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回
2018-08-13徐立峰
徐立峰
左娇娇 1992年生,广西大学在读研究生,作品见于《意林》《广西文学》《北方文学》《红楼微语》《2013中国高校文学作品排行榜》等,曾获首届“意林杯”“寻找张爱玲 寻找三毛”征文大赛短篇组一等奖,第四届“包商银行杯”全国高校征文大赛小说组优秀奖、诗歌组优秀奖。
一
许阿良在秋天刚到的时候剪了头发,距离上次剪头发整整二十二天,后脑勺原本坚硬的一片,逐渐偃旗息鼓般地成群趴下。在一个不能让人有丝毫大惊小怪的下午,乌城的天空飘着软绵绵的小雨,许阿良背着那个旧得发灰的帆布包出门了。他在乌城生活了二十年,从三岁的冬天到二十三岁的秋天,乌城在他的脑子里那么小,那是一种五脏俱全的小,一种庖丁解牛的小。
就在下着雨的这一天,他见到了从小就能见到的明美,现在是理发店的老板娘。如今的明美看上去落落大方,大方到嘻嘻哈哈,大方到在阿查离开后能够独自给某个中年男人剃须时都有说有笑。只是明美还是短头发,即使她嫁给了阿查也没能蓄起头发。这是许阿良怎么也搞不明白的事,就像他搞不懂女人一样。不过这种问题想太多也会索然无味,偶尔记起倒是又甜又咸。
那时候明美才十来岁的样子,在一个夏日的午后,蝉声都融化在耳畔的时刻,许阿良记得身旁的姑娘一本正经地说了句,我以后就要嫁给阿查了。阿查是跟着单身的母亲刚刚搬来乌城,他穿着灰色的T恤,大短裤下竹竿似的瘦腿像是虎视眈眈的双眼,但又单薄。这个男孩整个夏天都跟在他母亲的身后,没多久,乌城的枫树街就多了个理发店,一个带着儿子的单身女人开的理发店。
许阿良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阿查不声不响融入了他们的队伍,像是风吹过薄雾一般糊里糊涂。再后来就是明美突然在一个黄昏擅自剪了头发,她特地拿了奶奶丢在角落里生了锈的剪刀,绞断了自己齐肩的头发,然后成功地顶着狗啃过一样的发型进入了阿查家的理发店。之后她就开始感叹,阿查的妈妈真好看,跟阿查一样好看。尽管许阿良纠正了无数遍,是阿查像他妈妈一样好看也无济于事。自那之后,明美几乎每个月都要去阿查家剪头发,然后不忘嘀咕几句,阿查妈妈的眼睛近看没那么好看,一边大一边小。阿查妈妈的胳膊太粗了,阿查妈妈的脚穿皮鞋不好看,等等。而那个时候的许阿良满脑子都是孙悟空,都是遥远的西天,都是不知所云的“经”,他不明白一个筋斗就能解决的事儿为何要跋涉,为何要山长水阔、心惊胆战地走。即便如此,他也还是陪着黑白电视机一起热闹了整整一个暑假。三打白骨精的时候他差点没拿爷爷的拐杖砸了破电视,他觉得自己那一刻最大的让步,就是没像枫树街的女人们常上演的那一幕,扯唐僧的头发,可惜他总是把光光的脑袋藏在那顶飘着锦带还闪闪发光的破帽子下。每次唐僧要变成一锅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被蜜蜂蜇了一般,又痛又痒。而之后的许多年,他还是会遭遇这样的时刻,像是明美的爱恋,像是爷爷的离开,似乎人生就是又痛又痒。
明美是整个乌城最后一个见到许阿良的人。之后她想起那天竟然忘了细细密密的雨,似乎留在脑子里的都是蓝色,那种近乎透明的柔软的蓝。仿佛是站在海底的某个角落里,脚踩着柔软的海水,不停张望。目之所及都是那一丛丛海草一般的黑头发,斑驳矗立在一个圆溜溜的脑袋上,和她抚摸过的众多男人的后脑勺没什么区别。她熟练地拿起剃刀缓缓抚平那些桀骜不驯的头发,结束之后,许阿良笑得像是缺牙的孩子,喜悦渗透到空气里,他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夸明美的手艺要赶上阿查了。明美却想起奶奶那把锈迹斑斑的大剪刀。剪过萝卜叶,剪过破布条,还剪过自己齐肩的头发。她为爱情拼搏的时候,许阿良还只是个成天嚷嚷着取经的小屁孩。当她看到许阿良背着鼓囊囊的帆布包进店时,她就猜想到他是要自己去“取经”了。她不想说破,更不会阻止,就让他无人问津。
许阿良拍拍脖子里快要刺进皮肤深处的断发,抖了抖衣领,低着头摆了摆,觉得舒适之后就离开理发店了,像进店前打算好的那样没有说再见,轻的,重的,缓慢的,急速的,大声的,小声的,都没有。他独自一人慢慢走到仓宜车站,出站口停着一辆深蓝色的大巴车,上面的大字不知怎么到他的眼前就模糊了,他走近一点也还是模糊,像是被雨水打湿洇开了一般。他拍拍自己坚硬的后脑勺,然后一蹦一跳地上了车。他走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看见一只老猫正用右爪在脸上来回磨蹭,它的胡子长长的,向两边弯弯曲曲地伸展。小雨打在它周围的地面,它甩了甩身上的雨水后不紧不慢地走了,那一小片地面的颜色也逐渐暗下来。许阿良摸了摸自己的脸,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车子开动了,他终于要离开了。离开乌城,离开明美,也离开爷爷。
阿查失踪的消息沸沸扬扬地传开了,枫树街的老老少少都在支支吾吾中踊跃着种种猜疑。有人说阿查一定去找他的疯妈妈了,有人说阿查就是个疯子,不疯哪能剃头把人剃去医院?也有人说阿查受不了明美了。但明美像个没事人一样,顶着鼓囊囊的大肚子继续开门营业,有客人她就剪头发,没人她就扫地,反正那种米白色的老式地板砖永远都给人脏乎乎的模糊感。明美很奇怪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许阿良的离开,没几秒她就想明白了。自从许阿良进了枫树街的卫生所,他在乌城就几乎成了个透明人,在人们的视线之外活动,在那个明美不愿再踏足的小山坡活动。
十四岁那年的某天,许阿良曾兴奋地拉着明美去过那个小山坡的坡头,那里正对着卫生所的某间手术室,他指着一个模糊的窗口说:“明美,爷爷告诉我,妈妈就是在那间房里生下我的。”他的嘴角顯出的弧度看上去竟是那么恶毒。明美指着身后三三两两土块翻新的地方撇撇嘴说:“你真幸运,没被埋进小土坑呢。”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彻底放弃和许阿良相依为命的念头,这个词在如今即将要成为母亲的她看来既苍白又跳跃。自小她和许阿良就是异类,一个只有奶奶,一个只有爷爷。不过比起许阿良这只癞皮狗,她早就知道,奶奶终有一天要离开,长生不老都是假的,唐僧肉也不过就是普通的人肉,或者说得了不起一点也就是一个长得好看点的和尚的肉。她更清楚即便许阿良找到给她妈妈接生的护士,找到她睡过的那张床,找到她离开时坐的那辆大巴车,一切依然无济于事,他依然要守着一个终究要死去的爷爷。至于奶奶,她很少会提及明美的出生以及那对与自己的生活渐行渐远的夫妻,但枫树街的流言蜚语却是透风的墙,无非就是罪犯的女儿之类。第一次听到这个陌生的字眼是在小学三年级的课堂上,一向看似乖巧的同桌在明美拒绝借给她橡皮的时候,突然用分贝恰到好处的音量宣告:罪犯的女儿。一瞬间枪林弹雨乘着一群眼神飘过来,飘到脸颊上,钻到耳后,传到手心。明美记得当时自己用了所有的力气将手中的新橡皮狠狠地扔向窗外,自顾自地大声说了句,扔给狗吃都不给你。后来许阿良总是打趣说,橡皮又不是包子。可自那之后,明美就只剩下许阿良一个朋友了,他像条老狗一样黏着自己。明美知道许阿良的爸妈还活着,或者说没有确切的死讯。那对夫妻生下许阿良之后就各奔天涯了,至于原因,永远都是外人更关心。也就在去过那个小山坡的夜里,明美第一次梦见了那个模糊的女人,她一直笑,甜甜地笑。醒来后她坚定地告诉自己,以后一定要成为一个清晰的女人。
奶奶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盯着明美的短头发,她颤巍巍的眼神,微微抖动的双唇,干燥得像是两把炎炎夏日里的稻草。奶奶总是说:美美,你要学会接受和原谅。这么深奥的话明美听得厌倦,她所做的就是打算。打算剪头发,打算嫁给阿查,打算抛弃许阿良,打算成为一个坚定又清晰的母亲。所以第一次见到瘦弱的阿查的时候,她似乎就隐约嗅到了命运的味道,酸甜中透着一股鱼腥味,后来她才知道阿查原本住在渔城,那股鱼腥味真相大白时,明美已经不在意命运的味道了。因为她在阿查进入自己身体的那一刻就明白命运不是保留自我,而是一种掺杂着痛感的融合。尽管平日里阿查看起来一副怯懦瘦弱的样子,可是黑夜里的他像是冬眠之后的巨蟒,匍匐在明美的身上,沉重又黏腻。而阿查的妈妈,自从自己嫁过来之后便什么事也不管了,她成日躲在自己的房里感叹,自己再也不想看别人的后脑勺了,更不想看到地上琐碎的头发。她沉默的时候就将自己的双手插入头发里,来回摩擦。明美觉得那似乎是一种异样的洗头手法,说不清,道不明。明美记得阿查在某个下午也长久地沉默了,他坐在自己母亲的身边,听她的絮语,甚至阿查无端的自说自话也模糊地在明美的耳边扑闪而过。可是这样的陪伴并不见效,突然在一个夜晚这个女人就疯了,嚷嚷着要在乌城抓狐狸精,抓到狐狸精就把她头剃光。那个夜晚她的瞳孔里溢满了明美忘不了的苦痛。这个被她称作婆婆的女人,曾经穿着碎花裙子飘到了枫树街,她有乌黑的长发,美丽动人地在街角伫立,她紧紧拉着儿子的手,明美曾经那么向往靠近她甚至成为她。可是那一刻,这个女人散乱的长发盘根错节地匍匐在脖子周边,她哭泣号啕,捶打自己,恨不得能够亲手将自己撕扯完毕。她眼眶里都是模糊浑浊的白,她盯着阿查,打量周围,如同一个即将淹没的溺水者,抓不住一点具象的东西,只能拼命滑着双手,企图掀起最后一丝涟漪。明美听到狐狸精三个字的时候竟然一瞬间想到了许阿良在自己耳边念叨大圣三打白骨精的絮语。而阿查就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他甚至忘了看一眼明美。没过几天,婆婆的动静越来越大,她的记忆突然变成了一个筛子,抖落着太多熟悉的人名,街角的鞋匠。隔壁镇上的摊贩,等等,他们像是堵塞的渣滓,一层层被筛出,被过滤。明美看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老女人,除了摸自己的肚子,她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阿查不许明美靠近母亲,他每天往那间小房间送饭,然后端出来一些碎片。三天后阿查将疯了的母亲送回渔城的精神病院。他没有让明美一起回去,明美也没有主动提出来。在渔城待了五天的阿查胡子拉碴地回来了,脸颊像是漏气的气球,拖着一层宽松的面皮,老了一圈。到家的那天,明美正在店里给一个小女孩剪头发,小女孩的手被她母亲牢牢地抓着,明美的手如同八爪鱼一样在小女孩的头上滑来滑去。刚放下剪刀,那个小女孩就从凳子上跳下来。她捏紧的小拳头不知疲倦地朝明美砸过来,嘴里还念叨着:臭阿姨,破阿姨,你还我头发,你还我头发。小女孩眼泪扑簌扑簌地从眼眶涌出来,她的母亲站在一旁尴尬地把女儿往自己怀里扯,明美哭笑不得地看着小女孩。阿查走进来的时候谁也没看,直接钻到房间蒙头大睡。第二天继续开张理发,明美给他买了一箱啤酒放在厨房里,可他一口也没喝。他扔了母亲用的那套旧剪刀,所有的毛巾都卷成一堆扔进了街口那个岩洞一样的垃圾桶,甚至连她之前睡过的房间也一并清空,像是一个被掏空的鸡蛋壳,新鲜又清脆。明美默默地看着阿查忙碌,她不主动搭话,她喜欢看有情绪的人如何安静地和自己抗衡,因为这种感觉她太清楚了。咬牙的声音在耳垂下翻滚,指甲对准掌心时温度的攀升,忙碌时四肢酸软后的虚空。人有时候喜欢做些事情给自己看,给另一个自己看。
大约过了三天,阿查主动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把厨房的啤酒退了吧,放在那里占地方。”明美点了点头,腆着个微微凸起的肚子在小卖部和理发店之间来回跑了三趟。比起去小山坡,她觉得这种在平地上来回走动的感觉有点像蚂蚁,一只孤独的蚂蚁。晚上吃饭的时候,阿查说了第二句话:“我妈不会回来了。”明美再次点头,然后垂着脑袋盯着碗里那根细长的青菜。枯死的绿色泛着点点油光,她突然想,要是被青菜梗死应该也挺有趣。之后她便开始慢慢咀嚼那根青菜,比往常任何一次都慢。阿查有时候会突然打量起明美的肚子,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呢?瞳孔里有幽幽的光,眼眶里有意犹未尽的色彩,皱起的眉头将双眼往内收了些许。而每次明美察觉到这样的眼神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收收自己的小腹,下一秒又立即向前微挺,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特别像骆驼,瘦不死的骆驼。她已经习惯在深夜的时候被阿查的呼噜声吵醒,习惯他的沉默不语,习惯他一个月消失几天然后满身鱼腥味地回来。她对狐狸精的故事没有多少热情,对阿查的身世也不想去探问,如今的她唯一的打算就是成为一个母亲。日益往下坠的肚子让她觉得释怀,有人说孕妇的脚会发软无力,她却丝毫没有感受到,她只觉得饿,怎么吃都吃不饱,那片凸起的肚子圆鼓鼓地如同一个无底洞,看起来陌生又亲切。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自己轻轻抚摸那一块长了妊娠纹的皮肤,沟壑万千起起伏伏,细腻的纹路让她想起西瓜,她喜欢那种低调沉稳的绿色剖开后的鲜红,红得如同要绽放。自从明美住进理发店后,阿查最爱盯着明美的肚子看,那种打量的眼神甚至会让明美不寒而栗,似乎自己肚子里住着一个看不见的妖精。
什么时候阿查从沉默变得冷漠呢?明美偶尔会去想,想阿查看到了多少,猜到了多少,又知道多少。她也会想究竟是自己选中了阿查,还是阿查事先就给自己设了埋伏。她甚至会无端地恨起许阿良,恨他的懦弱,恨他的闪躲。她有时候觉得男人都是小孩,牛高马大的小孩。她希望自己肚子里住的是个女孩,一個普通得不像许阿良,不像阿查也不像自己的小孩。她应该像谁呢?像奶奶吧,那个瘦得像根老黄瓜一样的老太太,她那么平和唠叨,满嘴都是原谅,永远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她应该比较自在,甚至她微微皱起的眉头看起来都高尚得讳莫如深,尽管这一切都是表象,但明美还是佩服这种顽固的表象。
二
大巴车路过水洼,路过田野,上了高速。深绿色的护栏将高山挡在了几米外,指示牌高大得如同定海神针,荒凉地站在那里,离所有人越来越远。许阿良的头贴着玻璃窗,他看着车窗外的山,突然发现乌城的小山坡不过就是个小土堆,甚至连小土堆也不是。他闭起双眼,周围整群的陌生人围着他,远离他,嘈杂在一瞬间被干掉,被他的耳膜干掉。四个圆滚滚的黑色轮子贴着地面,稳稳地一圈圈向前。醒来时恍如隔世,戴着黑色边框眼镜的司机顶着屈指可数的几根头发晃着脑袋和身子朝许阿良走过来。渔城,渔城,一下车许阿良觉得阳光下闪耀的都是光滑的鱼鳞,腥味扑鼻的周围似乎都站着阿查,小时候的阿查,年轻的阿查,中年的阿查,老去的阿查。他们的味道和神情如出一辙。经过菜市场的时候,突然几滴液体蹦到眼眶处,用手抹去,微红色的血渍看起来新鲜又素雅。许阿良顺着眼角的余光转过头,一个中年大汉正拿着一把薄饼似的刀迅速地给一条胖头鱼去鳞,速度快得看起来都是慈悲。他盯着那个人看了许久,直到那条鱼赤裸了一半,大汉将它翻过来,皱了下眉,继续去鳞,速度依然很快。一切结束的时候,许阿良莫名地战栗了片刻,阳光下的灼热似乎都被案板上那条鱼的瞳孔吸了进去,那种皱巴巴的眼神匍匐在一摊浅浅的血渍里泛着空荡荡的光。许阿良将双臂向内收了收,继续向前走。
明美口中的精神病院位于镇子上一个养老院附近,许阿良顺利找到了那个斑驳的院子。矮矮的院墙上玻璃碎片棱角分明地生长着,翠绿色的玻璃渣闪着幽幽的光,像是密密麻麻的眼睛,绿油油一片。许阿良站在院子门口,倾斜着身子将脑袋往门里探。只看见几个老人呆呆地坐在竹椅子上,他们散淡的眼光一圈圈地朝许阿良扑过来然后撇过去,落在哪儿他也捉摸不清。那一瞬间许阿良竟然觉得这些老人像是被子上抖落的螨虫,看都看不清地晒着太阳。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打消了向螨虫问路的念头。自从爷爷去世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对老人的味道特别敏感,那是一种忽隐忽现的酸味。记得小时候看到妖精们为了吃上一口唐僧肉百转千回,他就问爷爷人肉好吃还是猪肉好吃。爷爷说人肉是酸的,猫肉也是酸的,不好吃。许阿良那时候其实还想問,究竟是人肉酸还是明美爱吃的话梅酸。因为那时候明美总爱含着颗黑漆漆的话梅,似乎怎么都吃不完。她刚含到嘴里的时候总是使劲皱着自己的眉头,紧紧闭着双唇,然后骄傲地对许阿良说,酸透了其实就跟苦味差不多。许阿良若有所思地点头,他其实不懂又苦又酸是什么滋味。离开乌城一年后,他突然在一个寂静的黄昏时分感觉到舌尖冒出的苦味,夹杂着淡淡的酸味,他突然发现日子似乎就是这种滋味。那一瞬间他想起十多岁时的明美,她细长整齐的眉毛,月牙般的双眸和薄如蝉翼的嘴唇,记忆里那张脸庞上找不到一点鲜艳的色彩,却让许阿良觉得她的所有色彩都在骨子里。他甚至在那个恍惚错愕的夜晚梦见自己劈开了明美的锁骨,那两条似断未断的骨肉闪着五颜六色的光,而那汩汩流淌的鲜血竟显得那般暗淡。醒来后,周围的绿色酒瓶在月光下成了会蠕动的绿色昆虫,圆溜溜的,躯壳看上去清脆无比,似乎走过去跺上一脚还会渗出丰盈的汁液。那时候他眼前再次浮现了明美那破碎的面容,她圆圆的颧骨在眼睛下方的那一小块城池微微凸起,如同细瘦的山峰一般凌厉凄冷,却有着数不清的坚毅。醉酒的人善于把孤独和记忆搅匀然后佯装果敢坚毅。直到他后来才知道,女人的刚毅是有弹性的,但他也好,爷爷也好,不知所终的父亲也罢,都是易碎的,或者说男人的坚毅是直来直去的,他们不懂柔韧,他们如出一辙地选择躲避,选择忽略或者选择逃离。谁也不能像明美那样无坚不摧地过狼狈而真实的生活。许阿良有时候会怀念阿查来之前的明美,为一根棒棒糖笑得前俯后仰,为那块丢出窗外的橡皮黯然神伤的她心里是通透清明的吧,如今的她笑起来和她的肚子一样,沉甸甸的,却又隔着一层皮。有时候人的心就像蚂蟥,贪心嗜血,钻营到深处才有所谓的安全。其实他至今都不明白,明美究竟为何会选择阿查。他瘦小,没有王子的礼帽,更没有白马,甚至说起话来都像是一管行将就木的牙膏,瑟缩吃力地耗尽所有的气力。可是明美却那么义无反顾地奔向他,奔向那家几十平方米的理发店,奔向今后长短未知的岁月。而许阿良却只能在一旁若无其事地旁观,甚至充当她初吻尴尬后的听众。记得那天爷爷已经躺到了医院最角落的病房,他去医院食堂打饭的时候碰到了明美,明美手里拿着一个黑色塑料袋,她朝着正在排队的许阿良看过来,步子却停了,许阿良打好饭便朝她走过去。
“给,我奶奶让我送来的。”
“哦。是苹果吧?”
“是啊,不然你以为是石头啊?”
许阿良摸摸脑袋,为什么用黑色塑料袋装的疑惑都哽在了自己艰难却舒缓的笑容里。只有明美会跟他说这种漫无边际不着调的话吧。明美盯着自己,然后声音瑟缩地凑过来说,阿查昨天亲我了,原来接吻就是舌头打架,我以前都不知道呢。说完她就像只受惊的鸟儿一样,只留给许阿良一个跳跃远去的背影。他呆呆地拿着苹果,恍惚觉得里面都是泡沫,一会儿又全都变成大石块。那几个苹果在爷爷离开后才开始腐烂,漫长得让人惊惧。
他记得那年春末,爷爷突然说自己的手指好像冬天的木棍一样,硬得难受,再后来是整个手臂,直到迈不开步子他才被抬进了医院。之后的很久,医院外的天空和午后成了模糊的梦境,它们大驾光临的时刻远得像是明美的第一次亲吻,成了他提都不愿提及的梦。每天晚上陪床的时间如同被拉直的弹簧,让他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在无止境的河流之中泅渡。一向沉默寡言的爷爷如同变了一个人一样,闭着眼絮絮叨叨说着酸腐的往事。责骂时残存着磨牙咬唇的气力刺耳又尖锐,后悔时枯黄浑浊的泪珠从眼角艰难地溢出,梦里的絮语突如其来像一记闷棍,敲得许阿良将睡眠丢在深夜无论如何都找不回。对不起许春,对不起老太婆,都怪那个贱女人,要不是她,儿子怎么会走?老太婆的病就是伤心过度。总结起来几句话的事儿,在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那里却如同恍惚的梅雨季,霉斑淅淅沥沥地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浅了又深,深了又浅。人生的深仇大恨有时候不过就是苦海之中的一块臭豆腐,即使不去碰,味道却隔绝不了,且这份折磨比吞下去来得更无止境,像慢性咽喉炎。
许阿良有时候会记起陌生的许春,他瘦瘦的手指和单薄的手掌也曾经在他的童年一闪而过,没什么温度,因为记忆里他总是皱着眉头,如临大敌地在那间屋子里转来转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地踟蹰着。而奶奶就像破棉被一样撒在床上叹着悠长的气。他记得自己那时候发明的游戏就是蹲在门口,奶奶叹气的时候他就铆足了劲憋气,每次他都觉得有一种水灌满鼻腔的酸涩,而奶奶却不知疲倦地躺着。若是见到许春收好了东西,她就扔药罐,那些沉闷的中药撒野般地扩散着周身成熟呛鼻的味道。若是许春又将箱子里的东西放回,奶奶就咕噜噜喝完满满一碗黑色的药,然后叹气就更有力气了,那种重重的一进一出类似于剧烈的抽搐一般,回荡在那间暗沉沉的小房间。而爷爷每天就在门口几米的范围内转来转去,他干瘦的身影在树荫下时而隐匿时而蹦出。许阿良记得每次奶奶睡着了没什么动静的时候他就盯着爷爷晃动的身影,那时候他满心想着要是奶奶的鼻翼里没有声音时,他一定要第一个发现,然后冲爷爷喊:“奶奶不动啦。”可他心里也清楚,那是死,是看不见,是被黑色的盒子装起来,穿一身从头到脚的新衣服,然后被扔到巨大的洞里,接着那个洞被填平,几场雨,几阵风,几棵杂草或不知名的小树就让那些新土一点点变旧,连同那个人的躯体和岁月。其实许阿良心里隐隐约约地希望奶奶快点不动,快点去洞里,因为他不喜欢这种拉锯式的拖延,父亲的去留,奶奶的去留,其实谁也斗不过时间啊,奶奶能一直扔药罐到天荒地老吗?许春离开的念头会像尸骨一样烂掉吗?爷爷的拐杖可以生根发芽吗?他可以永远憋着一口气活下去吗?
奶奶疲惫又拖沓的生命终于在那年的初秋松懈了,葬礼上爷爷哭得像是离开了高老庄的猪八戒,单纯又彻底。许春就蹲在角落,那双凹进去的眼睛闪着黑色的光,他不停地揉搓自己的头发,来来回回。那时候许阿良就在想,妈妈会回来吗?结果直到奶奶睡进了黑土里,那个女人也没有露面。奶奶死后他总是会梦到越来越模糊的妈妈同奶奶打架,她们互相吐唾沫,互相撕扯头发、衣服、皮肤,直到两个人都赤身裸体也不愿停下来。而爷爷和父亲就在旁边团团转,又是哭又是笑,而自己就在一旁急得扯头发,一根两根,直到天亮醒来,总是恍惚觉得睁开眼之前眼前那密密麻麻的黑,都是自己的头发织成的网。
爷爷生病的时候这个梦又回来了,只是这次换成了爷爷和自己。他不明所以地遮挡爷爺的拳头和大脚,而一旁的奶奶、许春甚至已经完全看不清面庞的妈妈都在拍手叫好。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何大人会如此狠心,拳头狠,心更狠。爷爷从医院转到殡仪馆的时候,他忘了想许春是否会回来。比起土葬,他觉得殡仪馆真是神奇,能让有了酸腐味的爷爷变成一把温暖细腻的灰。比起黑洞,比起漫长的沉睡,他觉得一把灰是那么真实又干脆,他甚至觉得这才是掷地有声的告别,许春再也看不到自己的父亲,就像他许阿良一样。当他眼睁睁地看着黑得发亮的棺木被机械地推进炉火之中时,他希望这个过程能够慢一点再慢一点,甚至有一种莫名的惶恐。当骨灰盒放到自己的手掌之间时,他看着木质的红褐色骨灰盒,想着爷爷会不会跳出来说:“这火简直比火焰山的火还烫人啊。”想完他又不禁笑了笑,摇头晃脑地试图让自己清醒地走出去。他在爷爷变成一捧灰的那段日子里一点点清理,奶奶房间的旧衣服、旧被子,爷爷用过的和未用过的拐杖,以及许春房间里仅剩的一些旧书。他有时候会记起那个深夜,半睡半醒之间坐在自己床沿边的许春,黑夜里窗外透进的一丝光亮,蜻蜓点水般照在他的鼻翼上,那些细微又急促的呼吸声,伴随着若隐若现的抽泣声一点点摩挲。那时候许阿良就在想,若是他睁开眼,会怎样,不睁开眼又会怎样,他的脑袋里许许多多的念头开始相互撕咬。他醉酒一般地呓语。许阿良在离开乌城的前一天晚上,坐在小山坡上的时候终于悉数清晰起来。原来那个女人离开乌城后再次嫁作人妇了,而许春也去找寻自己的幸福了,乌城对他们而言就是一个不幸的魔咒。直到他睁开眼时,天色已亮,从此他的生活里只有爷爷,记忆里爷爷似乎是一夜之间,变得异常沉默与柔和。他的拐杖再也不反反复复地叩击院子外的地面,那些如马蹄一般的回声,随着许春的离开也归于平静。他很少在许阿良面前提及许春或是那个女人,似乎这些接二连三的变故,就是一日三餐一般的平常而琐碎,他默默地拿着不多的退休金,给许阿良买够穿的衣服,够吃的零食。他时常在房间里练着书法,那些龙飞凤舞的大字被扔进柴火堆里,在那一团被封锁的火光里漫游继而灰飞烟灭。他觉得爷爷有时候就像太上老君,只是他不会炼什么仙丹。记得孙悟空练就了火眼金睛时,自己高兴得一蹦三尺高。那时候许阿良心里明明知道齐天大圣不会就这么被烧死的,但依旧觉得一股钻心的灼热油然而生,自己根本控制不住,心脏似乎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捏住,就在大圣冲出来的那一刻,所有的光芒都聚集在那双小小的眼睛里时,他一瞬间想到了那些被爷爷扔进灶膛里的纸片,它们会在火光之中得到什么呢?他很想问爷爷,写了些什么,为什么要烧掉。可脱口而出的问题却变成了,爷爷你想不想有火眼金睛啊?后来离开了乌城,那些琐碎的言语才一点点地往一起靠拢,爷爷说:人啊,不要把事情看得太明白,看透了就没什么意思了,活起来就没什么神采了。即便那些话一遍遍地在深夜里徘徊,许阿良也依旧认为自己并非觉得火眼金睛多么值得羡慕,他在意的是这种补偿,类似于苦尽甘来,类似于烈火灼伤之后的馈赠。他隐隐约约觉得人生的平衡需要斤斤计较的量化,亏欠的需要弥补,遗憾的需要填充,倘若留下了一个缺口或长出了一块疤痕,那么这种平衡被打破的结果就是生活的动荡,不安稳,与爱人、仇人、熟悉的人、陌生的人的撕扯。最后进入循序渐进的耗损之中,耐心、对爱的感知、对恨的麻木都将融为一体,最终只能临深履薄继而溃不成军。而他就一直奔波于找寻补偿的过程之中,像唐僧一样跋涉、历劫,并且孜孜不倦地将之视为理所应当的生活。
三
发现自己例假已经两个月没来的时候,明美觉得心慌,却又莫名地镇定。她特地再次穿上奶奶生前做的那条棉布裙子,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向曾经的老房子走去。那个几十平方米的庭院已经荒草丛生了,虽然明美时常会回去看看,但她却从来不去打理,只是在院子周围转一圈,甚至连一扇房门都不会推开。她喜欢空气里潮湿的霉味,喜欢看那些惊慌的小虫子四散飞离,喜欢那些一天天长高的野草漫过台阶。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荒芜可以这么美,美到让她觉得,这个世界是不存在什么恨意的;美到让她觉得,所有的瑕疵都可以被淹没;美到让她觉得,可以包容一切的谎言与真相。可是推开那扇门时,她还是会记起那个秋日的午后,一群身穿蓝色制服的男人,威严又平静地敲开院子的门;他们笔直又密集移动着的身影,如同一片森林占据了那个原本就不空旷的院子,然后其中两个人,用闪闪发光的银色铁圈套住了刚回来没几天的父母的手。奶奶将她推回房间,她趴在地上,眼睛紧紧地贴着门缝,那一对瑟瑟发抖的男女看起来陌生又惊恐。明美一瞬间忘了他们是谁,那样的五官、那样的表情、那些瑟缩踟蹰的言辞,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又那么怪异。明美甚至依稀听到院子外来自人们嘈杂又热心的讨论,像极了夏日里的苍蝇,在耳边盘旋升腾,让人莫名地厌恶却又莫名地昏昏欲睡。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奶奶正在厨房里忙活,锅里的白烟夹杂着熟悉的香味,一点点往上弥漫,灶膛里的火光印着那一小片墙壁,如同夕阳的艳红抹在了那里。明美轻轻地走到奶奶身边扯了扯她藏蓝色的衣角,奶奶顿了一下便转过身冲自己笑了笑。明美在女儿被护士从自己的下身抽离的时候想起了那个笑容,她觉得这辈子,都不会有人为了掩护她而露出那样自然的笑容了。之后耳边总会有一群居高临下的大人,故作伤痛地来看望奶奶。他们通常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邻居,而家里的亲戚们却久未露面,奶奶平静地接待他们,点头或摇头。
明美从未问过奶奶,那个下午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走在街道上人们眼神里的爱怜,时刻提醒着她要继续惊魂未定,要继续畏畏缩缩,要继续低着头。没有为什么,没有知情权,没有刨根问底,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小孩子不应该问大人的事。可是她想不到的是,奶奶那密不透风的心在夜晚总会捉襟见肘,她一字一字地诉说着那个破碎的故事,关于她来不及抱一抱便夭折的小孙女,关于自己儿子媳妇的委屈与狠心,关于明美的未来,她所有在白天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担忧成就了她的镇定自若,也成就了明美在夜晚的瑟瑟发抖以及今后许多年的失眠之夜。她不清楚为什么无辜的妹妹就必须死去,而且凶手就是自己的父母,她突然对“骨肉”这个词很疑惑,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听到过这个陌生又奇怪的词语。奶奶张牙舞爪地怒吼:“都是你们逼的啊,不给生,我哪来的孙子啊?”后来明美发现,其实村子里很多莫名消失的夫妻大多都是躲出去生孩子了,他们有的一两年就回来了,有的五六年才回来,有的带着几个小孩,有的则只有一个,但必定是有男孩的。她也曾经听过一些流言蜚语,说什么生了女孩就卖掉或者送人啊,有的卖得高的能卖一万块。明美掰掰自己的手指,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反复画来画去的阶梯状数量单位只要加上一个零似乎一切就千差万别了。可是,零是什么呢?零明明就是什么都没有,就像来过又不能留下的妹妹,就像明明存在却见不到的父母,他们也是零吗?明美有时候会想念那个女人,那个在她生活里没留下多少印记的女人,甚至最后一次见面时,她在门缝里都未曾见她回头。
她有时候躺在阿查的身边,听他的鼾声和不自觉的絮语,她就觉得睡眠真是一件让人惊恐的事,它控制了人的意识,让所有的严防死守统统付之一炬,如同决堤的河岸,一瞬间崩塌瓦解。所以她宁愿自己长久地醒着,也不愿在阿查睡着之前沉睡。阿查回渔城的时候,房间里安静得近乎荒芜,她默默地坐在床边,看着透明的玻璃窗上一只小虫子爬来爬去。她醒来时发现时间才过去几十分钟,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长时间的睡眠对她而言是那么的遥远。她忽然想到某个抽象又模糊的下午,她去医院看望许老爷子时趴在桌上睡得香甜的许阿良。他的侧脸其实有点像个女人,瘦削的棱角给人一点苍凉的印象,下巴上零零碎碎的胡茬若隐若现,偶尔嚅动的嘴唇,看起来绵软红润,而且那时候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许阿良睡觉时眼睛是半睁着的,那一排睫毛散散地遮盖着瞳孔,睡相看起来疲软又温柔。明美在门口愣了许久才轻手轻脚地朝他走过去,没有关严实的窗帘里挤进来几缕光线,照在许阿良的额头上。明美一瞬间恍惚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像是自己的孩子,她突然想要抚摸他,抚摸他的头发、他的脸颊,甚至想把他轻轻拥入自己的怀抱。正当她伸出手时,许阿良抬起头冲自己笑了笑,那种疲惫又自然的笑容在明美的脑子里盘旋了许久许久。每当她抚摸自己的肚子时,每当她面对阿查的冷言冷语时,她就会想到那个笑容和那个午后。许阿良让明美跟他去医院后面的园子里走一圈,老爷子才闹腾完,没那么快醒。其实明美知道,她和许阿良已经走上不同的路了,或者说自打一开始他们就注定要走不一样的路,只是分道扬镳的过程不够痛快,也不够利索,于是造就了今天这种尴尬怪异的局面。许阿良面对明美的时候,总有一种孩子般的局促不安,而明美面对许阿良也莫名地觉得眼前的男人瘦小了一圈。这种瘦小让她觉得很无奈,她也希望眼前那个比自己高大、长出了胡子的男人依旧是那个无法无天的他,但那个下午彻底浇灭了她残存的幻想。
她告诉许阿良,阿查又吻了自己,还在半夜的时候偷偷敲她的窗户。眼前的人呆呆地盯着自己片刻,眼神并没有多少波澜,只是摸摸脑袋略显局促又幸灾乐祸地说:“他也不老实啊。”明美笑了,老实?这是个什么词语?为什么听起来像是骨肉一样讽刺?她继续问:“阿良,你有想不老实地去吻的人吗?”无尽的沉默最后以一句“我要去给爷爷倒尿壶了”作结。明美当时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是那个夜晚,阿查拽着自己的手往他的下身摸索,直到那坚硬的区域一点点在自己的手心里膨胀,她觉得自己忘了恐惧,也忘了好奇,一切都是空洞。她只能顿了顿,然后点头跟在许阿良身后,看他熟练地替爷爷擦拭身体,像是那只被阿查控制的手。當许阿良掀起许老爷子的病服时,明美只觉得老人的皮肤真是白净,虽然起伏万千,褶皱密布,柔软地耷拉在骨头上,似乎稍稍拉扯便能骨肉分离,但那种迷人的白净却散发着生死之间的魅惑,她甚至希望自己的皮肤也能这样松软。许阿良送她出来的时候,明美将所有的劲儿都抓在掌心,她问许阿良,你们男人真的可以只爱一个女人吗?如果只能有一个,你会选择谁呢?许阿良摇了摇头,清浅的三个字蹦出来,“不知道。”她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只能孤注一掷了。直到阿查离开之后,她才突然明白,许阿良脱口而出的答案是多么的真心。只是她不会去后悔自己的选择,毕竟她即将成为一个母亲,一个具象又清晰的母亲,一个单身的母亲,一个理发店的主人。这些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她不会放弃,不会躲避。她清楚地记得,奶奶收拾了大包小包独自进城,回来之后如同老了十岁。那个夜晚的梦话在明美的耳边清晰得如鲠在喉。“你们不能不认我,我只是想抱个孙子,没让你们烫死我的孙女啊,虽然她不健康……”那一刻明美恍惚间明白了,自己应该是永远地失去两个人了,或者说,自己只剩下终究会离开的奶奶了。其实哪一种都无所谓,当她开始呕吐的时候她就明白了,只是那时候奶奶已经在地下长眠。
每次想到奶奶的死,明美总会觉得仓促,似乎很多事情连奶奶自己都没想明白,可是她却能轻而易举地说出原谅,那种高屋建瓴的语气在明美听起来是那么脆弱。奶奶真的以为眼前的女孩揣着仇恨在生活、在选择,其实真正放不下的是她自己,那些折磨着明美的梦话才最真实地在黑夜里宣告,原谅需要补偿,可能也需要一些轻微的安慰性的报复。这是明美悟出来的,至于奶奶,可能是在企图说服明美的时候宽慰自己。这是一个老人的自我救赎,所以在明美看到婆婆疯掉的时候,她只是觉得,告别波澜不惊的人生,其实只是将一些不可告人的沉重全部搅拌开,真正获得救赎的方式往往是极端的,所以奶奶选择吃下过量的白色药丸,是因为她无法真正地救赎自己。也正是因为奶奶的离开,才加速了明美嫁给阿查的进程。可是她也知道这其中的阻力,那个人就是阿查的妈妈。她一直对阿查扬言,乌城的女人都不是好东西,是贱货,是狐狸精,最会勾引男人,娶了这里的女人迟早是要后悔的。明美在阿查的支支吾吾声中明白了,自己需要破釜沉舟,阿查的软弱只会让她的计划付之一炬。于是在之后的夜晚,明美不再抗拒,她打开自己的身体,紧闭着双眼迎接另一个阿查的到来。可是每当阿查闭上双眼沉醉于自我的呻吟之中时,明美竟然莫名地觉得恶心,像是喝了满满一勺猪油,来不及消化就急需吐出来。她告诉自己,其实所有的男人都一样,他们都没什么差别,尤其在赤裸的女人面前。可是这种自我安慰似乎并没有立竿见影的作用,于是她想到了许阿良,想到了那个小山坡和那个虚无缥缈的窗口。她从来不敢确定许阿良是否懂得自己,但她知道他不会拒绝,因为他是男人,也因为他是许阿良。明美清楚地记得,自己那天穿了红色的棉布裙子,上面有奶奶亲手绣的杏花,奶奶最喜欢杏花,其实明美知道,真正喜欢杏花的是她的儿子,自己的父亲。可明美什么也没有戳穿,她欢天喜地地接受了那条裙子,然后在几天后如释重负地送走了奶奶。那天下午,她摸着周身柔软的棉布和并不精致的绣花慢慢走向那个小山坡,她拒绝了阿查的安慰,也拒绝了他显而易见的欲望。到了小山坡的时候,许阿良看着明美,说:“没事儿,你还有阿查。”然后就坐了下来,明美像是没听见一样也坐在了他的身边。她将手覆盖在许阿良的手上,然后将脑袋一点点靠过去。许阿良瑟缩绷紧的身子,像极了冬日里扭曲冻僵的树枝。明美知道,它们一折即断。她将自己的唇一点点贴上许阿良的耳垂,然后在他的脖子里缠绕盘旋,直到许阿良扳过自己的脸生涩地贴上来。他是粗鲁的,焦急的,但又是那么的柔软与温情,他似乎清楚眼前的这个女人是谁。而阿查每次亲吻自己的时候只是闭着双眼兀自沉醉,他所要满足与告慰的只是自己,似乎眼前的女人不是明美也不打紧。那个下午,明美第一次感觉到身体内部的丰盈,那是一种被填满的真实,她不想探索幸福,也不想考虑爱,她只在那一刻放弃了打算,然后继续打算。当阿查隔天再次进入自己的身体时,那种粗鲁与野蛮让明美开始清晰地知道,所谓的选择是需要付出些许代价的,但这种代价绝不是粗鲁与温柔的抉择那么简单,而她可以承受,至少她知道自己是谁,她知道肤浅的自责与怀念只能断送自己,像那个看起来从容不迫的老太太。
怀孕对于明美而言倒没有多少惊喜可言,只是阿查显得异常兴奋。他开始一改往日支支吾吾的样子,在自己的母亲面前据理力争,他甚至扬言,倘若母亲不答应,他就离开乌城,再也不回来。明美不知道那个女人如何放下成见,如何妥协,如何说服自己让儿子娶一个狐狸精。她只知道自己不再需要通过剪掉自己的头发进入理发店了,尽管婆婆的冷眼显而易见。她记得那是五月的早晨,她收拾了不多的东西在六点十八分和等在门口的阿查准时出发,这是自己的婆婆强烈要求的,而这些要求的底气,全都来自街角的那个瞎子胡三。
“我妈说了,胡三伯伯说这个时间过去可以保孩子平安,还说不宜办酒席,今年五月乌城阴气重得很,加上你奶奶那事。”明美听完点点头,她无所谓,她真的无所谓。尽管她知道那个胡三不过是个色鬼,他的眼睛就是被早些年搬离枫树街的老吴给弄瞎的。他大半夜爬人家老婆的窗户,赔了一双眼睛也无话可说,只能装神弄鬼地保持颜面在乌城继续待下去。至于婆婆为什么会选择找他算命,明美闭着眼睛都能想到,这不过就是个借口。未婚先孕对于乌城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就像一个单身的母亲经营着一家令人想入非非的理发店一样。而那天,许阿良还在医院的太平间忙碌着,他和明美一样高中读了半年就退学了,一并退学的还有阿查。许老头为了这件事恶狠狠地瞪了明美几次。明美心知肚明,在许老头眼里,她就是许阿良的绊脚石,可明美不这么觉得,她依旧乐呵呵地喊他许爷爷,然后背地里和心里称他为许老头。明美退学是因为读不下去,她觉得读书只会将她推离乌城,至于许阿良和阿查,她选择装糊涂。阿查退学后顺理成章地开始接手理发店的生意,而许阿良就开始在卫生所做零工。那时候乌城的卫生所总有些因为难产而清理出来的手术垃圾,各种割下来的肿块、瘤以及满盆的血块,这都是许阿良偶尔会提及却又不愿多说的。只是明美在许阿良的眼神里,看到了暮气沉沉的色彩,那种暗沉的衰老让人惧怕。不同的是阿查,他在理发店待久了反而日益活泼起来,那种油腻腻的腔调,在明美的耳边像是旋转的蜜蜂,播撒了一些看似晶莹剔透的甜蜜。她不得不承认,奶奶说的,女人的耳根子软了,双腿就夹不紧了。当时她白了奶奶一眼,然后假装什么也不懂地晃晃脑袋走开。退学之后的明美找了家裁缝店学起了做衣服,她喜欢踩着缝纫机的踏板,像是在转动却又一直在原地。每天傍晚阿查都会来看她,有時候给她带一些洗发水。那些软软的液体散发着各种水果的香味,每次洗完头发,店里一起学缝纫的姑娘就总要打趣地说:“哟,明美家一定是开水果店的吧。”她听了只是昂了昂头,想着,你们就羡慕吧,我是不会用肥皂洗头发了。
四
在渔城转悠了几天,发现压根儿就没有明美所言的精神病院,那阿查究竟把那个曾经照耀了乌城半边天的女人送去了哪里?他突然觉得一个人的凭空消失简单到令人叹息。可下一秒他又释然了,自己的离开,对于乌城而言不就类似于凭空消失吗?他决定不再回到乌城,也不会告诉明美这个匪夷所思的结果,也许明美压根儿就不在意,又或者,那个清浅的承诺不过就是打发他罢了。那么也好,就让阿查继续暗度陈仓,也让他们继续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而他自己,就留在渔城,比起乌城,他发现适应一个陌生的地方,远比沉沦于沧桑的习惯要舒适得多,那些陌生的面孔和声音,总会分散他原本死水一般的注意力,继而教会他忘却。他再次回到菜市场,看见一个彪悍的中年男子在熟练地杀鱼,他的摊位前摆着一个小木牌,上面简单的两个字映入许阿良的眼帘,那是一条平淡无奇却又恰到好处的路,“招工”。许阿良的脑袋里,突然蹦出了枫树街的卫生所,那个窗口和那片小山坡,他甚至记得第一次掩埋的婴儿是个早产儿,捧在手里小小的,像一只小猫,她的脐带软绵绵地耷拉在鼓鼓的肚皮上,那些似乎还在流动的血渍,染红了这个尚未来得及挣扎的小生命。护士将孩子递给他的时候,说了句:“赶快埋了。”那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划一下火柴棒,点燃了这个黑夜,又转瞬即逝。他当时莫名地记起一个生物老师,那个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有干净圆润的面庞,他在那个逼仄的小教室里,用明亮的声音讲述了子宫这个令他神往又尴尬的知识。“子女的宫殿”,他说出了这几个字,像是读一首诗一样满是不合时宜的柔情,那样的抒情,许阿良觉得这辈子碰到一次就够了。他摸着自己手臂上风起云涌的鸡皮疙瘩,然后看了看书上的图片,继而趴在桌上睡着了。那种蜷曲的姿态让他度过了一个安稳的下午,短暂的梦里那个模糊的女人依旧模糊。退学之后,他便去了卫生所。他想,总有一天,会有一个子宫能够清晰地包容他。他看过一些尚未成形的胎儿,那些因为流产或打胎而不被允许出现的生命,在许阿良的手里进入了后山那片拥挤的土地。起初面对那些血肉模糊的东西时,他会闭眼,会干呕,甚至想要抛开。然而捏着鼻子、戴着口罩的日子不知不觉就走了,走得顺理成章,走得轻巧。而他自己知道,度他走过这一劫的正是那个模糊的未必能称之为笑容的笑容。
那是五月的末尾,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住进了待产室。许阿良瞟了她一眼。在医院待久了,他发现自己对那些仅有一面之缘的孕妇竟有过目不忘的能力,甚至到后来,他能从那些夭折的婴儿身上嗅到他们母亲的味道,或者说每个人身上流淌的血液看似相同,味道却千差万别,那种腥味闻多了慢慢就能察觉出不同了。这个孕妇穿着一条旧旧的棉布裙,深灰色的棉布裹着那个圆圆的肚子,她的眼角有绵密的雀斑,一个个贴在一起,像是干涸的泥点。她被推进生产室也就是一天后的晚上,许阿良就等在自己那间暗房里,随时准备去清理那些沾满血的布条、棉球之类。兴许是夜太深,他不知不觉打了个盹。不知是几点,刺耳的喊叫声穿透那扇木门,直接扣到了他的心脏深处。那是多么陌生而又凛冽的痛感,似乎在瞬间撕裂了包裹着肉身的所有温度,让他彷徨又紧张地踱着步子。他太清楚某些哭喊声意味着什么,他不得不佩服,那些在疼痛中挣扎的女人依旧有那么清晰敏锐的直觉。他有时候觉得所有的产妇都走进了生死之间的小小区域,她们在撕裂的痛苦中摸索方向,预知生命的到来。作为一个男人,他没有办法体会这其中的滋味。那时候的他,甚至还没有爱过除明美以外的任何女人,但是他也从来没有将明美与产妇相挂钩,她甚至不认为明美能够成为一个尖声叫喊的产妇。因为许阿良知道比起爱,明美心里装着困惑,而这些困惑在时间的荫翳之中慢慢发酵,变成一种模糊却固执的恨。他有时候也会将明美父母的狠心放到天平一端,继而去考量许春和那个女人的抛弃。他发现,其实他们的落单从源头上看,意义难以辩驳,孰轻孰重更是抽象。于是他试图平和,试图沉默,直到爷爷的骨灰在秋风里飞舞,他才觉得整个人清醒了,一种醍醐灌顶一般的明晰,也就是在那个时刻,他有了离开乌城的念头。尽管他已经习惯甚至爱上那片小山坡,喜欢那些有风的寂静时刻,喜欢自己回忆那个模糊的笑容。他忘不了那个夜晚彻底的呼号和那一声突兀的哭喊,稚嫩又清脆地划破了许阿良的人生。他松了一口气,掏出口袋里的工作簿,翻了翻今天的手术安排,这是最后一个产妇了,他趴在桌子上,周身被疲惫包裹着。哭声,又是哭声,他感觉到冷,一种皮肤的温度尚存,体内却结了冰一样的感觉袭来。醒来的时候,暗房的木门虚掩,装垃圾的纸盒、蒙了一层灰一般的灯光、木质的桌子、灰白的墙壁都原封不动,只有时间糊里糊涂地摸爬滚打了一番。许阿良走出医院之后,阳光恍恍惚惚地照耀着大地,也顺便照耀了自己。
“阿良,快去一下新生儿手术室那边。”四十多岁的吴姐跑了过来,脸色通红的她一脸沮丧地看着阿良,口腔里沉重的气息进进出出。“昨晚那个女的,孩子的脐带在耳朵那块缠了一下,怎么都出不来。好不容易给姜医生发现了,可是孩子一出来,小脸儿紫得不像样。我看着觉得不对劲,以前跟在我妈后面学,看过那么多小孩,都没见过脸的颜色紫成那样的。”这是医院里唯一一个喊他阿良的人,她偶尔会跟阿良拉家常,甚至催他找老婆。虽然爱开玩笑,可是提及生产的事情,吴姐是从不含糊的。她虽然没有正经地学过生产方面的知识,但她母亲却是乌城老一辈女人心目中的救命恩人。吴姐就是跟在她母亲后面学的接生,后来被枫树街卫生所招进来当了个助产的护士,其实就是个空泛的噱头,毕竟她母亲的神话,早已随着老一辈人的离去而慢慢散去。但吴姐却着实爱上了这份工作,她喜欢清洗那些新鲜的小生命,看他们瘦弱的小手一点点张开,慢慢舞动,喜欢他们清脆的哭泣声,喜欢他们屁股后面可爱的“胎儿青”。她有时候会无端地责怪起阎王来,踢孩子踢得这么重,迎接他们的到来对于吴姐而言格外神圣。许阿良每次都在她的语气和眼神里,看到一种跳跃着的满足和幸福,似乎这种幸福填补了吴姐生命里所有的空缺,比如她脸上硕大的胎记,比如她被丈夫抛弃的遗憾,不能成为母亲而被人们称作“石女”的遗憾。如今面对一个在她手里啼哭过的生命就这样悄然逝去,她的痛苦在烈日下显得那么沧桑又冰凉。许阿良跟在她的身后来到了那间暗房里,小花布包裹着那柔软的躯体,灯光照耀下,似乎那些褶皱的棉质纹理还在悄悄起伏着,如同呼吸的韵律,如同蝴蝶飞过,如同小小的浪花起伏。许阿良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继而抱起那小小的一团。吴姐擦着眼泪,那种浑浊的哀伤在小小的暗房里蔓延开来。许阿良不懂得如何宽慰,更没有这种彻骨的悲凉,他想,即使是悲伤的表达与宣泄,男人都远不及女人,她们的眼泪看上去沉甸甸的,一颗一颗浑圆地坠落,而他对于哭泣的记忆似乎都干涸了。他将那一小团陨灭的生命放进一个纸箱里,然后从那扇熟悉的后门出去,铁制的门锈迹斑斑,绿色的漆已经斑驳得凌乱不堪,暗红色的铁屑在每一次推开与闭合的运动中一点点抖落,如同人的皮屑一般纷纷扬扬。除了许阿良,几乎不会有第二个人去抚摸它,去听它嘎吱嘎吱的叫喊,去打量它的殘缺与破旧,有时候许阿良甚至觉得,通往小山坡的路是走向那个女人的路。他边走边回忆,那个产妇的样子清晰得如同被雨水洗涤过,浮肿的脸部轮廓一点点涌入他的心头,那种近乎堵塞的感觉让许阿良觉得头疼欲裂。他选好地点后,轻轻打开纸箱,掀开那块小花布。那个孩子的小嘴向脸颊两边弯曲,那俏皮的弧度似乎是在笑,她身上没有一点血迹,吴姐将她洗得那么洁白,她周身的皮肤还未来得及展开,褶皱得那么拥挤。孩子的脖子上还挂着一块玉,许阿良仔细看了看,那是吴姐贴身佩戴的那块弥勒佛,那个笑起来有点像如来的胖佛祖。许阿良不敢再看,他假装和以往一样,当那个小小的坑被一点点填满的时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许阿良坐在小山坡上,看那个窗口,看那些摇曳的小树,看身边这个拥挤的小山坡。他想起明美说的话,“你真幸运,没被埋进小土坑呢”。
他不禁会想,如果自己从未降临,又或者也被埋进了小土堆,那个女人是不是不会在一个夜晚偷偷抱着未满月的他离开,又或者许春不会孤身一人带着三岁的他回来乌城。生命最初的三年自己经历了什么?在许春和那个女人的身边,自己除了啼哭是否还给他们带去一些欢愉?只是对于三岁以前的时光无从捉摸,那些分明存在过的日子瘫痪一般地凝滞,这些盘根错节的疑问只能一点点寂寞地腐烂,在所有如期而至的秋天里,无论丰盛得多么喧闹,许春还是离开了,老爷子也还是变成了一捧灰,乌城和明美也是一样,突兀地向自己告别。在最初的几个夜晚,住在小旅馆的时候,许阿良总是会梦见那个小山坡,梦见那些被自己一一埋葬的小生命,甚至那个戴着弥勒佛的小女孩笑着朝自己走来,她甚至开始呼唤自己,她甜甜的嗓音叫着阿良哥哥,她有一次还说:“阿良哥哥,冬天要到了,你见过冬天吗?”梦里的许阿良除了摇头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不敢说,面对那些没有温度的小生命,他曾经那么郑重其事,如今离开了,他觉得自己的想念是那么虚伪、那么胆怯,他甚至不敢直视自己对于小山坡炙热的怀念,因为他不明白自己怀念的究竟是什么。他以为是那些路过自己手中的小生命,他以为是明美温热柔软的唇瓣,他以为是爷爷漫天飞舞的生命。可是到头来,他发现全都不是,他思念的仅仅是那片小山坡和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所以他选择了菜市场,选择了杀鱼,他总觉得血腥味会让自己安心。于是他找到了渔城的那个叫黄四贵的鱼贩子,住进了菜市场附近的小阁楼里。那是黄四贵奶奶生前住的小房子,大约二十平方米,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老式的木制衣柜,窗户朝着菜市场,能看到那些陈旧的棚顶闪烁着寒碜的光。小阁楼底下的屋子全都出租给了那些菜市场做生意的摊贩,至于黄四贵自己早在三年前就搬离了这里。许阿良住进阁楼的第一个夜晚,那些嘈杂冰冷的梦境暂时地远去了,梦里除了明美模糊的话语,其他都是那么澄澈,那是他离开乌城睡得最安稳的一次。第二天他便开始试图成为一个渔城人,成为一个杀鱼人。第一次面对一条活蹦乱跳的鲫鱼的时候,许阿良无从下手,黄四贵倒没有想象的那么凶悍,他走过来说:“这杀鱼啊,也讲究个快,鱼的身体小啊,没法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只能先敲晕,再去鳞,接着就是开肠破肚了。”许阿良木然地点点头,将手在裤子上来回摩擦几下便操起了黄四贵放在案板上的那根木棍。他铆足了劲对准了手下按着的鱼脑袋砸过去,可是他发现自己的双手像是不听使唤一般,没法好好合作,于是最后那一记闷棍着实落到了鱼眼睛上,血肉模糊的瞬间许阿良再次闻到熟悉又陌生的味道。鱼血的腥味不同于那些产妇和孩子的血,似乎更加黏稠,也更为厚重,那种腥味不那么呛鼻,也没那么亲切。黄四贵看到一旁发呆的许阿良,笑了笑说:“你怎么跟个书生一样,杀条鱼还这么磨叽?越慢鱼越痛苦,就跟古代那个什么凌迟一样,做鱼片儿就跟凌迟差不多吧。我可下不了那个手。”许阿良回过神来,看了看自己左手按着的鱼,它几乎面目全非,却还在气若游丝地顽强挣扎,他朝着鱼脑袋又是重重的一下。黄四贵点点头说:“差不多了,忙的时候不能这么磨叽。”许阿良点点头,开始给手下的那条鱼去鳞。那些薄薄的片儿坚硬地发着光,它们黏腻又整齐,一点点被自己手中的刀子推到前面堆叠起来。翻边的时候许阿良脑子里闪现出自己给爷爷擦拭身体的时候,那些日子他经常梦见许春,他想,我欠你的都还给爷爷了。那时候爷爷的身体那么柔软,散发着话梅的味道。如今他的脑子里对爷爷的记忆那么清晰,却又会在某个瞬间全部被过滤掉,什么也记不起来,正如此刻。他剖开鱼的肚子的时候,那一条短短的裂口瞬间涌出些内脏,小小的一把就填满了一条鱼的生命。那鼓胀着的白色泡泡,柔软纤细的肠子和那个青色的鱼胆。他记得小时候奶奶在爷爷杀鱼的时候总要不停地在周围念叨,别弄破了鱼胆啊,会苦。于是从来没有尝过苦胆味道的许阿良不禁会想,究竟有多苦呢?他用舌头轻轻触了下,原来这样酸涩又直接的苦,没法回味,只能在舌尖翻滚。
五
明美开始一个人的生活,来理发的人不多也不少,于是每天她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作为一个母亲应该给自己的孩子取个什么名字,还有,倘若阿查不再回来,菱芬理发店该换个什么名字,明美发廊或是其他什么。这两个问题她都还没来得及想清楚的时候,阿查被抓捕的消息就传来了。那天黄昏的时候,明美正准备拉上卷门回房间吃晚饭,一辆警车便停在了门口。蓝色制服,整齐挺括,像笔直的大树朝自己扑过来,所有关于那个门缝里拥挤的记忆,伴随着那块橡皮一起反方向朝自己砸过来。明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松开手,卷门又缓缓向上收缩起来。她拍拍手上的灰然后将双手轻轻放在肚子上,一动不动站在门口迎接他们的到来。她事后发现,比起突如其来的消息和那些看似翻云覆雨的记忆,自己肚子里的感觉更为真实,一种沉甸甸的绞痛感,一种充实的下坠感在自己的周身萦绕着。
那个姓吴的警察眯缝着小眼睛,唇上的胡茬一根根密密麻麻地探出小脑袋,坚硬地看着明美。他揉搓着双手,盯着那个缓缓向上缩回去的卷门,然后同身后的几个人一点点向自己走过来。他们走进理发店,像是进了一个拥挤的洞穴,瑟缩地坐在那个红色的绒布沙发上。其中有两个人因为坐不下只能站在角落里。明美支着身子站在镜子前,她突然意识到这样的站姿让自己在他们眼里一览无余,这种被参观的感觉让她不适应,于是她抚着肚子缓缓地坐到了镜子前的一张转椅上。姓吴的警察开口了,他的自我介绍听起来正式又突兀,他用两句话解决了一群人的来路不明。“我姓吴,我们是乌城派出所的。今天来问一下黄阿查的情况,你是他的爱人吧?”一并囊括的还有她自己的来路,她思索了一下“爱人”这两个字,然后努力让自己点点头,并且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自然而然。当她抬起头的时候,那个姓吴的警察神色里突然多了一种突兀的柔和,怎么解释这种柔和呢?类似于对一个寡妇还是一个孤儿?她觉得这种柔和其实充斥了某种不严肃的情怀,类似于不恰当的悲天悯人,看起来刻意又疏远。她的耳朵被一个故事叨扰,那个叫黄阿查的人听起来陌生又突兀,像是一个路过的人,甚至未曾谋面。明美静静地看着那一丛胡茬上下跳动,时而静止,那些雀跃着的言辞与疑惑无非就是一种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故事,想必眼前的这个人早已经司空见惯,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要听一个女人磅礴的哭泣。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黄阿查自己也已经交代清楚。我们今天就是过来通知家属的,当然,你也不用灰心,表现好的话,也有提前出来的可能。”说完他将一直握拳的手在裤腿上来回舒展地摩擦了片刻,然后生硬地咳嗽一声便站了起来,其他几个人也都顺势起立了。他们的告别同到来一样短暂。明美迟钝地点点头,她其实有点困乏了,预产期越近,她的睡眠就越多,似乎怎么都睡不够。坐在转椅上的时候她一直用力捏自己的手心,试图让自己打起精神,可是她发现这种做法并没有太大用处,于是她只能放下自己的眼皮,在低头的动作里假寐片刻。等到那一行人开着车离开之后,那些干燥的尘土如同整个快要湮灭的黄昏一样,渐行渐远。
明美躺在那张曾经拥挤喧闹的床上时,窗外那墨蓝色的光透了进来,她看着那些琐碎的影子在墙壁上闪烁时,顿时清醒了。那些钻进她耳朵的细碎情节,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吸铁石扯出来的铁屑一般,从各个角落里游移过去。想想阿查的疯和婆婆的疯,其实是不一样的,阿查是在长久的沉默里爆发的,他在枫树街的街头破口大骂时,似乎没有提及任何人,他骂得那么模糊、那么迷茫,明美觉得那只是醉酒的姿态罢了。但是,她无意戳穿,她在众人的拉扯下暂且避开,留下阿查独自宣泄。于是人们说,阿查疯了,因为这一阵子他把许多人的头给剃坏了,有的剃秃了,有的出血了,最严重的就是鞋匠,他进了医院,出来的时候白色的纱布还隐约透着血渍和腥味。明美知道,这些人都是婆婆疯了的时候抖落出来的人,而他们谁也没有同阿查计较,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好在那些无关的人并未看出这其中的因由,他们忙着同情明美,忙着回顾枫树街这对突然闯入的母子过去的种种。在他们眼里,明美并不是个讨喜的人,她甚至有几分冷漠,但是只要联想到她特殊的身世,很多东西就被稀释了,于是明美也成为阿查疯掉的原因之一。面对这些众说纷纭的假想与揣测,明美觉得,自己才是一个真正的局外人,她不明白阿查的疯,就像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冷漠。直到她想起那个姓吴的警察提及的小房子和药片,她才知道,能解释一个人疯掉的真正原因只能是他自己,其他的一切都不过是幌子,是雾里看花的遮遮掩掩。
“黃阿查是自己来自首的,他称自己没有能力照顾母亲,只好喂她吃安眠药。那些安眠药是他一点点攒起来的,他离开枫树街以后就去了渔城,我们在一个菜市场后面的老房子里找到了他母亲的尸体,那是他们以前在渔城的老家。不过,他之前一直将母亲锁在养老院后山上一个弃置的小房子里,找了一个卖鱼的人帮忙照看。”明美在想,原来精神病院是个子虚乌有的地方,她突然觉得许阿良真是无辜又幸运。他会信以为真地帮自己探望婆婆吗?他真的指望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叫他一声干爸吗?所以男人的心虚决定了他们的怯懦与选择,正如婆婆抖落的那些名单上的人。不过也好,那些能够牵扯自己神经的人都离开了乌城,离开了枫树街,她如今要思考的问题就是,换一块新的招牌,起两个新的名字。
渔城很喧闹,道路弯弯曲曲的,没有女人开的理发店,卫生所后面是一个宽阔的池塘,周围栽满了樟树和柳树,许多孩子喜欢在树下玩闹,他们的笑声总是回荡在许阿良的耳边。他有时候会独自在那里散步,渔城卫生所总是散发着消毒水的气味,那是他以前从不曾注意的味道,甚至觉得陌生。那种清凉凛冽的气味像是奶奶打碎的药罐,劲道很足,却又恰到好处,他有时候会忍不住停下来用力地吸两口。在渔城待久了,许阿良也慢慢熟练掌握了杀鱼的技巧,黄四贵总说:你小子看上去呆头呆脑的,上手倒还挺快。有时候黄四贵还会拉着阿查陪他喝酒,那种自家酿的白酒看上去浑浊,闻起来呛鼻,进嘴之后倒是有一种干净利落的辣味。黄四贵虽然看上去五大三粗,但是许阿良发现,自己很爱和他聊天,或者说听他讲话,那些醉酒之后的絮絮叨叨醇厚又质朴,让他觉得在渔城的日子也慢慢亲切起来。有一天,黄四贵被一群警察叫了去,回到摊位以后,他就蜷缩在角落不停地吸烟,一口又一口,足足抽了十多根。那些烟头散落在地上,冒着越来越空泛的气味。他摇头叹气的时候旁若无人,那种明晃晃的忧愁第一次让许阿良明白了年纪赋予人的哀愁是分门别类的,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将情绪抛掷在光天化日之下。傍晚收摊的时候,黄四贵搭了下许阿良的肩膀说:“走,上你那,喝几杯。”
那张四方形的木桌子泛着油腻腻的光,即便是斑驳了的桌角也依旧散发着烟火的气息。他们就在那盏笼罩着灰尘的日光灯下喝起酒来。破旧朦胧的居所,拥挤却又简单的生活让许阿良觉得手中的酒杯沉重又轻盈,生活的棱角在此时此刻原形毕露。黄四贵几杯酒下肚后,脸色绯红,云霞般翻滚的嘴唇悉数透露了他看似深不可测的忧愁。黄菱芬的死,黄阿查的被捕,一切都是他阻拦不了的悲剧,除了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悲剧酝酿许久再发生,他什么也改变不了。许阿良像是捡到碎片一样,将自己在乌城二十年的记忆筛出阿查和他母亲的部分,于是他似乎明白了,无论是乌城还是渔城,生活都是一样,它就是要拣尽寒枝地让一些冰冷寒凉显得曲折动人却又面目可憎。
十八岁的黄菱芬在渔城也曾是小有名气的美人,她的美并非张扬妖冶,而是透露沉静内敛的温柔。作为哥哥的黄四贵,周围都有一群男生对自己的妹妹垂涎欲滴,他们蠢蠢欲动的青春期,似乎都期盼着某种看似动人心魄的假设才能填满。那是一段荷尔蒙作祟的时光,所有的跃跃欲试只需要稍加鼓动就会破茧。男生对女生突然鼓起来的胸部,某一天突然圆润的臀部都格外敏感,他们的身体也似乎随着这种观察与兴奋而发生了变化。那时候的黄四贵很庆幸,因为妹妹一直都是清瘦且沉默的,她做什么事情都是默默的,像是一只独自度过雨天的蚂蚁,只需要小小的土穴就可以安身,于是伴随着其他女生吹气球一样发育的身体,黄菱芬慢慢淡出了男生的视野,黄四贵也稍稍松了口气。可是,总有一些事情会偏离轨迹,改变生活的原貌,继而摧毁原本的设想,对黄菱芬而言就是这样。那时候,她进了渔城的一家理发店,洗头妹在那个时候是一个很新鲜耀眼的职业,渔城的女孩似乎都争先恐后地挤向发廊。那些瓶瓶罐罐的洗发水像是王后的毒苹果,注定是一个公主的劫难。黄菱芬第一次陷入爱河就在那个夏天,那个头发乌黑的男生突然闯入她的生活,在闲下来的夜晚给她洗头。那些触碰头皮的瞬间令这个沉默的女生触电一样地战栗,而爱情的降临在女人这里往往就是短暂又不知所以。黄四贵见过妹妹神采奕奕地将头发梳了又梳,她甚至哼着歌儿,那种欢快与愉悦昭然若揭。可是,当黄菱芬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的时候,那双令她怦然心动的手却抽离了她柔软的头皮,男人对美的探寻总是花样百出,对新鲜的饥渴真实又卑劣。黄菱芬一度沉默,却不愿听从家人的意见去打胎,那时候黄四贵甚至觉得自己的妹妹愚蠢。直到黄菱芬拒绝了一个又一个离婚的男人或死了老婆的男人前来探寻情况的时候,她冰冷的眼神,让黄四贵恍然间看到黄菱芬隐忍之中的恨意。她不再去发廊,带着自己的孩子在家里默默地生活,直到有一天她听到一些关于那个男人的风言风语,于是黄菱芬带着十岁的儿子消失在了渔城。
再次见到黄菱芬的时候,那个十多岁的男孩也一并出现。黄菱芬疯疯傻傻,而站在一旁的黄阿查竟然丝毫不露慌张的神色,他镇定地看着黄四贵,似乎觉得,漁城总有一块收容母亲的地方。于是他们来到了养老院后山的小屋子,阿查那时候说,等自己的孩子出生了,他就接黄菱芬回乌城。可是,警察的到来和黄菱芬僵直的身体让黄四贵发现,逝去的时光是多么深刻地改变着这对母子。他突然觉得扭转乾坤的只有手中的这杯浊酒,这种四两拨千斤的功效伴随着灼热与辛辣一并吞没在喉管里。他说黄阿查的心里比黄菱芬还要苦,母亲刁钻沉默又尖锐,她甚至说,黄阿查不可能有孩子,想都别想,明美肚子里的绝对是野种。黄四贵提起明美的时候像是提及一种鱼一样平常,这个无关的女人激不起他丝毫的波澜,她似乎只是充当了阿查悲剧中的一个渺小的配角。黄四贵想不明白的是,如何都不肯抛弃自己骨肉的黄菱芬为何要对阿查的爱情冷言冷语,是嫁接仇恨还是其他,在痴痴傻傻的言辞中,早已找寻不到答案。黄四贵觉得唯有放下,他劝阿查放下,劝那个疯了的妹妹放下,也劝自己放下,可他发现,到最后,谁都不曾放下。
许阿良在那个朦胧的夜晚,回味着口腔里的辛辣,他忘却了许春和那个女人,忘却了爷爷和奶奶,忘却了所有嘈杂的梦境,却忍不住设想,若干年后的乌城,是否真的有个孩子会叫他干爸,他满身鱼腥味回到乌城会是怎样。
明天的鱼,明天的黄四贵,以及明天的白酒,此刻全都近在眼前。
责任编辑 李路平