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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房人家(三题)

2018-08-13汪菊珍

百花园 2018年12期
关键词:娘娘

汪菊珍

阿 棠

太阳还没有下山,我家河埠头已经挤满了男男女女。男人来洗澡,女人来洗衣。这时,会出现一个小女孩,拎着杭州篮,静静等在岸上。她的篮很小巧,篮里只有她自己的几件小衣服。

女孩叫阿棠,是蔡元房五间朝东屋的女儿,五官精致,白净娟秀,长得非常漂亮。她喜欢蓝色,衣服粉蓝,鞋子深蓝,头顶上的蝴蝶结天蓝。为此,阿棠刚从蔡元房出来,常会有人说:“蓝蝴蝶飞过来了。”有时,阿棠搽多了痱子粉,浑身又香又白,人家又叫她小白洋人。

阿棠有三个哥哥,没有姐妹,缺少玩伴儿。我虽然有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姐姐,但他们比我大很多,不肯和我玩。可能因为这个缘故,渐渐地我开始去她家。只是,她家的摇门很高,敲了半天,她奶奶才来开门。我进去后,她奶奶转身对着楼梯口,“阿棠阿棠”地喊。阿棠的应声很远,好一会儿才下来。

开始是踢绒线穿起来的纽扣,取线绷,这是我带去的。玩到后来,她就拿出一把四五寸长的细竹签,啪,砸到桌子上,堆成一个乱草蓬。从各自的边上拾取一根,小心翼翼地挑那个草蓬,谁挑得的竹签多,谁就是胜利者。忘记了胜负,应该平分秋色吧,因为我在家里和爷爷玩过这个游戏,用的是火柴棒。

难忘的是她的五个沙包,四四方方,粉蓝带了白色圆点儿。个子挺大,沙子放得不多,向上抛去,会发出沙沙的声音。阿棠说,这外面的布包,是她在衣鞋社上班的母亲,踩着缝纫机做的——我用针线缝过,沙子马上漏出来了——沙子是她的三哥从人家工地舀来,洗干净,晾干,再缝进去的。

读小学了,我和她不在同一个班级,玩得少了。但是,她家门外的石板官路,是我上学的必经之路。因此,时常出现的情况是,我走到她家的圆洞门口,她刚刚开了摇门出来。我们相视一笑,说着自己班级的情况,不知不觉,就穿过蔡元房晒场,和那条阴暗的舒季里弄堂,到了我们朝西的学校大门。

不久,从她家的摇门内,传出悠扬的笛声了——至今也不知道,这是她的父亲或是哪个哥哥吹奏的。同时听到的,是初学的嘘嘘声。这个自然是阿棠——后来,我果真看到,她横着一管紫笛在学,时不时地舔一下笛子,再摸摸那张薄薄的竹纸。可能她感到不好意思,很快把笛子藏到了里间。

然而,阿棠的歌喉极好,清脆优美,百灵鸟似的。小学到中学,她的独唱,都是保留节目。台上的阿棠,化过了淡妆,一身蓝点儿的连衣裙,再戴上那个天蓝色蝴蝶结,飘逸极了。常见,报幕员才提到她的名字,台下就响起热烈的掌声。如此,到了高中,好些男同学,已经叫她蓝蝴蝶,并暗暗追在她后面了。

那个时候,我和阿棠的交集是,经常一起纺石棉。她家的正门朝西,对着蔡元房第二进仪门内的石板道地。这里的公用走廊很宽,放上石棉车,再过稻草担也不碍事。我们一边纺石棉,一边讲故事、唱歌。这个时候,蔡元房里的小屁孩儿围过来,都听得乖乖的,一点儿也不吵闹了。

高中毕业,她去了农场,我去了滨海。不久,高考恢复,我再次去了她家,一起复习,就在摇门的后半间,一张带铜把手的老式书桌上。她父亲嫌日光灯发出的嗡嗡声难听,搬来梯子,为我们换上新的灯管。她有一套数理化习题,一本本做。我那年也报了理科,但理科题目非常外行,总是请教阿棠。

一次,她忽然要去楼上的房间拿资料,让我也去。我跟着她,穿过两扇腰门,看到她家另外还有一个楼梯,和我们复习那间的楼梯一模一样,都古色古香的。到了楼上,房间空荡荡,陈设着暗红色家具——我小时就听说过,她母亲当时的嫁妆有四大航船,物件都是双双配套。遗憾的是,我刚看到阿棠房间的楼窗——开着,非常亮堂——她已拿好一本书,从房间里出来了。

阿棠考上的是化工专业,而她的悲剧,就发生在她毕业后分配的化工厂里。记得是一个冬日的午后,我正休息在家。忽然听说,朝东屋的女儿在县城的厂里出事了。我急速跑到她家,已经围了一大堆人。又听说大会堂前有她厂里派来的汽车,再匆匆跑去,跳上了其中一辆。

卡车,军绿色帆布篷盖,里面很暗。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车上已有很多人了。他们说:“是化工厂毒气泄漏,阿棠来不及逃跑,倒在过道里了。”还说:“中毒的有好几个,都全身发紫,可能没得救了。”听到这些,我紧紧抓着卡车护栏的手都出汗了,而帆布缝隙钻进来的阵阵冷风,又让我时不时地打个寒战。

到了医院,根本见不到阿棠。我们站在两扇玻璃大门前,看着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进进出出。也不敢问,只知道里面在抢救。既然在抢救,阿棠还是有希望的吧。但是,直到太阳落山,还是没有好消息传出来。因为我第二天必须回学校,那天傍晚我回了家。后来的事情,是姐姐在信里告诉我的。

她说,阿棠最终没能救回来,那天晚上就去世了。第二天,她被接回了家,整个蔡元房都是来看望她的人。阿棠的父亲,不顾习俗——外面殒命的人,不能进入自己的家——让阿棠从蔡元房里面的正门进去了。给阿棠入殓时,阿棠的父亲又坚决不让人给她换内衣。他说,阿棠还是姑娘家,必须冰清玉洁地回到她来时的世界去。

姐姐还说,夜深人静的时候,阿棠的灵前,来过一个神秘的年轻人。是阿棠化工厂的同事,俊朗潇洒,神色哀戚,久久不忍離去。最后,阿棠的父亲把那个天蓝色蝴蝶结送给了他,他才含着热泪,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冷 清

蔡元房东厢的南面两间略浅,住着一家上海人。他们从廊下的对门出入,屋内照不到阳光,显得很暗。依稀见得,楼下的家具不多,八仙桌、太师椅,还有几把藤椅。向东的楼上有几扇木窗,虽然陈旧了,但做得非常精细。外窗经常开着,里窗关着的时候居多。

上海人家的男主人魁梧,头发斑白,沉默寡言。他原是蔡元房人,在上海学得了吹玻璃的绝活儿,退休后应聘到小镇的玻璃厂,做了高级师傅。他的老伴儿在上海纱厂退休,说话大声沙哑。她来埠头,整个漕斗底都响着她的声音。她是上海人,逢年过节,总见她带着儿子、女儿,拖拉着行李,去上海探亲。

上海人喜欢下半年的晚米,说它软熟,专门从粮站买了上半年的糙米,和隔壁兰芳家换。农家嫌弃晚米出饭少,自然欢喜和他们调换了吃。而且,当时的晚米,比糙米贵一分八厘,为此,我总是想,什么时候我家也换上一次吧。当然,从来也没有如愿过。

他们下乡来时,还没有上山下乡这事,但是,他们回乡时把户口都迁来了。他们的女儿,相貌像母亲,说话却轻细。上海姑娘会打扮,短发剪得参差不齐,又蓬松得好看。后来,她应招到县城的纱厂,没过几年,就结婚生了孩子。经常见她带着孩子回娘家来,看到我们的孩子,总会笑一笑。

那个儿子比女儿大了好几岁,四方脸,高鼻梁,长相英俊。但他小时从摇篮里爬出来,一只眼睛受了重伤,如今还半开半闭着。于是,他戴一副茶色镜片、金色边框的眼镜。他很快学成玻璃活儿,接替父亲做了师傅——人家叫他小上海人。小上海人声音洪亮,但他经过我家,总是吸着一支烟,很少说话。

后来,他的母亲在埠头托人,给儿子介绍一个姑娘。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对呀,小上海人还没有结婚呢!他这么大年纪还不结婚,是不是高不成、低不就,太挑剔人家了?不过,就在这年冬天,他终于中意了南谢的一个农村姑娘,很快结婚了。

清晰记得,他的新娘经过我家时,我趴在排门口,等了好久。南谢在汝湖旁边,本可以用船接新娘,但她是在八个伴娘的簇拥下,步行过来的。应该是冬天,不论新娘,还是伴娘,都穿着非黑即灰的厚呢大衣。她们从我家西边过来,我一个个盯住了看,也认不出那个据说非常漂亮的新娘。

我心有不甘,便跑去蔡元房看热闹。但是,厢房里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怎么也看不到新娘子。我好不容易站到那条高门槛上,总算看到了那张新娘桌,但新娘已吃完点心,上楼去了。我怏怏地回家,听一起出来的男孩儿在嘀咕:“小气的上海人,连糖都不分一颗。”

第二天,新娘就拎着竹篮到埠头来了。她短发漆黑,柳眉杏眼,鹅蛋脸形,鼻梁小巧精致。她的皮肤白嫩细致,简直和米粉团一样。牙齿也整齐洁白,衬着红唇,格外好看。不过,最惹眼的还是她的身材,不但高挑,还凹凸有致,真像电影里的女演员。

只是,她不喜欢说话,看去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小媳妇刚来埠头,开始腼腆属于正常,但过了好长时间,也总是默默的,就奇怪了。于是,埠头上有人说:“这个女人的红脚骨刚刚从烂泥地里拔出,马上就看不起我们了。”一个也是南谢嫁过来的女人说:“这是她的天性,在娘家非常能干,田里是好手,还是女民兵排长呢。”

第二年,女人生了个女儿;过了一年,又生了一个女儿。按照规定,大女儿的户口跟了娘,报在南谢。小女儿的户口,开始藏在自己口袋,后来政策变动,可以有一个报居民了。算她运气,跟小上海人报到了居委。奇怪的是,同样漂亮的两个女儿,大的个性随了娘,总默默的,小女儿却很活泼。

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海人老两口儿都过世了,他儿子也少经过我家,因为我们大队在蔡元房晒场造了玻璃厂,聘请他做师傅了。从此,他每天上班,只要跨出门槛,再穿过一条石板路就到。但有一次,我却看到他带着女人,经过了我家门前。他的西装笔挺,头上飘着一个个烟圈儿。他老婆一身素衣,静静地跟在他后面。

十多年后,我住到了他家前面。“扑通,扑通”,他家门前有口井,早晚总是女人打水的声音。也有女人们的说话声、笑声,却总听不到他那个漂亮老婆的声音。——有时我从后窗张望,却也看到她在井边忙碌的呀!后来我还发现,他们的大女儿还是那样文静,小的总显得开朗一些。

一天傍晚,我看到了至今也难以忘记的一幕。女人正坐在井台旁边的藤椅上乘凉,她家的朝西门里突然跳出了她的丈夫。他铁青着脸,先远远地盯了女人一阵,然后伸出两个指头,笔直地指着女人,咬牙切齿地骂道:“身为女性,我为你感到可耻!”我惊讶极了,这上海人骂老婆,还真特别呀!

更加奇怪的是,这个被指责为可耻的女人,竟然一声不吭。她也不起身,顾自摇着芭蕉扇,整个一没事人似的。过了好久,我才听到她的几声叹息,压抑的,幽幽的,非常轻微。而她的两个女儿,也对这样的场景习以为常似的,只顾忙自己的,后来都跑出去了。

第二天,我知道了这个女人的罪名是,没有为男人钉上衬衫的纽扣,而他早买好了舞厅的票,准备晚上穿着这件新衣去跳舞。

订 婚

泥水爷爷的头三个儿子都很魁梧,独有小儿子瘦小得可怜,长大后也高不了扁担多少。要说原因,自然和他出生在三年困难时期有关。几个孩子张着饥饿的嘴巴,我娘娘即使有了身孕,也总是省下一口是一口,人总是先顾好眼前的多。

小儿子叫阿建,但是,人家不叫他名字,只学着我口吃的哥哥,叫他小娘舅。我哥比阿建大得多,如此叫他,有点儿打趣的味道。我嘛,比他小一岁,该叫他小舅舅。但是,我也没有好好叫他,总是笑一笑,就混过去了。记得有一次,我轻轻地叫了他一声舅舅,他站在门口的那个笑容,至今还在我的脑子里呢。

小舅舅的个子小,但说话清楚响亮,什么事情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可能后来,他知道了泥水爷爷临终有交代——家人必须厚待他——他竟然不知天高地厚了似的,里外都不肯吃虧。于是,众人给他提升了一个娘舅的等级,由小娘舅改作了老娘舅。

小舅舅对此无可奈何,因为他的本事实在只有一张嘴巴。他干活儿跟在妇人后面,捉花(摘棉花),棉花秆比他高,秋笼比他大。种田拔秧,他没有长力,更别说挑稻担了。二十来岁,娘娘让他跟两个哥哥学习农活儿,结果却是,他不服管教,和他们大打出手。

我娘娘中年丧夫,别的样样要强,唯有对这个小儿子存了一份难以消解的歉疚,实在动不了恶手。不久大队办了玻璃厂,劳力多的可以分到一个名额,几个哥哥一致推举,让他去学点技术。但到了玻璃厂,他还是打下手,因为吹玻璃管子的台面很高(脚踏地上的鼓风机,在高温灯上煨软,吹成眼药水瓶),他坐不上去。

更加困难的,是小舅舅的婚姻大事。娘娘也知道,凭他的个子,本镇姑娘不会嫁给他。于是,她就托人,找一个山里或者海里的姑娘去。山里没有音讯,海里的姑娘倒有了一个。于是,娘娘召集起已经成家立业了的儿女,让他们出钱,给小儿子成亲。

还别说娘娘这样郑重其事,实在是娶海里姑娘,男家必须有十足的财力——不过隔了一条大古塘,婚娶的风俗却很不同。我们小镇的年轻人结婚,只要先订婚就可以了。他们那里是必须先回聘,再订婚,最后才结婚。每个程序,都必须有丰厚的彩礼送过去。不说别的,光是回聘,就必須有皮箱(箱内装毛线几斤、衣裳几套),还要有自行车、缝纫机、现金。

小舅舅听了这个消息,却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不再那么多话。人家逗他,他也不和人打嘴仗了。下了班,他跟着娘娘去自留地,种白菜、收油菜,换成了钱,让娘娘积攒起来。他甚至折价卖掉了那块手表——记得他进玻璃厂不久,买了这块手表后,是如何炫耀的——换了一辆自行车。

还没有回聘,他就骑了这辆自行车,去姑娘家的地里做义务劳动。那个地方靠近杭州湾,离小镇有30里路,不说在地里劳动,就是骑着自行车打个来回,也需要消耗不少力气。但是,这个时候的小舅舅,却整天乐呵呵的,对每个人都非常和气。

终于回聘了,小舅舅去女方家更勤了。那个时候,滨海人家都大面积种植榨菜。榨菜下半年种,清明前后收,这两个时节,真比我们小镇的双抢还紧张。小舅舅为了给姑娘家争面子,做了她家的,还去帮姑娘亲戚家的。海里的习俗,毛脚女婿不能在女方家过夜,小舅舅每天来回奔波,还不耽误玻璃厂的上班时间,辛苦也只有他自己晓得了。

然而,就在女方家对他的表现十分满意,准备订婚之时——海里的订婚,仪式上类似于结婚;订婚后反悔,必须让负心者拿了铜锣,到大街小巷去敲——小舅舅有一天竟然没有起床。我娘娘看到太阳已经老高了,想去催一声,看到的却是已经没有了气息的小儿子。

记得那个时候,小舅舅是跟着娘娘睡在那个矮阁楼上的。众人是如何从不足一尺半的梯子上,把他背下来的呢?我没有看到。送小舅舅去了小镇医院,医生们经过集体会诊,把小舅舅的突然而亡,诊断为先天性心脏病,因为疲劳过度发作了。

按照海里的规矩,已经回聘,新郎却中途去世,聘礼不但不还,姑娘也不用出现在丧礼上。而小舅舅出殡之日,那个姑娘却在她父亲的陪护下,送小舅舅到了我泥水爷爷的坟墓旁边。几天以后,女方把聘礼也归还了。我娘娘原封不动,让介绍人再次送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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