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40岁失业后的生活
2018-08-14克里斯蒂娜·帕特森秦璐
克里斯蒂娜·帕特森 秦璐
女记者克里斯蒂娜·帕特森人到中年,遭遇失业的考验。本文讲述了她面对人生重创的内心变化,借鉴而来的经验,及再就业的经历,探讨了人到中年,如何面对失业等人生重大挫折和冲击的话题。
那天我正在写采访稿,电话铃响起,叫我去老板办公室。5分钟后,我感觉如坠悬崖。做记者曾是我毕生的理想,我为之付出了整个生命,然而转瞬间,它就这样从我这里被夺走了。
当人受到巨大的刺激,身体的反应却很有趣。你不会死。但你会觉得有人想要你死。你可能产生的感觉,正如我当时感受到的那样,是由某种被称为“交感神经系统”的东西引发的“急性应激反应”。你或许认为,该系统会试图使你平静下来,犹如给你裹上一条温暖的毛毯,然后让你在一杯热可可和一杯威士忌之间二选一。但事实并非如此。
事实上,当人感到极度失落和沮丧时,交感神经系统认为人最需要的是能够重启整个神经系统的如潮水般汹涌的荷尔蒙。当你试图以端正的身姿最后一次走出办公室的一刻,它赋予你的却是足以使你在大草原上疾驰的能量。
当你的心脏在胸腔内“通通”跳动,如同有一个疯狂的囚犯被困其中,想锤出一条生路。当你整个身体颤颤发抖,就像启动了你在健身房里从没用过的甩脂机。起初你感到很有趣,仿佛你的灵魂飞离于躯体之外,看到自己的身体在那儿抖动。你可能想,这是不是就是人们说的“寒战”,得喝上一杯才行。你相信这种抖动不久就会停止。但是你的心脏继续受到锤击,身体不停抖动,你依然感到无法吞咽,尽管你一直在大口大口地吞着空气,还思忖着竟然忘了怎么去呼吸。
直到第二天我接到哈里特·哈曼(时任影子内阁副领袖)的幕僚长的电话,说哈曼已经同意接受我的“女性与权力”的系列访谈时,我仍然在颤抖。我不得不解释我不会再做任何有关“女性与权力”的访谈了,因为我已经失去了一切权力,我失业了。
几分钟后,电话又响了。“哈里特来电,”电话那头说,“她想和你聊几句。”于是,我便穿着破洞的裤袜和廉价的普里马克条纹上衣,在书房中边踱步边同电话那头的副首相述说我的遭遇。我想对她说的是,我并没有天真到认为所有辛勤的付出都会得到回报,但我从没想过失业会降临到我头上。在此之前,我也曾闯过不少难关,身体的疾病、亲人的离去——我从没想过,人到中年的我会失去至亲,但我也努力使自己走了出来。
因为我有我的事业,至少我有事业可以依靠。但是现在,突然间,我什么都没了。
我从没见过有叫《我感觉糟透了,我不知如何是好》的书,如果我人生中曾经的几个重要节点让我看到这本书,我一定会把它买下来。多年来,我曾购入各种相关书籍,有的叫《悲伤之体验及痛苦的囚徒》,有的讲难民营、贫民窟和受虐儿童的悲苦遭遇,我读过很多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人的故事,但当我似乎身临其境,体会到的却是极大的羞耻感——我怎么把生活过得如此一塌糊涂。
大多数人都渴望爱,大多数人都想拥有称心的工作,大多数人都想有个家。我们无不渴望拥有一片小天地,里面住着一群人,我们称之为家。但是,假如你没有这样一个家,你会怎么办?抑或你曾经有过,但失去了,又该怎么办?倘若你曾经十分珍惜你所拥有的这个家,但有一天你失去了这个在你心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家,你又该怎么办?当你要寻找某件事的意义,但以传统方法你无论如何都找寻不到,是否某事就毫无意义了?假如生活总是想方设法要将你淘汰出局,你究竟如何重振旗鼓,从头再来?
“生活,”诚如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代表作《日瓦戈医生》)所说,“并非如穿越田野般轻松惬意。”但对于许多人来说,新的挑战和障碍总是层出不穷。当下,有接近1/3的英国人处于独居状态:独身者数量为史上之最,但即使你结了婚,也有50%的可能会离婚。
索性你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但是数字革命正在改写和颠覆整个就业市场,许多职业成为了过去时。一些经济学家称,我们中约有一半的人在未来的20年将面临失业。有的人能够奋力找到新的工作,而我们所有人都可以成为企业家、“创业者”。但是,一个自由职业者在英国的年平均收入只有1万英镑,区区1万英镑,谈何生活品质?
当你心碎万分,自信倍受打击之时,我并不能指点你如何渡过难关,不过我可以给你讲讲我从别人那里收获的经验和我自己的经历。
走出那间办公室后一连几天,我的胸口都像压着一口巨石透不过气来。我一直想减掉一两磅,但仅仅3天,我的体重就轻了8磅,这令我都颇感震惊。我去看医生,告诉她我的胸腔里有一颗炸弹,随时可能爆炸。14年来,我一直找这位医生看病。我在这家媒体开始工作的第7周时,胸部发现了一个肿块,我去找她医治,7年后,病情复发。这些艰难的岁月已成往昔,但这一次,我对医生说,我的感觉糟糕得多。
我没有精力诉诸法律,我所属的工会接手了裁員协商事宜,那意味着我至少不必再跟以前的老板打交道。交涉时工会提到我还在治病,为我争取到了一点裁员补偿。我从中拿出一部分钱,在公司附近的酒吧组织了一场离职派对。我喜欢派对。一向如此。所以,如果我离开一个我工作了10年的地方却不进行正式的告别,那就太反常了。
离职后的几周到几个月里,我发了上百封邮件,并尽我所能使这件事看上去不那么可悲。我说我那时“正考虑辞职”,“想做些不一样的事”。部分人出于礼貌回了信,有的人什么都没回。
我知道我不太可能在报纸行业找到工作,我也知道,自由撰稿人的收入根本不够偿还贷款,但我必须找点事来做,于是我就约一些人出来“喝咖啡”,而我们都心知肚明,这就是乞求一份工作的委婉说法。
我的母亲送了一本书给我——《丢掉工作也要保持头脑清醒》,书上说:失业,非常可能有损人的身心健康及生活满意度,其损伤等同于有着更显而易见危害的狂饮作乐、抑郁、焦虑甚至自杀。这些内容没让我感到吃惊,但也没让我高兴起来。书上又说:失业后,人的负面思维是可以被转换的;在这段过渡期中,你未必要为抑郁、伤心及身体状况的下降所困扰。书中建议,采用“正念训练”,“让忧伤和抑郁随着呼气离你而去”。
但结果证明,“正念训练”并不适合我,我试过,非常认真地试过。第一次接触它是在柬埔寨,教我的人是一位身材干瘦、满面笑容的年迈僧人。我至今记得最清楚的是,我盘腿坐在一张特别硬的垫子上,我当时的正念就是努力不去想被硌得疼疼的屁股。
刚失业那段时间,朋友们都劝我无论如何找份工作先干着,我言听计从。我在《旁观者》做了10天的特辑,报酬是250英镑,那一期的销量剧增。然后我给一所学校写新闻稿,学校秘书看过后要求我重写,我闭口照做,拿了支票。一个朋友的朋友请我在一场主题为“志愿组织中的革新”的会议上做演讲。请我的原因是,其他与会的演讲者都是男性,他们需要一位女性发言者。可我对这个主题没有什么了解,就谷歌了一番,演讲进行得也算顺利。
后来我给《旁观者》的编辑写了封邮件,幸好我写了这封邮件。我有幸见到了他们的副主编、编辑总监和文化编辑,之后便开始为其主刊和杂志做专辑和采访。在一次新书发布会上,我与偶遇的该书编辑聊了失业的事。看出我的伤感后,他充满善意地说:“嗯,你可以给我们做书评。”
正是这份善意使我走出了失业的阴霾,来自于我所熟知的或并不认识的人的善意。你可能并不知道你会在哪里遇到它,但是这份善意会在你觉得你的世界已经支离破碎,无法修复的时候,使你振作起来,使你愿意一清早就从床上爬起来找事做。
朋友们的支持也给了我很大的鼓舞。我从不擅长维持一段浪漫关系,部分原因是,每当这段关系出现一点瑕疵,我就会立即抽身离开。朋友们都说我在艺术、文学、音乐和红酒方面品位不错,唯独挑选男人眼光太差。我偏爱或曾经偏爱风流潇洒的自恋狂,也曾偏爱明眸善睐侃侃而谈的段子手。如今我已不再钟爱段子手。但我依然珍视友情,并相信每一位参加过我派对的人都会称赞我交友的眼光很棒。
当我躺在医院里,想着我可能要死了的时候,朋友们前来看望我。他们给我带了《名利场》、蛋糕和橙色玫瑰。手术后,一个朋友来接我出院,就那样抱着我,一直抱上他的小货车。
法国大诗人菲利普·拉金曾经说过:爱,使我们幸存于世。在他的诗歌《阿兰德尔墓》中,石头骑士和他的妻子,即使即将死去,依然执子之手。这首诗的感情色彩略显讽刺,但词句中蕴含的浓情蜜意并未被讽刺所掩盖,那份爱意反而更加浓烈直白和美妙。到头来,拥有至爱才是世间最重要的事。而我的朋友们也是我的爱人。
在我失业后的数月乃至数年中,尽管我对当时所从事的工作投入了极大的努力,却都未见成效,以失败告终。可以说,近3/4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且分文未得。我曾花费近两年的时间,尝试启动一个大型的研究项目。“我会给你找到投资的。”项目的学术负责人称,但他没有做到。
我曾两次得到多家公司的定金承诺,可承诺均未兑现。两次商业合作也无果而终。大多数新闻从业者在失业后,要么去教新闻,要么去做公关。两样我都不想做。政府津津乐道的第二种选择——“组合式人生”,实质上就是“零工经济”,打短工——经常是一份150镑酬劳的短工接着另一份短工。
我要寻求生计,我们所有人都要为此而忙碌。但是有些事我非常想做,而这些事与钱无关。多年来,我时常采访名人明星,听他们讲述他们的成功之路。《欲望都市》的作者坎德斯·布什奈尔曾向我分享了一些恋爱经,《富贵浮云》的男主角埃迪·伊扎德则将自己同巴拉克·奥巴马相提并论,他俩至少有一个共同点——爱发推特。芭蕾舞演员卡洛斯·阿科斯塔则向我抱怨,“不想只做性感偶像”,而我给他的建议是:把衬衣的扣子扣上。
如今,我决定是时候去做一些我从未做过的采访。无论我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我仍然知道该怎么提问,如何去倾听。就在我失业后的几周里,我决定是时候提一些不同于我过去向名人们抛出的问题,并以从未有过的一种姿态去聆听。我开始听人们谈论他们的失意,希望获得一些灵感和力量——当生活偏离正轨时,不至于一蹶不振。
人们的那些讲述,时而令我潸然泪下,时而令我忍俊不禁。肯尼思·奥利萨爵士是史上第一位大伦敦勋爵的非裔获得者,但也是富时100公司董事会成员被公开解雇的第一人。我的朋友路易丝,她的女儿重度残疾,但她也会为发胖而苦恼。我的另一位朋友温斯顿,他从高处坠下,砸穿玻璃天花板,脊柱骨折。我还同诗人弗里达·休斯(诗人泰德·休斯和西尔维亚·普拉斯的女儿)讨论,当亲人一个个离她而去,她的应对方法。
弗里达告诉我:“我当时就想,我怎样才能做得更好?‘做在这里很重要。我想方设法做出一些东西,只要这种东西是可以长久存在的。用现有的一切创造出有着积极意义的新事物,对我来说是一种挑战,即使现有的东西可能只是某种体验,这也是很难的。因为只剩下我自己,我孤身一人,孤苦无依,所以我必须创造些东西来陪伴自己。从心理或情感意义上说,那种感受仿佛在下沉,或者像游泳一样浮浮沉沉。更确切地说,当亲人离去时,我如同永久地失去了一切社会支持,毫无归属感,无家可归,无人依靠。”
难怪她想创造一个自己的世界,难怪她把那个世界画了下来,难怪当她不能再画画时,觉得生命已经无处寄托。于是她开始写诗,即使她知道,与诗歌一起诞生的还有痛苦。直到30岁时,她才去读父母的诗,但痛苦也紧随而来。
我走出中伦敦办公室的5年来,关于应对挫折,我从别人那里学到了很多。比如,我明白了,倾诉不一定有效。谈论挫折有时会让你感到更糟。不过尝试由衷地去笑确实有帮助。
这些日子以来,我意识到,当与朋友相处时,我并不喜欢有关人生真谛的诚挚讨论。我想要的只是一杯冰爽的饮料、一碗好味道的薯片,如果可能的话,再加上三两开怀大笑。既然你过得不如意,我也过得挺糟糕,不如我们聊一聊令我们开心的事。外面的世界何其之大,我们不过是几许微尘。
我仍然怀念每月工资按时入账的安稳日子,但我也喜歡自由奔放的状态,但就像拥有一段恋爱关系:你不可能身处围城又渴望自由。我喜欢尝试各种各样的事物,喜欢与形形色色的人相遇恳谈,获取新知。近来我正与一群朝气蓬勃的20岁年轻人筹备一个项目,包括学用新的数字平台。这一过程惊心动魄、压力倍增——但也乐趣无穷。
对于我,以及我采访过的许多人来说,做到这些,就如同拥有了打开幸福之门的钥匙:学新知,看世界,勇往直前;做你想做的事,见你想见的人,吃你爱吃的食物——而我的最爱,当属油炸薯片。我向你保证,终有一天,奇迹也会降临到你的身上,那时,你将如梦初醒,阳光也将照进你的生活,一切都将会好起来……
(本文节选并改编自克里斯蒂娜·帕特森著作《不被打倒的艺术》,该书出版于2018年5月)
[译自英国《星期日泰晤士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