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
2018-08-14徐玉向
徐玉向
大雨滂沱之际,我立在堂屋的门口静静地看向院子。分不清哪是天,哪是雨,眼前茫茫一片,任何人、鸟、兽及机车的声音尽皆掩去,花、草、树木在洪流中仅存着淡淡的影像,只凭雷声滚滚。闪电如一柄利刃,在天与地之间随意切割。风的身影却分外诡异,从不显现真身,或许藏在雨中,或许藏在雷中,抑或利刃本是它的杰作。
这一切散去,我便一眼寻向厢房。
厢房是家中神圣所在,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新中国成立初期。父亲刚出生不久,祖父在同村人的帮助下建成这栋土石为墙、柏木为梁、苇草为顶的硬山式屋子。屋子前面还有敞亮的院子,几根杨槐树、枣树分散在院子四周,这在新中国成立不久的淮河岸边是个十分场面的所在。按我曾祖父的说法,屋虽然是正屋,但是因为坐向的缘故只能称为厢房,空下的南北两边留做儿孙宅基。
而今,在一群的红瓦石墙簇拥的村落中,祖父、祖母居住的厢房显得更加沧桑。厢房的南面反屋的方向是堂伯的三间大瓦房,正北的方向是我家的三间新瓦房,伯父家的瓦房则在我家的后面,院子西面是铁叔叔的小锅屋。厢房北山墙连着我家的小锅屋。许是厢房的窗前那棵杨槐树胸腹中兀自藏着一口元气,直向青天伸展,用巨盖一般的树冠高高擎在一群瓦房、锅屋及牛棚、猪圈、鸡舍之上。
我常悄悄地走过去,推开虚掩的门朝厢房里探出小脑袋。光线像个神奇的魔术师,为厢房里布上一层暗淡的面纱。
门的对面卧着一座柴灶,两个灶口一个风箱皆安静地蹲在那里。而烟囱却像一条黑粗的蟒蛇紧贴着墙的东北角直攀向屋顶,透在空中,烟囱出口便是它那妖异的头颅。晴日里做饭时,它的口中便吐出轻渺的烟来。风一扯,烟便四散开去,有的钻进杨槐树冠中,扰得堂伯家的鸽子慌忙飞向空中;有的窜向院子的角落,与蚂蚁蟋蟀为伍;无风的时候便直直逸向蓝天,定是成了白云的一分子了。夜幕中或是阴雨前,那头颅竟然平白吐出许多忽明忽暗的火焰来。
灶的西边有一个木案上面放着切菜案板和菜刀等物。半米多高的水缸,葫芦剖成的水瓢悠悠地浮在水面,仿佛世外高人端坐在莲花中,任红尘潮起潮落。
灶台齐着我的小小额头,每每只见着祖母利索地把切好的各色物件往锅里丢,一阵搅拌之后,扔到案上盘子里的便是我们堂兄弟抢食的美味。有时筷子夹不到索性伸出小手,碗盘在争抢中跌破也是常事,衣衫袖口的油渍便是胜利的标志。
黝黑的横梁把小厢房切割成里外两间,北面的算是厨房兼客厅,南面的就是卧室。横梁的西侧吊着一只篮子,篮子里装着顽鼠和我们这群馋猫的向往。东侧的下面是一张竹子做的凉椅子,这是远在淮南的大姑特意托人捎来给祖父的礼物。
装有米面的袋子紧靠在东面山墙,一个木衣柜和一座雕着“麒麟送子”图案的枣木大床摆满南面山墙。西窗前的写字桌上仅有一台老式收音机,这台机子是伯父家的。我家的机子声音太小,祖父六十多岁开始耳背,已听不清楚里面的泗州戏。
一盏马灯孤单地挂在窗边,这可是祖父的宝贝。擦得锃亮的底座和提手是铁制的,一个玻璃防风罩。打开底座上的一个盖子,往里面可以装小半斤洋油,灯芯是一段小拇指粗的棉条。点火的时候须先取下灯罩,划着火柴送到灯芯上,待灯芯燃着再扭动插件,火光便渐渐明亮起来,扣上玻璃罩,提著走便是,或是挂在大车的边上,为夜间赶路提供方便。
我的眼前常常浮现这样一个情景:三更天,当大多数人正在睡梦中时,徐家大门通往东湾的土路上,一辆装满石块的架子车慢腾腾地前行。拉架子车的是一个五十来岁身材壮硕的汉子,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拉着纤绳,另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孩在后面推着车挡板,而走在架子车最前面的小男孩约莫八九岁的样子,正提一盏马灯在前面引路。
他们必须在天明之前送到东家,东家要用这石头做基,盖一所大屋。每拉一趟便可得到五块钱的报酬,这对于这个家庭是不小的一笔收入。于是两个男孩便在清晨再赶回学校,安然地掏出课本。
“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若逢风调雨顺的年辰,家中生活颇过得去,毕竟田里生产小麦和稻子,米面是不愁的,若是再找点小活计,零花钱便有了来处。于是我们这里的人便自豪地称只食面的北方人为“侉子”,南方只食米的则全是“蛮子”。
淮河,却似一个品性不定的孩子,一会儿便翻了脸面,于是离淮河仅两里多路的村落常常被拦腰的洪水围住。次次来、次次毁去几座屋,让一些人家为住处焦头烂额。那些土基做墙的草屋每每遭殃,而厢房仅仅是在山墙上留下些许痕迹。
大雨之后我常在厢房的墙根下寻找洪水的遗痕,那青绿的苔藓会不会是淮河龙王宫里没有撤回的虾兵蟹将呢?
待到上世纪1991年那场大水时,厢房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了。而今,漫步在一片水泥红砖塑起的村落中,我常常想起厢房。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