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黑姐的演奏会
2018-08-14◎王淼
◎王 淼
现代生活似乎每天都更疯狂一些。人们发明了各种能够帮助大家节省时间的东西,我们却奇怪地变得时间更少。人们总是在赶路、在碰撞、在迟到。
不知道是时间表变得太紧凑、交通变得太复杂,还是城市变得太大,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变得非常困难。虽然行驶的速度变快了,但是从出发点到目的地的时间一点没有变短。
黑姐来到离我最近的城市开演奏会。她告诉我的时候已经是当天下午,当我赶到演奏厅的时候,已经错过了整个音乐会。
我在后台找到黑姐,赶紧向她道歉。
“别担心,我们去吃消夜吧!”黑姐爽快地带我到演奏厅附近一家二十四小时餐厅。
夜晚是有趣的东西,会让人释放白天被压制住的情绪,泄漏秘密。比起白天,在夜晚人们更愿意接受古怪的行为,大家白天在意的事情,晚上便显得无关紧要。曼哈顿的街道白天人潮如水,到了晚上,行人便稀稀落落,像深秋的红叶,很久才落下两三片。
“钢琴家的工作时间大多在晚上,下班后便剩下一个疲惫的身体和一个漫长的夜晚。当你终于完成你的工作,有了一点时间的时候,其他人都在家准备睡觉了,没有人陪你玩。”黑姐一坐下就告诉我。
也许,我今天的使命不是去听黑姐弹琴,而是听黑姐说话。我望着实木桌子,想起了六年前见到她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桌子上吃饭。
突然间,我觉得这六年好像并没有存在过,上次见她和这次见她简直是连着发生的,中间不过是一夜的梦境而已。想象力很神奇,能把过去和未来都拉到现在。
但黑姐很快就会向我证明,我们的确六年没见了。
“有时我感到寂寞,就编点故事来娱乐自己。比如说,想象音乐厅和钢琴是上辈子被迫分开的爱人,今世继续共鸣,彼此倾听。”
“很浪漫啊!要是演出太无聊的话,我也喜欢自编自娱。”
“希望我不会让你感到无聊。”
“当然不了。我会说实话,不想听的。”
“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黑姐叹了一口气。多年来,她的发型一直没变,也不爱化妆,虽然几年才见一次,却不觉得她的年纪增长。
我和黑姐相识那天,已经是二十年前了吧!当年去拜访小学同学,意外认识她。我还记得那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我们一直聊到眼皮自己盖下为止。
“我的周末工作没了、男朋友走了、父亲过世了、哥哥也死了。”黑姐这短短的一句话,倒是说明“真的过了很多年”。
我表示自己在听,慢慢饮了一口咖啡。有时候,最好的回应就是沉默地倾听。
“那个周末学校关闭了。虽然不太可惜,但也教了十几年了,突然间失去,还是感到生活受到一点震荡。现在有太多的学校竞争,但有更多的老师在找工作。不过好处是,我只剩下一个工作,有了更多时间。”
黑姐向来很忙,没有一次见她不是前赶后赶。今天我们可以坐下来,一起分享这段时间,实在不容易。假如丢失一个工作可以让她更多时间享受生活,得到的还是比失去的多。
“我和男朋友分手了。他受不了我的生活。记得我告诉过你,我们是在音乐会上认识的,没想到他其实受不了音乐。他是一个朋友的学生,我朋友把他带来捧场,他看完音乐会就开始约我。是个爱冒险的有趣家伙,但受不了我整天弹琴。”
黑姐的笑容、举止,包括叹息的样子,都充满韵律,怎么有人不喜欢呢?除了没有乐感的人。
黑姐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其实是我,我不能忍受他。他不懂音乐,但音乐是我很重要的一部分。假如我们不能分享音乐,仅仅靠我们能够分享的一点东西,是维持不了太久的。”
那个男朋友莫名其妙地出现,又莫名其妙地消失,就像一阵无意吹过的风。我从来不记得他们是如何遇到的,但黑姐不介意再向我重复一遍。我不知道黑姐想要什么,她一直都不像需要男朋友的样子。也许她自己也想知道。
“我爸过世了,去年。”黑姐继续说,“入院做手术,本来可以好好出来的,但医院在过程中没弄好,又重新开刀,然后就太迟了。我们可以告医院,但妈妈不想这样做。”
我的朋友们都开始送走父母。不知不觉,我们都走到了人生旅程的中间。再走几步,我们也该互相道别了。
“半年前,我哥也病了、住院了,然后死了。这种事情发生得多了,连细节都不用讲,对吧?”
我记得黑姐全家福的照片,照片里充满阳光的面孔。人的身体真是脆弱,转眼间就能消失。要是执着这身体,只能是苦海无边。
“还有,记得梅丽吗?”
我摇摇头。我只记得黑姐提过这个名字,每次提起,总不是太开心。随着年岁增长,生活有了更多的流水账,记忆的空间更是放不下各种细节。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都记不得,更别说是别人的陈述,何况我和黑姐平均六年才见一次。
“她把店卖掉,回湖北去了。”
我想起几个我很喜欢的人。他们都不在我身边,可能住在某个地方,或者已经离开人间了。
但我完全可以感觉到他们就在我面前,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变老、从来没有离开。多么奇怪,死亡的力量好像并没有那么大。
“我不怎么在意未来了,只当是一杯还没倒完的酒,慢慢喝掉就是。”黑姐说着,喝了一口茶。
“这可能会让你更享受现在。”我这才开始说话。
“也许是的。”
时间从来不会改变它流动的方向,但我们却能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它,从而感受全然不同。
很早以前,我有一个很大的梦想,梦想赚很多的钱来支援我所有的朋友,实现他们的梦想。现在我看到,我每天都在实现梦想生活,因为我的梦想和生活重叠了。我和黑姐在一起,这就是此时我想做的事。
“我下个月要回家。”黑姐说,“看妈妈和妹妹。”
我们从消夜吃到早餐,吃饱了就说,说累了再吃。时间总是在流动,它的流动却随时可以因为感动而停止。
“我说了那么多,轮到你了。”黑姐终于问起我。
“我?我没什么要说的。”我笑笑。“放弃了回忆这项运动,生活清静多了。”
黑姐没再问我,她应该是明白的。
我们离开餐厅时,太阳已经升上天空。我感觉自己并没有错过黑姐的音乐会。事实上,我去了一个更好的音乐会,特殊的单人音乐会。我听见的不是钢琴的声音,而是黑姐的声音,也是音乐。
弹奏音乐就像为大家建立一个无形的家。听黑姐弹琴,我就回到了家。她用音符铺成一条道路让我们走上去,音符像一块一块的石板,让我们踏着往前走。先是到一个从未去过的领域,然后到一个熟悉的地方。听她说话也是一样的。
陪黑姐回到她的酒店,乘上早晨拥挤的地铁回家。这回我不会迟到,因为我没有一定要在什么时间做的事情。
和黑姐分别的时候,我感觉她的心情是舒畅的。我能从她的声音听出来,也能从短暂的拥抱中察觉到。
生活是一个持续不断的音乐会。所有的繁忙杂乱,包括错过黑姐的音乐会,都只是几个弹跑了的音符,并不能破坏乐曲的完美。
假如生活是一场音乐会,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在那里。演奏的人无论是黑姐还是我,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