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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二题

2018-08-13成向阳

都市 2018年7期
关键词:瘦子下雨天黄牛

成向阳

下雨天我们能做什么

对一个无事事的老年嗜睡者来说,下雨天,最宜于蒙头大睡。好像因为下雨,就可以把自己紧巴巴的时间当成别人的去睡掉也无妨似的。

他可以这样不管不顾从上午睡到下午,从下午睡到晚上,再从晚上睡到黎明。雨声在梧桐叶上日本和鼓一样响了一夜,黎明与他梦中那个消逝者临别时的微笑一起悄悄到来。但雨水和时间都还像是别人的,一切都可以交给女儿,他还将继续睡向慢慢到来的夜晚。

对一个开蛋糕店的姑娘来说,父亲只管蒙头大睡的下雨天,事情要比平日更多。

雨落在她小小的蛋糕店门外,她拿出盛蛋糕的白色硬塑料盒子半倾在门前接雨水。那一小片微绿的雨于是有了蛋糕味。那一天的蛋糕于是有了天上来的雨水气息。在雨中,她闻着蛋糕的气味似乎若有所思,她不清楚那个每天来买蛋糕的男人今天还会不会来。上午他没有来,下午他没有来,而此刻是黄昏。

对一个每天喜欢吃蛋糕的中年男人来说,下雨天,他内心的镜子一翻转便是破碎与幽暗。他紧紧拉住窗帘,点起台灯,祈望这黄脸的台灯能是一个提锤劫狱的好汉,热腾腾劫出那只他体内深陷的黑鸟。

黑鸟湿漉漉的,像是妻子出门前特意为他准备好的长柄黑伞,他庄严肃穆地撑起,像去参加一场葬礼一样出门。

他弄不清楚,电影里的那些葬礼为什么总要发生在雨天。好像雨天上天堂的火车票真是免费的且附送一束黄菊花,好像每一团不散的雨云都是预定好了的五星级VIP套房,殷勤地等待颤悠悠的魂灵上去入住。

但他不喜欢雨天的葬礼,他只喜欢雨天的蛋糕店和蛋糕店里穿红短裙甜腻腻的姑娘。每次见面,她总是一身新出炉的蛋糕味问:几寸?

对一个一点都不喜欢吃蛋糕的出租車司机来说,下雨天,心里会突然有额外的负担。雨水迎面越来越密集地涌上车窗玻璃时,他转着方向盘忍不住想,如果天天都是下雨天,那些人的头顶是否会进化出伞形肉冠?背上是否会进化出翅形雨衣?

他从后视镜里再次看到那个后座上坐着默默吃蛋糕的男人时,又想,即使如果天天都是下雨天,伞形肉冠与翅形雨衣也是不会有的。它们永远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坐在出租车里吃蛋糕的男人身上。因为进化的意义,并不在于增加什么好的去适应那些变化中的坏的,而是要剔除掉那些坏的可能引发的更坏的而让机体变得更好。如果进化沦为硬件与软件的附加与外挂,那么人类势必早已成为自然界最丑陋而庞大的违章建筑了。

但他又想,这与下雨天又有什么关系呢?而“先生,山西大学图书馆到了”。而这个急匆匆提着纸袋下车的男人把他的长柄黑伞丢在了车后座上。

下车时,他关心的似乎只是把大半块蛋糕小心地装进纸袋里,好像那是他自己吃剩的一小块心脏。

“对一个历史典籍里捕捉孔雀的岭南山民来说,下雨天,真像一次成功的房事,令人由衷愉悦而对未来充满希望。”他一边看着图书馆12楼玻璃大窗外的雨水一边写到。

“下雨天,孔雀永远都是些少女。当雨水落满群山,那个捕捉孔雀的人总是欣喜地隐藏于乔木之后,耐心地等待那些拖着沉重的长尾路过的孔雀经过。”他继续写到,窗外的雨似乎停了。

“这样连绵的雨水实在是太好了,雨水银子一般落下来,那些树下金碧辉煌的孔雀这时就会尾重难飞,就可以这样轻易地将它们活捉。或者,就等它们路过时突然冲出,利刀生断其尾,以为进献方物。”

他觉得这一段很好,于是悄悄吃了一小口纸袋里的蛋糕。雨在灯光的照耀下又开始落下来了。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他的眼镜片开始升起了一层迷雾。

对一个什么都不喜欢而只喜欢玩手机的大学文科男生来说,下雨天,最大的意义,当然就是可以一整天坐在图书馆外草坪边的塑料长椅上打着伞玩手机。

雨间或停了,还可以装傻,打着伞继续玩,还可以从手机上抬起头怜悯地看伞外那个不打伞快步走进图书馆的中年男人,还可以突然发现雨幕中竟有大量的同类正和自己一样,打着伞玩手机。而那个两小时前冒雨冲进图书馆此刻又夹着一本大书快步走出图书馆的男人,正像一个裸奔中的傻子突然受惊一样,在一大片雨伞的包围中惊慌失措又急忙突围而去,而黑暗中的雨水很快融化了他的影子。

对一些喜欢夜晚吃烧烤的人来说,下雨天,瓢泼似的雨水倾泻在露天烧烤摊架起的遮阳伞上。人圈里吃着烤串喝着冰啤已颇感无聊与不自在的那个人,可以不停地站起身来踩上凳子去翻遮阳伞的一角,让那些积聚的雨水啪啪啪地掉到地上,而几乎同时扬起的惊呼声则让下雨之夜的烧烤摊再次充满煮花生一样带咸味的生趣。

对一个心有不甘的醉酒女子来说,下雨的深夜里,她可以从烧烤摊上起身,毫无顾忌地脱掉凉鞋趟进满街横流的雨水,她还可以再穿上凉鞋坐到公共自行车车座上,回忆往事一样倒着圈子蹬车,她还可以再次把凉鞋朝满是雨水的夜空一抛,然后坐到地上的水洼里开始说胡话。

胡话说啊说啊雨就是不停而她终于开始渐渐清醒,终于感到了四面八方涌来的冷夜,终于开始慢慢找见自己的肩膀抱起来,终于可以清醒地给自己喜欢写历史故事的丈夫打电话。“喂,你找见那本写孔雀的书了吗?”

对一个火车上的旅行者来说,刚刚与十年未见的女同学上过床又在烧烤摊上喝过酒的下雨天会使他再次产生冥想。“你的梯田很好,你的笔下青枝很好,你的蜿蜒的白色小路很好,你的每小时127公里很好,但你最好的是最好的还没有出现,而你的旅途才刚刚开始。”

他突然想起,这潇潇的雨天,最好的事大概莫过于回到梦里的南朝,一身酸困地睡个长觉。

而在下雨天的黄昏,坐在南京老牌子的点心店里,吃光所有的蝴蝶酥,听梧桐上落雨,也是好的。而头顶上的悬铃木黑黑的,把过往看得很轻,很远,也是好的。而找一面满是雨水的窗户,看着雨水携带的天堂的光泽,慢慢刮掉旅行期丛生的胡须,也是好的。

同 房

被迫进入一间客房里的两个游客,在晚间的圆拱形睡眠中终于形成了他们自己的利益共同体。十多番相互扑击之后,来自他们身体内部的音频交融了。夜晚的气场非常和谐。

他们分据在房间的两侧,像圆拱的两个支点,用喷泉似的气息搭建起夜下的声之穹顶。月亮隔窗远远地照着这两个睡眠中的旅人,像一个仆妇看顾两个摇篮中的婴儿。

他们俩,一个是虚无的胖子,另一个是虚无的瘦子。他们一个是白羊座,另一个是摩羯座。他们一个将人生切为超不爽的部分与超爽的部分,另一个将人生割成火山大爆发的一半与吞刀子忍耐的另一半!

他们一个喜欢抽美国烟,另一个已戒烟多年,他们一个爱喝杏花村白酒,另一个也爱喝杏花村白酒。但在这个夜晚,他們都没有喝杏花村白酒。事实上,他们俩在这个夜晚都没有喝任何一种酒,像要各自去办理一件重要的大事。

清醒地上床之前,摩羯座的虚无的瘦子问白羊座的虚无的胖子:“请问先生您打呼噜吗?”胖子说:“那是当然啦先生,这么多年了,我的呼噜,听过的都说好呢!”瘦子说:“请问先生您有曲谱吗?看来我需要先预习一下呢!”胖子说:“既然如此,请您参阅嵇康四弄吧。您知道的,长清,短清,长侧,短侧!”

瘦子说:“那么好,让我先来找一支一米五的指挥棒!”

但瘦子似乎是个急性子。早早就让房间里自己的那一半沉入黑暗,且一钻进被窝就开始了演奏。

胖子拉好了窗帘,并仔细地给窗子留出一条细细的缝隙。这是他的规矩。退回身,在进入睡眠之前,胖子先静躺,让厚厚肚腩下的气息一朵一朵开出了莲花。莲花幽蓝而轻薄欲飞的时候,胖子就开始变身为一只夜幕下水畔的黄牛。黄牛硕大无朋,两只犄角高昂如山,拂尘似的牛尾拍击出飓风,一张神经质流着涎水的嘴巴,开始对着一只白鹭遥远而恍惚的翅膀,吹起气来。黄牛吹来吹去,好像那来自自己鼻孔里的一股轰隆轰隆的气息,可以玩弄这白鹭的全身的羽毛,可以把这美丽的羽毛先吹到天上去,再让它掉下来好继续吹着玩耍,最后,要让这只白鹭赤条条地一毛不拔!

但胖子知道,黄牛并非在玩耍,胖子还知道,瘦子就在自己两米之外蒙头干着他自己的大事。

而瘦子正漫步在潇潇竹林中,挥舞自己一米五的意识指挥棒,引导十二只青铜编钟似的猴子上下起舞,宫商角徵羽,宫商角徵羽。喂,请你来一个翘袖折腰舞,喂,请你来一个踽踽独行步!

吹牛的黄牛终于看见了跳舞的猴子,跳舞的猴子也发现了吹牛的黄牛,一刹那间猴子一跃就登上了牛背上,而更多的猴子钻进了牛角尖,钻不进牛角尖的猴子就拉住了牛尾巴猛捣牛屁股。夜色的穹顶下,牛与猴进入了彼此的皮毛,成为撕撕扯扯的一团阴影,终于分不清了牛是不是牛,猴是不是猴。

只有白窗帘在虚弱地拂动,房间开水一样在膨胀。咕噜,咕噜,呼噜,呼噜,砰砰,啪啪,咔嚓嚓,咔嚓嚓。在彼此的呼噜声、咬牙声、打嗝声、辗转放屁声中,胖子与瘦子,慢慢找出了二者之间的长短,一步一步达成了谅解,最终,构成了某种妙不可言的分享。

一夜无话。天明起床,胖子和瘦子各自卧在床头,相视一笑。必须提及的是,在共同的肠胃不好难以使用抽水马桶的这一生长点上,他们还发展出一些惺惺相惜与相见恨晚。

上路,杏花村岔路口。

胖子喝口汾酒说,其实我知道你是谁,但这次你没能干掉我啊!

瘦子喝口汾酒说,是吗?但你也没能杀死我啊!

胖子说,这么多年来,你算是他们找的人中最好的一个了!你竟用你的梦侵入了我的梦,你用你的呼噜声诱导我的呼噜声进入万劫不复之地,但是,你的猴子依然没能干掉我的牛。”

瘦子说,在我经手的黑名单里,你是最有趣的一个。你的梦进入之后,我才知道,你的黑很好玩。你的梦里一千亩的乱坟场,青森森的韭菜田一样,但我发现每一丘下埋的竟然都是你自己啊!真的需要再杀你一次吗?这让我想得都把自己睡着了!

胖子说,所以我洗手不干了。其实在很多年前受命去杀你的路上,我就想通了这一点。

两个在夜晚进入彼此梦境之后的杀手,一个胖子,一个瘦子,就这样在清早的岔路口开始热烈地握手、拥抱,亲嘴,并真挚地认为,差不多所有的利益共同体都像他俩一个样,都是这样被别有用心地塞进同一个房间里谋取好处。是啊,你看那些人难道不像咱们俩吗?当一个说梦话的时候,另一个用呼噜声替这一个叫好。而这一个吹牛皮式的呼噜声,恰是另一个梦中自说自话的打气管啊。但他们明明杀机暗藏啊,没有一个不想在天明前把另一个悄悄干掉。

那就让他们继续在梦中干掉彼此好了。我们俩呢,喝了这碗,就各走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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