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不惧林深——《明邓姬应廷宣绘琼崖黎人风俗图·取香》赏析

候雪梅

（海南省博物馆，海南 海口 570203）

海南省博物馆藏有《明邓姬应廷宣绘琼崖黎人风俗图》图册，计有：建屋、纺织、耕种、对歌、嫁娶、聚会、跳鬼、取香、采藤、放排、传信、贸易、涉水、谈判、渔猎耕十五幅图册，十分详细地描绘了黎族人民的社会风俗。册页一尺见方，厚约六、七分，蓝绿色珍珠地织锦面，封面右侧有行书署名“明邓姬应廷宣绘琼崖黎人风俗图”。册页均左图右题，一面图而一面题跋，每单幅纵33厘米、横30.5厘米，于末页有题跋：“琼州黎人居五指山中者为生黎，不与州人交。其外熟黎杂耕州地，原姓黎，后多姓王及符。熟黎之产，半为湖广福建奸民亡命及南恩藤梧高化之征夫。利其土占居之，各称酋首。自洪武壬子叛乱，命征南将军邓愈讨平之。越二十三年，乙亥复叛，命征南将军沐英征讨，将领贪功，杀戮无辜。时姬应以按察司签事参预戎事，目睹诛夷之惨。绘群黎归附及黎民风俗十五图，并各记以诗，以志归顺之诚，上之将军。将军沐英为之进呈。蒙太祖嘉奖，赏赍甚厚。姬应名廷宣，一字三锡，蜀人。顺治乙酉秋七月。”落款“余姚晦木黄宗炎题”。下钤圆形朱文篆印“晦木”。黄宗炎，清浙江余姚人，字晦木，崇祯年贡生，明亡后主要活动在海昌、石门一带，刻印、作画以自给，以文名于世。依跋，此画册乃明初邓姬应（廷宣）于明洪武二十八年（1395）所绘。

在《明邓姬应廷宣绘琼崖黎人风俗图》多幅图册中，《取香图》尤为特别。

这是一幅专门描绘黎人采香的场景图。左图绘四采香人，穿犊鼻裤，头盘发髻。按照他们的装束特点，四采香人可能属今黎族哈方言人。其中，领头者着上衣，抽烟盘坐于石上，作指挥状；余下三人，一援攀树上砍香，一以斧头敲树干听香，一坐卧歇息。画中林深山崇，采香人散见于其中，生意盎然。右题跋：“沉水香，孕结古树腹中，生深山之内，或隐或现，其灵异不可测，似不欲为人知者。识香者名为香仔，数十为群，构巢于山谷间，相率祈祷山神，分行采购，犯虎豹，触蛇虺，殆所不免。及获香树，其在根在干在枝，外不能见，香仔以斧敲其根而听之，即知其结于何处，破树而取焉。其诀不可得而传，又若天生此种，不使香之终于埋没也。然树必百年而始结，又百年而始成，虽天地不爱其宝，而取之无尽，亦生之易穷。香之难得有由然也。”末题：“百岁深岩老树根，敲根谛听水沉存；太平神岳怀怀久，敬出名香贡九阍。柔。”图文并茂，详细地描述了黎人进山采香的全过程。

沉香或名“沉水香”“水沉香”，因香品高雅、难得，素来列为众香之首。唐宋以降，海南沉香日渐名声远播。宋周去非《岭外代答》率先详细地记载海南沉香的情况：“海南黎母山峒中，亦名土沉香，少大块，有如茧栗角、如附子、如芝菌、如茅竹叶者，皆佳。至轻薄如纸者，入水亦沉。万安军在岛正东，钟朝阳之气，香尤醖藉清远，如莲花、梅英之类，焚一铢许，氛翳弥室，翻之四面皆香，至煤烬，气不焦，此海南香之辨也。”其间又有宋汝适《诸蕃志》：“海南亦产沉香，其气清而长，谓之蓬莱沉。”海南沉香乃凭借着其独有的品质和香气而博得世人钟爱的。明李时珍《本草纲目》曾赞曰：“（沉香）占城不若真腊，真腊不若海南黎峒。黎峒又以万安黎母山东峒者，冠绝天下，谓之海南沉，一片万钱。”尤是黎母山所出沉香，有冠绝天下的美誉。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载：“沉水香，上品出海南黎峒……环岛四郡界皆有之，悉冠诸蕃所出，又以出万安者为最胜。”至于海南沉香的品质怎么来，《桂海虞衡志》是这么解释的：“说者谓万安山在岛正东，钟朝阳之气，香尤蕴藉丰美。大抵海南香气皆清淑……焚一博投许，氛翳弥室，翻之四面悉香，至煤烬气不焦，此海南香之辩也。”宋蔡絛《铁围山丛谈》也曾做过比较：“三者（沉水、婆莱、笺香）其产占城国则不若真腊国，真腊国则不若海南，诸黎洞又皆不若万安、吉阳两军之间黎母山。至是为冠绝天下之香，无能及之矣！”而据宋魏泰《东轩笔录》，宋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正相）丁谓（966—1037）曾被贬海南三年，其间“又作《天香传》，叙海南诸香”，索性誉海南沉香为“天香”。

《取香图》

《取香图》中有题“香仔”，所谓香仔即香客也，就是当时黎族中识香、辨香、采香之人。依其所题，香仔绝非一般之人，其事香事，乃绝活，同时采香又是一项非常艰辛且又充满神秘色彩的事情。宋张师正《倦游录》云：“沉香木，岭南濒海诸州尤多……盖山民见山木曲折斜枝必以刀斫成坎，经年得雨水渍，遂結香，复据取之，刮去白木，其香结为斑点，亦名鹧鸪斑，沉之，良久。在琼、崖等州俗谓之角沉，乃生木中取者，宜用熏裛。”《本草纲目》又补充：“盖山民如山，以刀斫曲干斜枝成砍，经年得雨水浸渍，遂结成香。乃据取之，刮去白木，其香结为斑点，名鹧鸪斑，燔之极清烈。”清代《崖州志》更有详细描述：“凡采香，必于深山林翳之中。群数十人以往，或一二日即得，或半月徒手而归。盖有神焉。当夫高秋晴爽，视山林大小皆凋瘁，中必有香。乘月探寻，有香气透林而起。以草记之，其地亦即有蚁封，高二三尺。随挖之，必得油速、伽楠之类，而沉香为多。其木节久蛰土中，滋液下流即结，则香面悉在下，其背带木性者，乃出土。故往往得之。”《广东新语》更具体：“凡采香者必于深山丛翳之中。群数十人以往。或一二日即得，或半月徒手而归。”而“买香者先祭山神，次赂黎长。乃开山，以藤圈其地，与黎人约：或一旬或一二月。以香仔抓香之日为始。香仔者，熟黎能辨香者也。指其树有香，或树之左右有香，则伐取之。香与平分以为值”，也有“香产于山，即黎人亦不知之。外人求售者，初成交，偿以牛酒诸物如其欲，然后代客开山。所得香多，黎人也无悔。如罄山无有，客亦不能索其值也。黎人生长香中，饮食是资”。宋·洪刍《陈氏香谱》则指出其有专门的采香期：“素闻海南出香，至多始命市于闾里间，十无一有假。版官裴鹗者，唐宰相晋公，中令公之裔孙也，土地所宜，悉究本末。且日琼管之地，黎母山酋之四部境域，皆枕山麓，香多出此。山甲于天下，然取之有时，售之有主，盖黎人皆力耕治业，不以采香专利，闽越海贾，惟以余杭船即为市香，每岁冬季，黎峒俟此船，方入山寻采，州人从而贾贩，尽归船商，故非时不也有。”可谓是“千寻百觅始出山”！

按《取香图》，当时黎人有一种特殊的采香办法，即“及获香树，其在根在干在枝，外不能见，香仔以斧敲其根而听之，即知其结于何处，破树而取焉”，由于“其诀不可得而传”，恐今世人已无人能识矣。

当时黎人所采之香，除部分被商贾购去之外，更多的还是作为“土贡”为朝廷收走。稽海南方志、琼州之府志或各县志“土贡”卷中，贡香的记载比比皆是。万历《儋州志·土贡》：“唐：贡金、糖、香。”康熙《乐会县志·土贡》：“本朝：黄白蜡、花梨木、紫榆木、银硃、腻硃、锡、生熟铜、鱼线胶、茶芽、沉香。”道光《琼州府志·经政志·附土贡》：“唐：儋州昌化郡：金、糖、香。以上俱（新唐书·地理志）。明：麋皮、杂皮、翎毛、生漆、翠毛、沉香……嘉靖初……末年复以礼部勘合，派香品料（隆庆初停）。国朝：金、银……香……沉香：每岁额办沉香四十斤，由督抚发价银四十两，交琼府采办。按：土宜之贡由来已久，琼州自汉迄明均有贡献……至沉香一种，独产琼南，今由督抚岁发价银，交郡守采买解省，虽有土贡之名，而实非同前代取之于民也。”万历《琼州府志·赋役志·土贡》：“国朝额贡：嘉靖初，复增价额……末年，复以礼部勘合，派香品料（隆庆初停止）。”民国《儋县志·土贡》：“唐：金、糖、香。明：四司料（嘉靖丙辰，奉工部勘合，增额派。末年复以礼部勘合，派香品料。隆庆停止）。清朝：沉香。”康熙《临高县志·户役志·土贡》：“嘉靖……末年复派香品料，隆庆初停止。”光绪《临高县志·赋役类·土贡》：“嘉靖……末年复派香品料，隆庆初停。”商贾之大举收购与朝廷之横征暴敛，使沉香遭受到肆意开采，对海南的沉香树种带来了极大的影响。宋代以降，这种乱砍乱伐的现象就已有。苏轼《和拟古九首》有曰：“沉香作庭燎，甲煎纷相和。岂若炷微火，萦烟若清歌。贪人无饥饱，胡椒亦求多。朱刘两狂子，陨坠如风荷。本欲竭泽渔，奈此明年何?”说沉香正面临着竭泽而渔之险。其时，关于海南沉香价一路飙高，《岭外代答》有载：“（沉香）海南自难得，省民以一牛于黎峒博香一担，归自差择，得沉水十不一二。顷时香价与白金等，故客不贩，而宦游者亦不能多买。”对于这种竭泽而渔的弊病，后世也有识之士看了出来。康熙七年（1668），时任崖州州牧的张擢士就针对这问题，特上疏请免供香：“若谓本郡半属生黎，山大林深，栽产香料，伏思沉香乃天地灵秀之气，千百年而一结。昔当未奉采买之先，黎彝不知贵重，老贾贪图厚礼，冒毒走险而进，或有携挟而出者。自康熙七年奉文采买，三州十县各以取获迟速为考成之殿最，滑役入其中，狡贾入其中，奸民入其中。即蠢尔诸黎亦莫不知寸香可获寸金。由此而沉香之种料尽矣。若候再生再结，非有千百年之久，难望珍物之复种……近因采买艰难，催促务在今年春夏。初犹银香兑重，及至逼迫起解之时，甚有香重一倍而银重二倍者。恐三两五钱之官价，仅足偿买香解香十分之一耳。况琼属十三州县，供香百今，而崖独有十三斤之数。嗟崖荒凉瘠苦，以其极边而近黎也。今崖派香独多，又因其极边而近黎也。且香多则解费亦多，籍曰产香，岂又产银乎?倘由此年复一年，将虑上缺御供，下累残黎，区区经征末吏又不足惜矣。”可惜孤掌难鸣，个别的有识之士的呼吁还是遏制不住沉香的乱采。到了乾隆时期，海南一些地方的沉香已是“昔产，今无”（《乾隆崖州志》）。今海南的白木香树因数量稀少已被列为国家二级保护野生植物。

一幅《取香图》详尽描述了黎人的采香历程，也充分反映了海南的沉香文化，弥为珍贵。

在《明邓姬应廷宣绘琼崖黎人风俗图》中缝贴有一小纸条，上有小楷“赵登禹”。赵登禹，山东国民党爱国将领也。该图原为其旧藏，先为河南新乡博物馆老馆长自其手中征得，今为海南省博物馆所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