非常害怕大晴天,害怕见到阳光,现在不同了,现在他有了影子。他故意放慢脚步,在那些没有影子的人面前放慢脚步,希望引起他们注意,听到哪怕半句羡慕的话。可是没人注意他。又故意在有影子的人面前放慢脚步。也没人理会。

到了厂里,在那些没有影子的工友面前,他特别靠近他们站着,然后有意把自己的影子晃到他们脚前。可这些举动被一阵哄笑,说他是不是同性恋,如果是,就别晃影子了,可以晃点别的。

董庆铭气得暴跳。

“你们没有影子!”他火爆地说。

工友们听完,才知道董庆铭摇晃半天是为了显摆自己的影子,一个个都觉得无趣,简直是听到的最无聊的笑话,懒声懒气地说:“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

他们说完就散开了。

那些有影子的工友只是扭头看看,笑笑,脸上也是对这件事感到十分无趣的神态。

虽然所有人对他有没有影子不关心,但是自从脚下有了影子,董庆铭心里就很充实,觉得自己是个完整的人了。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在他这儿,人没有影子是很可悲的,人丢了影子还那么快活,就更可悲。

到了晚上,他下班之后会沿着榕树下靠路灯的一边慢慢走。他可以随便骑一辆旁边停放的共享单车,但是他没有骑,宁愿这么慢悠悠一步一步走回去。他低着头走路,眼睛时刻关注脚下的影子,看它是否与自己保持相似的步调。还好,他迈左脚影子就迈左脚,他迈右脚影子就迈右脚,没有他左它右,反着来。看来影子商店确实没有坑人。一分钱一分货,即使最便宜的,也比别的任何东西贵,所以它不可能出现什么差错。说不定比原装的还好,就像婴儿奶粉,各种配方,完全可以和母乳的营养抗衡。

他像个孩子一样,走一步,看看左右,偶尔轻轻地偷偷跳一跳,观察影子是不是也能跳起来,可别少了这项功能。影子也跟着跳了。很好。他又抓了抓头发。影子也抓了抓头发。

就这么磨磨蹭蹭的,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出租屋。进了小房间后,在灯光下又反复走动,影子也紧跟着,寸步未离。董庆铭推开黑漆漆的椅子,坐在红色凳子上。他感觉这是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天。

接下来可以去找小云了。

他心情大好,用了十二分的诚意和一只不算很便宜的手镯,成功换取了小云的欢心。他们一起去了森林公园玩耍,在水上划船,去了“蝴蝶谷”“仙女山”“望峰塔”,还有另外一些景点。这次的表现小云十分满意。因此她主动提起是否应该去看看她的父母。毕竟就住在不远的城郊,花上半天时间,与二老吃一顿饭,把该谈的事情谈一谈。他们认识已经一年多,双方年龄也不小了。

董庆铭听了之后心里好一阵高兴,早日成家一直是父母的心愿也是自己所想,但目前他正遭遇困境,所有家底都用来置办了影子,实在拿不出闲钱去拜访女朋友的双亲。并且这影子用得也提心吊胆,害怕哪个时候突然失灵了,出点儿意外毛病,正好被女友或者她的父母发觉,那要怎么解释和应对?他还没有做好这个准备。

然而,如果不去拜访他们,事情恐怕更糟。思考一番,满口答应。先答应再说。

董庆铭想不到有了影子之后心理负担更重,甚至和女友见面的次数都减少了,以往一月三次,如今一月一次,就这一次见面他也十分慌张,生怕被识破,被嘲笑,被突然抛弃。

该面对的依然要面对。去拜访女友家人的事情终于无法拖延下去。周六的晚上,董庆铭做足了准备。其实,也就是长久地开着灯,上半夜摇摇晃晃坚持在房间里走动,保证影子不会出什么毛病,就像摩托车上路之前,先试一试油门、离合器、刹车之类。下半夜才躺到床上休息——避免黑眼圈太明显。

周日,天气晴好。

春天的阳光不冷不热。董庆铭牵着女友,心里战战兢兢,面子上稳稳地保持着微笑。一路上他都注意着脚下。

到了女友家,二位老人已准备了饭菜,院子的一角,花盆里的植物开着各种小花。这是典型的郊区小院,温馨,平静。董庆铭一眼看到桌上摆着的酒瓶。他已经很久没有沾酒了。

为了壮胆,饭前喝了两大口酒。女友在他腿上狠狠掐了一把,低声提醒他别忘了谈正事。

可是,怎么开口呢。他这次带来的礼物过于简单,何况这种事情哪里轮得到自己开口。还在考察期呢。董庆铭闭口不提,连多说一句话都怕出错。

饭吃到一半,他还拿不准自己在女友父母眼中是个什么印象。尤其是这位老当家,他皮肤又黑,笑起来也怪,突然哈哈两声,以为要继续多笑几声,却突然就刹住了。

好在饭后,大概酒喝多了,老人才借着酒劲儿谈起了正事。

“你们自己愿意的话,我们也不能反对。反对无效。这是个开明的社会了,不和我们从前一样。现在你们说了算。”

董庆铭赶紧赔上笑容。这一晚他觉得把今生所有的笑容都摆出来了。导致面颊发酸,好几次笑得不够自然,肌肉有些发抖。

“伯父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待她。”

“这个是后话。现在我们说点正经的。”小云母亲抢了话。女主人忍不住发话了。整顿饭吃下来,她几次没有抢到说话的机会。但可以看出来,这个家还是女人做主的。想把小云娶走,还得过真正大当家的这一关。

他立刻转身,将笑容投给女友的母亲。

“一切请伯母您做主。”

“那就好。那就好。”女主人一边看着女儿,一边转动眼珠子,在盘算什么。

“妈,他现在很努力地工作,是个上进的青年呢。”小云赶紧替董庆铭说话。她应该是看出母亲思考什么了。

“上进归上进。我们也看得出来,是个好青年。”她眨了眨眼睛,笑望着自己的丈夫,像是期待他说点什么,却自己急忙开了口,或许是担心这个喝了酒的人说些糊涂话,“你看啊,小董,我们可是只有一个女儿,手心里捧着养大的,你要带她走,我们也不好反对,但是要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任何一个做父母的都会心疼。现在即使到银行去贷款,是吧,银行也会害怕,也会心疼那些钱会不会打了水漂,要求人家用房子或者别的靠谱的东西抵押和担保。人当然是不能与钱相提并论,我就是打个比方。”

“是的,伯母,我理解。”

“那就好啊,你是个好孩子。”她不停地点头,赞扬他懂事。

最后,二老一阵东拉西扯地商议,将南方的娶亲习俗和北方的习俗综合对比,万分开明地表示,既然女儿执意要与他好,也无所谓彩礼厚薄,就完全按照北方的习俗来办。他们早已打听过了,目前北方的彩礼是“三金”以及“三斤一响”——房子之外的必备条件。“三金”就是女方的金银饰品:耳环、项链、手镯;然后是三斤百元大钞;“一响”,当然是一辆小轿车。这些条件具备之后才能定下娶亲的时日。

董庆铭差点吐血。“三金”,然后还“三斤一响”。如果他有这个财力,也犯不着混到三十好几了。

可惜女儿是人家的,要嫁的地方也确实路途遥远。他赔着笑脸。一副很惨的笑脸。

酒劲儿上来了,胃里几次翻滚,差点当场吐出来。

董庆铭不知道怎么回复才好,是一口回绝,还是先答应,拿不定主意。独自坐在一根长条凳子上,低头望着脚跟,心里觉得卑微极了。这些年他的钱怎么攒也攒不起来,不是花在这里就是花在那里,如今又遇上更倒霉的事,把影子弄丢了,好不容易攒的钱全部贴出去。眼下,他的整个人生就仿佛处于不断陷落的地带,两脚不仅无法移动,还必须面对随时跌入谷底的危险,他只能像狗熊那样不停地刨土,把周围的土刨来垫在脚下,已经顾不得了,这样做的后果是扩大陷落的范围,使自己直接处于大坑之中。

他低着身子摇了摇头。

“难道你是一个穷鬼吗?”他似乎听到女友母亲的嘲讽。

“可怜虫!”他听到自己内心的嘲讽。

“你喝多了吗?就这么两口酒。”小云走来用两根手指敲敲他的耳朵。

董庆铭原本是闭着眼睛的,睁开眼睛正准备抬头,忽然发现脚下的影子出了问题。它缺了一个口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或者是被一把勺子挖走一块。正好在那圆圆的脑袋上,缺个拳头大的半圆,由于是靠着左耳的一方,耳朵尖子没有了。他吓得半死,坐在凳子上的屁股都感觉在颤抖了。

“要死了我!”他慌慌张张跳起来。

“什么?你说什么?”小云搞不懂他这是什么反应。

“小董啊,你不高兴也不用这个态度。你回去慢慢想,想清楚了再说。”小云的母亲脸挂着笑容说话。她看上去是巴不得董庆铭作这种反应。

“哼,最看不惯你这样的人,一点小事就战战兢兢。我不能把女儿交给这样的人。我现在做主,你马上和我的女儿分手!”男主人醉醺醺的,暴跳如雷。他把董庆铭送去的几样简单的礼物三两下就扔出院门了。

董庆铭以为自己残破的影子被发现了,底气崩塌,说起话来语气万分软弱:“对不起伯父,对不起伯母……”一个劲儿道歉,却还是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用了假影子。开不了这个口。

“没关系,小董,你回去想清楚了再说。”

女主人发了话,董庆铭只能告辞。

回来的路上,小云一句话也不说。后来说的是:“你父母总会给你攒下一点娶亲的钱吧?一点也没有吗?”

董庆铭根本没有听到小云说什么,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了句“那我先回去休息”,急匆匆转身跑了。小云在后面可能说了什么狠话,语气挺重的,她从未用这么重的语气说话,董庆铭还是只模模糊糊听到一丁点儿,好像是说以后不要再去找她了,他们之间彻底玩完了之类的话。

回到出租屋,董庆铭进卧室开了灯,照了又照,那个拳头大的破口还在。影子确实出毛病了。

王大顺就坐在卧室那把黑漆漆的椅子上,他吃惊地望着这个疯子般的董庆铭走进屋,居然瞎了一样看不见他,直接进了卧室,照了照那个缺边的破影子就冲出门去。还来不及笑他那个狗啃的破影子,王大顺正想问是在哪儿买的水货。

董庆铭风一样地进了影子商店。

小七站在前台。

“你说的,”他指着小七的脸,“你说不会出差错的,你自己看,你自己看看……”

他气得无法将后面的话一口气说完。

小七低头瞧了瞧,也很吃惊。

“先生,按道理讲应该不会出这种状况,我们影子商店从未卖过假货,品质经得起考验。我们的顾客还没有谁遇到您这种状况呀。先生,我也是第一次见您……哦不,是见它……变成这个样子。”

“不管怎么说,现在出了问题就得给我想办法。别道歉。道歉是没有用的。”

“是的,先生,道歉没有用。”

“废话就不多说了。我这个影子用了没多长时间,应该还在保修期内。你们给我维修好。一定不能出差错了。它这次可把我害惨了。”

董庆铭想起了和女友分别的那一幕,她的脸色特别难看,心情糟透了。这份一年多的感情肯定完蛋了。啊天哪!命不好啊!他心里一阵一阵地怪叫,像蜈蚣爬墙,所有的脚都在努力往上蹬,却还是在最后关头掉下来了。影子出了这么大个窟窿,实在把他吓坏了。

“对不起先生。我们影子商店的每一款影子都有说明书,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特殊商品,无法保修。”

“什么,无法保修?”

“对。没有任何配件可以更换。”

董庆铭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我的钱。”他暗叫一声,眼前出现一大扎钞票递到小七手里的情景。

小七垂着双手,脸上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

这明显是推卸责任。董庆铭心想。但是掏出说明书看完之后,他也不能再说一句影子商店的不是。上面清晰标注过了,特殊商品,听天由命,无法保修。

“董先生,您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糟心的事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实在想不到什么事情可以刺激到您的影子,使它平白无故缺了那么一块。”

“难道糟心的事情还能影响它?”

“当然啦。它是脆弱的,和您心气相通。如果您遭遇了不痛快,气愤过头,那么它就会受到影响,比如气球,气儿太足它就冲出一个洞爆开。眼下这个样子,一看就是您今天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在影子上出现缺口。”

董庆铭将信将疑。

“您得心平气和,看淡所有的事。”

“照你这样说,我花钱买个影子,还得学会养生,还得像爷一样供着它。”

“差不多。”

“那么,不保修的话,至少可以免费更换吧?说到底这也是你们的质量问题。这种服务市面上都在用。你们影子商店声称服务一流,应该少不了这项保障。”

“先生,我们影子商店不更换任何已出售的影子。既然您已经选中它,那就是您的影子了,就好比是您原先那个影子,没有谁有权利或者能力将它取下来,除非它自己不想跟着您,或者出了眼下您遇到的这种状况。我们影子商店的影子虽然不是原装,可一旦佩在身上,我点了‘确定使用’的按钮之后,那就有了和原装影子一样的功能,神仙也拿不下来了,直到使用期限满了为止。”

董庆铭这才知道影子还有使用期限。短暂的一年。谁要是想一直保持脚下的影子,就必须一年更换一次。这昂贵的费用已经超出他的能力了。可是人没有影子怎么办?至少他不能接受。谁不能接受谁就得付出代价。这说起来也很公平。可是他的影子还没有使用一年呢。非常不甘心。

“我总不能每天拖着这个狗啃的影子吧?还怎么出去见人?”

“那就换个新影子。等一会儿,很快了,再等一会儿就可以换了。”

“你说什么?等一会儿是什么意思?”

小七没有回话。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董庆铭脚下。

这个举动引起了董庆铭的不安,急忙低头。发现影子从那个豁口处一点一点破碎,扯成蜘蛛网一样,颜色变淡,浓厚的黑影变成薄薄的黑影,直到完全散裂,互相纠扯的线条松开,然后消失了。

“好了。董先生,您可以再选用新的影子了。”小七微笑着。

董庆铭终于搞明白为何不能更换了。

“为什么它只是破了一个口子就不能将就用了呢?这么快就散架了。”

“不能将就的,先生。有人觉得将就使用缺口的影子就像将就一所漏雨的老房子,会看着凄凉,会影响使用心情。所以我们的影子一旦出现破洞就不能再用。您只能保证它一开始就是完好的,出不得一点差错,否则出了任何漏洞都没有办法补救。只能是彻底毁坏。”

“它只是破了拳头大的洞。”

“是啊,可它已经坏掉了。我们没有为任何一款影子设计修护的补丁。您可以再选一个新的影子,我会按照您先前使用的尺寸给出建议。”

董庆铭恨不得一脚踹在小七的脸上。

他一脚踹在了前台的柜子上。

他哪里还有钱买影子。起码两个月之内凑不齐。这个该死的东西竟然这么脆弱,越想越不值。要是他没有弄丢原来的影子该多好。

生了一通气,最终垂头丧气出了影子商店。在门口那盏小灯下故意放慢步子。脚下连一点影子渣都看不见了。

真影子弄丢,连假影子也丢了,董庆铭说不出地难过。他原本已经走出去很远,却控制不了怒火杀了个回马枪,走进影子商店的前台,照着小七脸上狠狠打了一拳。对方低头捂住鼻子。他气也出了,拔腿就跑。

想不到假影子和人的肉身一样娇气,人需要偶尔熬点肉汤喝,吃水果补充维生素,锻炼筋骨保持身材,读书识字培养内涵,假影子也是,人喝汤它吃味儿,气色与人完全粘合了。想来想去还是不如原装的好。

可是原装的丢了。他如今只不过是个被影子抛弃的可怜虫。

王大顺还没有离开出租屋。

“你来了?你要是打算在这儿过夜,自己到衣柜里找被子和毯子在沙发上将就。只有一点要求:别和我说话。我不想说话。”他一进门就给王大顺撂了这些话,哭丧着脸,然后长久地站在灯下,两眼盯着双脚。

“我一定是受了诅咒。”他想。

“稀罕啊,我早就来了,你看不见吗?我说董大兄弟,我真没听说谁丢了影子还费死力去找,潇洒一点吧,没有影子一样过。过得还无拘无束呢。”王大顺手里削着一个苹果,跷着二郎腿。

董庆铭还是没有说话。他在心里排斥王大顺的道理。但是第二天他走在路上,看着那么多没有影子的人理直气壮地走在有影子的人当中时,也跟着混进人群。反正在闹市谁也不认识谁。心里不停地用王大顺的那句话来鼓气:潇洒一点,潇洒一点,大家都是一样的。

这样过了五个月。这五个月他完全遵从王大顺的言论,做个没有影子的快乐人。他和有影子的人做朋友,并且随时关注他们的影子。这些影子有的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影子商店的货品。因为他们居然毫无心理压力,为自己选的都是大一号的影子。不仅如此。有人佩戴的完全不是人类的影子。他们戴着猛虎的影子,或者狗的影子,有的为了显示独特,戴着蟒蛇的影子,这些独特的人经常聚在一起研究下一次要挑选的样式。董庆铭好几次被拉入群体,他们用过来人的经验说,既然失去了影子,那就是有了再造一个影子的机会,丢失的未必是最好的,如今这个升级版难道很差吗?最好使用期限越短越好,方便人们挑战各种各样的影子。他们边说边晃动猛虎的影子、狗的影子、蟒蛇的影子……那些凶恶的动物在地上蹦来跳去。董庆铭下意识地让开它们。

他新交了一个女朋友。也是有影子的。一看就是原装的影子。不过她不如前女友漂亮,个子也矮,人也胖,说话的嗓门儿也粗。

“可她也是个有影子的人。”董庆铭每次这么一想,就觉得她不比前女友差。

与前女友的事情已经彻底无法挽回。他尽力了。对方说什么也不原谅。不原谅就算了,娶不起。眼下他就像丐帮的九袋长老,九个袋子都是空的。

现在的女朋友叫小美。每次陪她逛街都觉得是和一个韩国女人走在一起。她喜欢各种韩货,韩版衣服,韩版的头发夹子,韩版的董庆铭。

董庆铭如今浑身上下的穿着都是韩版的,小美亲自帮他挑选。其中一件灰卡其中长大衣,薄款,南方气温偏高,秋日和冬日通用,眼下正赶上穿它的季节。穿出门回头率太高,简直是一次一次的噩梦。从小到大从未受过如此关注。他婉转地提出请求,还将这件大衣藏到箱子底,可是每次出门,她总有办法找出来给他穿上。

“这衣服你穿起来特别帅,帅死了。”小美赞扬的、痴迷的样子令人无法拒绝。

他严重怀疑这个女人的审美有问题。

只能说一切都是命,上天没有给他一个高个子身材就算了,还给他一件中长大衣,铁了心要他出丑,别人穿起来是中长,他穿起来像是直接掉井里了。

在很多方面,小美的眼光和她的身高一样短。如果退回去十年,他不会选择这样的女人,可如今他有成熟的思维和头脑,知道自己的条件。而且,小美说过的一句话让他非常感动:“没有影子怕什么,我不嫌弃你。”

这句话犹如沙漠中突然出现的水,能解救他,能给他生存下去的勇气和动力。

唯一觉得不足的,是小美花钱没有节制,自己的工资很快不见踪迹,还总是三天两头问他要钱。在这个发达的城市,每个月将工钱花得一毛不剩的月光族不算稀罕,小美这样的姑娘一抓一大把。作为男朋友,没有理由拒绝给钱。一旦他说,你买的东西又贵又没用,这个女人明天就会被别人追走。怪就怪现在女孩子太少,走俏,眼看着一条一条的光棍男塞满大街小巷。

他咬着牙交往了七八个月,觉得身心疲累。钱和感情都掏空了。主要是钱。谈感情说钱很不厚道,但是不说钱的感情更难支撑。以往几个月下来起码能落一点存款,自从和小美在一起,一分钱也没有存住。马上又到了回家探亲的时节,口袋却空空荡荡,家,肯定又是回不成了。

为了这件事几日来连续做了怪梦,梦里看见一张一张乡亲的脸,他们指着他嘲笑。醒来觉得腰酸难忍,也不知道是梦里被戳了脊梁骨,还是白天工作太累。好几次想和小美谈一谈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个什么关系,是金钱关系还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他有点恍惚不清,想追个答案,却几日见不到她的人。

她现在越来越过分,如果不是来拿钱,根本不会主动出现。

董庆铭想想也心寒。“你就是个取款机!”他偶尔狠狠地在心里嘲讽自己。

不咸不淡的爱情将他的心弄得很憋屈,为一件小事与工友打了一架,就在上个星期,或者上上个星期,他已经连时日都不太记得清了。一拳将工友的影子打出一个豁口。那是影子商店最好的一款,小七说过,越好的东西越脆弱,可火气上来,谁也想不了那么多,就这么一拳下去,坏了个洞,很快那影子就在他和工友的眼皮底下逐渐碎裂,消失了。打坏了只能赔钱。一笔不小的数目,东拼西凑,还借了一些,才把这个事了结。

现在他已经穷得连内裤也买不起了。两腿上挂着的内裤全赖王大顺帮忙。假如王大顺此时出点娄子,那么他将会被带到大庭广众之下,扒开长裤,露出这条内裤,被全城的人录下视频发到网上,闹得全天下皆知。搞不好他们村里的青年也恰好看到这条新闻,那么他董庆铭此生再也归不了故乡了。

一开始他认为这全是小美的错,这个虚荣的女人将他害惨了。到了后面,翻来覆去想通了,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我没有影子。”当他这么和王大顺说的时候,对方恨不得一拳将他的鼻子打歪。

“傻逼!”王大顺破口大骂,“那是个骗子。她就是吃准了你看中她是有影子的,可她那影子有什么用?有和没有差不多。也只有你把这玩意儿当宝。”

董庆铭深深想了想,心里念着朋友说的这句话:有和没有差不多。

王大顺还说些什么,他想不起来了。不管怎么样,在这个困苦的节骨眼儿上,这位朋友给予了他很大的帮助。他屋里的冰箱中不花一分钱就会随时填满各种蔬果。即便有人知道他正过着“嗟来之食”的日子,也无所谓了,一毛钱逼死英雄汉,大丈夫能屈能伸。

由于生活困难,他已经取消了回去探亲的计划。

连续两个月,他没有和小美通电话。甚至她主动发来的短信也没有回。

又过了几个月,摊开账本一算,除去开支,手里居然落下一点微薄的存款。好歹看到了成效。也开始关注工友们去影子商店换来的那些形状各异的影子。

王大顺早已看穿他的心思。“你要是真放不下那破玩意儿,就赶紧下手买吧,别到时候想买又没钱了,又被女人骗光了。”

董庆铭一阵脸红。长这么大就受过一次欺骗,还是被一个长相一般的女人欺骗,想他当年在村中也是心高气傲,如今虎落平阳,不免羞惭。

他决定换一个影子商店购买。既然是分店,别处肯定还有。反正不能再去找小七了。

就在董庆铭终于存够了一笔钱,准备去操办的时候,小美来了。

是个周六下午,她很激动,也很委屈,眼皮红肿哭了一晚上的样子。

“我这几个月去了父母所在的厂子。所以没来找你。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息?”

董庆铭没有说话。

“我与他们说了我俩的关系。”

董庆铭还是没有说话。

“他们要见你。未来的女婿。”

董庆铭一听“未来的女婿”,心里泛起一阵涟漪。他想做别人的女婿已经很久了。他现在不仅缺个影子,也缺个老丈人。

他看了小美一眼。

“你也该去见见他们了。我们交往了这么久,许多事情该拿出来说一说。他们都盼着子女早点成家呢。”小美低下头,有点害羞。

既然是这种好事,她为什么眼皮肿肿的呢?说是吃芒果过敏了。谁信。搞不好这段时间她交了新男友,刚刚受了气,一想还是前男友好——毕竟像他这种掏心掏肺掏钱包的男人已差不多绝种——所以才会急匆匆跑来见面。

可是他顾不了这些,恨不得一秒钟跑去和小美的父母见面。她的家乡在另一个省,偏南方,山区,她的父母也在外做工,彩礼可能不会太贵。

但想到先前王大顺的话,心里不免犹豫。

“你在想什么?不想去吗?”

“不。不是的。”

小美横他一眼说:“我看你就是不想去。”

“我只是这几个月花钱太厉害了。你清楚的,和你在一起的那几个月,我几乎一毛钱都没存下。”

“你是怪我花了你的钱?董庆铭,你也太小气了吧。这种话怎么好意思拿出来说!”

小美一甩手里的包,想转身走。董庆铭赶紧抓住她的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

“我敢赌咒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又怎么样?既然你和我谈朋友,还准备和我结婚,那你的钱就是给老婆花的,既然和你结婚的人就是我,那么你的钱给我花一点也不冤枉。我不过是预支着提前花这笔钱而已。”

董庆铭被她说得头昏脑涨。

“我就跟你直说吧,免得你还在叮咬那点小钱。我父母说,虽然我们家都很开明,可眼下都是这么些风俗,再怎么明白的人多少也要随一点大流。他们通过我了解你的情况后,不说二十万十八万,也不说十六万十五万,就说个小小的整数,十万,你得出。这已经是看你平日待我好,跟父母求来的数字。为了这段感情,我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董庆铭,你知足吧,别动不动就摆出这副样子给人看。”

董庆铭一通话听完,脑子已经糊了。

一谈到钱,他觉得天旋地转。手里这点儿钱离那小小的整数还有好几步远呢。

他退后两步,坐在台阶上。

“我不去了。”他终于抱头想清楚了,放下做“未来女婿”的梦想说出这句话。

“董庆铭,你就是个骗子,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这种人……呸!”

小美冲过来,一脚踩在董庆铭的脚背上。

他苦叫一声,抬眼望着这个已经面目狰狞的女人。他从未见她发过火。这一见,心里倒庆幸自己不去见她的父母了。感觉这任性的做法,歪打误撞挽救了今后数十年可悲的日子。

只是他太小看了这个女人。

她捡起地上一块残砖,往他脑门儿上不轻不重地一扔,然后转身跑走。

他没有被砸晕,只是脑门儿受伤淌血,十分狼狈地跑回出租屋。

他发誓伤口好了立即去影子商店。小美的砖头没有伤他,最后那句话才伤他。什么叫“你这种人”?董庆铭想起来浑身颤抖。

“我是哪种人?不就是没有影子的人吗?”他自言自语,简直想哭。

周六,天黑后。影子商店——三号分店。

门口一盏昏黄的灯亮着,走进去依然是黑漆漆的屋子,前台燃着一根蜡烛。

“您好董先生,欢迎您来到影子商店三号分店。我是小三。”

董庆铭努力睁大眼睛。看见这个自称小三的人和小七长得一模一样。笑容,神情,说话的声调,走路姿势,都像。如果他没有理解错的话,影子商店是按照分店号来给店员取名字,一店一人,五号分店就叫小五,六号叫小六,如今这个倒霉三号,只能叫小三。他忍着没有笑出声。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姓董?”突然想到这个。

“是这样的先生,我们影子商店都是联网的,您来这儿买过一次东西就算是我们的会员,基本信息都有记录。您一开口说话我们就能识别。”

董庆铭点点头,心里想:“好厉害。难怪王大顺从不来这里。”

跟在小三后面,走进影子商店最里面的储存室。

这次他犹豫着要个什么样的影子,在“动物类影子”的货架前停留。

“您想换一种影子吗,先生?”

董庆铭不说话。

“不用担心,这类影子已经不是动物专用,以前多是宠物店的老板来为他们的宠物们买,现在人们都自己买去佩戴。”

难道动物也会弄丢影子吗?董庆铭心里嘀咕。

“是的。动物也会弄丢影子。尤其是宠物店和动物园里,多数的动物都没有自己的影子,都是佩戴我们影子商店的产品。”

董庆铭边听边点头。可是他没有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呀。难道他说出来了吗?他摇了摇头。觉得自从丢了影子之后,记忆变得差劲,精神也衰弱,夜间雨声打在窗户上本来是很美好的事情,却觉得嘈杂难忍,严重影响睡眠。

佩戴猛虎的影子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先生,做人做了这么久,身上戴个老虎的影子也不过分。目前大街上新潮的虎影都出自我们这里。品质可以放心的。并且它耐打。当然,我是说,它有一定的抗打功能和受威吓功能。既然是虎影,设计它的时候我们消减了它接受人类情感的功能,因此您如果受了什么刺激的话,坏情绪不会全部传输给影子,它会很漠然地保持完好的影像。我们尽量提升了老虎的一些性格元素,只可惜,目前还没有研究出佩戴动物影子给人带来的性格影响——当然您放心,是很低微的影响,如果加以控制,几乎不被人察觉。”

“这么说来,选了老虎影子的话,我会有一些从前没有的性格,几乎变成另外一种人?”

“大概是这个意思。您不用害怕,使用期限满了之后完全可以换成别的。影子商店的作用就是让人们体验做不同的人。”

董庆铭很动心了。

他要尝试做不同的人。“那就给我选个合适的尺寸。”

小三替他选了合适的尺寸。

“不。给我选偏大两号的。”

“大一号可以,看上去威猛、美观。大两号您无法驾驭,它会脱离身体,跟您不贴近。”

董庆铭听取建议。披上虎影之后心里无比畅快,看着脚下久违的影子,而且是老虎的影子,激动得耸耸肩膀,抿紧嘴巴,用鼻子长长出了一口气。

回到出租屋,王大顺又来了。近日他可能做事不顺手,隔三岔五往这儿跑。桌上的水果已被他吃完。

董庆铭看在眼里,心里有些不痛快,想到以往受的恩惠,终于忍住想说的话。

可是第三天,他俩吵架了。

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争吵。

按照与外人闹矛盾的惯例,董庆铭会首先认错,可这次,他越吵越难消气,拳头捏得死紧,两眼冒火。之前他觉得王大顺给他带来的是帮助,可潜意识中,一直隐藏着另外一种感觉,先前他搞不清是什么感觉,现在知道了,那是耻辱。如今这份耻辱感爆发。每次吃着那些来路不明的食物和穿着来路不明的衣服,董庆铭一边庆幸一边愁闷。一开始找不到愁闷的原因,经过眼下这番争吵,他弄明白了。“我和你不是一种人。”他这样跟王大顺说的时候,两眼掉着泪。

王大顺砸了他屋里所有的碗和杯子,撕烂他的新床单,踩坏电风扇,还把黑色椅子的一只脚给掰掉。他骂董庆铭是忘恩负义的杂种。他跟这样的杂种做朋友是眼瞎了。

双方还是不解气。歇了一会儿之后,直接动手打架。

王大顺的力气原本是比董庆铭大,身手也灵巧,可这次怎么都不管用。他被打得鼻青脸肿,牙龈出血,张着血红的嘴。

董庆铭看到这种状况,也就停手不打了。“你走吧。”他说。

“披张虎皮就不得了啦?看好一点,别他妈又弄丢了。”

王大顺摔门而去。

打架后的这天晚上,董庆铭整夜没有睡着。躺在床上,情绪也平稳了。他想起白天自己说话太冲动,不管怎么样,王大顺毕竟帮助过他。而这么冲动的行为他也是第一次。也许是老虎影子的缘故?小三说过,佩戴者的性格多少会受到一点影响。

他从床上爬起来站在灯下,低头看看,虎影完整。他又重新躺回床上。

董庆铭意识到,这也许就是他正在经历的另一种人生。一个完全和以往的自己不同的人。只是做这样的人到底是好是坏,还说不清楚。

可能不算坏吧。他想。

人偶尔发个脾气是好的。他想。

又想起王大顺最后的话,别把影子再丢了,一阵紧张,赶紧爬起来再照照影子。

回到床上闭着眼,满耳朵,满心里,都是王大顺的那句话——别把影子再丢了。

董庆铭怎么也睡不着,所有的睡眠像被人捉进一只口袋,高高悬挂起来,脑门儿上仿佛横着一根竹竿,那睡眠的口袋就摇晃在这根竹竿上。

要死了。他骂道。

起身坐到唯一完好的那把红色椅子上。

王大顺可能是故意要这么说,他吃准了这句话对于董庆铭的危害。一个人在乎什么东西必然会被这样东西牵连。他如今死死盯着脚下的老虎影子,害怕它变得模糊,变得无影无踪。其实更害怕的是——他不敢细想——王大顺把影子偷走。

一个身手敏捷的小偷,对这个房屋又是如此熟悉。

王大顺曾无意中说过,如果他需要影子的话,根本不用花钱买。随便在哪个人身上一扒拉,影子就是他的了。只不过他们那样的人,根本不需要影子。

可是小七又说,除非影子自己不想跟着主人,否则谁也取不下来。

或许王大顺能取下来。谁敢说他不能。

从始至终,王大顺都希望董庆铭可以放下影子,成为他那样的人。有一次还提出建议,如果董庆铭想体验另一种人生,完全可以和他一道“出山”,他敢保证,董庆铭肯定是这座城市混得最好的人。

然而,他们闹了矛盾。

“怎么办?”董庆铭想到前面一系列事情,心里很慌乱。以往的“一个朋友”,恢复成“一个小偷”,两人的友情从此改变,不能不使人着急。

过了一周,董庆铭想跟王大顺道歉,可是再也见不到对方人影。

就这么胆战心惊,再到忘记此事,时间也就过去了差不多半年。他的老虎影子没有之前那么浓厚清晰,变得有些模糊。夜间也时常做梦。梦见自己总是处于荒原之中,浅黄色的草一望无际,天色昏暗,像是白天又像是晚上,那茫茫的圆圈看着是太阳也像月亮,但更像是一个挂在天上的漏洞,奔跑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是向着这个漏洞投靠,又惊怕又无法停住脚步。

时常在梦中惊醒,汗流浃背。

噩梦中的奔跑已经影响了生活。白天时常觉得口渴,需要大量补充水分。杯子从原先的中号换成特大号,后来恨不得直接用盆子。异样的变化令他很着急也很好奇。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梦里的自己已经脱壳而出,成了真实的老虎(虽然他从未见过自己变成老虎的样子),天空下的奔跑肯定是自己长期禁足——跟禁足差不多——于南方城市的冲动。夜里的一切都是潜意识的行为。他喜欢这样的行为。

从第一个晚上梦见原野,之后的每个晚上都梦见。只是天空那个黑洞似的圆圈看着逐渐下落,很快要将他吞掉。不过好在两个月过去,他始终还处于荒原上,听见自己的脚步在风中“踢踏踢踏”响。

他看见了王大顺。不。不是王大顺。是很多人。他的乡亲。

他们始终站成两排,立在他奔跑路线的两边。

他们在风中缩成一团,互相牵着手,抬头看看天上那个月非月、日非日的圆圈,无比惆怅的样貌,垂下目光的时候他们紧紧盯着董庆铭。

他们在流眼泪。

他们在微笑着,但是在流眼泪。

董庆铭好几次想停下来和亲朋打招呼,可是风中传出这些人催促的话音:走吧走吧。

脚步更加快了,听见“踢踏踢踏踢踏”——那孤独的、苍茫的响声。

后来的几个晚上,就是老虎影子变得更淡的那几天,夜间的奔跑更快,他几乎看不见荒草的样子,也看不见什么人,只是天空那个圆圈完全下落,挨近地面,在他前方不远。有一天晚上他入梦,跑了一小会儿,直接撞进那个黑洞里去了。次日醒来,老虎影子已经消失。

小三说得不错,这件影子的品质相当好。如果每个影子都能不出意外地熬到使用期限,那这笔开销说起来也不算太大。南方物价飞涨,好在影子商店还保持原先的价位。

董庆铭又找了二号影子商店,看准了花豹的影子。他心里挥之不去在荒野中狂跑的感觉,即使坠入黑洞的刹那使人体会到无比的恐惧和生命结束似的悲哀,可他爱上之前的那一切荒凉,甚至会想起路人——只能是路人,如今已不能肯定那些影像是否真的是自己的乡亲——想起他们的眼泪时,心里很感动。从未有人与他的心和情感如此贴近,如此让他温暖。

花豹同样生活在原野。平日在电视中看见过它狂奔的模样。那细长的身形,强壮的四肢,圆圆的大脑袋和敏锐的眼睛,尤其是眼睛,透露出骄傲、漠然、孤僻。他要他的人生多一些这样的元素。

花豹的影子是小二给他挑选的尺寸,也是大一号。这回他没有在蜡烛底下反复照看。“我相信影子商店的品质。”他说。

佩戴老虎影子的时候,前半年,他努力克制自己,尽量保持原有的性格,直到后来与王大顺发生争吵,才知道性格起了变化,后半年完全失去控制,在梦境中狂奔。而这狂奔像魔力一样吸引人。

这一次,顺其自然。

佩戴花豹影子十天后。董庆铭感到特别孤单,却不愿与人来往。他连出租屋都不想回。以前下了晚班,会和三五个工友一起走出大门,在哪个巷子吃点东西再独自走回出租屋。现在下了晚班,想方设法独自一人,不吃东西也不去人多的场合看热闹,只环抱双臂,万分落寞,从榕树底下路过时不时抬头望着树上的枝桠,觉得心中装满苦闷。他很想爬到树上去,待一小会儿。可是他知道,自己爬树能力奇差,路灯也太亮了,任何一个小动作都会引起旁人的关注。他不需要这样的关注了。他害怕受到关注。

随着时日加深,他更感到愁闷。想起失败的两段感情,想起伤他心的两个女人,想起久未回去的故乡、年迈的父母。他想哭但是比任何时候都倔强地忍住眼泪。

他心里十分明白,这是佩戴了花豹影子的缘故。这可能是一只多愁善感的花豹,也或者仅仅是它某个时候低落的情绪被人为地放大。如果下一个情绪的出口迟迟找不到,他将继续沉湎,分不清自己是花豹还是人。

然而,坏情绪转眼就过去了。

如今在湿地公园的假山背后,一个圆形拱门旁边的长椅子上,董庆铭时常躺在那儿。已是秋天了,南方的秋天虽然和北方不同,随便一个身体差不多的人一件短袖便可以过秋,但是夜间会很冷。董庆铭极少回到出租屋。夜里躺在椅子上睡觉,裹着从北方带来的一件厚袍子。他喜欢野外的气味,虫子就在附近的草丛中叫唤,鸟雀时常飞出林子,在他头顶上空的电线杆上站一会儿又飞回去。这一切平常的事物时刻吸引他的注意力。

人们只当他是无处可去的流浪汉。好几次有人想解救他,却被他头头是道的话说得退走。

如今他更是自由了。全城的人都在屋子里睡觉,只有他在湿地公园的长椅上,要么醒着,面对广阔的天空,要么睡着了,梦里面对应的也是整个广阔天空下更广阔的原野。

爬树原本是弱项,如今很容易就蹿到一棵芒果树上。他的性格和往日没有的能力,都受了花豹影子的缘故在改变。后来,花豹影子开始变淡,他知道,使用期限快到了。梦境中的原野一开始草色青嫩,后来逐渐枯黄,最近的几日,董庆铭一到梦中,看见的是更加枯黄的草,天空那个黑洞似的圆圈逐渐坠向大地。有一次他跑去问影子商店的小二,是不是他们在梦里设定了这样的场景,凡是动物,比如老虎和花豹,相近的动物都会面对相似的景物。小二说是的,也可以说不是。花豹和老虎生活在原野,记忆类似是可以理解的。就像人类大部分群体有着相同的人生轨迹。但花豹有细节上的不同。“您是个敏感的人,先生,您会察觉到的。我敢打包票。”小二说。

可这样设定了走向,还有什么意义?

“细节不一样的,先生。”小二还是用这句话来跟他解释。

他越发不愿与人来往。从前每隔一小段时间,会和工友赶车到江边,在那儿游泳一个小时,然后躺在沙滩上喝下一杯椰子奶,再一路说笑着回来。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他厌恶见到水,以往仰躺在水上的惬意模样如今在他看来像一条死鱼。谁也别想拉他下水,求他也不行,不让他出一分钱,倒请他吃饭也不行。每次听到“江边”“游泳馆”之类的话便怕得汗毛都会竖起来。

“你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工友们实在想不通,一个熟悉水性、无比好游泳的人现在犟得像头驴子。

“我讨厌水。”他跟朋友说。

“你以前不讨厌。”

“我讨厌水。”他说。

现在他和工友们的相处变得紧张,几乎不闲聊了。

他也讨厌雨天。雨天的城市都像泡在水里。董庆铭去不成湿地公园,只能窝在出租屋睡懒觉。还是梦里好过。他在跳跃,四肢强劲。有一天晚上他刚闭上眼睛就掉进黑洞里去了。次日花豹影子也彻底消失。

这是他稳妥地用满使用期限的第二个影子。

然而这次他没有像上回那样急忙找到影子商店,购买下一个。他迟迟没有去找小一或者小四、小五,光秃秃地走在大街上,失魂落魄地去上班,回到出租屋躺在床上追想往事。他想起王大顺,想起从前要好的同事,甚至想起两个女朋友。现在他孤零零的,像刚刚从荒原上归来,身上透出苍茫的凉意。两只膝盖因为佩戴花豹影子的时候睡在湿地公园,引起至今未消的病痛,感冒在这段时间根本没有痊愈过。

他流着清鼻涕,歪着脑袋让鼻涕流在脖子下方垫着的纸巾上。

“人还是不能像动物那样活着。”他想。

“你是人,不是花豹,不是老虎。”他想。

可是感冒痊愈后,他就不这么愁闷,也不这么想了。

他找到六号影子商店。

门前依然是一盏小灯。店铺里黑漆漆的。小六在前台站着。

“您好,董先生,欢迎光临影子商店。我是小六。”小六边说边点亮蜡烛。

“真是奇了怪,如果没有客人你们就不点亮吗?”

“是的先生,如果没有客人我们不需要点亮。”

“啊对了,我才进门,你怎么知道我姓董?不是说,我开口说话才能识别吗?”

“先生,我们的系统升级了,您一进门我们就能识别。”小六指着墙面。

董庆铭瞪大了眼睛也没看见墙壁上印着什么信息。但这不是他想关心的事情。

不等小六带领,董庆铭已经朝着货架的方向迈出脚步。

“先生是老顾客了。这次看中了什么影子呢?”

“蛇。我要蛇。”他说。

小六笑了笑。没说话。

“为什么你不说‘很好’‘很有眼光’之类的话呢?”董庆铭觉得奇怪。

“先生,我只是担心您一直佩戴动物的影子,会无法自拔。担心您会一直陷在那种蛮荒的野路上。虽然那也是一种绝佳的体验。我害怕您会完全受它影响,戴了老虎的影子像老虎一样活着,戴了花豹的影子像花豹一样活着。这样的确不错,人需要强硬的一面。可是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

董庆铭点点头,抬眼看看小六。发觉这个店员长得和小二、小三、小七一模一样。

“你不会只是个影子吧?怎么都一个样子?”董庆铭脱口说出。

小六笑了笑,不吱声。

“好吧。还是给我挑一款影子吧。我要蛇。我要蟒蛇。”他不想管别人的闲事。即使对方是影子又怎么样,说不定有的影子之所以脱离主人,就是要去过它自己的日子。不停地有人丢失影子,影子队伍就会不停壮大起来,它们在暗处生存,并将天才的发明卖给这些丢了影子的可怜人。这算是一种回报或者弥补。不论怎样,目前他确实感受到来自影子商店的好处,体验了两种不同的人生。

董庆铭还是坚持要佩戴一条蟒蛇的影子。为了表示自己不是那种不听劝告的人,他愿意下一次佩戴人类的影子。

于是,他披着蟒蛇的影子出去了。

一个晴天的傍晚,董庆铭下班回到出租屋,看见王大顺坐在沙发上。董庆铭非常高兴,乘机跟他道歉。二人又和好了。

董庆铭做了一桌子好菜招待老朋友。

“快过年了。”喝了几杯酒,王大顺敲着桌子说。

“是啊,我好几年没回老家了。”董庆铭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

“你赶紧把这破影子扔了吧,盘一大串在脚下看得人头皮发麻。”

二人喝了一顿酒,王大顺又去忙他的事情了。对他来说,越接近过年,收获越好。

董庆铭主动与工友说话,渐渐地,又和他们混在一起。偶尔去一趟游泳馆也是主动买单。

只是,他后悔佩戴蟒蛇的影子了。总是梦见自己在地上爬,更糟糕的在于,他视力减弱,几乎看不清周围的东西,远处的更是一片黑暗。听觉也差。每天晚上都在黑暗中挪动,有时感觉在湿地里,有时感觉就在城市的水泥地上,几次想从梦中醒来都失败了。这样的状况使他白天精神不佳,恍恍惚惚,夜里胆战心惊不敢入眠,甚至不能肯定这种爬行只是一场梦,怀疑事情发生在现实中,早晨醒来第一件事不是刷牙洗脸,而是抖开衣服仔细观察肚皮有没有破个洞。

现在,他真希望使用期限早点来临。

几个月过后,董庆铭身体消瘦,用王大顺嘲笑的话说:越来越像一条蛇了。

周五的晚上董庆铭请了假,工作这么久他还是头一次请假。上司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说:“董庆铭,你怎么这么走路?”

董庆铭吓了一跳。他觉得自己走路与往常没有区别。但是经上司这么一说,顿时停了脚步不敢向前。

“我看你确实需要去休息休息,不行的话到医院检查一下。人怎么能这样走路呢?”上司的脸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语气还算平和。

董庆铭拿了被批准的五天请假条出来,门外的保安看见他,先是一惊,后来哈哈大笑。他走近保安,凑到他身旁恼火地大声问道:“我走路有问题吗?”

那保安猛点头,笑得无法说话。

回到出租屋,董庆铭在镜子前照了照,前前后后走几步,没看出什么问题。

其实,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什么都看不清。离他五尺开外的东西都像蒙了雾。他也正是因为视力出了故障才请假,准备就医。

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用药物或者别的方式恢复视力。他知道这是佩戴蟒蛇影子的缘故。小二早就提醒过,不能长期佩戴动物影子,不然,它不仅仅影响人的性格,可能还有害健康。既然人家已经最先做了说明,那此刻出了问题再去讨说法,就太过分了。只能安慰自己:熬到使用期限,一切又会如前。

他多么渴望谁能一拳将他的影子打个洞。

照完镜子准备去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却差点被王大顺的一只脚绊倒。

王大顺早就坐在沙发上了。他很奇怪董庆铭怎么像个瞎子,越来越像个瞎子,走路步子迈得非常小,简直比女人的步伐还细碎,又慢。由于身体消瘦,两只脚看着和面条差不多,走着走着要盘成一堆瘫下去。

“你看不见我坐在这儿吗?”

王大顺突然说话。董庆铭吓出一身冷汗。虽然他早就熟悉王大顺的声音,可还是被吓了一跳。

“我眼睛出问题了。可能这段时间手机看得太多。”

“视频看得太多?”

“啊,对。”董庆铭心不在焉。

“依我看,是破影子戴得太多。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

“我不能没有影子。”

“那就继续当一只老虾米吧。走路像只虾米,知道吧,像只虾米。”

董庆铭立即知道了上司和保安为何是那种态度。

“怎么办?”

“没救了。”

“我不是问你啊。”董庆铭着急万分。他是在问自己。总得想个法子。如果一直这么下去,上司会毫不留情立刻让他滚蛋。

“别怪做朋友的没提醒你,像你们这样的人早晚会被影子牵扯,被它像老房子一样占据,被它伤害,被它吞噬,直到你自己成了一道影子。谁敢说我的担心没有道理?”

“我得找医生看看。”董庆铭没有心情听王大顺唠叨。穿了那件原先合身如今像斗篷一样的大衣出门去。

到了医院。眼科医生检查半天没发现什么病变。

董庆铭气急败坏地出了医院门,途中几次走到马路中间,差点被车撞到,喇叭声都是为他响的。有时他被交警扯住衣服推到人行道上,一通逼问才知道他的眼睛出了问题。人行道上并不安全,自从有了共享单车后,人行道也很堵。他的脚后跟不知被哪个骑自行车的人刮破了皮,可能还流血了,鞋里潮湿,脚底板黏糊糊的。他咬着牙,没有低头看一看或者脱了鞋子擦掉血迹。

“找死啊!”短短一路下来,这样的话已经听了不下十次。

王大顺还在出租屋,亲手做好了一顿饭菜。他很少下厨呢。

“我就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的。”王大顺看了看苦着脸回来的董庆铭,也懒得安慰,实话实说。“要不这样吧。”他又说。

董庆铭立即抬起头,虽然他什么也看不清楚,王大顺熟悉的影子在那儿站着,晃动着,手里到底拿的是锅铲还是碗也搞不清,但他就这么盯着这个影子,就像他能明白地看到对方的一举一动,满心期待地等着接下来的话。

“你去配一副眼镜。”

这个提议不错。董庆铭脸色立马舒缓,嘴角起了一丝笑意,“还是你们这种人脑子灵活啊。我早该想到的。”

“当然了,治标不治本。”

“那倒没关系。起码救了我的急。”

“难道你以后还要继续佩戴影子吗?不要执迷不悟啦。我跟你说,兴许我们人类根本就没有影子……”

“不可能。我们有影子。”

“我说没有。我说那影子即使有,也是祖先们利用比如今更先进的技术制造的,只不过那影子的有效期造得更久,更逼真,简直像胎中带来的,直到最近的几年才从我们中间淡化和消失。人们都以为它是与生俱来的,你也这样坚持,可是,它不是真的。你由此深想一下,你可能每天怀念的、想保留的只是个虚造的玩意儿,会不会失望和难过,继而放下这件事,干点有意义的?”

“不可能。我们是有影子的。”

“没有。我们自古以来就没有真正的影子。我们根本就应该是独立的、利索的、干净的,脚下永远不会踩着一个来自黑暗中的自己。说到这个,我现在怀疑那个最初制造影子的人,他自己肯定不会佩戴这样的影子,他的脚下干干净净,无牵无绊。但他鬼使神差或者早有预谋地给我们制造了这样一个暗影。这个暗影就是我们自己。我们有了这个暗影由此变得胆小懦弱,牵肠挂肚,许多事情不能一心一意,很多事情我们决定了但是在心底深处还有另外一个自己的声音跟自己反驳。这样的暗影使我们从单纯的一个人变得复杂。现在你还怀念它,居然会怀念它!肯定还有很多人在怀念。看你这副委屈的样子。你干脆大哭一场吧,喊什么口号都可以,比如喊一句‘我的魂啊我失落的魂’,这就是那个人希望看到的。他几乎不费一点力气就把你这样的人套牢了。你是心甘情愿,执迷不悟地自己套牢自己,好比醉鬼的两只脚,一边歪歪扭扭走路一边左脚打右脚,反正,你现在就是这副样子。”

“我不是。”

“不管你信不信,那个制造影子的人把我们集体削弱,便于掌控了。比如我,影子还没有从我身上失掉的那段日子,几乎每日提心吊胆,月光太好的晚上根本不敢出门。影子会给我带来许多麻烦。那个制造影子的人,他不想我成为自主的人,他要我所做的一切变得艰难。”

“以你这种口才真不像是高中辍学。不过在你们那一行,也算是很有文化水平的了。你怎么不去搞点别的事情?弄那个太屈才。”

“我在和你说正事。”

“你刚才说的那些我听不懂呢。”董庆铭虽然这样说,心里还是希望王大顺讲下去,不要因为中间打岔的几句胡话而就此终止。于是又牵回先前的话头:“不过你的说法还挺新鲜。”

“我的意思是,丢了那个影子,也许是一个大幸运。你逃出了牢笼。”

“是你逃出了牢笼。只有你才会把它看成牢笼。”

“怎么说都行。反正,没有影子只会让我感到轻松。根本不需要出现这么个没必要的玩意儿。”

王大顺说完喝了满满一碗汤。

饭后,他和董庆铭一起去了眼镜店,配了一副688元的眼镜。

董庆铭的假期过完之后,也按时上了班。戴眼镜的他多了几分斯文气。上司也忍不住对他说:“不错不错,要是佩戴一个别的影子就更好看了,蟒蛇这东西,总是在地上爬啊爬的,爬不出头,也不美观,你觉得美观吗?”

董庆铭摇头又点头。嘴里倒是一个劲儿说,下次再也不选蟒蛇影子。

影子变淡的那几日,董庆铭精神恍惚,觉得自己始终处于深洞里,四周一片黑暗。更恐怖的是夜间,他总是梦见自己的头被人砍掉,或者被石头砸掉。梦里的自己已经是一条蛇。他能感觉到身体在地上艰苦爬行的触痛。作为一条蛇,没有鼻梁,也没有耳朵,眼镜早已滑落,费了很大力气才将它甩掉。他也无法像老虎和花豹那样在地上飞跑和跳跃。很多时候他都在烂泥滩上挪动,浑身沉重,浑身疼痛。

夜里尽量睁大眼睛熬着,不敢入眠。可不知怎么了,瞌睡突然多起来。一闭上眼睛直接就跳到梦境里。做不完的梦。爬不完的路。

有两个晚上他都在梦里喊救命。有时醒来还感觉到“救命”两个字刚刚从嘴唇上滚过去。

“我应该怎么办?”他几乎是带着哭腔自问。

影子使他疲惫。

为了保持脚下不光秃,好几年了,加上没有佩戴影子的那些时日,大概是三年或者四年,他没有回过一次老家。父母的电话打了无数个,他可以听出来,母亲始终忍着想哭的情绪在和他说话。“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儿,你身体可好,吃得可好?”母亲的话他每一句都是带着笑声回答,但是眼睛里各含着一颗泪。好几回他想亲口跟母亲说,妈妈,我很倒霉,我把影子弄丢了。又怕吓着她。

出门的时候影子还好好的。

想起离开老家那会儿,月光多好啊,他和亲朋坐在枣树下,一边吃茶一边说话。那晚的月光多好啊,照着他的影子。

又快过年了。

腊月十八那天早上,蟒蛇影子从董庆铭身上消失了。散步途中,阳光照着他光秃的身躯,他不像从前那样感到悲伤,这时候心情非常好,手里提着一瓶喝了一半的低度黄酒。

“今天什么日子啊,走路也要喝酒。”一个有影子的陌生人跑来笑嘻嘻地说。

“兄弟,喝酒不能走路啊,和开车一样危险。小心我告你醉驾……噢不……醉走。”一个没有影子的陌生人也来开玩笑。

今天日子真好。阳光好暖和。董庆铭咧嘴一笑,瘦巴巴的脸皮扯得更薄。他望着前方与他说话的两个人,骑着共享单车,一辆有影子,一辆没有影子,速度倒是一样,那两人的风衣鼓起来,把他们鼓成了驼背。

低度酒不会醉人,但今天他肯定喝太多了。等他抬起脑袋的时候才发觉双脚立在影子商店的门口。那上面写着,七号分店。

小七已经走出门来,老早就知道董庆铭要来似的。

“董先生,欢迎您再次光临影子商店。我是小七。我等您很久了。”

“等我?等我做什么?我说过要来吗?”

“是的。您说过。上个月您哭着来这儿预定了一款影子,是按照您目前的身材定制的。”

上个月?还哭着?他没有印象。但这种事情他是干得出来的。尤其是在思乡心切的时候。这阵子他总是想起与老家相关的事物。

“您不用犹疑,我说的都是实情。那天您喝得比这醉多了。您跟我说,今年无论如何要回一趟老家,即使没有自己的影子,买也要买一个戴回去。”

董庆铭这才彻底相信。自从戴了蟒蛇影子,他几乎隔几天喝一回。看来他内心深处依然对影子怀有期待,或者说,他害怕没有影子的事情被亲朋知晓,并且潜意识中已经不想沾惹人之外的任何影子——猛虎的,花豹的,蟒蛇的,等等之类——才会醉醺醺跑来订下一款合适的人影。

小七领他进店,燃起了蜡烛。他盯着火光。第一次觉得这样的光线刚刚好,温暖,像缩小的灶火。恍惚之中,他以为自己看见的是母亲,举着一支小蜡烛,往厨房的方向走,手里很快就端着一碗面条回来了,“吃吧。儿子,趁热吃。”他看见母亲年轻的脸。看见自己矮小的个儿,三十码的短鞋,学生头,破了洞的衣服,晚自习回家后还未从身上摘下来的书包横挎在肩上。

他慌忙伸手去接碗。

“董先生,小心蜡烛烫到手。”小七赶紧绕开。

董庆铭清醒过来,十分抱歉地说:“我上次不该打你。兄弟,你不要生气。”

他们到了货架的位置。定制款的影子在身上试了试,很合身。只是,太瘦了。是第一次戴的那款影子的缩小版。如果不是有手有脚,真以为又是一条蟒蛇。

“这样吧,我暂时还不需要它,至少这几天不需要。过几日来取。”董庆铭说。

小七收起影子放到货架上,“您任何时候都可以来取走。反正钱已经付完了。”

难怪这几天有一笔钱想来想去不知道花在哪里。

他决定回家的时候再来戴影子。而这段时间,他只想这么光秃秃地过。

还有大约五天,工厂就放假了。

人们已经提早感觉到了春节带来的喜悦,而作为外来务工者,感受最深的还是熬夜抢火车票。车站里大多坐票已经卖光,全是站票。路途遥远,一路站着回去实在吃不消。董庆铭已经连续三个晚上熬夜抢票。如果在回家那天还买不到,只能另想办法。

好在第四天,董庆铭抢到一张坐票。

当天夜里,他去了影子商店。

次日踏上火车,车里同样拥挤。整个旅途中他不敢多喝一口水多吃一口饭。厕所始终排着长队。他注意到那些排队的人,大部分并紧双脚,夹紧屁股,样子相当滑稽。“这些人绝不敢在这个时候放屁。”他心里这样一说,嘴上露出笑意。想起上次被屁熏的经历了。好在这次是回乡过年,一路上带的吃食多。总有些人就着心情愉快,忍不住嘴。一波接一波的人都站起来排队了,全都夹紧屁股,全都不敢放屁。车厢里空气还算过得去。

天亮时,董庆铭下了车。出站。这是他家乡的站台。外面就是他家乡的土地。已经好几年没有踩在这片土地上了。他恨不得大吼一声。

久违的冬风吹在脸上,感觉脸上的汗毛都被风剃光了,眼睫毛冷冰冰的,手塞进衣兜里不敢抽出来。他随意往四周看看,白扑扑的杨树,白扑扑的楼房,空气中飘来地面上结冰的味道。他知道没有人来接。从车站到车站外,他一个人走着。没有人来接。他也没有带回一个亲友们盼望见到的女朋友。他只是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拖着买来的假影子。

想到这是个假的影子,他心虚不已。但还是鼓足了勇气走到村口,又一路摆出轻松笑脸,和遇见的每一个熟人打招呼,然后像前几年那样走到家门口,一边回头和人说笑一边趁着空子大喊一声:“爸,妈,我回来了。”

这次也不例外,父母都在忙着过年的饭菜。系着花围裙,擀着饺子皮。灶膛里燃着火,炊烟从屋顶上飘出去。他喊了一声之后,母亲就从厨房里跑出来,父亲也跟在后面,他们一脸笑着说:回来就好啊,回来就好,先休息休息,马上可以吃到饺子啦。

他以为父母会追问自己身体瘦弱的原因,但是没有。他们只顾着高兴,非常高兴。

一切还和从前一样,亲人的欢笑足以解冻寒冰,然而不知为何,这次他提不起高兴劲儿。与父亲喝酒,与亲人朋友喝酒,都不是节日的味道,越喝越愁闷。谎话和借口说了一堆,心生厌倦,只想早点过完年重新回到南方。在那儿的所有人都没有影子,有影子也是假的,是假的大家也接受,甚至根本不需要佩戴假影子,没有谁关注这个。

在很多次亲友聚会场中,董庆铭小心翼翼,时不时假装系鞋带,低头看看影子还在不在,生怕假影子被察觉。他每半小时跑一趟茅房,在灯光底下照一照,保证影子完好无损。

几日下来他简直害怕与外人喝酒。短短几天时间,总觉得有人在背后说着什么闲话,总觉得一出门就被很多双眼睛打量。他要疯了,如果一直这么提心吊胆下去,他很快要疯掉的。

所幸这种低落情绪很快就被酒精冲淡。戴着假影子的事不再使他感觉悲伤和心虚。王大顺的话时不时飘在脑海:我们根本就应该是独立的、利索的、干净的,脚下永远不会踩着一个来自黑暗中的自己。

在某个瞬间,他怀疑这些亲朋的影子也是假的。最使他坚信这个想法的是母亲。他发觉母亲的影子不是从前的样子,并且不是人的影子,是一大把扎起来的麦穗,她每走一步麦穗就随之晃动,像处于乱风之中,如果是在城市一点也不奇怪,各种各样的影子都可以从影子商店购买。但这是乡下。难道乡下也开了很多影子商店的分号吗?他差点开口问母亲。实际上他已经问过了,因为喝得太多,说过的话很快忘记。母亲一再笑着说:“这傻孩子,一直问一直问。”当然这是她忍了又忍的态度,其实她很不高兴。

之后,有那么一小段时刻,他记起来了,除夕夜的饭桌上,母亲跟他说过,她确实戴着假影子,这儿所有人都戴着假影子。自从这儿的第一个人丢失影子后,就像传染病似的,所有人都跟着丢了影子。有几个村更悲剧,连树的影子也丢了,鸡和狗的影子也丢了,所以那几个村现在的树影子鸡影子狗影子都是假的。而且她发现人的影子过于脆弱,容易受到伤害,容易被摧毁,因此她和其余几个老太太都选择了戴这种麦穗的影子。但他头脑清醒的某个时刻,又清楚地记得母亲冲他发火,否认自己佩戴假影子的事,更否认他复述的、原本是她说过的话。她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很生气地说:“乱讲!没有这样的事。”

他敢肯定自己没有记错。但无论如何得不到母亲承认。她很委屈,只要一被问到这件事,她就浑身发抖,气得说不出话,像谁要拆她的老房子。

正月初十,董庆铭放下酒杯,开始打点行李。

等不及过完元宵,正月十二,他又回到南方。

人的影子确实脆弱,只不过是在一次工作途中出点差错,就被上司叫去训话,生了一通闷气,第二天便发觉自己的影子从心窝子那个位置破开一个小孔,之后像病毒扩散,整个影子彻底消失。这之后,董庆铭就不再佩戴影子了。

王大顺看他终于接受现实,表示很高兴。偶尔他们一起出门散步,走在榕树底下,灯光照下来,两个人脚下都一无所有。“这才好。”王大顺说。

董庆铭已经完全习惯了没有影子的生活。反正也没有人过问。也许以后,假如还有这种幸运的话,希望找到一个女朋友,可以做彼此的影子。

他决定以后只在回老家的时候佩戴影子。就像人们到了过节才穿新衣服。不管乡下人是否还有自己原装的影子,但起码他看到的时候,他们脚下都不是光秃秃的。他们一起坐在枣树下吃茶,举起左手,影子也举起左手,举起右手,影子也举起右手。冬天的月光白花花地照在地上,照在雪地上,照出他们洁净的影子。

选自《作家》2018年第10期

猜你喜欢

商店影子
二手商店
“剧场”商店
天边的白云商店
影子
逛玩具商店
商店老板有妙招
和影子玩耍
不可思议的影子
谁不在谁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