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90分钟
2018-08-14大安
大安
如果有一天,你失明了,你会怎么办?
在德国汉堡的一座码头边,一艘艘巨轮缓缓而行,享誉世界的红灯区纸醉金迷。在熙熙攘攘的热闹声不远处坐落着一家特别的体验中心“黑暗中对话”,在这里,人们可以在全黑密闭的空间内体验90分钟视障人士的生活。
领队的视障小姐姐身材娇小,站在门口一边对我们热情地打招呼,一边分发盲杖,语气欢快地强调“就算人摔了,也请死死地握紧盲杖”。我们对使用方法不甚了解,却也觉得无大碍,脚步不停地跟着小姐姐进入了体验中心。
转两个弯后眼前便只剩黑色,对未知前方的恐惧死死地捏住了我的喉咙,僵直的身体被一股脑儿扔进了黑色的泥淖里,只能哑着嗓子强颜欢笑说:“真是什么也看不见了。”说完这句话便直直地撞上了前头的人,两人一起惊呼一声,不敢再动弹。
小姐姐的声音这时尤为温柔,安抚地说:“不要急,听我声音的方向,慢慢走过来。”人的求生欲是激发学习能力的最好源动力,从一开始的不知如何摆弄,到此时已经熟练的操作,在失去视觉的黑洞密封空间里,只有手里的这根盲杖,是唯一的支撑。
墙壁大多铺以棉布,大约是为了防止有人因惊恐不定而撞墙受伤,柔软的材质也给人无限的安全感,我们一有机会便贴着墙蹒跚前行。小姐姐告诉我们,接下来进入的是一间书房,里头物品丰富。曾数次听闻,人的一个感官失灵后,为了生存,其余感官便会尤为灵敏。我右手握着盲杖,左手试探地划过桌面,首先碰到一个背部平滑、前方布满按钮的物体,是遥控机,这样想着又用手抚了上去再三确认,确认无疑之后便渐渐定了心。四方体的收音机,触手冰凉的冰箱,一个形状不明的雕塑,慢慢用手在脑海里勾勒出其形状。到房间末端时,我捏到了一个圆形的物体,不由自主地轻嗅,苹果的甜美气味便绕住了鼻尖——这是平时不会注意到的气味呀!
转入另一间房时,我无意中被远处的嘟囔声吸引,便忽略指引走进了岔路。几步之后惊觉前头没了人,身后也不再传来声响,汗毛竖起的恐惧立刻让我全身战栗起来,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也没有人在我身边。定了定心神,略微提高嗓音叫了小姐姐的名字,听到窸窣的脚步声,是她迅速朝我走来的声音,紧接着手便被她握住,柔软异常,温暖异常。尽管盲杖是我此时最应依赖的物品,却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身边人的一双手。
走过一个转弯后,小姐姐提示说,接下来的路高低不平且有台阶,来来往往会有模拟汽车经过,你们需自己发现如何安全地过这条路。大家慢慢安静下来,规律的“滴滴滴”声左右回荡,飘进了凝神的耳朵里。这时才后知后觉地联想起,平时在德国过马路时急促的“滴滴滴”声,正是特地给盲人的绿灯提示音。大约已适应了黑暗,我走路速度微微加快,也不再因一时掉队而无措,尽管如此我仍死死地睁大眼睛,倒不是企图找出一丝光亮,只觉若闭上眼,通过视觉与外界的联系就会被彻底剥夺,睁着眼睛看着黑暗是我能给自己最后的安全感。
小姐姐陆陆续续和我们讲着她的故事——由于遗传性视神经病变后天失明,这个“后天”的持续时间是20年。从一开始清晰分明的世界到慢慢模糊的色块,盲杖逐渐成了必需品,直到有一天醒来,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的语调里毫无强颜欢笑的颤抖,不时展现出的幽默似是在讲一个好玩的故事,但她所经历的绝望、振作、重拾信心找寻工作的过程,又怎是我们这些聆听者能切身体会的?
她说,生活上倒已没有什么太大的不便,大约是适应了,唯一比较头疼的是等公车。公车有时同时来了3辆,第一辆挤满了人,后两辆空荡荡,可她不知道,又因行动不便挤不上第一辆,只能一个人在车站孤零零地继续等待,而后头一个小时的车次都在刚才一齐来了。“有一次我好像等了快两个小时。”她笑着说,在黑暗里,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沉默地听着不知说些什么好。
在初时惶恐的心情安定之后,我开始尝试感受自己行走时躊躇的心情,试探着摸索,在离出口还有一步之遥时,回头认真地凝视了一眼黑暗,便迅速走了出去睁眼看外头的阳光。虽知只是体验,但仍想尽快确认到了外头,我这双近视的眼睛仍能看到这个世界。
年幼的时候,脑子里会有奇怪的想法,例如如果失明和失聪必须要选择一个,你会选择哪一个。想到这样的问题,大概是因为内心深处对失去这两种感官功能的恐惧感太过强烈,都是连接自己与世界的桥梁,一个给予色彩,一个给予声音,没有它们,天地悠悠只剩无限的孤独。
直到如今,我仍偶尔玩一个游戏,一人闭眼行走,另一人在旁指导方向,避免对方摔跤或碰撞。这原是考量双方信任感的玩笑游戏,但后来,我渐渐发现这个游戏的成功率极低。倒是无关信任,而是面对未知的漆黑境地,心里的恐慌会淹没游戏性质的不正经,逼着人立刻睁开眼睛。因为未知,所以恐惧无限。相对于能感受到的疼痛和已知的厄运,人最怕的,果然还是那些未知的不测。
那些真正的视障人士,他们在国内的生活又是如何呢?为了回答上述问题,我尝试通过回答另3个问题来阐述。
1. 为什么在国内很少看到盲人?
迄今为止,在国内看到盲人的次数屈指可数,是真的因为盲人数量不多而导致相遇概率微小吗?
据2006年第二次全国残疾人抽样调查数据推算,中国目前各类残疾人总数为8296万人,占全国人口总数6.34%,其中视力残疾的人数大约为1233万人(14.86%),目前,最新的调查数据始终停留在当时人口总数为13.5亿左右的2006年。
盲人数量庞大,却不见踪影,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在于,大多数盲人终其一生的社会活动范围是在家附近几里之内。
一部分盲人为先天性失明,他们无法体会色彩的概念,梦境中唯一出现的是物体大致轮廓形状,并非视觉轮廓,而是感知轮廓(触觉和听觉)。运气较好的盲童能进入全封闭的盲校就学,而更多的人则始终被困家中。
另一部分盲人则为后天性失明,例如刚刚提到的小姐姐。毕飞宇在《推拿》一书中提到:后天失明的盲人经历过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的链接处有一個特殊的区域,也就是炼狱。并不是每一个后天失明者都可以从炼狱当中穿越过去的。在炼狱的入口处,他必须经历一次内心的大混乱、大崩溃。在记忆的深处,他并没有失去他原先的世界,失去的只是与这个世界的关系。
这段文字较为精准地总结出平日不见盲人的一个原因:一旦失明,社会关系从根部受到摧毁,原有的人际链条消失殆尽。无论是先天还是后天,就业、生活、出行、娱乐等方面的不便,在很大程度上阻碍了其正常的社交活动,无法融入健全人的圈子,茕茕徘徊下唯有选择自我封闭。
第二:社会认同的缺失及一定程度的旁人歧视。由于盲人在外观上有一定的特殊性,在当今社会,仍容易引起他人的驻足及私语,而正是这粗鲁且无知的窃窃之声,成为反复碾压盲人自尊心及信心的怪石。
第三:针对残障人士的基础设施建设缺失或者恶劣,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光怪陆离的各路盲道。有圈圈绕绕缠缠绵绵的回字形盲道,有被无心或无知占用的“很忙”盲道,亦有突现大坑害人昭昭的险象盲道。有盲人说,平日盲道是根本不敢走的,不知何时就会走进河里,撞到车上,或原地打转。他们宁愿选择走非机动车道,因为在那儿,电动车或自行车会注意避让他们。
2. 国外是如何做的呢?
查阅的资料显示,日本在残障人士的基础建设方面做得最为完善,但查阅到的始终是二手资料,便还是以生活了几年的德国为例。
在德国,红绿灯处皆设置有残障人士按钮,且在绿灯时会有专门提示视障人士的滴滴声响起;公交的无障碍车板专门为行动不便的人士设计,当司机发现有需要借助轮椅或者盲杖行进的乘客时,会放下车板以供其顺利上车;电梯的按钮上有盲文,电梯升降亦有楼层语音提示。20世纪70年代德国联邦议会出台了《高度残疾人法》,规定行政机关、企业按在册职工6%比例吸收残疾人就业,不按比例的需上交残疾人就业弥补经费;并规定企业如要解雇残疾职工,须经州劳资部门批准,经批准解雇残疾职工后,企业要偿还政府给企业的各种补偿性补贴。
在德国经常能见到残障人士出行,倒并不是这个国家的残疾人特别多,而是他们能在一定程度上有尊严地“自由”外出。
3. 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从国家层面上来说,完善公共无障碍设施及法案大约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以最简单的盲道举例,若始终是断头有坑回字形,只怕是一场连表面文章都疏于应付的城市建设闹剧,细节处如红绿灯增设语音提示等措施暂且不详细阐述;社会福利、医疗保险等方面也亟待完善,对普通家庭而言,专门留守一人照顾盲人,是对家庭经济能力的一个巨大挑战。
至于“为照顾一小部分人的出行何必大动干戈改造大多数公共设施”的言论则是诛心之论了。且不论视障人士的真实数量尤为庞大,“盲人”二字的后一个字便代表了他们本应与健康人士享有同样或尽可能相近的生活质量。一个国家给予残障人士的关怀及尊严,亦是衡量这个国家文明发展的重要标准之一。
就国民意识来说,同样前路漫漫。其实第一眼看到形态相异的人时,许多人都会忍不住多看一眼,而我们需做到的是一眼之后,不再将眼光灼灼地黏在他人身上,若第一眼是好奇无意之行,那第二眼便是粗鲁无知之举了。除了尽可能地予以尊重,还请记得下次在看到有盲人在车水马龙的红绿灯前踌躇时,能主动走上前去帮一把。始终记得,小姐姐在黑暗里递给我的手,是超越盲杖数倍的心安。
说回失明90分钟的体验,体验馆想给我们这些体验者的,是一次视觉感官缺失的经历,以期我们在感同身受后能更尊重残障人士,热心帮助他们。但感同身受对我们这些体验者来说是永远无法达到的程度。即便我在黑暗中真实地失明了90分钟,即便我以绝对诚挚认真的态度完成了体验,但我知道,这是个被精心设计的没有危险的地方,我亦笃定走出这儿仍能重见阳光。因为知道,所以不怕,所以能在适应黑暗之后迅速镇定下来。而真正的视障人士,何以期有重见光明之日?我们能做的,仅有尽个人之力,去体验、感受、思考、理解和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