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辆便车游世界
2018-08-14韦斯·恩吉纳张文智
韦斯·恩吉纳 张文智
人们通常觉得,搭便车没什么特别的窍门。的确,要想搭便车,你无需做别的,往路边一站即可。但当你像比利亚里诺这样,要纯粹依靠搭便车游遍全世界时,如果想快速又安全地抵达目的地,这里面就有许多讲究了。在比利亚里诺的记录中,他一共在90个国家搭乘了2350次便车,总里程约16万公里,换算下来可绕地球赤道四周。
胡安·比利亚里诺数着来往的车辆。每分钟驶过一辆车子,那是极好的;每5分钟一辆,他会惴惴不安;每20分钟一辆,他就明白自己眼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曾有一次在西藏,他等了两天才等来一辆车;还有一年冬天,他在巴塔哥尼亚刺骨的寒风中等了24个小时。他把这些记录在一个衣服口袋大小的活页本上,然后根据这些记录编制出了旅行指南,其中包括在每个去过的国家平均耗时多少方能等来一辆车。2016年,他与旅伴劳拉·拉扎里诺出版了《搭便车指南》一书。根据该书,等车时间最短的国家如下:伊拉克:7分钟;约旦:9分钟;罗马尼亚:12分钟。最长的是:挪威:46分钟;阿富汗:47分钟;瑞典:51分钟。
在比利亚里诺最近一次洲际旅行的最后一程,我认识并加入了他,从纳米比亚中部到南非的开普敦,这段旅途大约1600公里,大致相当于从纽约到佛罗里达。
蜿蜒的纳米比亚B4公路通往海滨小城吕德里茨,我们站在路边,周围是绵延的沙漠。比利亚里诺满脸堆笑——“傻笑是我唯一的武器!”刺眼的阳光令他眯起眼睛,但他仍然乐观地竖起大拇指,仿佛是在告诉世人他的表现很棒。
这个当代的无业游民有着紧凑的行程:日出即起,8点钟来到路边等车,那时路上跑长途的车子最多。他认为搭不搭得上便车(以及能否安全地搭便车),主要在于搭便车者而非司机。我们等车时,他说道:“光竖起大拇指是搭不到便车的,要面露微笑才行。”
我们面前是一处弯道,路面上有个大约1.5米宽的大坑,比利亚里诺认为这“完美极了”。他解释说,搭便车的理想地点,不仅仅是可以安全停车的地方,也包括路况不佳或路上有障碍物的地方,这样车子在驶近你时不得不减速。站在上下坡处,或站在铁轨、岔路口、交通环岛,甚至是减速带等地方,与站在有大坑的路边效果一样。戴帽子和太阳镜是不行的,因为不能与司机进行眼神交流;不鼓励坐着,因为这掩盖了你的块头。比利亚里诺特意穿上背包客“制服”——有着红色鞋带的棕色户外鞋、灰色的合成纤维工装裤,世界各地的人们对这身行头都不陌生。
一辆丰田雅力士轿车嘎吱嘎吱地驶了过来。比利亚里诺同司机进行眼神接触后,以左脚为轴转向车子,手势巧妙地由竖大拇指改为用食指指向他想去的方向,就像歌曲《如埃及人般行走》MV里的舞蹈那样。如果司机不停车,比利亚里诺的笑容愈发绽放,露出一口白牙和两个酒窝。如此,司机或许会从后视镜中看到他和善的面容,从而决定重新考虑一下。有时候比利亚里诺还双手抱拳作祈祷状,这一刻意而为的动作能促进搭便车者和司機的交谈,进而使陌生人之间的交流朝着互相信任对方的方向发展。作为回应,司机会用一只手做出旋涡状,以示他们只是在附近转悠转悠;若直指前方,则说明他们去的地方不太远;一只手握拳,放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作摩擦状,说明他们会在前面不远处停车。
“司机做决定的时间不会超过3秒钟。”比利亚里诺说。他认为搭便车是一种对话形式,而非对体力和耐力的考验,并把它与攀岩或跳伞等其他“极限”活动作对比,“这些活动强调独立自主,”他说,“而搭便车讲究合作与信任。”
我一开始还觉得他搭便车的技巧有点儿冒傻气,可几乎与此同时我就尝到了甜头。那辆雅力士减速驶过路中间的大坑,再加速,然后,司机似乎进行了一番良心上的挣扎,将车开上路肩并停了下来。这是我们在不足10分钟内等来的第三辆车。
等我们上车后,司机丽塔说:“附近像你们这样的人并不多见。”
“为什么不多见?”比利亚里诺回应道,他戏谑地将一只手放到丽塔的胳膊上,“因为我们都很帅么?”
比利亚里诺的公路之旅起源于2001年的阿根廷金融危机,那一年他23岁。这场危机迫使他的父母搬到一套小公寓里,连他的房间都没有。通货膨胀将人们的毕生积蓄化为乌有,比利亚里诺的朋友们走上街头抗议,与警察发生了冲突。当时在马德普拉塔国立大学攻读心理学的比利亚里诺也退了学。“我意识到你可能为了房子和事业工作一生,然后一夜之间,这些东西悉数灰飞烟灭。”他说。
2003年,比利亚里诺来到北爱尔兰的贝尔法斯特,在一家奶酪厂里当保安,还当过行李员,攒下钱寄回国补贴父母。过了几年,他手中有了4000美元积蓄,遂做出“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开启了一趟旅行,这趟旅行也为其第一本书提供了基本素材。他省吃俭用,每天仅花5美元,大体上重走了风行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横跨欧亚大陆的“嬉皮士之路”,游览了土耳其、伊朗、阿富汗、巴基斯坦和印度等国,还绕道去了叙利亚和伊拉克。在贝尔法斯特,他曾与当地一些朋友抗议美国发动的伊拉克战争,但觉得毫无收获,于是选择了一种更为宏大的姿态。“我通过旅行来描述人类之善,”比利亚里诺在书中讲述其旅行动机时写道,“最为重要的是因为我相信,在这个时代,描述友善好客的例子具有政治色彩。”或者如同他告诉我的,“搭便车是强势者与弱势者达成和谐的一个过程,我喜欢把自己放在弱势位置,来观察会发生什么。”
在即将跨越边境进入阿富汗时,他紧张得手足无措,几乎要调头返回。好不容易克服了内心的担忧之后,他搭便车来到赫拉特,这是从伊朗进入阿富汗后的第一座大城市。在那里,他被一户人家免费留宿,睡觉时却在枕边放了一把刀以防被绑架。翌日早晨,他羞愧地发现,自己提防了一整夜的主人已经给他准备了早餐。接下来,他和一位印度承包商搭便车穿越了塔利班控制区,后来他了解到,那位印度承包商被激进分子劫持并杀害了,不过他毫发无损地来到了喀布尔,并意识到,即便是在这个战乱的国度,也如同在伊朗、伊拉克、叙利亚和土耳其一样,陌生人总是会“帮助你,他们留你住宿,支持你,向你提供你没有的东西”。
结束这趟旅行之后,他在泰国清迈租了一个房间写书。随着这本名为《邪恶轴心之旅》(注:布什政府曾将伊朗、伊拉克等国形容为“邪恶轴心国”)的书在一家主流西班牙语出版社出版,他在阿根廷也成了名人。在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3名男子试图对他抢劫。认出他之后,3个贼把钱还给了他,临走时其中一人还说:“搭便车很危险,要当心!”
不久,比利亚里诺为了写另一本书《隐形之路》,再次踏上旅途,打算搭便车穿越美洲,从南极走到北极。在阿根廷哈查尔县的一家网吧里,一封电邮引起了他的注意。邮件来自罗萨里奥市24岁的旅行代办人劳拉 · 拉扎里诺。一直以来,他都希望能找到一位 “流浪公主”,这次他预感到,他的这名女粉丝应该就是。
两人在见面的第3天便坠入爱河,他们还商量出一个计划:比利亚里诺撕毁《隐形之路》的出版协议,改为两人合写这本书并自主出版。比利亚里诺相信这样会赚得更多。在接下来的18个月里,他们搭便车穿越美洲,路上被抢劫过,无人留宿时就睡在大街上。不过拉扎里诺觉得她放飞了自己。2014年,《隐形之路》出版,在谈到与比利亚里诺的相遇时,拉扎里诺写道,“我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电影里的女主角,对此我不想否认。”书出版的几个月内就卖了6000本,其收入足以支撑他们不定期旅行。
从那时起,二人开始携手游世界。他们分别在自己的博客里介绍旅途见闻,吸引了大量粉丝并有了广告收入,最近因主演哥伦比亚航空公司的一条在线广告,两人各自入账3000美元。资金充足后,他们依然过着每人每天7美元开销、几乎完全“在路上”的生活,没有固定住所、工作或账单。此次非洲之旅,拉扎里诺曾短暂退出休整,约定与比利亚里诺在南非边境碰头。如无变故,他们将一起搭车前往开普敦,那是他们这场为期15个月的旅途的终点。
“你们在一个‘场所里过夜?”我们登上一辆50吨的半拖车后,司机乔治问道。至此我和比利亚里诺一起走了3天,搭了12次便车,前行近500公里。遇到乔治之前的那个晚上,我们在一个曾被隔离的贫民区里过夜,纳米比亚人称之为“场所”,是一片萧条之地,晚上狗吠不止,有过路者提醒我们提防坏人,但比利亚里诺却开心得不得了,在一名女子的土院子里搭起帐篷后,他对我说:“还有哪儿比这儿更好吗?”
乔治是我们这一路上遇到的第一位白人司机,今年23岁,他的爷爷是一位苏格兰移民。乔治曾在美国明尼苏达州东北部港市德鲁斯附近工作过一段时间,他本以为我们的住宿情况会好一些,听完了介绍后,他不禁大声惊叹,比利亚里诺是“从哪里来的胆子这么做”,“伙计,这样太危险了!”
我们一路隆隆南行,沙漠渐渐让位于葡萄园和麦田,纳米比亚中部如外星球般的沙丘被黑荆棘和鸟李树取代。在没人提示的情况下,乔治表示他打算移民爱尔兰,可又有些担心,因为他不知道从哪儿入手,或者说不知道如何移民。比利亚里诺将司机向人袒露心扉的倾向称为“出租车效应”:在土耳其,一名士兵自称他终生秘密过着同性恋生活;在哥伦比亚,一位父亲向比利亚里诺和拉扎里诺展示了他的两个秘密家庭,然后在“正妻”家里招待他们进餐,而正妻对他的那些情妇和私生子一无所知。
“你是怎么找工作,怎么找房子的?难道就这样直接去了再做这些?总不能事先一点准备不做吧!”乔治连珠炮般发问。
“想一想你勇敢的祖先,”比利亚里诺回答道,“他们从苏格兰来到这里,前途未卜,需要极大的勇气。你移民去爱尔兰是在向他们致敬。”
“哇哦,” 乔治一脸受启发状,“我以前从没这样考虑过。”或许只是“3分钟热度”,但他向我们发誓说要付诸行动。
我们在一家Wimpy连锁快餐厅门口下了车,餐厅边上是加油站,距离通往南非的一个十字路口大约一公里多点儿。我们进店吃汉堡——过去3天,我总共花了不到5美元,因此很高兴能有机会“挥霍一番”。
用餐完毕,我们走入纳米比亚移民局的办公点盖出境章。
“第85个国家。”身穿制服的女职员微笑着在护照上盖章时,比利亚里诺说道。
当时的南非局势很紧张,时任总统雅各布·祖玛宣布将没收白人的土地分给贫穷黑人,引得农场主群情激愤。这个国家每天发生52起凶杀案——谋杀率是美国的6倍。对我们尤为不利的是,犯罪分子常用的一个伎俩就是在公路上假装搭便车,趁机杀害司机并抢劫财物。
“亲爱的!”拉扎里诺老远就看到我们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拉扎里诺已经与去南非卖废金属的纳米比亚农妇玛格丽特讲好了,要搭她的便车。在我们挤进她那辆丰田SUV时,玛格丽特高兴地说:“我今天做了一件善事。”
拉扎里诺身穿卡其布短裤和无袖圆领衫,眼波轻柔,略施粉黛,乌黑的头发用印花头巾包裹着。通常而言,漂亮是一种资产,虽然有时也是负资产。它能帮这对二人组搭到便車。对于很多跑长途的司机来说,她的迷人之处不仅仅是漂亮,还在于“女性也搭便车?而且还是在非洲”这种好奇心理,它呼应了搭便车时的广义悖论之一:越不着急上火,不那么迫切需要车子,你越有可能搭到车子;那些急切地需要车子的人,搭到车子的可能性反而越小。
“你认为一个女人在外面旅行(同男人相比)有很大不同吗?”玛格丽特轻拍着拉扎里诺的腿问道。
“你必须要更加小心,”拉扎里诺说,“独自一人时有些事情你不能做,比如在驾驶室里睡着了;和一大群男人一起搭车。”谈起旅途的危险,她毫不讳言。在埃及的亚历山大港,她差点被性侵,好在比利亚里诺赶跑了施暴者。自那以后她就发现,自己在公众场合总会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胯部。她从没有将当时的场景或心理上的创伤写出来,不过这件事后来还是促使她写成了一篇触动人心的散文《我们并非坚不可摧》,发表在博客上,“我害怕旅行,我害怕思考,我害怕写作,我害怕说出我的感受,”她写道,“我知道非洲之旅会很艰难,但我没想到会如此艰难。”
在斯普林博克镇(位于南非西北部)我们下了车,然后就陷入了困境——没人让我们搭车。纳米比亚人表示歉意的笑容和手势,在这里被空车司机们的视若不见取代,还有人取笑我们。当我们离开斯普林博克镇时,已是两天之后了。
那天早晨,我们竖起大拇指,在路边等了数个小时,最终一位白人司机愿意搭载我们,他的车上还有一位黑人乘客。
“我们正在写一本关于友善及陌生人的书。”在向司机阿布里讲述了自己从开罗到开普敦的旅游计划后,比利亚里诺说道。他和拉扎里诺挽着手,坐在后排座位上,朝着他们的目的地驶去。
[译自美国《纽约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