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个人都垮掉了”:互联网之父的悔恨和救赎
2018-08-14
拯救WWW
一天早上,在华盛顿特区市中心距离白宫约半英里的地方,伯纳斯-李热情洋溢、抑扬顿挫地谈起了互联网的未来:“对于想要确保Web服务人类的那些人来说,我们必须关心那些人在 web之上搭建的东西。” 一绺牛津式的头发勾勒出了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庞,伯纳斯-李以一副完美的学者形象出现——他用一口清晰的伦敦口音语速快速地与人交流,只是在传递一个想法时会结巴,偶尔会跳开一些词略掉一些句子。他的独白糅合了兴奋并夹杂着一丝忧愁。将近30年前,伯纳斯-李发明了World Wide Web。这个早上,作为拯救WWW使命的一部分,他来到了华盛顿。
63岁的伯纳斯-李迄今为止的职业生涯多少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他来到牛津,在欧洲核子研究委员会(CERN)工作,然后,到了1989年,他想出了最终演变成Web的那个想法。一开始,伯纳斯-李的创新本来是想帮助科学家在当时还不怎么为人所知的平台上分享数据的,那个平台叫做互联网,是自1960年代以来美国政府一直在使用的一个版本。但由于他决定免费发布源码的决定——为了让Web成为一个面向人人开放的平台——他的脑力劳动成果迅速走上了独立的发展道路。伯纳斯-李的人生也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他被《时代》杂志命名为20世纪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并因为在计算机科学方面的成就而获得了图灵奖(计算机界的最高荣誉),并在奥运会上受到了大家的尊重。他被英国女王封为爵士。福特基金会总裁Darren Walker称他是“我们新数字世界的马丁·路德·金”。
从未直接从自身发明获利的伯纳斯-李,还把自己一生中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捍卫它。当硅谷没有认真考虑过后果就开始创办共享乘车app和社交网络时,伯纳斯-李在过去30年几乎没有考虑过其他事情。实际上,从一开始伯纳斯-李就明白Web史诗般的力量会彻底变革政府、企业以及社会。他还设想自己的发明如果落到坏人之手,就会变成世界的毁灭者,就像奥本海默(领导发明了原子弹)对自己所创造的东西不光彩的观察一样。他的预言在最近变成了现实,当有人披露俄罗斯黑客干扰了2016年的美国总统大选时,或者当Facebook承认自己将超过8000万用户的数据曝光给政治调研机构,替特朗普竞选服务的剑桥分析时。这是一个愈发恐怖故事的最新发展。2012年,Facebook秘密对将近70万用户进行了心理学实验。Google和Amazon都对旨在倾听人的声音中包含的情绪变化和情感的设备申请了专利。
对于发动了这一切的人来说,蘑菇云就在他眼前展开。“我被震惊到了,”那天早上,在华盛顿距白宫几个街区之遥的地方,伯纳斯-李对着我如是说。有那么片刻,当他回忆起自己对Web最近的滥用的反应时,伯纳斯-李一度一言不发。其实他非常悲痛。“事实上,我的身心是两种不同的状态。”然后他继续以断断续续的节奏叙述着,不过讲话已经极为简略,看着自己的作品被扭曲得这么厉害实在是太痛苦了。
不过这种极度的痛苦对伯纳斯-李已经产生了深远影响。他现在正在着手第三次行动——决定依靠自己的名人地位,以及尤其是作为编码者的技能发起反击。特别是伯纳斯-李正在做一个新平台已经有一段时间。Solid是为了将Web从企业手里夺回来,让它回到民主的根源。在这个冬日,他来到华盛顿出席自己于2009年创办的World Wide Web Foundation年会。对于伯纳斯-李来说,保护数字领域的大众权利这一使命对于正在快速接近的未来十分关键。他估计到今年11月左右,全球将有一半人口(约40亿人)被連上网,分享从简历到政治观点乃至于DNA信息的一切。随着另外那几十亿人逐渐进入网上,他们将会把数万亿的额外信息注入到Web上,令它更加强大,更有价值,同时也可能比以往更加危险。
他告诉我:“我们证明了Web在服务人类上已经失败了,它本来是要服务人类的,但在很多地方都失败了。”他说Web中心化的加剧已经“最终产生了大规模反人类的涌现现象——这是设计该平台的人行动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而导致的。”
WWW的初心
Web的原创想法诞生于1960年代,当时伯纳斯-李正在伦敦度过他的青少年时期。他的父母都是计算机时代的先驱,曾经帮助创建了第一台商用储存程序的电子计算机。他们的儿子是在字位和处理器的故事以及机器威力的耳闻目染下成长的。他最早的记忆之一是跟父亲的一场对话,里面说到了计算机如何有朝一日会像人脑一样运转。
作为1970年代初期的一名牛津大学生,伯纳斯-李用一台旧电视和一块电洛铁造出了自己的计算机。他以优秀的成绩拿到了物理学位,但对自己的未来并没有任何特别规划。随后他以程序员身份在不同的公司找了一系列的工作,但是都没持续多久。直到1980年代初,当他在日内瓦附近的CERN获得一个顾问职位时,他的人生才开始改变。他开发了一个程序帮助核科学家通过另一个萌芽中的系统分享数据。起初,伯纳斯-李给它起了个奇怪的名字:“Enquire Within Upon Everything(万事通)”,这是他小时候读过的一本维多利亚时代家居生活手册的名字。
伯纳斯-李用了将近10年的时间来改进这项技术,重新命名,然后发布了Web的源代码。1991年8月,当它首次出现在学术圈的聊天室时,那一刻的重大性并没有马上显现。Vinton Cerf回忆道:“大家都没怎么关注。”Cerf被认为是互联网——Web的基础的联合发明者之一,现在是Google的互联网首席布道师。它是一个信息系统,使用了一种叫做Hypertext(超文本)的旧软件在互联网上链接数据和文档。当时还有其他的信息系统。不过Web之所以强大并且最终占据统治地位的原因,有朝一日也成为其最大的弱点:伯纳斯-李把它给免费提供出去了,任何人只要有电脑和互联网连接,不仅能访问它而且还能在此基础上建东西。伯纳斯-李明白,Web需要摆脱专利、费用、版税或者任何其他控制的束缚才能发展起来。这样一来,数百万的创新者就能设计自己的产品来利用它。
当然,数百万人的确这么做了。计算机科学家和学者首先把它捡起来,开发应用然后吸引到其他人。Web发布不到一年之内,初期开发者已经在构想吸引越来越多用户的办法。从浏览器到播客乃至于电子商务网站,Web的生态体系爆发了。一开始的时候它的确是真正开发、免费的,没有受到任何公司或团体的控制。1996年替Alexa(后被Amazon收购)开发出原创系统的互联网先驱Brewster Kahle回忆道:“我们处在互联网所能做的事情的第一阶段。伯纳斯-李和Vint做出的这套系统使得可以有许多玩家并存,而且彼此对对方都没有优势。”伯纳斯-李也记得那个时代堂吉诃德式的气质。他说:“那股精神是非常去中心化的。个体被充分赋权。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没有中心化机构的家基础上,你不需要去到那里请求许可。那种自主控制感,那种赋权感,是我们已经失去的东西。”
Web的力量没有被夺走或者偷去。是我们大家,上网的那几十亿人,自愿拱手让人的,通过签署的一纸用户协议,通过跟技术分享我们的私密时刻。Facebook、Google以及Amazon现在几乎垄断了网上发生的一切,我们买的东西,我们读的新闻,甚至我们喜欢谁。它们所能够做到的监控和操纵是一度难以想象的。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后不久,伯纳斯-李觉得这种情况必须改变了,于是开始系统性地攻击自己的创造物。去年秋天,World Wide Web Foundation资助研究Facebook的算法是如何控制用户收到的新闻和信息的。他解释说:“就是要看看算法提供新闻的手段,以及探究算法所担负的责任——这些对开放的Web都是非常重要的。”他希望,通过了解这些危险,我们大家,占全球一半人口的网民再也不受机器蒙骗。伯纳斯-李说:“跨过50%应该是停下来想一想的时候了。”他指的是即将到来的那个里程碑。随着还将有几十亿人连上Web,他感觉到解决其自身问题的日益紧迫。对他来说这关乎的不仅是那些已经上网的人,也包括数十亿还没上网的。当被世界的其他人抛在身后时,他们又会变得如何更加脆弱和被边缘化呢?
我们现在正在一间小型、没什么特点的会议室交谈,尽管如此,伯纳斯-李仍觉得有必要采取行动。谈到那个里程碑,他抓起一本笔记本和笔开始涂画起来,线段、点和箭头满纸飞。他在画一张全球计算力量的社交图谱。“这个大概是正在使用其最强大的计算机的马斯克,”伯纳斯-李说着,一边在纸张的右上方画了一条黑线来说明这位SpaceX和Tesla CEO的统治性地位。在纸张低一点的位置他又画了一个记号:“这些是埃塞俄比亚的人,他们有着还算公道的连接,但是完全监视着。”他本来用来想作为实现民主的激进工具的Web,却恶化了全球不平等的挑战。
当页面约1/5的地方被点线和涂鸦覆盖时,伯纳斯-李停了下来。他指着还没动过的地方说:“我们的目标是填充那块区域。把它填满让全人类在Web上拥有所有的力量。”他的表情非常坚决、专注,仿佛是在思考一个还没找到解决方案的问题。
今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当他在Gitter的一个聊天室发布一些代码时,伯纳斯-李写道:“我写了一点处理邮件消息的代码。”那是扎克伯格准备到美国国会作证的几天前。在Web的这个不起眼的角落,伯纳斯-李正忙着一项让他的证词失去意义的计划。
修复Web的计划
他的想法很简单:让Web重新去中心化。跟一支小型开发者团队一起,他现在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Solid上,这是一个旨在让个人而不是企业控制个人数据的平台。伯纳斯-李告诉我说:“实驗室的人正在尝试想象Web可以变成什么样。Web上的社会可以如何显得不一样。如果我们给予人们隐私和对自己数据的控制的话会发生什么。我们在建设一整个生态体系。”
目前Solid技术还很新,尚未准备好推向大众。但它的愿景如果实现的话,有望彻底改变Web现有的力量格局。这套系统旨在为用户提供一个平台,让他们控制对自己在Web上产生的数据和内容的访问。这样以爱,用户就能选择数据如何被使用,而不是任由Facebook和Google处置。Solid的代码和技术面向所有人开放——任何能访问互联网的人都可以进到它的聊天室然后开始编码。他说:“每隔几天就会有新人加入。其中一些得知了Solid的承诺后受到了驱使,决心颠覆这个世界。”还有部分吸引力来自于偶像。对于一名计算机科学家来说,跟伯纳斯-李一起写代码就像是在跟基思·理查兹一起弹吉他一样。但是这些编码者来这里不仅仅只是为了跟Web的发明者共事,他们来是因为他们想要加入这一事业。这些人当中有数字化理想主义者、颠覆分子、革命分子以及任何想要与Web的中心化作斗争的人。对于伯纳斯来说,Solid的工作让他回到了Web早期的日子:“我们的工作低调神秘,但是它的工作在某种程度上找回了被‘假新闻夺走的乐观主义和兴奋感。”
对于Solid来说,现在还是早期阶段,但伯纳斯行动很快。跟他紧密共事的人说他把当年创建Web所展现出来的精力和决心也投入到了这个项目上。大众情绪似乎也提供了天时地利人和。在印度,一个活动团体成功阻止了 Facebook实施一项新服务,这项服务一旦实施,可有效控制该国大规模人口对Web访问。在德国,一位年轻的编码者开发了Twitter的去中心化版,名字叫做Mastodon。在法国,另一个团体创建了Peertube作为YouTube的去中心化替换品。Amy Guy说:“我厌恶企业对大众及其人常生活的控制。我痛恨我们无意中给自己带来的监视社会。”Amy是一位苏格兰的编码者,曾经帮助开发了ActivityPub平台来连接去中心化的Web网站。这个夏天,Web活动分子计划在旧金山召集第二次Decentralized Web Summit(去中心化Web峰会)。
伯纳斯-李不是这场革命的领袖——根据定义,去中心化的Web不应该有领袖——但他是这场战斗的一个强大武器。他充分意识到重新去中心化的Web会比当初发明它的时候要困难得多。Brad Burnham说:“Web刚建立起来的时候,还没有人在上面,也没有抵触它的利益攸关者。”Brad是知名风投机构Union Square Ventures的合伙人,后者已经开始投资以去中心化Web为目标的公司。“存在着一些根深蒂固且非常有钱的利益集团,他们受益于按照自己的喜好来保持控制的平衡。”有数十亿美元与之利害攸关:不经过一场战斗,Amazon、Google和Facebook绝不会放弃自己的利润。在2018年的头3个月时间里,即便CEO为泄露用户数据道了歉,Facebook仍然赚了119.7亿美元。而Google则赚了310亿美元。
在负面报道和公愤的惩戒下,科技巨头及其他企业暂时表示愿意做出改变来确保隐私并保护自己的用户。今年4月,Facebook的扎克伯格告诉美国国会:“我致力于把这件事情做对。”Google最近推出了针对Gmail的新的隐私特性,用户可以控制自己邮件消息的转发、复制、下载或者打印的方式。随着暗中监视、操纵以及其他滥用手段被披露,更多的政府在强烈要求作出改变。去年,欧盟以操纵网购市场为由对Google开出了27亿美元的罚单。今年,新的监管政策将要求它和其他的技术公司需征得用户同意方可使用他们的数据。在美国,国会和监管当局正在仔细考虑牵制Facebook等公司的势力。
但是今日制订的法律无法预测未来的技术。而且法律制订者(很多受到了企业说客的纠缠)未必也总是选择去捍卫个人权利。去年12月,电信公司的说客推动联邦通信委员会(FCC)取消了保护对互联网公平访问的网络中立法。今年1月,美国参议院投票通过了一项法案,让NSA得以继续其大规模在线监视计划。Google的说客现在正致力于修改规定企业如何收集和存储生物特征数据(指纹、虹膜扫描、面部识别图像等)方面的法规。
伯纳斯-李将近30年前释放出来的那股力量正在加速,以没人能完全预测的方式发展。现在,随着全球一半人口加入了Web,我们正处在一个社会拐点:我们是朝着奥威尔式的未来前进,被少数企业监视和控制我们的生活呢?还是处在创建一个更好的在线社会的边缘,靠思想和信息的自由流动来帮助治愈疾病、揭露腐败以及扭转不公平呢?
很难相信有谁会想要这个1984版,哪怕是扎克伯格本人。他并没有发现Facebook操纵了选举。Jack Dorsey和其他的Twitter创始人也并不想给特朗普一个数字化的扩音器。正是这些让伯纳斯-李相信这场争夺数字化未来的战争是可以获胜的。随着公众对Web中心化的怒火日益高涨,以及加入到去中心化努力的编码者队伍日益壮大,他希望我们其他人都能揭竿而起加入他的行列。今天春天,他向数字公众发出了战斗的召唤——算是吧。在其基金会的Web网站上,他发表了一封公开信,信中写道:“尽管web面临的问题复杂且庞大,但我认为我们应该将其视为bug:现有代码和软件系统的问题,这些都是人为造出的,也是可以由人来修复好的。”
在被问到普通人可以做些什么時,伯纳斯-李回答道:“你不需要具备任何编码技能。你只需要有一颗决定什么时候适可而止的心就可以了。拿出你的记号笔、布告板还有扫把。走上街头吧。”换句话说,是时候起来反抗机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